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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高已然复原,供张甚盛。老人伤愈之后,借着拜谢为名,去与颜觍相会,再三力说岑高夫妻狼子野心,不可共处。自己不久全家同逃,恩人如无安身之处,可相随同往,情愿奉养一生。颜砚也曾动念,但一则因老人新立的家业与城市相隔太近,恐住久了,为仇人爪牙侦知;二则书生结习未忘,颇爱新居形胜,四时咸宜,不舍弃此他去。以为黑虎每隔三五日必来看望,山人敬畏,胜如天神。岑高夫妻虽然险诈,重创之余,业已畏服无地,既怕神祸,又感相救之恩,必不敢再生异心。便用婉言谢了老人,推说异日相机行事,稍见不妙,再投奔他不迟,此时不便同行。老人告辞出来,由此便不再去。过有月余,二女忽来位别。黄昏时,闻得人言,老人弃了家业田产,只带着随身刀箭,全家逃去。
蓝马婆知他与山外寨子土人都极熟悉,此去必是记恨月前打他之仇,勾引外寇前来报复,好生埋忿岑高说:“他在老寨主手里从未受过责罚,你既然打了他,就该将他弄死,不应婆婆妈妈,反请神医给他医伤治病。伤愈以后,偏又信他父女一味花言巧语的假奉承,不加小心,如今弄出这事。老家伙以前是有名的好鬼,一肚皮坏主意,叫人防不胜防,看是怎好?”岑高因近年老人无声无息,轻视已惯,闻得逃走,并未放在心上。
这时听蓝马婆一说,才想起乃岳蓝大山何等英雄,在日也曾屡次称赞他的谋勇双全,已非其敌。临终时,还再三叮嘱不可稍微慢待。不由也动了心,立时派了手下心腹,分率数百名强壮山人分头追赶,赶上便将他全家杀死,一个不留。
那老人早就防到有此一着,动身绝早,又未携着东西。一切细软金珠和路上必需之物,早在前一日,由兰花姊妹运出寨去,存放在去路上的洞穴之中,事前未露一丝痕迹。
黄昏前,岑高有事寻他,才得知道,已然走出了一整天。再加老人心计周密,知自己和山婆子年老力衰,恐被迫上,除沿途故布疑阵而外,又加了一些有力的接应。但追的那些心腹,因岑高性如烈火,若追赶不上,恐回去遭殃,俱都穷追不舍。
无巧不巧,内中有一个百长,名叫蓝三熊的,最是矫健多疑,为人诡诈,常时出山办事,路又极熟,别的山人都把路径追错,独他追对了方向。先也受了老人两次疑兵之计,跑了许多冤枉路。追到第二天早上,忽然被他猜透路径,心想:“老人不打此路走便罢,否则非由此走不可。”便照他所料方向,不停地苦苦追赶下去。快追出山界,还未见逃人影子,才方着急,先时途中耽搁,追晚了一步。忽然走向高处往下一看,老人一家四口,正在前面谷中挑着行囊,缓步往谷口外走去。知道一出谷口,便入了别的土著地界,老人既然打此经过,事前必有勾结。同追的人一出寨,便都分开,自己只带了四十多个手下,擒杀逃人虽然易如反掌,如和异族对敌,未免势孤力单。幸而逃人行处离出谷还有三里多路,看神气甚是暇逸,尚未觉出后有追者。如此刻急速抄山顶上近路赶去,还来得及。
蓝三熊想到这里,忙率手下山人,由山顶抄近路往谷底追去。并令只要追到箭矛能及之处,即时动手发射,不必临近生擒,先射死他四人再说,以免被他发觉,有一个漏网逃出谷外,诸多不便。令发出后,一面顺着山岭前追,一面留神注视下面。见老人在谷底正走之间,忽从挑担上取了一根萧向耳边挥着,好似听了听音,嫌它不好,又取了一个芦签,放在口边吹将起来。老人神气还看不出,山婆子和兰花姊妹似现急遽,各把挑上刀矛【创建和谐家园】取在手内,不时交头接耳,脚底步法也加快了好些。三熊哪知他的行踪已早被老人用他秘制的传音听筒听了去。先还以为被他看出行迹。后一想:“他四人始终没见回顾。再者上面是山路,靠下一面满生丛莽,树石繁杂,由上望下还可,由下望上决看不见;相隔又高,山风又大,再加林叶萧萧,蝉声聒耳,也决听不了去。不过是娘儿三个因为将要出谷心慌,要不然老人怎的未见慌乱?”一心还恐逃人脚步加快,不等追上,便出谷去。由上到下尽是林木修篁,参差阻隔,不到适当地方妄发矛箭,反倒打草惊蛇。
三熊方在挥手作势,率众山人纵高跃矮,飞步急行,山顶地势忽断,两山相隔数十丈,双峰对峙,崖壁如削。下面的路成了一个没钩的丁字,逃人正在那一横上跑。追得两下里已将并肩,忽然无法飞渡,如何不急?前面不行,再看侧面,往谷底的山形是一斜坡,看去似可下落,只是林密菁茂,荆棒丛集,并无道路。除了由此纵跃而下,从逃人身后明追上去,便无善法。先想抄上前去堵截暗算已经无用。及至率众下甫一半,不特坡道愈更险陡,林莽看去一片平芜,底下却是有深有浅。加上竹箭荆针,大小怪石,剑一般森列,稍有失足,便有碎体裂肤,洞胸断足之祸。逃人影子已看不见,自己人先伤了好几个。好生后悔刚发现逃人时,如由彼处下去,路要好走得多,不该弄巧成拙,步步艰危。哪敢快走。好容易咬牙提心,下到三分之二,见下面山角突出,形势险恶,遮住前面谷径。
三熊方愁逃人已远,忽然老人同了长女,空着身子,手持弓刀,从前面往回走来。
猜是丢失了什么东西,返身寻找。正在心喜没有被他逃走,只要再下去一些,林木稍疏,即可下手。老人父女忽然立定,手指上面大骂道:“不知死活的狗东西,敢来追我!快些现出原形,看都是谁,平时留过情面没有,好放你们活命回去。”
三熊欺他只有父女一人,匆促间没想到敌人如无所恃,怎敢轻回。接口大骂一声:
“老狗看箭!”一枝毒箭刚从林隙往下发去,猛听前侧面轰的一声暴噪,长矛短箭雨点也似发来。知道中了埋伏,喊声:“不好!”不敢再下,连忙率众蹲避时,左臂已被一支长矛打断。因有崖石挡住,也不知敌人有多少。还待忍痛拼死应战,耳听底下芦签起处,矛箭忽止。老人大喝道:“追我的原来是三熊么?如是别人,必不会如此穷追。看你平日那般凶恶,本该杀了雪恨。想起你与我终是同族,又看在死寨主面上,不与你一般见识。现在我埋伏的人比你多好几十倍,莫说和我打,便是逃也逃不回去。听我好话,快将手上刀矛丢下,即时与我滚下来,我只要你们与岑狗崽夫妻带几句话,决不伤害,否则莫怪我无情无义,谁不下来,都免不了死。”
