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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青城十九侠》-第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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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傍晚时分,纪光正准备将四面散开的山人召集起来,进些饮食,连夜搜寻,忽听林椒响动,音声疾骤,由远而近。觉出有异,不顾得再喊众人,忙将身往一块危石后面一缩,看看来的是什么东西。身刚藏好,只瞬息工夫,那东西已到面前。纪光一看,乃是一个浑身黄毛,龙眼金睛,爪若钢钩,似猿非猿的怪物。两臂夹着许多野生果实,一路穿枝跳叶,带起呼呼风声,眨眼已从危石下面一闪过去。纪光一看,便看出淑均和两个山人定是为这东西所害。无奈那东西穿越起来疾如电射,未容纪光动手,已被它纵到湖旁,只听一声极凄厉的长啸过处,已离岸百尺,纵向波心。身子依旧人立,并不沉下去泅泳,恰似点水蜻蜓一般,在水波上连纵几纵,便到了沙洲之上,没入密林深处。

        那些散开的山人,有几个站在远处看见的,俱都害怕起来,跑了来告知纪光。纪光知道山人素畏神鬼,见了这种怪异之物,定要疑鬼。恐怕惑乱人心,未曾动手,先自心惊,自己益发势孤力弱。连忙唤齐众人,造了一番言语,说那东西是个猴类,只是力大身轻,并无足虑,只要众人心齐,自有除它之法;否则日久天长,被它跑向山外,所有的人全得被它抓死。众山人一则畏惧曾河的规条,私自丢下纪光回去,必受刑罚;二则想起纪光平时许多好处,当时虽然异口同声,愿效死力,心中兀自提心吊胆。纪光看出众人有些内怯,知道不足仗恃。反正自己爱女一死,痛心已极,决计舍了命,与怪物拼个死活。便命众山人:怪物来时,无须上前,只往四下里埋伏,用毒箭射它致命所在。

        分配好后,各自匆匆进了些饮食,重又散开,寻觅适当地方藏好。纪光算计那危石居高临下,好似那怪物常经之路。便命山人在石下掘了一个陷阱,上面用藤草盖好,铺上浮土。又拨四个山人,准备干柴火种备用。自己仍藏身石后,等怪物出来相机行事。

        这一等直等到半夜,仍未见怪物出来。这时月明如昼,湖中波平若镜,空山寂寂,呼吸可闻。有时湖心里游鱼在水皮微一腾跃,扑通一声,旋起一个大水圈,银光闪闪,往四周大了开去。听在耳里,越显幽静。纪光暗忖:“这般好地方,却被怪物盘踞。即使今晚侥天之幸,将怪物除去,爱女已然玉碎珠沉,只剩自己一人形影相吊,有何生趣?”

        纪光正愁恨交集,忽然有一阵狂风吹过,倾刻之间,四山云起,弥漫天空。一会风止,云却未收,月光全被遮住。四外黑沉沉,只剩湖中一片水光的白影。纪光身侧一个山人因候久无聊,径将身旁火石取出,击火吸烟。纪光看见,忙将他止住。话还没说几句,便听前面湖中水面上有了响动。定睛一看,一条黑影和两点似红似绿的星光,正从水面上飞来。只是天色阴黑,看不甚清。正在暗中叫苦,那黑影已飞上湖岸。因为身临切近,纪光又有内外武功根底,目力本强,黑影一立定,便看出是日里所说的怪物。尤其那一双怪眼,黑暗中比起日里还要光亮,看去更为清晰。纪光先从为自己伏处是怪物必经之地,只一近前,便可下手。谁知怪物一到岸上,便停了脚步,睁着那双时红时绿的变幻不定的怪眼,在湖岸边往来盘桓,不住东张西望。有时又把前爪放下行走,好似寻找什么东西一般,只不往危石下面走来。似这样走跳了一会,纪光猛想起:“适才山人才一取火吸烟。怪物便即出现,定是那点火光将它引来。”湖岸离纪光和众山人存身埋伏之处,相隔尚有四五十丈,一个打草惊蛇,一击不中,说不定便有多少人要遭它毒手。再拿火去引它入阱,又恐有了响动,将它惊觉。

        这时那些埋伏的山人,也都看见怪物纵跃如飞,行动矫捷之状,个个胆寒,手中弓箭虽然上好了弦,谁也不敢首先发难。纪光正在委决不下,离纪光不远有一个埋伏山人,不知怎地看出了神,手一松,一技毒箭早朝怪物身侧飞去,并未射中怪物,恰巧正射在怪物身侧的石上,射得火星飞溅,那枝毒箭也因反激之势坠落湖中。说也真巧,箭射出时,恰值怪物转身向湖之际,刚一闻声回首,山石上火星溅处,箭已落水。怪物见石上冒火,便飞扑过去,一看没有东西,又在附近寻找,并未被它发觉箭从何处发来。否则纪光等人,至少也得死伤几个。纪光见山人失手,发了空箭,好生提心吊胆。及见怪物围着山石寻找,越猜是在找那点火光。

        又相持了一会,怪物好似寻得有些烦躁,不时朝着湖心河洲昂首怪啸。纪光暗忖:

        “怪物不入埋伏,终难下手,事非行险不可。”便乘怪物回向湖心长啸,轻轻从身畔取出火石,打了火,点燃一袋装得极满的旱烟,解了一根带子系住,从危石上面绽了下去。

        那怪物啸声凄厉而长,纪光一切动作,均为怪声所掩。等到他缒好了火,怪物见沙洲上面没有回音,又回身寻找。这次神态益发暴怒,正在乱蹦乱跳,忽然一眼看到危石上面的火光,长啸一声,一两纵,便到危石之下。怪物身长力大,来势又猛,一下纵到浮土上面,扑通一声,便坠下阱去。

        那陷阱原是众山人悬着心,仓猝掘成,只有丈许方圆,两丈高下。原定计策,只想略缓怪物之势,以便下手,并不一定打算将它困住。纪光早就屏气凝神等待,见怪物一落阱,口里一声暗号,满想众山人乱箭齐发,加上火攻,不愁怪物不死。谁知怪物纵跳咆哮了许多时候,众山人个个心惊胆寒,又在黑暗之中,箭虽发出去,却少了准头,一箭也未伤怪物要害。那怪物何等精灵,身已落陷阱,又听有人呐喊,便知中了道儿。狂吼一声,从阱中直纵起来。纪光身旁准备放火的四个山人,吓得手忙脚乱,连火也未点燃,将整束成抱的枯藤乱草往危石下面一抛,拨转身,忘命一般四散奔逃。那浮土下面原是些藤蔓草枝之类,怪物落势本疾,中心虽被踏穿了一个大洞,四外浮土藤草全被激荡起来,再加纵上来的势子更疾,那些浮土藤草正照定怪物迎头落下。怪物骤不及防,反因上下过于轻捷,吃了大亏。口张处,先闹了一嘴的土。同时满头满脸,俱被藤草浮土弥漫纠缠。急得它暴怒如雷,哑着怪声连连吼叫,正要顺势往危石上面纵去,寻找敌人。

        纪光见怪物落阱,就在众山人零乱发箭之际,还未容自己下手,怪物已带着阱中藤土,像半截黑塔也似从阱中往上纵起。知道这东西如从阱中逃出,自己性命一定难保。

        事已至此,除了与它拼个你死我活,决难逃免。就在这端着弩弓,毒镖待放在当儿,忽地眼前一亮,空中一道电闪。同时那怪物身子也纵起七八丈高下,刚与纪光存身的危石平头。电光影里,照见怪物满头满身藤蔓交缠,一面上纵,一面两只前爪正向上乱抓乱扯,怪口开张,不住乱吐。一眼看见石上站得有人,吼一声,便要抓将过来。

