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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是胤祥。不等他答话,我朝外面喊了一声,“春晓。”如同公鸭一样的噪音吓了自己一跳,然后门开了,阳光泻入,刺得我抬手遮目。
“公主醒着?怡亲王过来看公主,奴婢还道公主睡了,可是奴婢说话的声音吵着公主了?”春晓说着将胤祥让了进来。
我忙坐起身,拢了拢头发,想下炕,把胤祥拦住,“消停些吧,这数月来没见你生病,怎么这回病得这么重?”
“重?”我笑了,“哪有重?不过是懒得下床。”
“听听这声音哑得~”胤祥摇头,撩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朝服还没换,眼圈有些黑。忍不住道:“虽说朝中事多,也没见谁像你这么辛苦劳碌的,也不知除了上折子、议事、出公差,你平常的日子,还有什么其他内容。”
他微微笑了笑,略一顿方道:“你当只有我一人这样啊?皇上不比我辛苦得多?”
“皇上?”我轻轻哼了一声,低声自喃,“那是他自找的。”
胤祥一窒,哈哈笑道:“你们两人这别扭脾气,多年来竟没什么变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我,“这是语蓓给你缝的,里头装了些药材,闻着有些呛,可是治伤风的。”
顺手接了过来,手指顺着那荷包上的花纹慢慢勾勒,“怎么今儿有空过来?就为送这只荷包?”
“没,昨儿夜里和皇上商量朝事,见他锁着眉若有所思,说着说着就走神了。我还道怎么了,一问之下才晓得你的病老拖着,不见起色。”
“哦?他这么说的?”不经意开口,算上今日,已有三天没见这位勤勉的皇帝大人了。难道真是因为忙?我看未必,他是因为小心眼儿。
胤祥挑了挑眉,“我也不信,虽说病得不见起色,究竟也没听见说加重了,不过是伤风热症,这冬春交季,最易沾染邪气,何况你素来又不是个强健的。细问之下,我那四哥长吁短叹,虽没说得十分清楚,我也猜到七八分。”他看了看我,“定是你二人又闹了别扭,毓歆大婚那天,你和十哥,可是见着面的,这些桩桩件件,哪件逃得了皇上的法眼?”
“法眼?他若看得清,也不至于一个人躲着悄悄生气。偏是他看不清,所以才有这些扯不尽的大小伤心事。”将那荷包放在枕头边,忍不住接口。
“说得是。”胤祥长叹一声,复又道:“只是身处其中,如何能透彻?皇上他,什么事儿都看得清、看得透,只是一到你这儿,就开始犯糊涂。昨儿我也说他来着,看皇上的样子,不过是拉不下脸面,既这样,你就给个台阶。”
我才想说什么,他不容我插话,“从小到大,尽是我们几个让着你的,如今也老了,谁知还能活几年?何不大家和和乐乐的,真不明白你们偏有这么多可吵的,你看我府上,一辈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所以我羡慕你,羡慕语蓓。”终于找着一个话题接口,忙忙跟上,“谁不想这么平平淡淡、甜甜蜜蜜一辈子?谁想横生那些枝节,遭遇那些变故?可也不能回头重来啊。我就恨他那性子,有什么事总藏在心里,不肯说什么,猜心猜了半辈子,他不累我也累了,挑明了不好?怎么总是让你来当说客?”
胤祥欲接话,我抬手止住他,“说客也得有可说的地方,那日我不过作了个梦罢了,梦见小时候和胤誐在雪地里玩……你说让我服个软,这软可怎么服法?难不成还要为我作了一个梦道歉赔礼的?”
胤祥愣住,半晌方摇头,“几日不见你,口才比从前好啊?敢情你这病是装的?连我都说不过了。”
“我是没表露出来罢了。”嗔他一眼,想起从前,由不得笑道:“他若是知道我丰富的恋爱史,还不得气个半死?”
“恋爱史?”胤祥瞪大了眼,这话把他也吓一跳。
“你以为?你以为都像语蓓似的,一嫁就嫁给一个可心郎?在我的家乡,谁不是扔在人堆里长出来的?谁不是爱过几次才结婚的?”
他一个劲儿摇头,复又摆手,“快别说了,别说皇上接受不了,连我听着都不成话,这算什么?这不乱套了?”