三熊手下的山人大半都受过老人的好处,又当计竭势穷之际,早不等吩咐,轰的一声,齐口答应,将手中弓刀纷纷往下面抛去。三熊无法,也只得随风转舵,跟着弃了手中兵械。老人父女便喝道:“你们既不愿打,也慢慢下来。毋须着急。坡上面尽是狗棘子和刺藤,不好走呢。”说罢,又朝崖石后喝道:“石郎儿,我已看清来的有多半是好人。你带着他们,仍在原处拿箭比着内中几个坏东西,不要大意离开。只派出二十个人来,将这些刀矛弓箭收去便了。”崖后石郎答道:“你们这几百人仍在原地埋伏,不要离开。雷哥快带二十个人搬兵器去。”崖石后轰的应了一声。内中一个说道:“这崖也不甚高,我们都跳下去吧。”
三熊闻言,一看那崖,正当两山断处,一大片危石从山角斜伸出去,离地少说也有四五十丈高下,居然说是要跳。素知石郎茬弱,哪里去弄来这些出乎寻常的生力军?正在惊疑不信,耳听崖后靠断壁的一面叭叭叭连声响动,从下面山角转过二十来个身材高大的山民,每人都着一身青,包头短裤,足踏草鞋。背插一把明亮亮大而且阔的腰刀,腰佩连珠弩筒,手持鸭嘴红缨的矛杆。个个衣械鲜明,神健身轻,步履如飞。先跑到老人面前,口称主人,拜伏在地。行完了礼,然后回转身,各将地上兵器拾起,往崖后跑去。三熊哪知老人共总只有石郎统率的这二十个山民,诸般做作,全是假的。不禁心惊胆寒。暗忖:“幸而自己忍辱负痛,没有逼迫手下和他对敌,这样有本领的人,休说数百,便是这二十人,也非对手。”哪里还敢再生异志。其余随去的众山人畏威怀德,更不用说。一行互相扶持攀援,费了好一会时候,才由丛莽棘中顺坡而下,见了老人,俱都带愧跪倒。
老人一一唤起。指着三熊说道:“那两处埋伏,俱在你们来路的头上,一射一个准,全都可以了账。只因这事都怪岑高狗崽一人可恶,难怪你们,想起以前又都是一家人,所以不愿伤害。你虽可恶,适才如不先动手骂人,也不致将你左臂打断。”
“如今我放你们回去传话,给岑高夫妻说他们背义忘恩,欺人太甚。我久想要离开,暗中布置已非一日。如今忍无可忍,才遂了心愿。你看我这许多手下,俱经我派人相助石郎一同在山外招募训练来的,就应知我厉害了。如不看在已死老寨主份上,今日擒了你们,便带了我自己的手下等赶回山去,硬夺他夫妻的青狼寨,又当如何?从今以后,他如改恶向善,对人放宽厚些,我也不再寻他的晦气;如还是和从前一样,我定带人前去报仇,为全寨人等除害了。”
“我现时已在菜花墟金牛寨另创基业,我儿石郎便是一寨之主。这事在数年前已起头布置,去年又得了无数金块,益发助我成功。可笑他岑高夫妻几次三番弄巧成拙。先是依势逞强,用没出产的荒地夺去老寨主给我的三顷肥田。等我掘出金子,又来强行换回。却不知山金已被我妻女当日掘尽,早料他要来恶夺,成块的早连夜挑出,只把挑剩未尽的大堆沙石与他平分,其实还不到我原得的十分之一二。直到我一切成事,全家出走,他连鬼影子都不知道,真是蠢得可怜。他如不服气时,随时都可到菜花墟去寻我,就怕他没有这大胆子罢咧。”
“还有他这人反复无常。日前新来那位姓颜的贵客,又是神友,又是我的恩人,叫他务要好好侍承,始终如一,稍存坏心,必遭惨祸,那时悔之晚矣!”
“你们刀矛弓箭本应发还。只是我父子新寨建成,这是第一次在外得的彩头,须要全数带了回去。我也不愿白拿你们的东西,每人送你们一匹上好的汉绸,一大包盐茶。
今日忙中却未带着,可在半月之后,我父子命人送来,仍在此地交割,作为和你们换的,总比你们和汉客交易要合算得多。青狼寨窑坑里铁有的是,只需你们再费点手脚力气罢了。
“我今日因不愿多伤自己人,所用矛器都没毒。你臂膀虽断,我这里有止血的好伤药,给你上些,包扎好了回去,再求颜恩客给你一医,也许能够接好。照你平日为人,本不应放你活着回去,总算第一次碰到我的手里。我事先嘱咐手下留情,放的都是空矛空箭,难得你们也知好歹,没和我拼打,除你一个外,全无死伤,索性保全到底,才容你活命。此番回去,如巴结岑高夫妻,拿弟兄子女们出气讨好,不消多日我必知道,那时相见,休怪我心狠手辣。”
老人说罢,取了伤药布条,将三熊断臂包扎停当。将手向崖石上一招,石后一片纵落之声,又过来了二十名与适才一般的勇健的山人,装束器械与前相同,只上衣却换了黄色。老人吩咐押了三熊等,无须登高跋涉,径由自己来路送过山去。三熊平日虽然凶顽,这时身受重伤,利器全失,已成了丧家之狗,站在旁边垂头丧气,任凭老人发付,一言不发。那二十名强壮山人,近前向老人行礼之后,由两山人在前领路,余人手持矛弩,在后督队押着三熊和他手下山人上路。
三熊哪知此时老人基业新建,金牛寨新买到手,共总才招雇了数十家山民。仗着他那亲戚是个好帮手,精于训练,这次前来接应的,除乃子外,实在只有那二十名山民。
因是众中挑选出的健者,事前调度有方,所择的地势又绝佳。每人随身器械外,俱带有好几套各色的衣服,以惑敌人眼目,先原不在崖石后埋伏,俱前后分开,在高处隐身瞭望。因为老人父子地埋原熟,又有秘制的听声筒,敌人在十里内外便可听出多寡动静。
当三熊发现老人时,老人用听筒听出有人追来,忙命妻女加紧前进,又用芦竺发暗号,将接应人召集拢来,利用断崖形势赶向前去。匆匆授了乃子一番机宜,然后返身回来诱敌。一切部署,胸中早有成竹,所以三熊一照面便落了圈套,见老人指挥从容,怵于声势,始终以为敌人埋伏至少要比自己多两三倍。当时由敌人押送过了山,抱头鼠窜,惨败而归。