        纪光知道危机瞬息,性命系于一发,哪敢丝毫怠慢。左手连珠毒药弩,右手毒药梭镖,早分向怪物口眼一个要穴打去。那怪物捷如飞鸟,力能生裂虎豹,而且目光敏锐,性又通灵,周身除口耳眼等处要害外,刀枪不入。若在平时,就是万箭齐发,也休想伤它一根毫毛。这时一则天时人事,般般凑巧;二则自从出世以来,不曾吃过苦头,一旦连遭失利,身上又中了山人数十箭,虽未伤着皮肉,山人箭劲力猛,多少总觉着有些疼痛。怪物本就急怒攻心,再加上闹了一口的土,急于喷出,不住张口乱吐;头上又纠缠了许多藤蔓,虽然力大,应手而折,可是藕断丝连,一时撕扯不清。骤见敌人,更是急欲得而甘心。闹了个手忙足乱,顾此失彼,在在授人以隙。纪光弩箭先发,怪物刚用前爪一挡,口里已中了一毒药梭镖。一着急,纪光第二枝连珠毒弩又射中了一只右眼。立时痛彻心肺,狂吼一声,举起前爪便向纪光抓去。倏地一个震天价响的霹雳从天空中打将下来,怪物重伤之下,猛地吃了一惊。加上纵得过高,势子已成强弩之末。纪光终是脚踏实地,易于闪躲。一见怪物抓来,也不知究竟打中它的要害没有,存亡顷刻,到底有些惜命,不敢再发手中暗器,忙将身往后一纵,响雷业已打下。

        怪物一把抓了个空,人未抓着,正抓在危石尖上。身上奇痛,又被雷一震,立时神志昏乱,忘了身子尚在悬空,不就势攀石而上,反用力抓住危石,往怀中一扳。咔的一声,一块二尺来宽,三尺多长的危石尖端,竟被怪物用力半腰扳折,连身带石坠落下去。

        这时四外山人全都逃散净尽。雷声过处,大雨倾盆而下。纪光难定怪物死活,不敢凭石下看。又知逃起来,决没怪物跑得迅速。因此一脱利爪,见怪物落下阱去,首先照着相反方向,择了一个适当地点藏躲。准备万一怪物跟踪寻来,凭着手中兵刃暗器,与它挤个你死我活。

        待了一会,只见电光闪闪,雨势越大。雷雨声中,隐隐听得怪物在危石下面狂吼怪叫,腾扑不休,响成一片,始终未见上来。纪光估量出怪物不死,至少总受了一两处重伤。所用弩镖,俱是南疆秘制,百草毒药炼成,只一见血,任是多么厉害的野兽,也不出一个时辰之内必死。纪光惊魂乍定,想起爱女惨死之苦,不禁悲喜交集。

        又过有半个时辰左右,雨势渐止,不听怪物声息。纪光心想:“这类猛恶之物,如非身死,或伤势过重,纵不寻来,决没这般平静。”这才轻脚轻手走向危石前面一探,见下面陷阱只剩一些杂乱的藤草,用尽目力观看,也不见怪物踪迹。试拿一块石头丢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仿佛积了许少雨水,却不见有什反应。这时雨势忽止,一轮明月渐渐从密云层里涌现出来。新雨之后,照得四外林泉竹石宛如初沐。新瀑流泉遍处都是,月光下幻成无数大银蛇,由高往下蜿蜒着,直往湖中驶去。真是风景如绘,清绝人间。

        直到这月光现后,才看见湖岸边上爬伏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试探着近前一看,果是怪物尸首。见它业已死去些时,上半截尸首浸在湖中。猜是受伤之后,想逃回巢穴,到了湖岸,才毒发力竭而死。

        纪光恨到极处,把怪物尸首拖上岸来,拔出身畔腰刀便砍。谁知那怪物虽然死去,身了仍如精铁一般,那么快的腰刀,竟会砍它不动。再一查看它那致命之处,一只眼睛还光闪闪地瞪着,另一只眼却剩了一个茶怀大小血淋淋的深洞,里面插着小半枝毒弩。

        想是受伤之后,痛极一拔,将弩箭折断,连着眼睛拔出扔掉。又找到怪物口里还插着一枝毒药梭镖,那镖很长,镖尖业已深插喉际。那粗有寸许的镖头,竟被怪物的牙咬缺。

        怪物如此猛恶,浑身刀箭不入,纪光居然侥幸成功,未遭毒手,镖箭俱都打中它的致命所在,真是幸事。事后回忆,犹有余怖。望着怪物呆立了一阵,因为提心吊胆,悲恨交集,忙了一夜,未免腹饥力乏。左右山人已不知逃往何方。欲待过湖寻找女儿尸首,恐怪物还有同类在沙洲上潜伏;湖水又深,也没法飞越。只得等到天明,再作计较。

        纪光正打算将身上湿衣服脱下吹干,取些干粮果腹,忽听湖心沙洲上有女子的叫喊。

        仔细留神一听,竟是女儿淑均的声音,不禁喜出望外。连忙高喊了几句女儿,竟有回音,夜静空山,听得分外清晰。只是相隔过远,没法问答。这一喜,把饿渴忧劳全都忘却,知道非将众山人找回设法,不能过去,忙即向回路上连喊带寻。幸而那些人并未逃远,俱在附近十里以内的隐僻岩恫之中潜伏,一会工夫便相率找到。纪光把怪物已为自己射死,女儿现在湖心沙洲之上等语一说,山人本是打胜不打败,闻言个个欣喜若狂,随着纪光一窝蜂似跑向湖边。人多手众,山人又多会水,一会工夫,便砍倒一株树木,各用腰刀削去枝叶,做成独木舟,推入湖中,请纪光站在上面,众山人纷纷跳下水去,泅泳着推木前进。

        顷刻到了沙洲上面,再一循声寻找,在一个傍着丈许高土崖的深穴以内,将纪光女儿找着。她身上衣服俱已撕破,两臂被一种极坚硬的荆条捆绑了个结实。怪物还恐她逃走,又在土穴外面堵了一块数千斤重的大石。纪光和众山人费了许多气力,才将她救了出来。父女相见,自免不了抱头大哭一场。纪光见她赤着半身,忙把湿衣脱下一件与她披上,仍由众山人用独木舟渡过湖去,纪光见女儿形容憔悴,委顿不堪,好生痛惜。便命众山人砍了些树枝藤蔓,将各人身畔带的绳索取出,做成网兜,将她抬起。又命几个山人将怪物尸身也抬了回去。到家以后,全山的人俱都轰动,见纪光单人除了这等巨害,益发敬畏不置。

        父女二人到家,等人走后,才谈起遇怪经过。原来那日纪女因配制瘟疫的药草不敷应用,特地带了随身兵刃暗器,往深山谷中采取。那种药草原产在一个山崖绝壁上面,路程相隔约有百余里路,路又极其险峻,当日不能回转。为防万一,还带了两个素有勇名,极其矫捷精悍的山人相随同往,以防遇见成群野兽,一人应付不了。清晨入山,傍午在半途上歇了一会脚,始终也没看见一个野兽。方对同去的山人笑说此行顺遂,正要起行,猛听身后风声呼呼。回头往坡下面一看,离身数十丈外的茂林草中起伏如潮,尘沙滚滚,树折枝断之声响成一片。纪女和山人久住边山,知有大批野兽过山。仗着本领,虽不敢速樱其锋,却也没有害怕。只打算避开正面来势,择一隐僻地方藏起,等这群野兽过完再走。恰巧三人存身的所在,是一个形势险峭的孤峰下面。当时也未及细看地形,一纵身便上峰去,各将身藏在危石后面,探头注视下面动静。

