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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雷恩和德威特再次一起上楼回站长室,萨姆由他手下刑警簇拥着,端坐在椅子上,没什么好脸色地瞪着地上那具据说是查尔斯·伍德的惨死尸体。三人入门时,萨姆霍地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地瞪住德威特,张嘴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两手交叉于身后,开始在那具摊平的尸体前来回踱步。
“布鲁诺,”萨姆压着嗓门说,“我要私下跟你讲句话。”布鲁诺缩了缩鼻孔,走到萨姆旁边,两人低声地商谈起来,偶尔,布鲁诺抬起眼睛搜寻着德威特的神色。最后,他重重点头,走开来,身子斜倚在桌边。
萨姆步步有千钧之力,原本就难看的脸一分分狰狞起来,他直扑德威特:“德威特,我问你,今晚你什么时间上的默霍克渡轮?你搭哪班?”
德威特武装起那瘦小的身体,浓厚的胡须颤动着:“在我回答你问题前,萨姆巡官,请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权力查问我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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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威特眨了一下眼,眼睛挣扎着看向雷恩,但这老演员回以一个平淡无味的表情,不支持,也不落井下石。德威特无奈地一耸肩,再次正面对着萨姆:“好极了,我搭11点半那班。”
“11点半那班?为什么你今天会搞这么晚才回家?”
“我晚上待在俱乐部里,下城那里的交易所俱乐部,在船上碰到你时,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吗?”
“没错没错,你都讲过,”萨姆往嘴里塞了根烟,“我再问你,在10分钟的渡河航程中,你有没有到过顶层的乘客甲板?”
德威特咬着唇:“我又有嫌疑了是吗?萨姆巡官,答案是没有。”
“在船上曾看到售票员伍德吗?”
“答案还是没有。”
“如果你碰到他,认得出他来吗?”
“应该认得,我在越区电车上看过他不少次,况且,上次隆斯崔被杀案中我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刻,但我保证,今晚我绝对没见过他。”
萨姆掏出一盒纸包的火柴来,取出一根,划亮,慢慢地点燃香烟:“在电车上你见过伍德不少次,有没有跟他讲过话呢?”
“亲爱的巡官大人——”德威特看上去给逗乐了。
“有,或者没有?”
“当然是,没有。”
“也就是说,你认得他,但是从未和他讲过话,而且今晚也没见过他……很好,德威特,我再问你,我才刚上船那会儿,你正要下船,你当时一定知道发生了意外事故,为什么你完全不会好奇,想耽搁几分钟看看出了什么事?”
笑容从德威特嘴角隐去了,他的脸开始硬起来,难看起来:“没什么,我累了,想早点回家去。”
“累了想早点回家,”萨姆的怒气爆了开来,“真是个天赐的好理由……德威特,你抽烟吗?”
德威特睁大眼:“抽烟?”他生气地重复了一次,转向布鲁诺,“布鲁诺先生,”他叫了起来,“【创建和谐家园】一样嘛,我一定得忍受这种低能的盘问吗?”
布鲁诺冷若冰霜地说:“请回答问题。”又一次,德威特看向雷恩,也再一次地,德威特似乎只能孤军奋战。
“没有错,我抽烟,”他一字一字地说——在他不耐烦的眼皮底下,却也隐含着某种恐惧——“没有错。”
“纸烟吗?”
“不,我抽雪茄。”
“现在带在身上吗?”
德威特一言不发掏着外套的内层口袋,拿出一个昂贵的真皮雪茄盒,盒上有烫金的姓名缩写,他交给萨姆,萨姆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三根雪茄,萨姆拿出一根,仔细端详,雪茄中部的金带子上,也有J.O.Dew.的姓名缩写。
“订做的是吧?”
“是的,向哈瓦那的胡恩格斯订做的。”
“带子也是?”