“没乱啊,除了离婚率高点。”我哧哧笑,每次和胤祥聊天心情都特别轻松,因为没负担,没感情上的负担。想到这儿,忍不住抬眼看他,他的表情是无奈又包容的,是真正的兄长对妹妹的表情。
“胤祥,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年皇上让我嫁的人是你,可怎么办?”这个问题问出后,我觉得自己对过去那些事似乎释怀了,因为敢拿那些往事做假设本身就需要一种第三者的无谓。而现在,鄂宝儿与我渐行渐远,吉雅慢慢独立起来,独立到可以以一个第三者的眼光去看过去种种。
问得对面的男人一时傻了,半晌方木木开口,“你今儿怎么了?若按往常的脾气,我还想着看见你指不定怎么哭呢?怎么今儿这么,这么兴奋?倒是四哥,白担心你的身体,白操心怕你难过。”
“依我看。”不接他的话,继续我的如果,“依我看,如果当年皇上把我指婚给你,兴许大婚之夜……”
“还能等到大婚之夜?”他打断我,“等不到那天四哥就找我算帐了。”
话一说完,我们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开怀。虽然我还病着,但不严重;虽然胤禛还没出现,但我不担心……这种稳妥的感情也许少了很多悸动,但同时,也多了很多更靠得住的东西。比如稳定,比如长久。
看了看胤祥,曾经年轻的脸苍桑了,皱纹悄悄爬上眼角唇边,可不影响他的内心。他还是那个意气飞扬的十三阿哥,只是多了历练,多了稳重。偶尔开怀一下,也比别人拿得起、放得下。
正笑不停,小太监进来回说太医过来例诊,我挥了挥手,“不用了。”
“嗯?”胤祥抬眼看我。
“天天号脉,天天换药,能有什么效果?就一副吃到底吧,反正也不是大病。省得整日换衣裳、挂帐子,没得麻烦。”
话音刚落,有人在外头道:“朕都不嫌麻烦,你嫌什么麻烦?”一面说着,一面跨了起来。
逆着光,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可我不禁展颜,见他一步步走近,嘴角噙着丝淡笑。
胤祥让开了,俯地请安,被他拉住,“算了吧,这君臣之礼就是要行也等这丫头看不见再说,否则一会儿你走了,又在朕耳朵边唠叨半天,说朕不体恤你膝上的旧疾。”
我倔了倔嘴,他人是朝着胤祥说的,可话是对着我说的。果然,胤禛不等我开口,继续道:“十三弟,你说这就奇怪了,怎么我与她单独相处就没听她这么多话?一会儿又是假如什么,一会儿又是什么恋爱……说这么多,她就不怕累着自己?”
“你,你偷听。”我喝道,气急败坏,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扬起了嘴角。
……
那天过后,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亲密而又安然,平稳却又幸福。
我发觉我们越来越像多年的夫妻,有小磨擦、小矛盾,但最后还是走在一起,最后谁也离不开谁。
天气暖和后,我的户外活动也多了,有时会想起是否答应过谁什么话,但太幸福的时候人的记忆力往往是低下的,所以再怎么努力也回忆不起来:究竟答应了谁?究竟答应了他什么呢?