        三人刚藏好,风势越大,那些兽群已从丛草密菁中窜到坡前,纷纷从脚底下经过,亡命一般往坡上跑去。尽是些漳鹿狼兔习见之物,一个个跑起来都是比箭射还疾。只管各不相顾,抢前飞驶,杂沓奔腾之声,震得山谷皆应,却没听出有一个吼叫。三人暗忖:

        “往日野兽过山,都是各自为群,是鹿便都是鹿,是狼便都是狼,从不混合一起。而且此吼彼啸,互相应和,跑起来也没这般迅疾。如是群兽后面有打猎的山人追逐,一则来时没听说起,二则逃的方向只是一面,情景又觉不像。”

        三人正在互相猜疑,忽见群兽来路上似有一个黄影跳跃,时隐时现。因为草树茂密,非跑到近坡一带无草之处,看不清楚。又因为下面群兽奔驰,还在骚乱,耳目应接不暇,也未在意。一晃眼工夫,坡前丛草中先窜出两只又高大又肥的鹿,一出草际,朝着土坡一跃,便是十余丈远近,正要从三人脚底下窜过。内中一个人看见这么高大的肥鹿,忽然起了贪心,想用毒箭射死,剥了皮带回去,卖与汉客。念头一转,弩弓随手发出一箭,正中一鹿股际。心中大喜,知它数百步内毒发必死,少时便可下去寻觅。就在这发箭之际,倏地眼前一道黄影一闪而过。那中箭和未中箭的逃鹿本是比肩疾驰,忽然停步跃起,哟的一,声悲鸣,便已倒在地上。三人定睛往下一看,一个似猴非猴,比入还要高大,长臂利爪,通体黄毛的怪物,不知何时跃到坡上,已将那两个逃鹿一爪一个抓住,扔在地上。那怪物弄死二鹿,长啸一声,又从地上将鹿抱起,举爪朝鹿脑上一抓,一个鹿的脑盖连着五六尺长枝桠也似的大角,竟然被它揭起,接着张开怪嘴,对准鹿脑一吸,一团带着鲜血的鹿脑髓,咕嘟一声,被怪物吸进嘴去。接着,第二只鹿也被它如此处置。

        仿佛吃得甚是鲜美。吃完放下,并不吃肉。

        这时群兽业已逃尽,只剩怪物一个在坡上。纪女和两个山人俱都看出那怪物目光如电,疾逾飞乌,两只前爪比刀剑还要锋利,俱都噤声不敢妄动。满以为再待一会,怪物必要前去追那一群兽,与自己所行方向相背,不足为患。谁知山人先前那一箭却惹出杀身之祸。山人弓劲,如深射入肉,本不易于坠落。但是这一箭只射在那鹿的胯骨上面,箭头没入只有三四米深,经怪物神力擒鹿之时一扔一放,业已活动欲坠。因为隐在胯骨之间,先时怪物并未觉察。偏巧怪物吃完两个鹿脑,意犹未足,又将两鹿抓起,吮吸余沥。不知怎地一甩,那枝毒箭自行松落,铮的一声,坠在山石上面。怪物循声拾起看了一看,又拿在鼻孔间闻了又闻,便昂起头来四处乱看乱嗅。纪女便知情势危急,一面手持兵刃暗器暗中准备,一面寻找逃脱之路。这时才看出那座孤峰上丰下锐,只离地有两三丈高,有一块丈许方圆,石笋般森列的危石突出在外,做了三人存身之所。初上来时因为匆忙,只道便于藏身,不料却是一个不能上下绕越的死地,这时不由心慌起来。怪物行动如飞,下去必为发觉。除了照旧潜伏,候它走去外,更无善策。只得朝二个山人打了个手势,不许妄动,以免一击不中,反无退步。于是各自紧持兵刃暗器,伏在石笋后面,连大气也不敢出。

        待了好一会,忽然怪物怪啸了一声,以后便没了声息。三人试一探看,只见怪物来路上有一点黄影闪动,转眼失踪。死鹿和那只毒箭俱有地上。估量怪物行远,放箭山人便将箭捡起。纪女因为那一箭几乎弄出大乱子,便再三告诫:山中既有了这般凶狠东西,以后不可再去惹事。谁知山人天生愚蠢,才得免祸,贪念复炽,二人俱执意要将那两张鹿皮剥走。纪女劝说不听,也是年幼心粗,以为怪物刚去,不见得就会回转。又想这般凶恶的东西,如不除去,终是本山大患。先时因见怪物爪利若刀,身轻力大,自己藏处形势大恶,诚恐一个弄它不死,弄巧成拙,反受其害。如今身在坡上,可以随意所如;山人毒箭,见血必死。万一怪物再来,只要自己机警一些,三人分别用毒箭射它要害之处,纵被它乘着余力,弄死个把山人,给大众除害也值。纪女想到这里,反悔适才为怪物凶威所慑,没有下手,任它从容自去,大已失策。便任二山人自去剥开那鹿皮,不再阻止。吩咐如怪物回来,不可慌乱,应该用毒箭去射它的要害。

        这时纪女忽觉内急,便在附近择了一个隐僻之处便解。事完,刚将衣衫整好,忽然听山人惊叫之声。情知有变,忙即飞步跑出前面一看,一个山人业已死在山坡脚下,血流满地;另一个山人手持着断了半截的刀把,正从坡上面亡命一般飞纵下来,后面追的便是先前所见的那个怪物,两下里相隔仅止四五丈左右。纪女眼看两个同伴一个惨死,一个危急万分,当时激于义忿,也不暇顾及怪物凶狠,一手擎刀,一手按定毒药弩箭,一声娇叱,照着怪物两只怪眼,接连就是好几箭。谁知那怪物行动迅速,疾如飘风,目力又极敏锐。纪女的箭发出去时,那跑的山人已吃它从后飞纵过来,一爪抓向后脑,立时脑浆迸裂,死于非命。正要落地吮吸脑髓,一见箭到,另一只长爪往上一伸,那箭竟被它挡落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纪女弩筒内一排十二枝连珠毒药弩,照准怪物身上要害已一齐发出。除打怪物双眼的几枝俱都被它拨落外,余下七八枝,虽然枝枝打中在怪物咽喉等要害之处,可是怪物通未丝毫觉察。它也未来扑,站在坡前,先朝纪女龇着獠牙怪笑了一声,又用爪护住面目,一爪抓起山人尸首,张开大口,对着脑门只一吸,咕嘟一声,和先前那两只逃鹿一般,山人一团脑髓带着鲜血,全被它吸到口中,嘴巴动了两下,便咽入腹内,然后举爪一扔,那重有百多斤的山人尸首,像抛球一般,被它扔出去十余丈高远,坠入山沟之内。接着又是一声怪笑,两臂一伸,摇着两只利爪,向纪女慢慢走来。

