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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落软软地半依在他怀里,仰起头深深望着他,唇角逸出一丝几不可闻的低叹,喃喃道:“一望,你究竟想些什么?内奸之事尚无定论,你莫非真对往事……”
“不是七妹。”江一望闭着眼,轻吻着她耳际颈项,语声却微微转冷,“七妹虽聪明,却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凭她一个,玩不出什么花样。我所忌的,”他唇角一勾,冰冷如锋,“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五弟。”
王落倏地一震,霍然回头,满目惊异,却说不出话来。
“怎么?觉得奇怪?”江一望低笑一声,松开双手,退回席边坐下,自斟一盏酒,持在手中轻晃着。屋中四角主灯已熄,唯有长桌下首处一盏宫制白鹭灯还点着。他坐在上首,浑然不辨面目,唯有杯上黄金漆与杯中琥珀酒一闪一闪地泛着暗色的光。
“你怎会……五弟十一岁便跟着我,十四岁便跟着你,你怎会连他都疑?”王落语声凉凉的,似在水里浸过。
“不错,十四岁。”江一望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眸中寒光似能穿透夜色,“自他十四岁起,我便看不透他。当我以为他不过一介书生时,他不声不响地练出一手弓箭绝技;当我以为他无非偏将之才时,他轻描淡写地连下数座城池;当我以为他根底浅薄未足服众时,他接二连三地收服数位名将;如今,当我以为他无论如何总只能在我手底下做文章时,他偏偏又通过七妹同朝廷直接扯上了联系。他走的每一步,都比我预料的更远更快,如此下去,只怕不是他跟着我,而是我要追不上他了。”
“五弟有大才,这不假。”王落说得极轻缓,带着些微迟疑,似犹自无法相信他的猜疑,“有如此人才为你效命,岂非正是容府之福。一望,兔死狗烹,已失仁者之道,何况如今天下方乱,你竟已开始无端疑忌兄弟了么?”
江一望不无讽意地嗤声一笑,冷冷道:“无端疑忌?内奸已然出现了。”
“内奸之事,”王落微微蹙眉,不解地望着他,“就算阿颉有人证,确不在场,那也还有一个阿颃,怎就能疑到五弟身上?”
“你莫忘了,”江一望语声懒懒的,似是成竹在胸,“三弟当时并不在城内。”
“不错。”王落似有些急躁地掠掠额前散发,踏前一步道,“三弟当时应正在回秦夏的路上,事后接到咱们有意出兵的通知便直接往临水城去了,期间并无回城的记录。但他那两日已入驹水,距城不足百里,以他身份,想要中途抽出一两日混进城一趟,并非什么难事。”
“三弟确有条件做这件事。”江一望好整以暇地把弄着酒杯,闲闲道,“若七妹所言属实,则既然二弟不可能在场,三弟便一定有问题。如此,便还有一事未解,”他微微一顿,无声地冷笑着,“把裴初被擒的消息透给了三弟的是谁?”
王落一怔,脱口道:“还能是谁,自然是阿颉。”
江一望低笑一声,摇头道:“关心则乱啊阿落,只可惜你拿别人当弟弟,别人却未必当你是姐姐。”他语声蓦地一沉,冷冷道,“擒获裴节当晚,三弟的船停在南风渡,这是有案可查的,绝假不了。二弟第二日早晨被我招进府内商议裴节之事,直到午后方散。南风渡踞秦夏来回近二百里,若午后方送出消息,三弟绝不能在当晚便赶回城中。除非在清早城门一开时便立刻飞马报信,或者倒还来得及。”
王落面上一片苍白,轻喃道:“在清早前已得了消息的,便只有当晚在场的你、我、阿宿、往事,和……烬之。”
江一望轻啜一口酒,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低声道:“六弟七妹做不得这等勾当,若不怀疑五弟,阿落,我岂非便要怀疑你了?”
王落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倒似全未将他的后半句话放在心上。良久,她方深吸一口气,抬眸定定望着江一望道:“一望,五弟我信得过,你若不疑我,便也不必疑他。内奸之事毕竟是他透露给你的,又怎可能会是他做的?他同往事几乎都把命送在卢烈洲手里了,又岂会与显军有所勾结?”