这日坐在圆明园中,怀里抱着圆缘,什么都没想,只是安静享受优美的园林风光,突然间那句话就跳出脑海——天儿冷,等回暖了,再去你府上弹琴。
原来,原来我答应过弘昼继续教他弹琴……
67、山间雏菊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有小半年没来里。站在弘昼府中,亭台楼阁未变,变得是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致——桃在结实、柳已稠密,草青水绿,世界不复是灰色,生机盎然的春悄然而至,厚实的冬装早已洗净晾晒收进箱子,等待年的轮回。府里来往穿梭的众人,似乎感染春的气息,脚步也变得轻盈。
吴扎库氏领着丫头迎到二门外,上前握住的手往里牵,“公主这么些日子没来,可让人想得慌,想下贴子请吧,我们爷又怕大冷儿的天,来回没得冻病,想着也是个理儿,好容易等到开春,可把公主盼来。”
不过数月没见,吴扎库氏老练许多,待人接物,已然是当家主母的风范。有时候是个性决定地位,有时候是地位决定个性。当我们不得不面对,总会有所改变,所以长大后就世故,长大后就圆滑,因为长大,我们就从原始性动物变成社会性动物,不再单纯不是因为不想单纯,是因为不能单纯。
在乍然遇见经月不见的人时,我的反应向来比较慢,任由拉着走进里院,任由安置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茶……我只是偶尔道谢,并不多话,安静的偷偷观察着——人生是最丰富的故事,再普通的人生回首起来也感慨万千。而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周围的人,每个人都是部精彩的小,或温婉,或【创建和谐家园】,或细腻,或冗长……
吴扎库氏是精致幸福的小女人,从眉目间流转出来的情意就能体会出来。看来与弘昼相处甚是和睦。不知为何,心里偷偷松口气,也更能坦然面对这个院子、这个人,还有弘昼的书房,以及书房里那架积层薄灰的钢琴。
弘昼约着弘历骑马去,此刻还没回来,吴扎库氏领着我到那个书房,见我用手指轻轻划过钢琴上的薄灰,不觉有些尴尬。
“我生是个懒的,弹几日就没心思。我们爷虽喜欢,奈何弹来弹去总是那几首,练得熟,他也撩开,近日又迷上昆曲,府里常请京里有名的戏班子过来唱戏,赶明儿公主得空,也过来听听。”
我淡淡笑,说,“福晋客气,琴声虽好,到底是劳神的,少弹也好,况且五阿哥正为朝廷依重,自然不能时常分心在些玩物上。”
她笑着点头,“公主略坐坐,估摸着我们爷也快回来,我去回头张罗张罗,一会儿就过来。”
“嗯,福晋若有事,不必管我,虽数月没来,府里究竟逛得熟,福晋别拿当外人才好,要忙什么只管忙去。
冲客套,冲寒喧,些日子没见,我们都变虚伪,也许是因为从前没感情,这会儿自然只剩下些客气话,幸而吴扎库氏被弘昼娇宠着,对人对物都春风满面,否则客气话也得分人,若是遇上个冷心冷面的,自然想客气也客气不起来。
下人都站在屋外伺候,这间不算很大的书房只剩下个。案前的香炉熄灭,但屋里还留有股若有若无的松木香。闻着让人放松又清醒,这样透澈的香味儿,好象弘昼的眼神——偶尔流露出的真挚。其它时候,他的目光总是被些东西掩盖,刻意逃避开些责任和义务,唯有这样,才是不争之争。
不争之争?想起桃花林里胤祀温润的笑,和着漫飞舞的桃花,那笑如此明媚。告诉他:他是枝桠的花苞,再怎么努力,注定不能绽放枝头。
他回答:生在个位置,不争也是争。当想不争的时候,通常已经晚。
那么弘昼呢?下意识敲响琴健,无序的琴声流出来,叮咚咚响在人心底上,那么脆,那么薄……好象泡沫,轻轻碰,随即就碎。
“真是稀客。”有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他倚着门站着,脚踩在门坎上,表情带笑不笑,眼底带丝探究,嘴角微扬,是弘昼,房间的主人。
我迎上前微福福身,看定他笑道:“我那碧水风荷,也是个稀客。不,不是稀客,竟是没客,从没见来过的客。”
弘昼一顿,嘴角的弧度大些,抖袍跨进屋内,走至琴前,愣半晌,对着琴身上的薄灰轻轻吹,扬起一屋细灰,在样明媚的春日,呛得人想咳嗽。
“让下人们平日常收拾,也不至于灰成样,你倒不怕,也不呛得慌?”手捂着口鼻,手朝空中挥挥,光柱下,轻尘乱方向,四面八方乱舞,挤作团后,照样若无其事的扬起,复又落下。
弘昼一笑,眼眸一亮,也不管琴椅久没人坐,同样不干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琴椅间,微思量,指端流出曲音乐,虽然谈不上什么技术,却很是熟练,乍听之下,与我弹的不分伯仲。
不用细听,旋律多么熟悉,我走至窗前,阳光照在脸上,不由跟着轻轻哼唱:
好象花儿与春相依的
迷恋的茵草香气的
是永恒的美丽的
不知从哪起的
没有相会就要别离的
已无力再对叹息的
气味已是遗忘的证据的
存进怀恋那些记忆的
曾经那么迷恋这首歌,仿佛开满雏菊的山间,阳光洒满大地,但地间总弥漫着丝惆怅,如薄雾般晕开来,是茫然纯真的年代。那些年飘泊的岁月,不知不觉已过去;那些年陪在身边的人,希望过得幸福。
当最后一个音符敲下,不经意间回头,弘昼看着,眼睛里有些困惑,好象不认识,又好象认识太久。
我勉强挑眉笑,“怎么?不好听?”