三熊见了岑氏夫妻,为遮羞脸,事先和同行的人说好张大其词,说老人埋伏众多,声势如何浩大,同去众人全被生擒。自己力战不屈,致受重伤。并闻买了金牛寨,以乃子为主,早晚带人来报日前毒打之仇。因念众人前是一家,才夺了器械,放将回来报信,指名与寨主作对。
岑氏夫妻本知老人厉害,又知金牛寨是菜花墟孟王寨主孟菊花所有。孟菊花是汉时蛮王孟获之后,虽是个未嫁女子,但本领高强,族人有好几万,久为各山寨之长,最是难惹。既将此寨田产卖与老人,必然和他同党。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想了想,只有关门保守,严加防御还好一些,如去寻仇,简真是自找晦气。当下传令,吩咐早夜派人巡探,严加防御,准备老人带人前来寻仇。连过了两三年,并无音信。
岑高因老人曾有善待颜觍之言,他人本疑忌,心想:“颜觍如不将他的伤医好,任其死去,怎有这场隐患,这一来。真应了老婆的话。”一面暗怪自己当时何故发此善心,一面对颜觍也未免有些迁怒,偏生三熊那年受伤,求颜觍医那断臂,颜觍说主要筋脉已断,再加伤后奔驰,用力流血过多,伤虽可愈,臂却难以恢复如初。三熊一心信他是个神医,岑高和老人的伤势那般沉重,尚且能医,为何自己这条断臂独不能治,又想起老人带话,不许岑高慢待之言,疑心他和老人一党,存心与己为难。暂时怯于神威,还未敢怎样现于词色,心中却恨他不亚于切身之仇。加上蓝马婆虽然刁狡凶顽,却与岑高恩爱,专信夫言,不论是非,也跟着岑高一同生心。
颜觍因日子过得甚是安适,山居清趣,四时咸宜,除常时给寨中山人医病而外,每日专心习武。准备在青狼寨寄居三数年,将全寨山人从岑高以下都结纳成了至好。那时官中搜捉必然松懈,再独个儿出山,身怀利刃暗器问关变服,前往京师,刺杀好党,以报杀父之仇。以为山人不再反复,可以无事,全没晓得危机已伏,时到即要爆发。
三年过去,岑氏夫妻见他仗着医道,竟使得全寨归心,山人敬畏如神。又加三熊不时进谗,每次提起老人咒骂,颜觍又未加可否。益发忌恨在心里。只苦干那一虎一猿常来寨前相访,有时颜觍竟携了幼子骑虎偕游,连虎、猿护了虎儿,独自出游之时都有,灵异之迹甚多。并且每隔半月,虎、猿必送死野味前来,看去甚是亲密。猿还不说,那虎的苦头以前已然吃足,怎敢妄动。就此罢休,又恐颜觍得了众心,万一勾结老人入寇,报那前仇,岂非心腹之患?岑高暗中派人去往金牛寨打探,回山报信,俱说老人父子财多势盛,粮足人众,看神气必有寻上门来的一天。他不知老人成心恐吓他,又加布置周密,所去的人不是被擒了去威迫利诱,使其与己同谋,依言回话,便是以前受过老人好处,再一略加小惠,便为之用。所以闹得异口同声,传来不好消息。原本无事,他却每日自己和自己捣鬼,既惧外患,复虑内忧,好生难过。
岑高好容易挨了三年,日夜筹思,纵因畏神不能把颜觍怎样,为安全计,也应将其遣开,才得安枕。这日夫妻二人正为此事发愁,三熊忽同了一个串行山寨的汉客到来。
青狼寨几条通路极为险阻,轻易也没个汉客穿行,有来的可换许多需用之物,自是高兴招待。
那人名叫韩登,因奉省城大官之命,冒险往各地山寨采购几种极珍贵难得的房中淫药。同行结伴原有三人,俱会武艺。因那两个同伴居然在离青狼寨三百余里的荒山之中未花分文,由崖壁间得到两种极珍贵药草,韩登心术不正,便说入山以前虽然言明全凭财运,各自为政,但是既同甘苦,仍应三一三十一,一体平分,才算合理。偏那两人小气,执意不允。当时又挖苦了他几句,说他小人贪利背信,不许同行。韩登负气离开那两人,心中越想越恨,连药也不再寻,悄悄尾随两人身后。乘内中一个出去取水时,用射猛兽的毒箭,将留守的一个射死。然后潜伏在侧,等取水的回来经过,跃起一刀,也立即了账。采药客人人山遇险乃是常事,尸首只需扔落山涧,轻易决无人敢来寻找。何况韩登药已到手,有那大官维护,也不妨事,放心取道归途。不知怎的走迷了路,在乱山之中串行了好几天,一个失足从山畔跌下。当时见伤并不重,取了点随带的金创药,用水敷上,以为数日可愈。不想那溪水毒重,第二日半边肩臂等敷药之处全行肿溃。身上又挑着货箱行囊,眼看危在旦夕,恰巧三熊带了人出寨打猎遇上。
那时候的汉客,因为民俗淳厚,坏人不多,诚信尚未全失,所带俱是山人心爱和日常必需之物,除了触犯禁忌,或是误入深山,遇见惯食生人的土著而外,所到之处,常受欢迎礼待,并不仇视。再者韩登老好巨猾,熟知山情,并不明向三熊求援,只说自己是入山采药的大帮汉客,因取水迷路,落了单,忽然臂伤遽肿,难以行路,请他派人扶往寨内调治,借与宿食,愿以重礼酬报。三熊因近年汉客不常到来,全寨中人都不方便,正好借他回去,带口信引人入寨交易。当下将他扶了回来,向岑高夫妇一说,果然立命进见。韩登知山人贪货,一到首先从货箱中取了不少件山人心爱之物,送与岑高夫妻和三熊,再行请求安置宿食。岑高自然高兴,见他肩臂袒露,肿烂之处甚多,面容甚是愁苦,便止住他道:“客人且慢休歇。莫看你伤重,我这里住有一位神医,准给你一治便好。”说罢,便命人去将颜觍请来。
韩登原以为荒山山寨,有什么好医生。况且自己所带伤药乃是多年精研配制,灵效非常,因溪水中有毒,才落到这般光景,只想得地调养,仍用原药慢慢洗涤敷治。一听说是神医,先还猜是巫公巫婆之类,明知未必有效,但是酋长好意,不便拒绝,只得任之。强忍着痛坐等了一会,医生请到,竟是一个【创建和谐家园】,大是出乎意料。及至彼此通名礼见之后,要下手治时,暗忖:“既是良医,怎地长久居此?”恐药有误,不甚放心。便用言语支吾说:“我自己也带有药,刚刚敷上不久。请颜兄看完,将药留下,到晚来我自己调敷吧。”颜觍知他用意,笑答道:“小弟不才,医道出诸祖传,业已数世。韩兄伤处烂肉尚须割治,小弟先上些药,必能止痛,只管放心就是。”韩登听说还要开刀割治,益发胆怯,禁不起岑高夫妻和三熊再三称赞颜觍医药神奇,并举前事为证,韩登无法,只得答应。但说自己怕痛,先上点药试试再说。