“当然。”
“带子是在胡恩格斯那儿装好送过来的吗?”萨姆追究到底。
“哦,拜托,”德威特摊明了说,“尽是这种蠢问题。到底你想怎么样?巡官大人,你脑袋里就只装着这些阴毒而愚蠢的玩意儿吗?没错,雪茄上的带子也是在胡恩格斯装的,再放进盒子里,送上船运来给我,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能不能也问个问题呢,你知道这些究竟要干嘛?”
萨姆没理德威特,擅自把雪茄放回盒子,放进自己衣服的大口袋里。德威特眼看着这个荒唐的公然侵占行为,整张脸一片阴郁,只反抗性地挺直身体,一言不发。
“还有一个问题,德威特,”萨姆改以一种全世界最和蔼的态度问,“你送过这种雪茄给伍德售票员吗,电车上或随便哪个地方?”
“哦——原来如此,”德威特不紧不慢地说,“现在我明白了。”没人接话,萨姆像老虎盯着猎物般看着德威特。
“对我的询问到此为止是吗?”德威特压着脾气继续说,“将军死棋了,嗯?巡官大人?你下了盘聪明的好棋,没有,我从没给过伍德雪茄,车上没有,也没在其他什么地方。”
“这太棒了,德威特,而且非常有意思,”萨姆开怀地轻笑着,“因为,我刚在尸体的背心口袋,也找到一根你这种特制的、带子上同样印着你姓名缩写的雪茄!”
德威特傻眼了,随即痛苦无比地一直点着头,仿佛他已预见了这个结果,他张开嘴,没说出话又闭上,再张开,极其苍凉地说:“我猜,接下来,我会以谋杀这个人的罪名遭到逮捕是吧?”说完这句话他开始笑起来——老人那种嘶哑而且难堪的怪笑,“我想,这不是做梦吧?一根我的雪茄在被杀的人身上!”他无力地跌坐在身边的椅子上。
布鲁诺郑重地告诉他:“没人说要逮捕你,德威特先生……”
这时,门口忽然涌来一大群人,领头的身穿水上警察艇长制服,布鲁诺停住谈话,用眼神跟那艇长示个意,艇长点头离去。
“大伙儿都进来吧。”萨姆愉快地招呼着。
这群人怯怯地全进来了,其中一人正是那爱尔兰司机,派屈克·吉尼斯,隆斯崔被杀时开那班电车的;第二个是细瘦的老人,衣衫很破旧,头上戴一项鸭舌帽,他说他是彼得·希克斯,在纽约渡口工作;第三个是看起来一身风霜的电车稽查,他说,他隶属于越区电车的终站,地点是四十二街底,正好在渡船口出来那儿。
在他们身后则是好几位刑警,皮波第副组长是其中一位,达菲警官则在皮波第后面,露出他那又宽又圆的肩膀来。所有人的眼睛立刻被帆布上的尸体给吸过去了。
吉尼斯只看了伍德的尸身一眼,痉挛地咽了下口水,马上吓得转过头去,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昏倒。
“吉尼斯,你要不要认真辨认一下死者?”布鲁诺问。
吉尼斯说:“天老爷,你看他的头……是查尔斯·伍德,是他。”
吉尼斯伸出一支颤抖的手指,指着尸体左脚,由于在木桩和坚硬的码头岸边不断摩擦撞击,尸体的裤管已烂得不成个样,左脚的部分除鞋褡还在,其他的部位已完全【创建和谐家园】出来,可以清楚瞧见一道很长的伤疤,扭曲而且十分狰狞,一直蜿蜒下来到鞋子里——如今,在死去的皮肤上,这道伤疤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青灰色泽。
“这伤疤,”吉尼斯嘶哑地说,“我看过很多次,伍德刚到电车公司上班没多久,就让我看过他腿上的这条伤疤,那还是在我们被调到越区电车之前,他跟我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受伤留下来的。”
萨姆把尸体左脚的袜子脱掉,令人毛骨悚然的伤疤便整个露了出来,这条疤从足踝稍稍上面一点之处,一路延伸到膝盖,下半段向着小腿肚弯曲:“你确定这和你以前看见的,是同一道伤疤?”