        纪女见它生吞人脑这等惨恶之状,吓得神志昏乱,反倒忘了转身逃走,还想再装第二排毒药弩箭。箭刚装好,未及发放,忽见怪物走来,猛地心里一惊,这才想起逃走,连忙回身便跑。论起纪女的武功,虽比两个山人要强得多,但是穿山越岭,纵高跳远,却与二人不相上下,怎地能脱怪物爪牙?本可死得清清白白,无奈孽缘注定。怪物见纪女生得美丽,竟动了淫心,不肯伤她性命,只管追逐不舍,她快也快,她慢也慢。不时一纵二三十丈高下,拦向纪女前面。等到纪女惊恐亡魂,回身逃跑,它又紧紧追赶,口中不时发出极难听的怪笑,两爪连比带舞。

        纪女也不知怪物是何用意。追逐了一阵,渐渐逃到离那湖不远之处。纪女见怪物三面拦堵,保有一面不拦,猜出前面定有怪物巢穴。以为它今日人脑必已吃饱,想将自己逼了回去,留待明日享用。暗忖:“左右是死。这一路追逐,所带两排毒药弩箭俱都发完,现在武器只剩手中一把腰刀,背上斜插着的一技毒矛和三枝家传的梭镖,自己又已逃得身疲力竭。那怪物大概除口鼻耳眼等处外,周身刀箭不入。何不缓了步法,等它追近,先用三镖打它口眼。若再不中,索性迎上前去,朝它口鼻等处,用虚中透实的手法,刺它一下。万一刺中,似这样饱喂毒药的兵刃暗器,只要些微透皮见血,不过一个时辰,定要毒发身死。那时能逃脱更妙,身纵因临切近,怪物行动矫捷,被它抓住,同归于尽,也算为同伴报仇,为世除害,总比白死要强十倍。事已至此,不如死中求活。”

        纪女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胆力便壮了几分。忙把左手空弩筒丢了,将右手兵刃交给左手,探囊取出三枝梭镖,脚步由快而慢,一面跑,一面不时回望。见怪物咧着一张撩牙外露的血嘴,一路欢蹦而来,离身约有三四丈左右。知道危机已迫,怪物只要轻轻一扑,便可抓到自己,不敢再为迟延。跑着跑着,觉着脚底下踏着一根软东西,当时也未细看,一面跑,一面把周身力量全运在右手指上,猛地一回身,仍用连珠手法,两镖打怪物双眼,一镖打怪物张开的怪口,同时发将出去。纪女弩弓学自山人不久,虽也是百发百中,还不如家传救命连环三镖的神奇。以为这次按定心神,死生已置度外,不比先时射箭是情急逃命,心悸神昏,匆迫之中差了准头,自信纵没十成把握,也有【创建和谐家园】。

        那怪物虽然身上坚韧,不怕刀箭,到底中到身上,不无痛痒。起初也恐两眼为人射中,甚是留神,及见纪女弃了弩筒,知道射它的东西是从筒中发出,原以为敌人暗器发完,疏了防犯。这三枝梭镖本难一一躲脱,只要中上一镖,便可了账。谁知冤孽逢时,纪女先时所踏的软东西,乃是一条横越山径,有茶杯粗细,两丈长短的大红蛇。身子已差不多过完,只剩一点尾巴,被纪女脚踩上去,一负痛,立时返身掉头,回转来咬。偏生那蛇身子太长,前半截已钻人道旁密菁之中,回旋不易,比平时要迟缓些。纪女回身发镖,正值那怪物跑近蛇前;那蛇也刚刚昂头穿起,一见怪物,以为是它仇敌,张开毒口,红信焰焰,朝怪物颈间便要咬去。三方面俱是不前不后,同时发动,那蛇恰好做了怪物的挡箭牌。怪物此时已是情动美色,专心致志,注定前面逃人。猛地看见这么长大的毒蛇,骤不及防,也甚心惊。连忙将头一偏,伸爪便去抓时,嗖嗖连声响亮,纪女头一镖。竟将大蛇后脑盖打碎,第二、三镖俱擦着蛇身滑过,坠落在山石上面,一镖也未将怪物打中。

        那蛇也真凶恶,头虽然被毒镖打碎,颈子又被怪物利爪抓住,那身子却还似转风车一般接连几绕,便将怪物上半身连一条左臂缠住。缠到未了,那尾巴叭的一声,打在怪物背心上面。这一下何止数十百斤重的力量,直打得怪物野性大发,连声怪啸,又将那条未被蛇缠的右爪抓住蛇的七寸,只一用力扭扯之间,竟活生生地被它扭断,那蛇才真正死去。蛇的势子一松,怪物从蛇环中纵了出来,想是恨怒到了极处,身子脱困,就地下抓起死蛇尾巴,连抖几下没有抖直,又用两只利爪乱抓,往山石上乱甩,激得腥血四溅。约有顿饭光景,才行住手。那蛇竟被它躁蹭成了个稀软脓包,仍和先前弄死人畜一般,朝空中一甩,阳光之下,活似吸水赤虹,箭一般往涧那边射去。

        纪女这三镖只要晚发一步,那毒蛇不中那致命的药镖,穿起时恰巧怪物赶到,两下里必要拼个死活。准都是猛恶非常,不死不止,结果非到两败俱伤不可,岂不可以坐收渔人之利、或者将镖稍为早发些时,打中怪物固妙,即使不中,使其伤重而不死,也有那条毒蛇去向它纠缠不休,何至把一个文武全才的好女子弄到那未悲惨的结局。可见冤孽注定,无可避免。闲言少叙。

        纪女见三镖同时发出,怪物好似并未警觉,心正暗喜。倏地瞥见怪物身前窜起一条红东西,恰好挡在怪物头前,代怪物挨了一镖,接着便听钢镖击在石上之声。那红东西竟是一条朱麟长蛇,已将怪物上身绞住。初意还以为蛇挨一镖未中要害,这种不常见的红蛇,其毒无比,只要把怪物咬上一口,自己便可脱难。及至仔细一看,那蛇虽将怪物缠住,不但没咬着怪物,蛇的七寸反吃怪物抓紧。只见它只管两爪乱抓乱扭,连身往山石上磨擦撞击,一时血肉纷飞,知道蛇必无幸,怪物一脱身,仍然要寻自己晦气。

        纪女刚想就此逃走,猛又想到怪物行动如飞,自己脚程万跑它不过,何况又累了这大半日。仍抱着适才拼死之心,把牙一错,鼓起全身勇气,右手持矛,左手横刀,翻身朝怪物跟前跑去。准备趁怪物与蛇厮并之际,对准怪物要害,刺它一下,只一失手,立刻横刀自刎。主意打好,刚一起步,怪物已从蛇圈中脱身出来。前爪抓住蛇尾抡将起来,一路乱抖乱舞,整块山石挨着便碎。人如被它打上,怕不成为肉泥。不由胆怯气馁,哪里还敢上前。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际,那怪物倏地将蛇一扔,便朝纪女奔来。知难免死,便也不再作逃走之想,暗将气力运在右臂之上,等怪物近前拼个死活。

        那怪物又是新胜之余,【创建和谐家园】发作,一见纪女立而不退,正合心意。长啸一声,身子一纵,便到了纪女面前,相隔数步远近落下。仍和先前一样,咧着一张怪嘴,垂着长可及地的一双前爪,缓缓走近。纪女见怪物快到,更不怠慢,猛地一声娇叱,双足一点劲,端着右手毒矛,对着怪物口中刺去。原以为怪物老是张着大嘴,只要稍微刺破点皮,便可成功。却未想到怪物前爪连臂长约丈许,那根短矛不过五六尺左右。身刚纵起,矛还未刺到怪物口边,吃怪物两臂一抬,两只前爪伸处,一爪轻巧巧地将矛接住,一爪已向纪女抓到。纪女见势不佳,心中一害怕,昏乱中也忘了用刀自刎,反一刀朝怪物来爪砍去。刀刚砍在怪物爪背上面,耳听咔嚓一声,矛已折断。怪物虽中了一刀,并未怎样。