“或许他的目的正在让我得知府中出了内奸呢?”江一望微微笑着,莫测高深,“五弟有大志,既不愿臣服于我,便也不会替裴初卖命。他玩这一手,或许便是要挑拨我同楚家,最好我们在他出兵在外期间大起内讧,斗个你死我活,待他平了裴初,率重兵回城,便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王落低头不语,蹙眉思量着。江一望却不容她多想,语声一凛,又接着道:“七妹这次不随你们回来,难道不是他成心安排?”
王落微微一怔,忙道:“往事伤势反复,上不得路,这绝没有假。”
“伤势反复。”江一望嗤笑一声,“就有这么巧?她好好的养伤为何无缘无故同人打起来?未必不是寻个借口留下,作为五弟留在外头的一招棋。假若内奸一事真是五弟无中生有,则他这次回来,只怕也存着心思。井天目前根本是捏在七妹手里,万一五弟要在秦夏有所动作,有她在外,进可攻、退可守,至不济还可外联显军,对咱们可是心腹大患。”
王落忽地心中一动,猛然抬头道:“定楚匆忙北上,可是你的安排?”
江一望朗声一笑,拍掌道:“果然聪明。虽说阿宿也在泸中,可他心地单纯,真有变动,制不住别人倒也罢了,没准还让别人拿住了。因此我让定楚去盯着点,以防万一。虽说我不曾同楚家生隙,五弟多半也是隐而不发,但终究还是该留一手。”
王落怔怔望着他,忽觉说不出的疲惫,轻叹一声,甩了甩头,似不愿再争辩什么,只淡淡问道:“你既早已疑心烬之,又何必给他兵权,让他出战?如今再来百般防范,何苦呢?”
江一望见她立在门边,背着月光,衣发在夜风中轻轻飘拂,单薄得有如一纸剪影,心下也不由一涩,暗自一叹,招手示意她也来桌边坐下,一面替她斟酒,一面低声道:“阿落,我知道你同五弟感情深厚,我也并不想为难他,可很多事,宁枉勿纵,我也身不由己。五弟一直以来便与别人不同。楚家要什么,方家要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便不怕他们玩出什么花样。唯有五弟,我却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有胆识,有远见,有气魄,有胸襟,屈居在我之下,凭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说他有反意,或许言过其实,可说他志不在小,想必不是冤枉。以前我不忌他,一则是因为你在,他无论如何有些顾念;二则他毕竟无根无底,想要自立门户也没有个般得上台面的名头,反而要背个叛主之名;三则他历来勤谨,并无越轨,我也便不在意对他多加栽培。可如今,情形已然不同,因为又多了一个七妹。”
王落一惊,问道:“往事?往事又能有什么异心?她是重情之人,你若真不放心烬之,岂非正该真心待待往事,对烬之总也是个牵制。”
江一望微微一笑,摇头道:“我不是说七妹有异心,而是七妹的出现,正弥补了五弟最大的缺陷。五弟文韬武略,在军中也颇有根底,他若要动不臣之心,唯一缺的,就是一个登高一呼的名头,七妹便正能给他这个名头。七妹来容府不久,头上的名号却已有一大堆,一边是叶无声的女儿,一边是卫昭的妹妹,一边又不知怎地对了皇上的眼封了公主。五弟尚未娶她,便已封了三等爵,一旦完婚,再加上这回的战功,怕不要裂地封王?虽说朝廷如今势颓,可毕竟声望尚存,我也仍是靖室臣子,届时五弟便名正言顺与我分庭抗礼,我若不干脆反了朝廷,岂非便只能看他坐大?如此局面,想必你也不愿看到。”
王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以沉默表示着异议。江一望微微叹息,探手理着她颊边秀发,低声道:“阿落,你不必担心,我也不过做些防范,并非真要动他。五弟自也不会轻举妄动,天下太平以前,咱们想必都会相安无事。五弟到底替我打下半壁江山,今后灭裴初也仍要靠他,我也不希望最后要同他反目成仇。只是高处势险,五弟若真站到了足以登顶的位置,只怕他想停都停不下来,届时他若不走出那最后一步,我同他都不得心安。因此我若想保他,便只有趁早打压他,不让他走到那最后的位置。我如今压制七妹,削他军功,便是这个意思。与其最后兵戎相见,不如一开始便不给他坐大的机会,如此,或者倒能平安散场。阿落,我在你面前也不必说虚的,当日我羽翼未丰,江朴又对我百般排挤之时,我也几度想弃了兵权,明哲保身。可义父为灭灭江朴的张狂劲儿,刻意栽培我,以致我最终与他形同水火,势难并存。我强夺容王之位,外间赞我英明者有之,责我狠辣者有之,可其中多少身不由己,旁人不明白,阿落你又岂会不知。”