“是同一道伤疤,是的。”吉尼斯气若游丝地回答。
“好,你没事了,吉尼斯,”萨姆起身,拍拍膝上的尘土,“该你了,希克斯,把你所知道的,今晚伍德的行踪,通通讲出来。”
这细线般瘦小的船员点头:“没问题,警官,我和伍德很熟——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搭渡轮回家,因此总会和我碰面聊聊天,今晚,10点半左右吧,伍德和往常一样又到渡船口来,也一样找我讲话,现在我回想起来,他今天真地有点心事的样子,我们天南地北地扯了会儿,没谈什么正经事。”
“时间确定吗——10点半?”
“当然确定,我们的工作是按时间来的——时间表在那儿,时间一到准时开船。”
“你们谈些什么?”
“呃——”希克斯咂了下牛皮般的厚唇,说,“我们随便扯着,我看他手上带着包包,笑他是不是昨天晚上又留在城里找乐子——你晓得,有时他在城里过夜,会随身带着干净的衣裤——但他告诉我不是这样,这是他今天休息时间买的二手货皮包,原来的那个带子坏掉了,而且——”
“什么样的皮包?”萨姆问。
“什么样的啊?”希克斯抿嘴想了下,“妈的没什么特别啊,就是个便宜皮包嘛,随便哪里只要花一块钱就买得到的那种,四方形黑色的,就是那种嘛。”
萨姆把皮波第副组长叫来:“去楼上候车室看看,有没有人拿着希克斯形容的那种皮包,还有,从默霍克号开始搜起,找这样的皮包,顶层甲板,操舵室,每个地方,从上到下彻底翻一遍,另外,水上警察艇上有潜水员,也让他们下水去找——有可能被扔到河里,也可能是落水时跟着掉下去的。”
皮波第受命而去,萨姆转过身来,正要开口继续向希克斯,雷恩这时插了进来,语气很柔和:“抱歉我打个岔,萨姆巡官……希克斯先生,你们聊天时,伍德他有没有抽过雪茄?”
希克斯看着这幽灵一样的询问者,眼睛顿时睁大如铜铃,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有啊,我还向他要一根,那种克雷姆牌的雪茄很对我胃口,他在口袋里掏了——”
“我相信他掏的是背心口袋是吧?希克斯先生。”
“是啊,背心口袋,然后全身口袋全掏遍了,他告诉我‘没啦,我想全抽光了,彼得,这是我一千零一根了。”
“问得好,雷恩先生,”萨姆不怎么甘心地称赞一声,“希克斯,你确定是克雷姆牌的吗?他身上有没有其他牌子的呢?”
希克斯不开心地回答:“这我不是刚告诉这位先生了吗?”
德威特头抬也不抬,坐在椅子上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他的眼睛空洞且满是血丝,令人怀疑他是否听见刚刚的一阵问答。
“吉尼斯,”萨姆说,“伍德今晚上班时,有没有带着皮包呢?”
“带了,”吉尼斯仍是奄奄一息的声音,“就跟希克斯说的一样,他今晚10点半下班,那个皮包他一整个下午都放在车上。”
“伍德住哪儿?”
“威荷肯这一带的小公寓——地址是波瓦德2075号。”
“有家人同住吗?”
“我想没有,至少我知道他没结婚,而且我记忆里,他从没提过一句有关他家人亲戚的话。”
“还有一件事,警察大人,”希克斯插嘴说,“我和伍德聊天时,他忽然指着个瘦瘦小小的怪老头给我看,那老家伙火烧【创建和谐家园】一样匆匆忙忙下了计程车,溜进车站售票处,买了张船票。扔过票箱子,到候船室等船。从头到尾鬼鬼祟祟,像怕人看到他一样,伍德偷偷告诉我,那小矮子就是那个证券商,约翰·德威特,伍德车上的那个谋杀案,这老头也搅在里头。”
“真的!”萨姆声音又大又急,“你说这是10点半左右的事是吗?”萨姆狠狠地转头看着德威特。约翰·德威特站了起来,又坐回去,呆呆看着前方,两手紧抓着椅子扶手。
“说下去,希克斯,继续说下去。”
“呃——”希克斯慢条斯理地说,“伍德看到德威特之后,好像有点,怎么说呢,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
“德威特也看到伍德吗?”