颜觍先见他是【创建和谐家园】,空谷足音;颇为心喜。后察觉他言谈粗鄙,面目可憎,完全是一个市侩小人行径,又那等胆怯神态,不禁心中冷了一半,好生不耐。答道:“话须讲在前面,如此时不肯开刀,药下去痛虽立止,但是伤处不特治愈需时,非十天半月可了,而且每年逢春必发,那时休来怨我。”韩登见他词色不善,又恐得罪不便,不住口赔话支吾,也不知如何是好。颜觍不再理他,取了山泉,倒些药粉,用木棉浸了,先给他把伤处洗净,再将秘制伤药与他敷上,便即坐过一旁。
韩登先还惴惴不安,刚一洗伤,便觉伤处清凉。等药一敷匀,果然疼痛若失。这才信心大起,惊喜交集。看出颜觍有些恼他,所说开刀割治之言,定然不假。自己巴不得早些将所劫药草带回省去,献功受赏,伤处自然是除根的好。慌不迭地跑过去跪在颜觍面前,请求割治,口里“恩公”“神医”喊个不住,连说:“愈后小弟必有重谢。”颜觍见他做作卑鄙,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拉了起来,再去给他割治。韩登见刀下去,如摧枯拉朽一般,所有腐肉淤血成片成块般地坠落,自己竟一毫不觉痛苦,心中益发惊奇。
暗忖:“此人谈吐举止,均是书香仕宦人家出身,非江湖郎中一流。不用说别的,就拿这一手医道,无论走到哪里,也吃着不尽,怎单跑到这种荒蛮地界来作长住?如说是隐居避地之人,又不应托庇在酋长字下。”心中好生不懈。当时自然未便探问,满口都是感恩图报的口头话。颜觍始终懒得答理,上完了药,便自告辞而去。
岑高正对来客说那医术怎样通神,恰巧那日随颜觍去给老人医伤的一个百长在侧,无心接口道:“要说他也真奇怪。去年老人被寨主打得伤势那么重,拉回去躺在床上,只差断了气,我们都料他必死。也是这颜恩客给他治的,药面子才撒上去,立时就不疼,比起当初老寨主留传的伤药还灵效得多呢。”一句话把岑氏夫妻提醒,俱想起适才颜觍给来客医伤。明明见他药到疼止,何以去年初来时给岑高医伤,却那等张致?要受伤人向神前起誓发愿,力改前非,得神允许,赐下神泉,才能止痛痊愈。莫非其中有诈,那泉水变色也是他故意闹下的鬼?
当下安置好了来客,互相提说前事,越想越觉可疑。蓝马婆道:“近来因为老贼逃走,像是与他同谋。我夫妻对他表面上虽未做出,心里早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有时想起,背地常在骂他。三熊更屡次对我们说就不杀他,也应将他全家轰走,以免日后为老贼作内应,留下心腹之患。我还恐被黑王神知道,又生祸事。后见半年多全无动静,老在奇怪。今日一想正对,那黑王神常来,我们看惯了,不觉得有甚神奇,不过比别的老虎凶猛长大些罢了,如说是神,怎的以前知道我们要害他,却又不管呢?况且那日他取神水时,叫我跪伏在地,由他一人捣鬼,没叫我亲见。旁边虽还有几个娃子,都是蠢东西,晓得什么?等我起来,水已变颜色,焉知不是他闹的玄虚。依我想,那虎或许是他家养,定然懂得人话。那早我们的人不该在外面说起要害他的话,被虎伏在石后听去,白送了一个心腹人的性命。他看出我们心事,又仗着能医,故意如此做作,好在这里过活一辈子,省得到处乱窜,找不到衣食。要不的话,他也是人,我们也是人,那虎要是真神,常保佑他也就是了,为什么三天两头来陪他解闷,由他骑着满山闲跑呢?我们上了他这么久的当,你和我儿都差点被他送了性命,此仇怎能不报?不过那虎甚是厉害,恐我们的人敌它不过,一个不巧,受害更大。这事只可打慢主意来除他,最好先将那虎害死。
仍是不能明来,你先莫露在脸上,由我来做,免得万一弄它不死,又反害了你。只要真留了神,不愁下不了手,迟早与你出气就是。”
且不说岑高夫妻又生阴谋。只说那韩登在寨中调治了三四日,创伤逐渐痊可。按说颜觍对他也无异于救命之恩,理应真心感激才是,谁知此人天良早丧,感谢固然是句虚话,反因颜觍对他词色冷淡,心中怀忿。认为医伤出于酋长所命,与姓颜的无干,无须承情。又看出宾主有些不投性情,不特未送一丝谢礼,反因颜觍行藏隐秘,猜来猜去,竟猜出他不是朝中罪臣子孙,便是犯了大罪的逃犯,官府定然还悬有赏格。行时再三向岑氏夫妻借活引语,盘问其根脚来历。岑高夫妻何等好狡,以为他也是【创建和谐家园】,又受了颜觍好处,虽因收了许多礼物,不便慢待,心中却还防着。及见他对颜觍甚是虚假,伤好后既未登门叩谢,也无馈赠,却又送了自己一些心爱之物,口口声声说此次得救,全仗寨主夫妻命人医治,并不提起颜觍。先颇奇怪,后来才想起【创建和谐家园】最爱讲过节,定是初来时颜觍得罪了他的原故。这一来正合心意,随问随答,把颜觍怎生来寨经过一一说出,语气问对颜觍自是不满。那韩登老好巨猾,哪还有看不出的道理。一听神虎等情,便力言其假。说道:“这些事只好骗骗山人。那只黑虎定是平日教练纯熟,因山人信神,特地带出来诈骗衣食。知道这里有黑王神的传说,他那虎又是只黑的,正巧相合,于是便称了心意。不然他既行医,就该走那热闹墟集才是;若无猛虎仗恃,怎会带了临月的妇人,走此穷荒僻险的所在?只看他闹些鬼把戏,哄得人们相信,便赖在这里不走,就知道了。我疑他是个逃犯,此次回转省城,只须略为打听,定可查出底细根由。寨主如嫌猛虎难制,可仍稳住了他,等我二次来时再作计较。他案情加重,简直还无须我们下手,官中自会发兵擒他,我们还有很大赏格可领呢。”岑高夫妇闻言,不禁大喜。彼此计议停妥,韩登方行别去。