他憋眉,稍沉吟,“嗯~很奇怪。说不上好听不好听。”
“奇怪?那曲子都不奇怪,歌有什么好奇怪的?”
弘昼微垂着眼睑,带看不看,突然笑,“说得是,比昆曲新清些,虽然没那么耐听。”
摇头,是传中的代沟,无法逾越。昆曲不是不好听,是我们没耐心听;现代音乐也不是不好听,是他们觉得怪异。中间隔着茫茫的时间海,无法跨越。
“你来弹。”弘昼站起来让。我看着那琴,摇摇头,“不,我没兴致,改日吧。”
他愣下,笑将起来,“难得来又没兴致,改日,又得等小半年?或者写几篇曲谱给爷留着,省得……”到儿,弘昼抬眼瞟,“省得人比物件儿不可靠。”
“曲谱?不会写你们的,不认识你们的,算了吧。”我摊手,突然间觉得累,一面朝门外走,一面道:“出来的时候长,还要去牧仁府上,改日再来。”
“吉雅,”弘昼欲伸手拉我,没等他的手到,我停下来,转身看他,“五阿哥还有什么事儿?”
他的笑容有些僵硬,那抹受伤的表情让这个少年看上去有些孤独。我可不想拖泥带水,情债太多累得是自己、苦得是别人。
“五阿哥,吉雅记得曾经跟你说过……”
“说过什么?”他打断,转个身,以背相对,背影是倔强的坚持。
“说过负担不起。”我接道,还欲说,却听他冷笑,“你以为能负担得起谁的?皇阿玛的?还是科尔沁王爷的?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是牧……”
“住口。”我喝道,“牧仁对我,只是尊敬。五阿哥,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这个道理,想来你比我懂。更何况无中生有的话,还是别讲为好。”
他愣住,我也没想到自己可以样冷漠严厉。半晌,弘昼自嘲笑道,“皇阿玛最近为朝中年将军的事烦恼,看来也和公主有些关系。本想和公主聊聊,奈何公主总是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既如此,公主好走,恕爷不送。”手一伸,他做个送客的姿势。
可我又不想走了,犹豫着拉不下脸面,一步步挪至门前,还是忍不住转身道:“突然想起牧仁遣人说过,他和毓歆今儿上郊外骑马去,横坚没事,叨扰五阿哥盏茶不算过份吧?”
弘昼挑眉笑,“上外头花亭吧,畅亮些。”
花亭起来是个小山亭,建在一个人为堆起的小山包上。顺着那条弯曲而上的台阶,一路种着些玉兰、金桂,都没到花期,只能看看叶子,发出来不久,绿而不肥,正是稚嫩的初期,生命还有无限可能。
一路行着,他一路回身,开始还不明白弘昼看什么,慢慢才发觉,他回身之处总是地势不平又或者转弯容易滑脚处,不由笑,“用不着么小心,我又不是深闺里长大的娇小姐,石阶尽好走的,不用照顾。”
他倒也不分辩,只是淡淡道:“开春后接二连三有人上折子参年羹尧,只怕今年不是个平静年啊。”他沉吟着,也不由收脸上的余笑,突然就这么进入话题,气氛突然就凝重。雍正三年当然不会平静,年家走上覆灭之路不过是其中之一,其他的,更无法面对的是胤祀。
我微微蹩眉,在他身后接口,“怎么今儿突然想起个?朝堂上的事,不是向来不让人插手吗?”
说话间已到亭中,地势高处视野开阔,时有春风拂来,煞是清爽怡人。下人早备茶小食,弘昼挥挥手,“你们都在外头伺候吧,别在跟前杵着。”
“喳”伺立的几个太监丫环齐声应着,鱼贯退出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