“大概没有吧,从头到尾缩在角落里,自己一个人。”
“还有呢?”
“没啦,10点40分船进来了,我也得干活去了,我倒是看到那个德威特起身上船去了,伍德和我说再见,也上去了。”
“时间你很肯定是吧——那班船是10点45分开的,没错吧?”
“哦,拜托!”希克斯极其受不了似地说,“这我讲了有一百遍了吧!”
“你一旁先等着,希克斯,”萨姆推开希克斯,怒目圆睁地看着德威特,德威特心神不定地一点一点摘除他外衣上的毛球,“德威特!你看这里。”德威特缓缓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满的忧伤,连萨姆也觉得骇然。
“希克斯,伍德指给你看的,是不是这个人?”
希克斯脖子伸得长长的,用怀疑的眼神,非常慎重地端详着德威特的脸:“是的,”最后他说,“没错,就是这个小个儿,警察大人,我可以跟你上法庭按着《圣经》发誓。”
“非常好,现在,希克斯,吉尼斯,还有你——电车稽查是吧?这里没你们事了——到楼下去,还不要走,听我招呼。”三个人不怎么高兴只能下楼去等着,雷恩坐了下来,手拄着拐杖,忧伤地注视着德威特紧绷的脸孔,在雷恩如水晶清澈深沉的眼睛最深处,隐约浮着一层雾般的疑惑——面对判断的一点疑惑,一个问号。
“该你了,德威特先生,”萨姆声如雷霆,笔直走到德威特跟前,“解释给我们听一下,为什么你刚刚说你搭乘10点30分的渡轮,而别人亲眼看到的却是,你10点45分上的船?”
布鲁诺稍稍挪动一下身子,神情非常严肃地说:“在你回答问题之前,德威特先生,我有责任得先警告你,你所说的任何话,有可能成为将来指控你的证据,这里有警方的速记员,会记下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如果你不愿意回答,你可以保持沉默。”
德威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用他细长的手指扶扶衣领,努力扮出一个笑脸:“要命的结果,”他声音很轻,站了起来,“这是玩弄事实的代价……是的,各位,我刚刚是撒了个谎,我搭的是10点45分的渡轮。”
“乔纳斯,记下来没有!”萨姆大声下令,“德威特,为什么你要说谎?”
“这个问题,”德威特毫不犹豫地说,“我拒绝做任何解释,我和一个人约了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碰面,但这全是我私人的事,和这件可怕的杀人案件毫无关系。”
“很好,你约了某人在10点45分的渡轮上见面,那他妈的,为什么11点40分你人还会在船上?”
“拜托,”德威特说,“请注意你的用词,巡官,我不习惯以这样的说话方式交谈,如果你一定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拒绝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布鲁诺飞快丢了个眼神过来,萨姆只好把就要破口出去的话,硬生生吞出来,深呼吸之后,萨姆把声调中的攻击意味尽可能调到最低:“好的,请说您这是为什么呢?”
“这样好多了,”德威特说,“因为我等的那个人,并没有在约好的时间露面,我猜他可能有事耽搁,便留在船上,前后坐了四趟,直到11点40分,我放弃了,决定回家去。”
萨姆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你这种解释吗?你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对不起,恕难奉告。”
布鲁诺对着德威特摇摇手指头:“德威特先生,你正把自己推到一个最最不利的位置,你自己应该心知肚明,你刚刚说的话实在非常非常地不可信——你若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可能相信你这种解释。”
德威特闭上了嘴巴,两手交叉于胸前,眼睛看着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