王落面色愈见苍白,却有微微的动容,目光在烛火下明暗不定,似是有所思、有所感、有所叹。月已东偏,愈白愈亮。屋内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处,一浓一淡,似分似合,在霜白的光华下显得异样孤冷。良久,王落方似怅似叹地淡淡一笑,低叹道:“我明白,我明白……身不由己四字,我又怎会不明白。只是一望,你疑心太过,重于术而不重于道,终究不是王者所当为。”
江一望微微一笑,仰头一口饮尽壶中残酒,随手一甩,目色一冷,沉声道:“自义父留下密信命阿栩杀我,我便再不知这世上有可信之人。”他瞟一眼王落,忽又面色一缓,走到她背后,半俯下身轻拥着她,嘴角噙着似是而非的笑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当然,只有你,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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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李烬之走后,秋往事终日闲散,人也懒懒的,似比往日更添几分沉静。王宿本怕她不愿老实养伤,特意着季无恙几个无事便上她房里闲聊瞎扯,谁知她倒似心如止水,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也只窝在床上翻翻书,倒似模似样地端起了十足闺秀风范。
秋往事也是头一回如此正正经经地养伤,心中总有一股莫名的紧迫感,一心一意只想尽快复原赶去永安,仿佛慢了便会错过什么。王宿见状大乐,成日笑她“春心萌动、思嫁心切”,见她安分自觉,便也乐得由她安静修养,他则奔进奔出,一头打理着城中事务,一头关照着沈璨同许暮归,倒也颇不得闲。
这一日天气闷热,蝉躁人静,密密实实的阴云低低压着,偶尔透两丝湿湿的风,带着浓浓的雷雨气息。
秋往事不免又唉声叹气,眼看着天色愈暗,头似已隐隐疼了起来,只得着人打点车马,出门去城中枢院暂避。
泸中城僻处山间,出入不便,好在水田丰沃、林木茂盛,素来自给自足,不求于外。经史大业多年经营,此处更是自成体系,俨然一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泸中虽地域不广,人口不众,枢院却依洲府规格而建,不惟高堂大院、雕梁画栋,其间枢士也济济一堂,虽不及九大枢院之人才辈出,可十二法风枢倒也一门不缺。
天候入夏,雷雨连绵,秋往事已数次来到观阳院,寻修习人我法的枢士消解头痛之扰。
刚至院门,一跳下马车便闻身后有马蹄声自远而近,伴着一阵朗笑,只听得王宿的声音道:“如何?我便说她准在这儿,省咱们多跑一趟。”
秋往事回头一看,却见王宿神采飞扬,打马而来,身后尚跟着一辆白樟马车,车上红纹缠绕,作凤翅之状,标志着车主翼枢的身份。方定楚正盈盈笑着掀帘探出身来。秋往事又惊又喜,招手唤道:“二嫂,你怎来了?”
方定楚唤停马车,门开处,却有一团黑影当先跃出,连蹦带跳地直扑在秋往事身上,娇声唤道:“七姨!”
秋往事吓一大跳,想也不想便将人一把扯下,提在手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一时僵手僵脚地立在原地。
江未然数月不见,身量已高了许多,面上稚气却丝毫未减。此时被提在半空上下无着,只见她脸一皱、嘴一扁,眼看便要大哭,幸得王宿及时赶到将她抱过,好言哄劝道:“好了未然,七姨受着伤呢,抱不动你的,你别闹她。”
秋往事回过神来,忙上前百般抚慰,总算哄得她收了泪花,却仍嘟着一张嘴,气鼓鼓地不说话。方定楚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叹一口气,摇头道:“未然,你得罪了七姨,可便去不成永安了。”
江未然神情一僵,眼珠一转,立时自王宿怀中跳出,绕着秋往事“七姨”长“七姨”短地讨起好来。
秋往事一头雾水,只得先含含糊糊应付着,一面转向方定楚问道:“二嫂来得这么快,可见着四姐五哥了么?”