颜觍见他愈后不曾来谢,小人忘恩负义乃是常情,一笑置之,全未放在心上,万没想到他会恩将仇报。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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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易过,不觉又是一年。颜子虎儿虽然年纪还不足六岁,因为生具异禀奇资,已长得有十一二岁孩童模样。最近一两月,猿、虎常来引他骑虎同去,并不要颜氏夫妻随去,也不知到甚所在。只觉他上下山崖,步履如飞,本山差点的山人,都跟他不上。岑高夫妻见乃子猪儿在有十多岁年纪,还比不上对头乳臭未干的幼子。寨中山人又爱和颜子逗弄,时常在山前看他纵越为戏,欢笑如潮,赞不绝口。因猿、虎来得益勤,尽管不信是神,到底有些奇迹。就是小孩,也有种种怪处,与众不同。惊弓之鸟,仍是不敢妄动。偏那韩登行时,原说至迟往返不过三四月,定即重来,却过期不至。除数十个心腹外,全寨山人大多俱都敬爱颜氏全家。未决裂前,为防走漏风声,和上次一样出事,又不便禁阻他们与颜子嬉戏。相形见绌,只有心中越发忌恨。
这日岑高夫妻正在寨中生闷气,忽见手下山人来报,韩登来到。一问,颜觍尚不知道,因天近黄昏,寨门将闭,自己人也不过是十几个人看见。岑高闻言,传令下去:不知道的人,无论对自己人对外人,俱不准提起来客只字。然后将来客引进,延往后寨居楼款待。三凶见面,比前更是投缘。
一谈经过,才知韩登回省交了差,便向官府中详细打探,近年各项犯罪中,有无颜觍名字,俱都回报没有。初闻此言,心气冷了一半。偏巧他劫来药草甚符所期,得了官府一份厚赏。那两同伴的家属见三人同去,只他一人独归,两人却无下落。问他,说是因意气不投,行至途中,便即分手。他们走的是熟地方,不像自己肯冒险,想决无差错,过些日,自会得了彩头回来。那两家闻言,俱都疑信参半。隔不久,便在县衙门告了一状。仗着他手眼通天,工于弥缝,事情全无佐证。同时那些向他购药的当道,得药后用飞马传驿入京,献与好党,如法服下,大见奇效。除重加奖赏,各有封赠外,又来信索取,自然仍须借重于他。于是,示意县官把他放出,还将两家苦主责罚了一番。
他因颜觍的事查不出端倪,也懒得再往青狼寨去,二次带了人径去采药。也是合该有事。不但一入山便将药采到,而且回省复命时,那当道官儿忽然传话说,京里王爷派下来一位催取药草的差官,因听人说山人采药颇多异闻,最是艰险不过,要传他人衙问话。韩登何等好狡,为了表功,重提起上次采药所受奇险经过,又格外加了许多油盐,绘影绘声,又将肩腹等伤痕现出为证。那差官原是好党手下得用的太监,平日好谋俱所预闻,一听到深山南疆中有一姓颜的医生,触动前事:当初颜浩颇有医名,自被谗害后,他子颜师真携妻逃亡,行檄天下,穷搜未获,已逾三年之久,自今尚存悬案,猜是对头儿子改名潜隐。那大官因他一提,也想起前事。因恐自己闹下失察之咎,便说事尚难定,探山险阻,山人凶悍,官兵少了不济事,多了还未入山,他已得信远扬,难再搜拿。韩登既和酋长结有好感,正好不动声色,命他二次前去,极力与姓颜的结纳,探出实情。
如若不虚,再以利诱,将酋长说动,擒献上来,方为稳妥,差官点头称善,连说“好计”
不迭。
韩登想不到有此巧遇,既可建功取媚权奸,以得重赏,又可联络岑氏夫妻,于中取利,日后更有大用,闻命下来,高兴已极。因当道官儿又背了差官再三叮嘱:“昨日话虽如此说,可是此番前去,不问姓颜的是否原案人犯,俱要设计擒到。”再加与岑高相约之期早过,须要速去。韩登于是当日便告辞起身。官府除优给盘川外,还派了四名精通武艺的教师,数十名干捕,随去相助,俱都装作大帮入山采药的商人模样。由省城去青狼寨,如抄近路,恰须打从菜花墟边界上乱山丛中经过。韩登前两次因那一带山中野兽大多,俱绕着路走,不敢通行。这次仗着有武师能手同行,为了求快,忽然决定抄近。
这一日行到离墟二十里的杨柳山,日已偏西。全程只那一带最险,又是野兽虫蛇出没之所,便将行帐支起,饮食安息,准备明日午前再赶过山去。夏日天长,有两个年轻干捕,因在路上闻得人言杨柳山出产黄兔,烤来吃肉,作松子香,甚是肥美,自恃武勇,背众商量,相距兽区还远,乐得在附近打上几只就酒。谁知走出行帐不足半里,便见一条未涸尽的干溪,白沙如雪,底甚宽干。仅有当中凹处略有几条尺许、数寸宽窄的流泉,激石飞驶,水声淙淙,既清且浅,正有七八只大小黄兔在那里跳逐饮水为欢。二捕心中大喜,忙跑下去捉时,那黄兔最机警不过,一见人影,便自四散逃避。二捕俱在高兴头上,哪里肯舍,自然紧紧追赶。可恨那些黄兔闻声即逃,逃不几步便又停歇。似这样追来追去,不觉追出四五里路,好容易打中了两只,余兔已逃得精光。
二捕嫌太少,不够大家一顿,还要再往前搜捉时,忽听轰轰之声,山摇地动。回头一看,来路上流头一片白光,疾如奔马卷来。知是山洪暴发,归路一面正在悬崖之下,无法攀援。只对岸略低,刚一爬上,洪涛骇浪已如万马奔驰,从眼底一闪而过,当前潮头,其高何止十丈。身上衣服全被飞流溅湿,溪中的水立时涨平。水深溪阔,无法飞越,忙沿溪回跑。未及半里之遥,归路忽为绝壁所断,意欲绕将过去,不料越前行,离溪越远。匆速之下,不觉走迷了道,窜人乱山之中,连那条大溪都找寻不到影子。
不一会,腥风大作,兽啸四起,声势甚是惊人。惶骇却顾之间,忽从前面山坡上飞也似跑下三只花斑大豹,平空十余丈直扑过来。二捕见那豹又长又大,来势凶猛,哪敢迎拒,一个惊慌失措,想往旁窜避。三豹已当头扑到,相距不过数尺。危机瞬息,哪里还躲得及,不由同喊一声:“死啦!”各将手中腰刀往头上一举。二捕身子正待往下矮去,猛觉眼前一圈黑影一闪,腰问倏地一紧,身子好似被什么东西套住,往旁一扯,再也立脚不住,顺着那扯的势子,头重脚轻,撞了出去。就在这呼吸之间,只听耳畔风声,身早离地凌空而起。百忙中眼看下面,三只花斑大豹分成品字形,刚向身畔擦过,往下扑落。稍为延迟须臾,必死于爪牙无疑。魄悸魂惊,未容思索,忽又听两三声惨啸,震得四山都起了回音。同时嗖嗖连声,似有好几件暗器由上往下飞落。