        自己只觉眼前一花,膀臂间一阵奇痛,怪物狰狞凶恶的面目,相隔自己头脸仅只尺许,不由吓了个胆落魂飞,连惊带痛,立时晕死过去。

        过了一会,纪女觉着身子凌空,臂间似被什么东西抓紧,耳边又听水响。睁眼一看,身子已被怪物擒住,凌空捧起。经行之地乃是一片湖荡,怪物就在那湖面上踏波飞行,并不往下沉溺,脚打得水皮直响。纪女知难活命,暗用气力,想往湖中挣去,让水淹死,也许能落个全尸。偏那怪物十分把细,纪女刚一挺身,便被怪物抓紧双臂,勒骨也似疼痛起来。挣了两次没挣脱,只得听其自然。

        纪女明知必死,渐渐心定胆大起来。定睛看那怪物,除身长力大,爪利如勾,遍身黄毛,生相狞恶外,最奇的是那一双怪眼,眸子一半突出,精光闪烁,时红时绿,滴溜溜乱转,变幻不定。还有那两条臂膀也长得骇人,乍看去颇似那通臂猿猴的一类东西。

        细看胸臂短毛生处,竟隐隐生着一片细密的逆鳞,无怪乎刀箭都不能伤它分毫。正想不出是什么山精野怪,业已抵岸,怪物竟轻轻将纪女放下,喜得大嘴怪笑不止。

        纪女四外一看,存身所在乃是湖中心一座沙洲,四面俱被水围,与陆地隔断。暗忖:

        “此时不急速寻一死法,等待何时?”想到这里,见怪物相隔自己约有丈许,立足处正在湖边,一个冷不防,双足一顿,便往湖中跃去。怪物好似早已防到她要寻死,纪女方才纵起还未落人湖中,便被怪物一爪抓住,依旧捧起,走向沙洲中心离水较远的一片树林之内,轻轻放下。纪女以前目睹怪物生裂【创建和谐家园】头脑惨状,以为这次擒回,必将怪行惹恼,去死愈近,便将双目一闭等死,谁知半晌没有动静。再睁开眼一看,怪物仍站在身前嘻嘻怪笑,目不转睛注定自己,几次欲前又却,看去欢喜非常,大有小儿得饼之乐。

        怪物何等猛恶,这半日工夫,无论【创建和谐家园】毒蛇,都是遇上便死,何以单不伤自己?正在猜疑,猛一眼看到怪物肚腹底下一物翘然,忽然灵机一动。再证以怪物欲笑神气,想到难堪之处,真个比死还要难过。不由急得浑身是汗,两泪夺眶而出。

        纪女正在失魂丧胆,张皇四顾,忽见身侧不远竖着一块崚嶒石笋,高约丈许。还恐怪物察觉,强提着心缓步移近前去。等到距石只有四五尺之隔,倏地将头一低,双足一顿,直往那石上撞去。眼看头离那石仅只尺许,随将双眼一闭,自分这一下必定脑浆迸裂,死于就地,就在死生瞬息一际,忽听叭的一声,臂间一阵剧痛,接着又是叭的一声巨响,身子又被抓住。惊乱中回头一看,怪物已将自己抱住,一张毛脸正向两腮上挨来。

        连怕带急,狂叫一声,便自晕死过去。

        纪女这大半日功夫,本已饱受辛劳惊恐,又当亡命奔驰之余,心力交敝,哪还经得起这么一下,由此便不知人事。过了好一会,才渐渐醒转,觉的浑身上下都在作痛。鼻间还闻着一股膻气。睁眼一看,怪物正趴伏在自己身上,手臂全被压住,动弹不得。怪物的一颗头还只管在自己脸上闻嗅不休。立时急怒攻心,狂叫一声,二次又晕死过去。

        等到纪女再醒转来一看,怪物已不知去向,四外黑沉沉的,用尽目力,只依稀辨出一些景物。那地方仿佛是一个洞穴以内,睡的在是一块大石条上面,还铺有兽皮。全洞大有三四丈,并无门户。纪女想将身挣起寻找出口,昏惘中猛一使劲,才知两手已被怪物用东西捆住。脚跟上面亦捆着一根山藤,藤一端用一块大山石压住。休说挣下石来,连起坐都十分费事。身已被污,先是急愤求一速死,几次用力想将手足的藤挣断,以便起身寻一自尽。偏偏那种南疆中出产的山藤异常柔韧结实,而且怪物事完之后防她寻死,连捆了好几道。纪女虽会武功,当时力已用尽,哪里挣得它断。只急得两泪交流,心如刀割。

        纪女正在情急无计,猛又想起:“老父年迈,隐身南疆,只自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女儿,平日爱如性命,如果归时知道自己失踪之事,怕不急死。势必问明人山根由,前来寻找,怪物那般厉害,遇上岂能免祸?”想到这里,不禁汗流泱背,心胆俱裂。后来勉强镇定心神,沉着气仔细想了想:“自己反正是死,何不稍缓须臾,如果怪物不速下毒手裂脑生吃,索性假意顺从,由它摆布,哄它松了绑索。只要能够过湖,寻着一两枝毒箭毒镖,便可乘它熟睡之际,拼着被它粉身碎骨,照准两只怪眼刺将下去,与它同归于尽,既可报仇,又免老父回山寻来遇祸。”越想越觉有理,便静静盘算,耐心等候。

        过有个把时辰,忽听洞壁外面有大石挪动之声。一会,日光透入,现出一个洞口。

        跟着便是怪物走了进来,两臂上好似捧有许多带着枝叶的东西。纪女才知道这洞门户就在面前,洞并不深。只因怪物出去时用大石堵死,黑暗中看它不出。正在寻思,那怪物已直往身前走来。一到先把两爪所捧之物放在石上,睁着一双怪眼,仔细朝纪女察看。

        见她已醒,好似高兴非常,欢笑了一声,将一颗头低将下来,两爪按定纪女,浑身上下一阵乱嗅乱舔。纪女被它舔到痒处,再也忍耐不住,不禁笑出声来。怪物见纪女发笑,没有像初擒到手时那般死命乱挣,越发心喜,先将纪女脚上捆的山藤除去,那么坚韧的山藤,被怪物的利爪一抓一捏,立时寸断,却又未伤着纪女的皮肤。纪女见了好生骇然,愈知用武不行。因为脚被捆麻,只微伸了几伸,稍为活动点血脉,便即止住。怪物捧起两脚,嗅了一阵,又看了看纪女面色,连手上绑藤也给去掉。纪女也不理它,只将两手连搓带摇,少解麻痒。怪物见她始终没有动,喜欢得乱蹦乱叫,不时仍伸下头来乱闻乱舔。

        似这样骚扰了一阵,忽伸怪爪,从捧来的那一堆枝叶中取了一技,递给纪女。纪女接过一看,乃是十几个批粑,被怪物连枝采来。看见食物,猛想起自己正在饥渴万分,便摘下来吃了七八个。将要吃完,怪物又递过一枝。除批粑外,还有桃杏和许多不知名的山果。纪女才知道怪物通人性,适才出洞竟是为自己去找食物。饱餐了一顿,才吃了十分之二。怪物似嫌她吃得太少,又强着她吃,纪女连连摇头方止。