二捕多着胆子,一手攀定腰间悬索,偏头往下一看,见上升之处乃是一座悬崖,崖口站着几个山民,各用矛箭向下投掷。身子已被索圈套住,仍是上升不已,不消片刻,拉上崖顶。见山人共有十七八个,都是一色整洁灵便的短装。为首一人,是个二十余岁的清秀少年。大半腰挂弓矢,背插梭镖,手执长矛。有的空手持弓,站在崖口拍手欢笑。
见将二捕拉了上来,忙将套索取下,由一人引过去,与那为首少年相见。二捕忙谢了少年相救之德,匆匆彼此通了姓名。因山人正忙着打豹,未便多说,便在旁立候。惊魂乍定,听崖下群豹悲嗥怒啸腾扑之声,兀自未歇。崖口山人梭镖箭矛,仍然纷纷往下投射。
暗忖:“久闻菜花墟各寨山人手法极准,标矛弩箭多半上有见血封喉药。这崖又不算很高,怎么凭高下掷,还制不了三只豹子的死命?”好生不解。
二捕正疑想间,忽一山人向少年行礼回话。少年道:“还剩多少了?总要除尽绝了,后日才好动工,丢的矛箭,等都杀完,再下去取吧。好在出来时各人都带得多,没有用完。何必在这时候忙着下去,白费气力则甚?”那山人诺诺连声而退。二捕闻言,才知下面豹子还不知多少。不禁惊问道:“寨主今日是安心出来打猎的么?”少年道:“你猜对了。这里是菜花墟最险恶的两处地方,下面山沟子叫断魂沟,惯出野兽。尤其豹子最多,从来无人敢走。因爹要在此办一桩事,新向孟寨主买过来才几个月。想了好些法子,命我隔三五天来此打豹,单豹皮我得了千多张。后日便是兴工吉日,今天必须除完,所以带得人多些。分好几处将豹群赶到沟子里,打算一下子杀尽,今天幸是汉客早来了一步,被我看见,知下去救已来不及了,忙叫他们用套索拉了上来。再晚一步,事情就难说了。如今豹子已死得差不多了,他们还在动手,分上下三面夹攻,一只也走不脱。
汉客要看,还看得见。这里豹子因从无人敢惹,越生越多,比哪里的都凶。如不是我爹想的法子,【创建和谐家园】都占着顶好的地势,我们的人恐怕也不免于受伤呢。”
二捕走至崖边,往下一看,那谷径似个大半截葫芦形。来路那一段最宽,蔓草丛生,树木疏列,已被山人放火隔断。由此过了里许长一条宽路,越往前越窄,出口处已用大石堵死。两连崖壁一高一低,俱都伏有山人,据崖下射。那豹群大大小小,果然有百多只,被山人用毒矛毒箭杀死十之【创建和谐家园】,零零落落,横尸于林蔓肢陀之间。初见三豹纵落的土坡,原是崖壁间一个缺口。口外也有不少山人,各持丈七八尺长的三锋长矛与极锋利的钢钩,密集如林,冲着谷里,防豹冲出。想是早就埋伏在外面,等将豹群全数诱进,才行现身。因是三面夹攻,防堵周密,手头又准,所以一个也跑不出去。
剩下的俱是些大豹,个个吼跳如狂,凶猛非常。无奈成了网中之鱼,有力也无处使。
初看时还有二十来只,不消片刻,又倒了一大半。只剩下六七只,和疯了一般,窜前扑后,啸声动地。有两只最大,似欲拼死,猛然狂吼一声,四足腾空七八丈,径往缺口外山人头上扑去。眼看临头不远,口外众山人全不闪避。内中有七八人,各将左手端起长矛,右手握了矛柄,往后一抽。猛的一声呐喊,双手用力,斜着向上,朝来的豹扎去。
这时恰好那豹扑到,两下里迎个正着,七八根长矛,轻轻巧巧,正分扎在两豹胸腹之间,攒着挑了起来。那些执钢钩的山人,更是手疾眼快,一见刺中两豹,立时便分出四人,伸钩上去钩住,往里一带一甩,那八个矛手借势一扯,便将长矛拔出。同时一声惨嗥,七八股鲜血飞射处,两只比鹿还大的花斑大豹,俱被甩落后方去了,动作敏捷已极。再看场中,又有五豹被杀,仅剩一豹,在落日暗影中悲嗥乱窜。跑出没多远,崖上一矛飞下,立即了账。
跟着缺口外三十多个山人纷纷跳入谷中,往来路火场奔去,钩矛齐施,火后也纵起四人相助一齐动手,将火路钩断,残火约束在一起,任其自熄。然后往前开路,将口上石块移开。二捕见火后还堆有不少柴薪,才知那火也有人掌管。放火之处,两边石崖绝高,至多将那一片蔓草杂木烧光,不至蔓延成为野烧,设想布置,真个周密异常。方在叹服,忽听身后少年首长发话,命手下山民将大小豹配匀,两人合抬三四只,分班抬回寨去,交与未出行猎的人去开剥。
二捕见那酋长甚和易,便恳求派人引路送回。酋长间二捕:“水性可好?”二捕答言:“不会。”酋长笑道:“这么说,今晚就难走了。”二捕问故。酋长道:“并非我不肯派人相送,实因这里两个险地,除了断魂沟水,便是两位汉客来路,名叫可渡溪。
每当天明日出,水便流干。一到午后申西二时中间,就洪水大发,最深的地方足有二三十丈,浅的也有七八丈。两边悬崖峭壁断断续续,只中间三五里,水未发时有几处浅石岸,人能上下。一发水也都渐渐淹没,而且水猛流急,非绝好水性,还得知道一定上下地方,才勉强可以渡过。要不的话,被水冲到尽头水口那里,地势忽低,下面是一座大悬崖,水流到此,化为飞爆,直落干丈,人下去怎有命在?名为可渡,实实艰难,除非等它水干,别无法想。汉客来时,必是当水初发,恰巧遇到上岸的好通路,才得到此。
此时要想回去,怎能办到?如是绕路,要走过一条不见星月的暗道,就不怕蛇虫野兽,也须绕行二百多里难走路径,不走到天明也回不去。照着今天情形,我替二位汉客打算,只有下崖,随我们回转金牛寨,见了我爹,住上一夜,明日一早,溪水渐干,再派人护送过去,才是稳妥。”二捕一听无法,只得道了谢,随定酋长回转金牛寨。
那少年酋长便是老人之子蓝石郎,人虽文弱,机警处正不亚于乃父。所说两处险地,虽是实话,实则仍有渡溪之法。只因以前惯和汉客交易,看出二捕并非寻常客商神气,先疑是官军,想对菜花墟一带寨子生事,扮了行客,来此窥探。后听所说的去路又是青狼寨,不禁心动,特地设词引人寨内,探他口气来历。二捕人还未到,石郎已早派人赶回去与老人送信去了。
老人接报,暗忖:“青狼寨并无甚上等药材与珍贵出产,未逃来以前,往往二三年不见一个汉客,怎会有人结帮结队前往?必有原故。”老人忙传令,准备好酒、食物款待来客,自己径往离新寨三里的山口外寨之中相候。一会,石郎引了二捕到来,主宾相见,二捕重又谢了相救食宿之恩,老人父子悉知汉俗,极口谦谢之外,款待甚是优厚。
二捕本来心中感激,老人再乘他们酒酣时拿话一套,二捕俱在年轻,心直口快,以为山中山人无关紧要,渐渐把此行机密吐露出来。老人一听,果是官军改扮,并非前往扫灭青狼寨,竟是岑氏夫妻勾引外寇陷害恩人全家,不由惊忿交集。当时也没说什么话,安置二捕睡后,父子二人筹思密计了一夜。
第二日天还未明,小山人受了乃父机密,将二捕唤醒,先每人送了五十两黄金和一些珍贵物品。然后说那姓颜的是自己一家大恩人,平时为人行事最是仁厚光明,此次定系岑氏夫妻恩将仇报,勾结外贼,向官府告密陷害。如蒙相助脱难,指引他夫妻来此暂避,还当不吝重酬相谢。并说:“颜氏一家都有虎神保佑,人不能近,那全寨山人俱畏虎神,纵有官兵相助,也必不敢明去捉他。二位也无须怎样出力,只要在事前暗中与他报一警信,或是遇上之时背人点醒,指明路途,叫他骑了虎神直奔金牛寨。我等二位一走,便选出千名精壮,分赴青狼寨三处要口接应,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全家受了恶贼的暗算。”
二捕昨日亲身历险,以为这里山人尚且如此武勇,其酋可知。再一听张口就派遣千人,拿自己这面的人一比,相差实在悬殊,即使此去得了手,中途也必被他劫去,反倒不美。自己既受了救命之恩,又承他如此优礼厚赠,也须有份人心,此去不过随声附和,因人成事。上赏还隔着好几层,决没他送得多。不如结个人情,日后说不定还有大用。
一转念,满口答应。先还谦谢,不肯收那黄金,禁不住石郎再三相强,没奈何地收了。
石郎再三叮嘱,事要机密,不可泄露。又将颜家所住方向位置及父子夫妻三人的相貌说了。二捕一一记在心里,方行谢别。由石郎带了四名山人亲自护送,绕到昨日溪边,那大洪水已差不多退尽,只剩下几泓浅流,畦步可越,看着二捕过了溪,方才回转。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指挥若定 深峡藏兵 恩怨分明 元凶授首
话说二捕回到行帐,因昨日他二人久出不归,寻到溪边,见急流阻路,不能飞渡,以为不会过去,在附近找寻了半夜,终无下落,俱猜是葬身蛇兽腹内,正准备今早起身沿途寻去。二捕假说过溪水涨,幸遇一打山柴的山人,得知水退须在明日,自己不能和他一般泅水而归,只得寻一石洞安身,候至天明水退方回。并没提起老人父子只字。石郎所赠诸物虽然珍贵,俱都不是大件,二捕回时早已藏好,谁也没有看出破绽。韩登一行万没想到一夜之间,起了内叛,以致遭报惨死。
那些官兵派来擒捉颜觍的人们,都经三熊安置在寨外岑高新建的一座瞭望楼内居住。
倚山而建,居高临下,地势僻险,漓寨原只三数里之遥。当岑高夫妻与韩登密计之时,二捕也一心想给颜觍送去密信,无奈山中情形不熟,又恐被同行诸人看破,不敢造次。
正想不出善策,恰值那四名教师中有一个名叫陆翰章的走来。
这人原是抚衙镖师,本领不高,性情却是古怪乖张。自恃本官信赖,恃强逞能,目空一切。这次因为人地不熟,事由韩登做主,心中本已不快。再加上韩登也是贪功自大的小人,以为官府授了应付机宜的全权,同行诸人俱应听从指挥。除向捕役们擅作威福,隐然以统帅自命,进止惟心,做张做智外,对那四个官派的武师,也不过是假意客套,不论大小事儿,都非强自做主不可。每经一处,事前必要粉饰铺陈,说得前途道路如何艰险,山人又是如何凶悍,应如何如何才能平安渡过。起初众人还不觉得,走了几天过去,一行人没一个不厌恶他到了极点。其中尤以陆翰章为最,两人已拌过几次口舌。只因奉命差遣,韩登老狯,心中记恨,口里却善收风。虽没有闹起来,可是两人相处日久,嫌怒渐深。
此时他也是因为韩登遇见三熊越发装模作样,把众人引往安置,甚话未说,趾高气扬地同了三熊一去不归,心中气忿,下来闲踱。见二捕在此坐谈,便走将过来答话。三人拿韩登乱骂了一阵,眼看黄昏月上,还未回转。忽见三熊同了几个山人,携带着许多酒食来,说是寨主所赠的犒劳。并说:“韩差官今晚要住在寨内,与男女二位寨主共商擒捉要犯机密,不回来了。吩咐带话给众人,早些安睡,养好精神,等明早虎神走开,再行传令入寨下手。”众人一听来人传话神态,分明他把一行人都当做了他的属下,个个气愤,当时不便发作,勉强把酒收下。二捕见来人俱通汉语,早乘机探问了一些寨中的形势和颜家住处。并知天一黑,寨门便闭,须要明早才行开放,除几处远近要口,隙望楼上轮值的防守人外;全数山人均须归寨安歇。只颜家住在寨前谷口,内外隔绝。一一记下,好生心喜。
二捕见三熊等方走,陆翰章便提起韩登名字大骂起来,忽生一计。悄悄和他使了个眼色,将他引向一旁说道:“陆武师何须生此大气?休说诸位武师名震江湖,便是我们吃多年的公门饭,什么大案子没办过?个把犯人,余者还是妇人小孩,又还有那么多山民之子做内应,就算他养着一只老虎,有什么了不得?却这般装腔作态,又不要我们进去。分明勾结山民之子,故意把事说得凶些,明早动手出力还是我们,回去却由他一人去冒功。真是又可恶,又气人!今晚我两人意欲偷偷混进寨去,见机行事,如可下手,便乘黑夜偷偷把主犯擒住盗了出来,连夜分入押送出山,明早再和他算账。我两人实是气他不过,回去功劳情愿奉让。只是少时走后,有人问起,须要隐瞒一些。你看如何?”