        吃完之后,以为怪物必然要上身躁蹭。谁知怪物除了不住满身闻舔外,并不似先时那般狂暴。后来竟将纪女抱出洞外,放在石上,口中怪叫,两爪上下四面乱指,意思好似说那里就是它的巢穴。纪女见那洞穴位置在一座泥石混合的矮崖以下,地势极为隐僻。

        这时皓月当空,碧霄澄霁,衬着四外清波浩浩,湖平如镜,花木扶疏,因风凌乱,真个是清景如绘,幽绝人间。若换平日与老父同此登临,岂非快事?不想为了救治山人,力行善事,深入荒山,遭此惨祸。与自己并肩把臂的,却是一个狞恶无比的山精野怪。苍天无知,恨其梦梦,一阵心酸,不由泪流满面。

        怪物倒也情重,见她如此,也着起慌来,不住口叫爪比,意在劝解。纪女恐露破绽,以后难于破解,只得勉抑悲苦,强作笑容。怪物时刻留心,见她不再寻死,说不出的心喜欲狂,想尽方法,作出诸般丑态,以博纪女的笑脸,纪女不示意进洞,它也在身侧陪着,寸步不离,直到月落参横,东方渐晓。纪女先是怕它又动淫邪,乐得挨过一刻是一刻。后来委实体惫难支,便在石上倒下。怪物见她卧倒,便轻轻将她抱起,走入洞去。

        纪女情知难免,强又强不过,只率由它。谁知怪物竟老实起来,将纪女放到石上,自己便伏卧在纪女的脚头,动也未动。纪女困极,一切均听其自然,倒头便自睡着。

        及至一觉醒来,觉着手脚依然作痛。睁眼一看,洞口漆黑,怪物已走。只洞口石缝里有几点漏进来的日光,手脚仍和昨日一般,被怪物用山藤捆了个结实,知道怪物虽不伤害自己,可是防逃防死之心,决非一二日内可解免。欲速不达,只得过些日再说。不过心中奇怪:“自己怎会睡得这般死法?被怪物捆得这么紧,竟一丝也没觉察。”好生不解。

        不一会,纪女便又听洞口移石之声,怪物走进,除和昨日一般携来许多山果外,还夹着一条生鹿腿。到了纪女身前,仿佛比昨日又略松些。一到,先解去她手脚的捆藤,后来闻舔了一阵。取了带来的东西,抱着纪女去至洞外,一面递过山果,一面又指了指那条鹿腿。纪女暗想:“日以山果为食,也难充饥。”见那鹿腿生劈下来未久,十分新鲜,便取向湖边,用水洗剥干净。一摸身上,衣服虽然被怪物昨日裂成条片,幸而兜囊完好,剩有一种火种,也未失去。只是这么大一条鹿腿,没有刀,不能整个吃食。明知刀矛等物俱遗在对岸,只是无法取用。无奈何,只得拾了些干柴,把火点燃,持着鹿腿往火上去烤。那肉太厚,外面已焦,内里未熟,又不能再烤下去。只得停了手,打算冷一会,再试撕着吃。

        那怪物先见纪女烤肉,只在一旁欢跃,也不扰她。及见她把肉烤好后,对肉发呆,竟识得她的心意:走向前来,抓起那条鹿腿,两爪一阵乱扯,俱都撕成一二寸粗细的肉条。纪女见它能解人意,便和它比手势,要那遗落的刀矛镖箭。怪物只是呆笑,意思未置可否。纪女以为它不懂,比了一阵,也就罢了。

        因为一日一夜工夫,纪女只昨晚吃了些果子,腹内空虚,便挑了两条熟而不焦的鹿肉一尝,竟是香美异常。又比手势叫怪物吃。怪物却摇了摇头,只吞吃了几十个山果。

        纪女吃完鹿肉口渴,也跟着吃了些山果。又将余剩没有烧熟的肉条在火上烤透,准备晚间饿了食用。由此起,那怪物便欢欢喜喜地陪伴着她,寸步不离。除不时捧起身子闻舔外,并没有别种淫邪举动。

        直到天近黄昏,纪女将存烤的鹿肉又吃了个饱,怪物忽要纪女进洞。纪女想连鹿肉带回洞去,怪物又将头连摇。纪女恐明早未必有鹿腿带来,仍然拿了。怪物也未强加阻止,只笑了笑,就进了洞。先把纪女闻舔了一阵,忽然连声怪叫,用爪朝石旁抓起一把山藤,便去捆纪女的手脚。纪女自是不愿,忙连说带比,哀声央求。心想:“一次免捆,日后便可乘机下手。”谁知怪物并不理睬。纪女看出怪物不愿伤她,举动甚是留心,便和它强争。正在手舞足动,猛闻一股奇香透脑,面上似有枝叶拂过,立时便不省人事。

        醒来一看,黑洞洞的,手脚已被捆好。知道怪物一时决不肯放松自己,在被污辱。见怪物如此机灵,要是报仇不成,岂不更冤?如就此寻一自尽,又恐老父寻来,遭了毒手,不得不含垢忍苦,以待良机。

        纪女伤心悲哭了一阵,怪物又从外面回来,与上两次一样,把纪女抱出看月。到了洞外一看,不特火已升起,火旁还堆着两条肥鹿腿和日前遇见怪物失去的一把腰刀。才知怪物竟似明白自己的心意,怪不得适才不叫取那残肉。照此下去,不难有机可乘,不禁悲喜交集,便用刀割了些鹿肉烤吃。乘着怪物欢跃高兴之际,纪女又比手,要那失去的镖矛,怪物摇了摇头。及至连比了几次,怪物竟怒啸起来。纪女见不是路,忙即止了手势。暗忖:“这东西如此性灵,看它每次出门那么防备严密,说不定用心业已被它看破。”不禁又愁急起来。当晚怪物虽无别的不利举动,却没有昨日对待纪女亲昵。纪女对月闲坐了一会,示意回洞。怪物仍将她抱了进去。

        纪女心虽忧急,且喜那怪物好似生有特性,自从被擒第一晚受了奸污外,一直没再受过蹂躏。每日都是刻板生活:怪物卧在纪女脚头,总在天未明前出去,交午回来。申西之交叉走,入夜方回。每次出去,必将纪女用山藤捆绑。回来必带许多山果兽肉之类与纪女为粮。似这样过了好些天,纪女在自焦急,无隙可乘。幸而怪物心灵,言语虽然不通,手势比上两次就懂。

        纪女渐渐也听得出啸声用意,因和它一要镖矛,怪物便即怒吼,也就不敢造次。又恐老父寻来遇上,只得和它比手势,劝怪物遇见生人不可伤害。怪物对这个倒似解得,将头连点,方略放心。因每次怪物回洞解绑时,山藤全被掐断,而沙洲上花树虽多,那种山藤却不见有。用时怪物往石旁一捞就是,而且绑时总是闻着一股子异香,即行昏迷,不知人事。因而想查个究竟。

        这一日又值下午怪物出去之时,纪女乖乖地任怪物捆绑,暗中留神,将气屏住细看。

        那土穴不封闭时本来透光,又值斜阳反射之际,看得甚是清楚。果见怪物捆身之际,忽然在石后取出一根长才数寸,生得极紧密的五色小花,朝着自己鼻间扫了一下。猜是那花作怪,忙即装作昏迷,把眼一闭,耳听怪物转身,才眯缝着眼偷偷一看,见怪物已往洞外走去,洞口也未用大石封闭。约有顿饭光景,正想脱身之际,怪物忽又转来,一爪仍拈着一技小花,一爪却抓着一大把去了枝叶的山藤,匆匆塞向长石之后。又朝自己周身闻嗅了一阵,然后纵出洞外,将大石移来堵好洞口,长啸一声而去。

        纪女想起:“那种五色异花,在沙洲后东面生有一大丛。那日自己无心中想采一技闻香,被怪物抢去扔人湖内。原来有迷人的功效。如能在暗中藏起一两枝,乘怪物和自己亲热,一个冷不防给它闻上,至少必有个把时辰昏迷,岂不可以下手?”盘算了一阵,怪物便已回转。同时纪光也领了山人寻到湖边。纪女想采那花,特地强为欢笑,要怪物伴着往沙洲后面深林之中闲走。因怪物寸步不离,刚一走到花的前面,便遭拦阻。恐惹怪物疑心,越不好办,只得暂且忍耐,遇机再行设法。这时天已昏黑,便取些鲁肉饱餐了一顿。

        纪女终是急于报仇脱难,趁着月色,仍邀怪物陪往沙洲后游玩。到了半夜,花未偷采到手,忽然刮起风来,拔木扬尘,势甚猛烈。纪女身旁遗留的火种本来不多,二日前业已用完,每次烤完鹿肉,总将余火留着备用。这时因是一心专注在花上,通未在意。

        不想狂风骤至,等到想起,跑向藏火之处,一些余烬全被大风刮灭吹散,一点火星俱无。

        纪女不由着起急来。正和怪物在比手势,怪物忽朝对湖连指。纪女定睛从藏身的密林中往隔湖岸上一看,竟有一点火星明灭了两下。当时还疑是萤光木火之类,正想和怪物比说,怪物已将她抱起回到洞中,匆匆用山藤将纪女手脚绑好,放在石条上面,出洞用石堵好而去。

        回洞时节,纪女偶一计算被困时日,猛想起:“适才所见,颇似山人吸烟发出来的火光。莫非老父回家,闻得凶信,带了山人寻来?若被怪物发觉,怎生得了?”刚想到这里,怪物业已动手将她捆好,走出洞去。纪女越想越觉所料不差,只急得通体汗流,无计可施。身子在石条上一阵乱挣,滚下地来,滚到洞口。就着石隙往外一看,外面黑洞洞的,那洞又在丛林深处,有草树阻隔月光。只听大风呼号,恍如潮涌,与湖中波浪击石打岸之声响成一片。湖对岸的情景,除有时发现怪物那一对放光的怪眼一闪而过,以及间或从狂风中传来的一两声怪啸外,别的什么都难闻见。提心吊胆在黑暗中过了好一会,忽然雷雨交作,对面景物更难窥察,又是好些时候才止。

        纪女心想:“怪物这次出洞不在预定时间以内,对岸如果是老父带人寻来,两下里决不会遇上;老父如为怪物所伤,怪物必早回洞。一去许久未归,再加上适才所见怪物一双怪眼闪烁往来之状,必与来人在那里争斗驰逐。这半夜工夫,雷雨全住,反听不见一丝声息,难道老父业已看出自己和所带山人俱为怪物所伤,特地往竹龙山桐凤岭请了无名钓叟之类的能人前来除害报仇不成?自己失踪业已多日,老父先见同行山人尸首,必当自己也为怪物裂脑而死。倘如斩了怪物,便行回去,自己即使将被绑山藤磨断,洞口大石也推移不开,岂不活活困死洞内,临死也不能见老父一面?”纪女心里一着急,便哭喊起来。夜深山静,容易及远,果然不久便有了回音,竟听出是老父口音。纪女这时又恐怪物他去,并未伏诛,又是欣喜,又是忧惶,不知怎样才好。直到纪光将她寻见,抬回家内,方哭诉了经过。

        当时纪女便要寻死。纪光因只生此女,自是不舍,再四温言哭劝说:“我年将入暮,只你一女承欢。虽然祸生不测,为怪物所污,至多不嫁人,也就是了。你纵不念自己,难道也不念及为父么?”纪女闻言,才去轻生之念,拼以丫角终老,忍辱偷生。

        山人们经此一来,越发感戴,都把他父女当作亲长看待。纪光除偶然出门行医,代山人贩运应用东西外,倒也相安。谁知三两个月过去,纪女肚子渐渐大起来。起初天癸逾期不至,还只当是上次涉险,受惊受寒所致,又羞于出口。后来纪光看出有异,一诊脉,竟是怀孕,才知纪女与怪物虽只春风一度,已然成胎,一则因是怪种;二则当地山人对于少女贞操虽然不看重,到底心中惭愧。父女商量,决计用药将胎打落。纪光医道原好,打胎却是初次,又是自己女儿,自然格外细心从事。谁知那胎竟非常结实,纪光连用重药,想尽许多方法,一丝也没效果,反令女儿白受了许多苦处。万般无奈,才想起往桐风岭去求当初传授医道与自己,谊兼师友的无名钓叟医治。

        纪光到了那里,把女儿所有遇难经过一说。无名钓叟细间了怪物的声音形象,大惊说:“此乃深山木客一类,名为葛烟。目如闪电,爪若利钩,行动捷于飞鸟,力能生裂狮象,爪能活捉鹰隼,专食生物脑髓和松柏黄精山果之类。因它行动举止像人,喜把人当作同党,并不轻易伤害。一生只交合一次,虽然凶狠异常,对于配偶最是情重。而求偶之期,每年只有一日。在此春情发动前后十余日中,暴烈无比,【创建和谐家园】遇上,均无幸理。

        只要过去那前后十几天,或者将配偶得到,人如遇上,不将它激怒,至多受些罗唣,不致送了性命。以前莽苍山玉灵岩左近曾出过一只,被武当派一位名宿收去,看守洞府,甚是得用。我有制它之法,并能用药化去它先天中遗下的那一点仅有的淫根,使其归入玄门,得归正果。可惜事先不曾知道,被你弄死。此物天性最灵异多疑,满身逆鳞,除七窍要穴外,刀箭不入。这也是它犯了淫孽,活该死在你的手内。天时人事,般般凑巧。

        否则除了仙人飞剑法宝,休说你伤不了它,一旦让它发觉来者是它的仇敌,当时你和同去的人任是逃避得多快,也休想活命。令爱所怀异胎,休说药力难施,就是我能将其打落,于心也是不忍。此于有此异禀,除相貌稍丑外,一切俱胜似常人十倍。依我之见,令爱元气大伤,生子之后恐难永年。你膝下无子,正可留下此子,以娱晚年。将他害死,岂不可惜?你且回去,临产之前,必定难产,到时我自来解救。”

        纪光闻言,只得带了女儿回来。纪女依然恐为人知,哭泣欲死。纪光心怜爱女,只得迁到无人之处隐居,到了生养之后,再作计较。想了想,昔日怪物盘踞的沙洲,不但地势隐秘,而且四面环水,湖光山色,水木清华,端的似仙灵窟宅,人间福地,迁到那里去住,岂非一个绝妙所在、便去和酋长说,湖心沙洲容易藏妖,打算移去坐镇,就便清除余孽,请他派人相助,建两间房舍。酋长闻言大喜,便派了数十名山人,带了用具,随同前往,只一二日工夫,就盖了一所房舍。纸窗竹屋,净几明窗,加上四周的嘉木繁荫,湖风岚影,越显得景物清幽,胜似图画。父女二人督率山人,造了一只小舟,才行遣散回去。闲来无事,便去湖心打桨,洲旁垂钓,养鸟府花,读书习武,倒也怡然自得。