陆翰章素来嘴硬骨头软,最爱找便宜,真遇上事,却又畏难。知道山民之子凶悍,不好惹。和韩登又不对劲,虽承客礼相待,此去事若成了固是妙不可言,万一犯了山民之子禁忌,韩登再借机报仇,吃了大亏,回去还要受本官的处分,太下上算。一听他二人自告奋勇,并不要他同行,只须代为遮掩,心想:“有功可图,还可泄忿,成败都于己无伤。哪里去找这般好事?”当下极口应承。
先由二捕借词屋小人多,天气大热,要携行囊到楼下,另择适当的山石展铺安歇。
陆翰章也从旁边附和。众人不知他三入有了算计,因地方不熟,几个防守的山人都在高楼上居住,恐受虫兽之害,俱未随往。三人又携了酒食,同到楼下,假意高声谈笑劝饮。
到了夜深,算计楼上诸人业已安睡,有几个防守的山入,目光也都注在外山口一面,二捕才携了防身器械,悄悄沿崖贴壁避开山人眼目,照日里探得的路径往青狼寨走去。过了隙望楼前半里多长一段险路,便是入寨大道,因山人终年修治,石路虽陡,倒也宽洁。
松杉夹道,蔓草不生,加以月光普照,甚是好走。二捕本来矫捷,脚底一加劲,三四里程途,不消片刻便到了青狼寨广崖之下。沿途除宿鸟惊飞,虫鸣草际外,连野兽也未遇见一个。
二捕伏身侧耳往上一听,并没什么声息,略一定神,便顺崖坡疾行而上。到顶一看,那崖地方绝大,左边矗立着一座大寨,偏右相隔百步之遥是一条夹谷,谷口崖腰上满生竹树,浓阴丛密,风动影移中,时有一点灯光明灭隐现,四外静荡荡地不见一人。料那灯光必是颜家所居的竹楼,且幸寨门紧闭,未被山人发觉,忙往谷口跑去。行近数十步,地略一转,月光照处,已看出危楼一角,心中大喜。
二捕刚待跑过,忽听脑后风生,似觉有异。猛回头一看,身后一条白影已从头上疾飞越过,晃眼工夫,便投入前面崖腰竹树丛中去了。疾同箭射,全未看清那东西的面目,也不知是鸟兽是怪物。不由吓了一大跳,急忙紧握手中兵械,觅地藏起。因那东西去处彼此同一方向,一捕胆子较小,来时初意本就不定,一见有了怪物,便想退回。另一捕名叫赵兴,力说:“受了人家救命之恩,怎连一个口信也不带到?况且我们行后,老少酋长已派了上千山民之子,分路在各要口拦截,归途相遇,何言答对?岂不凶多吉少?
韩登为人又那等可恶,成了也不见得有我们的份。乐得救个忠良子孙,结交有用朋友,还消了连日闷气。已然走到,只差一点路,哪有回去的道理?适才见那影子,必是这里的大乌被我们惊起。要是鬼怪,不早把我们害了么?”说罢,又等了一会,不再见有甚响动,二捕又戒备前进。
二捕走出去还没二十步,忽听前面竹楼中有脚步声音微微响了几下。刚在揣测,便见两片白光带着两条人影,一先一后,从竹楼中飞身跃下。二捕身在险地,又受了适才一个虚惊,心神本不安定,再加来时蓝石郎只说颜觍是个神医,并没提起他夫妻会武,一见白光人影,一疑怪物去而复转,一疑颜觍被擒,来的是本山山民之子,心中害怕,不约而同拔步往后便纵。原想避开来势,看清来的是人是怪,再定行止。谁知刚一纵起,身子还未落地,猛觉眼前一花,一条白影一闪,二捕各被一条毛手似铁箍一般束紧,手中刀械也被压住,一些转动不得。刚喊了一声:“哎呀!”人已被那毛手夹着,凌空而起,往谷口内如飞纵去,只瞬息间,已到谷底,身子一松,忽然落地。
二捕回身一看,面前站定一个白猿,身量不过半人高下,遍体生着雪白猿毛,油光水滑,映月生辉,火眼金瞳,光射尺许,两条臂膀却有七八尺长,看去似可伸缩。二捕见它身量不大,兵器又在手内未失,胆子略壮,意欲死里逃生,互相一使眼色,冷不防举刀便劈。那白猿好似并未在意,眼看刀到,只听叭的两声,刀砍在白猿臂上,竟是不损分毫,那白猿反龇着一嘴白牙向二捕直笑。二捕知道厉害,不敢再砍,立时抽身,回头便跑。逃出十余丈远,不见后面追赶,百忙中回头一看,月光之下,那白猿仍在原处,挥舞两条长臂,一纵七八丈,正朝他们两个怪笑呢。二捕不解何意,脚底哪敢迟疑。方在亡命急奔,猛见前面危崖阻路。定睛一看,原来那谷竟是死的,已到尽头,无路可通。
以为白猿明知就里,存心瓮中捉鳖,暂时不来追赶,那崖又高,陡削不毛,无可攀附,少停仍然难逃毒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正在惊心骇汗,四下寻觅逃生之处,忽听脚步之声。再回头一看,前面一男一女各执腰刀,如飞跑来。那白猿却缓步而行,跟在二人身后。二捕看出来人俱是汉装,才想起:“这里除颜家外,并无【创建和谐家园】。来人颇似适才纵落的两条人影,白猿怎不伤他?莫非便是颜觍夫妻不成?”想到这里,反正无可逃避,赵兴首先多着胆子迎上前去,高声问道:“来的可是颜公子么?小人赵兴,受了金牛寨少寨主蓝石郎所托,冒险入山来报机密,为何这等追逼?”言还未了,来人已四手齐摇,连令噤声。双方相见,一问来人,果是颜觍夫妻。因今日黄昏闭寨门时,猪儿到颜家玩耍,不知怎地把虎儿逗急,当胸一把,抓裂了三条血口。颜觍知道岑高夫妻珍爱乃子如命,大吃一惊,连忙给他上药安慰,又将虎儿打了几下。虽幸虎儿年纪大幼,猪儿颇为爱他,当时一哄,止痛止哭,口说回寨决不告知父母。那随行乳母又受过自己好处,也许不敢回去告诉。无奈伤痕宛在,任是神医灵药也不能立即复原,况在热天,无法遮掩,难保不被发觉,心中终是有些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