        那里以前是怪物窟宅,纪光父女迁去未久,惟恐还有别的异物前来侵害,除偶然日里荡舟过湖,到山寨中去与山人治病外,从不轻易远离,一直无事可纪。

        那孕竟怀了一年多才行临薛,生时甚是难产。生前三天,无名钓叟到来,纪光延接进去,见纪女腹痛如割,正在挣命。无名钓叟一按脉象,说还有三日才得降生。便给了一粒止痛丹药。又吩咐纪光速将预先找来的几名山妇唤至面前,择出两名强健聪明的,授了方略:将产妇房中打扫干净,除产榻外,所有什物一齐挪走;等后日婴孩一降生,便将产妇抱往隔壁一间静室之内,大家迅速退出室外,将门窗紧闭;等婴儿纵跃力竭,无名钓叟才行人室,去他先天中带来的野性。一切吩咐停妥。

        纪女服药之后,疼痛渐止。纪光才放了心,陪着无名钓叟,出来观赏沙洲风景。无名钓叟看了,说道:“你以前可听人说起过,这里有此湖荡么?”纪光道:“起初因为采药,这一带南疆的山水形胜,差不多足迹殆遍。以前除妖时,忙于救人报仇,还不甚觉察。自从移居到此,越看湖那面的一片山崖泉石,都似曾经来过。依稀还记得起这沙洲四外,只是一片微凹的草坪,花树丛生,左侧崖上还有一道大瀑布,并非湖荡。后又寻到那崖上,虽然崖石大半崩坠,瀑痕犹在,越发猜是前数年采药人人山旧游之地。看这湖面其圆如镜,湖底平坦,沙洲恰在湖的中心,颇似有人开浚,心中奇怪,便问那晚除怪同来的许多山人。竟有好几个说这里以前数年确曾来过,所见瀑布林密,均极相同,并无湖荡。如是人为,何人有此妙法?至今疑团未解。道长动问,敢是看出有异么?”

        无名钓叟笑道:“此物真个神奇,可惜淫孽杀孽大重,落到这般结果。”纪光道:

        “听道长之言,莫非这湖也是怪物葛魍所浚么?”无名钓叟道:“谁说不是?此物身轻如叶,长于踏波飞行,性尤灵异。极喜修治山林,开辟泉石,最爱滨水而居。它必见这里群山环拱,旷字中开,景物幽丽,仗着识得水土之性和天生的灵心利爪,把这草坪上芜杂草树之类全行拔去,将凸出地上的余土堆在中央,积成一座沙洲。然后推倒岩石,引那条瀑布由源头下注,从地底灌人草坪,成此湖荡。又在沙洲上面种了许多奇花异草,嘉木繁荫,以为它的窟穴。不想枉费许多心机,白白送你享受了。”

        说到这里,正行经沙洲后面。无名钓叟了眼看到那一丛备具五色的繁花,便问纪光道:“此花也是原有的么?”纪光移居之后,才听纪女说起,那花闻了令人昏迷不醒,并不知道那花的来历和用处,本想请教,闻言便将花的作用说了。无名钓叟道:“此花乃人间异宝,名为夜明草,又名雪桃,生在川滇黔一带高山绝顶积雪之中。花形如梅,分九片,一枝八十一朵,贴茎而生。虽然闻了使人昏迷,却专治蛊毒,灵效无比。因为产自雪山高寒人迹不到之区,休说是人,产花之处必有冰崖雪屏,鸟兽也难攀援立足。

        而且极为稀见,连我到处留心,也只得到过一株,业已用完。这花还有一样功效:服了轻身、明目、益智、只是服时须要掩鼻屏气,方不为花香迷醉。除了像怪物这种身轻力健,能踏雪飞行的异兽,便是仙人,也还得预先查出产处,才能得到,你休要轻视了它。

        不过这种灵药移植在此,恐难生长。这里奇花异草虽多,独此最为难得,又是这般多法,怪物移来,必有用意,日久自会发现。等令爱产后,可将此花交我带回山去。此物非极寒之区不能久植,我也没有保养之法,只好把它制成解蛊毒的灵药,用来救人罢了。”

        纪光近日正因此花原是终年长开,不知怎的,这一年多工夫竟会无故减少,远不似初来时那般繁茂,先并不甚看重,只当作玩赏的花草而已。一听无名钓叟说得这么珍奇,是解蛊圣药,好生心喜,连忙应了。二人在沙洲上游观谈笑了一阵,义回屋去看了会产妇,谈到夜深,才行安歇。

        两日无话。到了第三日夜晚亥子之交,产妇忽然发动,腹痛如割。纪光因无名钓叟说过,此时药力难施,好在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安排就绪,只得任那几名健壮山妇扶持纪女,在室中挣命。可怜纪女疼得通体抖战,面目铁青,所出急汗都如豆大。似这样疼到快交子正,无名钓叟知是时候了,忙命纪光传语,室中山妇千万小心,迅速行事。话刚说完,婴儿已从纪女产门中挣将出来。紧接着,纪女身侧扶持的两个山妇便将纪女捧起,走往隔室。

        那按着婴儿的两个山妇,只觉婴儿异样,也未看清面目手脚。正断了脐带,大家忙乱之际,那婴儿一出娘胎,天生神力随着增长,哪里还按得住,山妇手刚一松,便被他身子一挺,纵将起来,满屋飞跃。山人妇女原极怕鬼怕怪,虽然事先再三交代,因知纪女不夫而孕,所怀乃是神胎,动手时节俱都是提心吊胆,哪里还经得起这么一来,吓得纷纷夺门而逃。婴儿见人逃走,莫名其妙,秉着先天野性,长啸一声,便即跃追上去。

        刚到门口,无名钓叟早在那里相候,手一晃,朝婴儿迎头一按,推人室中,急忙将门关闭。婴儿被关,哪肯老实,立时跳跃起来。那几问屋子,山人建得本来结实,又经无名钓叟指点,窗外面横七竖八钉了许多粗竹。婴儿虽然天禀奇资,毕竟还是初涉人世,纯然一片混沌,虽在门前吃了一掌,始终不曾想到冲门而出,只管在室内蹦跳叫啸,也无人去理他。

        无名钓叟又给产妇眼了些宁神补气的丹药,对纪光道:“婴儿降生,令爱已无危险。

        只是尚须将息数月,才能勉强康复。我不想此子天性竟野到如此。这里四面环水,有我在此,也不愁他跑脱。你已然累了一日一夜,尽可前去安歇。索性等到明晚他饿极之时,我再去收伏他便了。”当下将婴儿交由山妇把守,如冲出室来,即来报信;不可拦他,以防为他所伤。吩咐已毕,仍一同回到纪光房中安歇。

        纪光一面心疼爱女,一面又因无名钓叟说婴儿禀赋特异,虽是怪物的种,总算是自己的外孙,女儿的骨血。女儿现在已誓不适人,只要产后平安,异日此子长大,也可稍解她的寂寞。想了一阵,不特把以前厌恶之心全都冰释,反倒忧喜交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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