方定楚摇摇头,笑道:“我本正该北上继续游枢行程,见战事已定,想着他们总还要在融洲多耽搁几日,便先上路了。谁知皇上一道旨,他们提前回府,倒正好错过了。幸好你这丫头还在,我便顺路过来瞧瞧。”
秋往事点着头,一面道着可惜,一面斜眼觑着江未然。方定楚会意,似笑非笑地拉过她,轻嗤道:“你不知道,这小鬼可能耐着呢。她这回可是背着众人溜出城,潜上我的船,一路偷跟着来的。我还是接到大哥的信,说她突然失踪,这才在船上仔细一搜将她揪了出来。此时已至琅江,送她回去也是不便,大哥没办法,只得着我带她一同上路。”
秋往事听得大讶,连声叹道:“唉,未然你想出来玩,待四姐回去了自可央着她,怎能如此胡来。”
江未然眨眨眼,闪过一丝狡黠,面上却一派老实之态,低下头道:“我知道你们都要上永安,若是求父王母妃,他们定不肯带我去,所以我只好来寻你们。宿叔叔和七姨最疼我了,定不会把我一人丢下的。”
秋往事大觉讶异,尚未开口,王宿已抚掌大笑道:“钧天法到底不是白修的,未然你才多大,这便已知道煮米成炊,借势逼人了么?二嫂还要北上,陪不得你,咱们又怎能留你孤身在此,那是无论如何都得带你同上永安了。说什么宿叔叔疼你,我瞧你是一早算计好了吧。”
江未然抿嘴笑着不说话,双眼闪闪的颇见得意之态。几人正说笑间,忽一阵凉风刮过,带落几道雨丝。秋往事面色一变,愁眉苦脸地抬头望天,正欲转身往观阳院内行去,却忽听方定楚道:“阿宿说你听不得打雷?我倒可带你去个地方。”
秋往事讶然望着她,问道:“你以前曾来过这儿?”
方定楚摇摇头,领着众人向内走去,一面道:“你可听过隔世堂?那是枢院供人闭关修炼之所,不是地窖便是山洞,与世隔绝,全不闻外间喧扰,虽严禁闲杂人等入内,但我品级犹在此间司院之上,带你进去应无问题,只是要劳阿宿带未然在外等等了。”
秋往事大喜,眼见风雨愈疾,电光闪闪,忙催着方定楚问过此间司院同意,便随她穿过层层殿堂,径往后山深处行去。
此间隔世堂凿于山腹之中,半是天然洞穴,半是人工开凿,曲曲折折分作数间,倒也颇具规模。里面除收着各类书册典籍、前人遗物外,尚屯着大堆大堆的整段碧落木,以供民间之用。
洞内一片寂静,果不闻外间风雨之声。洞壁上点着长明灯,火光幽暗而平和;鼻间萦绕着古木清香与书卷墨香,让人的心也为之一静。最深处是一个高敞的空洞,阔约十丈,一片空寂。洞顶处有缕缕山水缓缓渗出,点点滴下,在洞底积作幽深的一潭,一圈一圈泛着规则匀称的波纹,稳定得让人想起永恒。洞壁上刻着疏疏密密的字迹图样,除却各式神像外,多是前人的修炼心得。洞中央立着一座通体纯白的碧落女神像,雕刻朴拙、刀痕深浅刚柔不一,似并非出自一人之手,形态样貌却异样传神,衣带飘拂、面目宛然,仿佛随时会步下神坛、嫣然语笑。
秋往事怔怔地望着神像,蓦地就出了神,那半开半阖的双眼竟似能透过虚空直视人心。周围的一切仿佛蓦然远去,却偏又格外清晰,仿佛越过双眼,历历直印心底。她只觉浑身轻得似能飘起,仿佛忽然开了混沌,天地的脉络陡地清明起来,一呼一吸尽在指掌之间,仿佛只要揭开最后一层薄膜,便能切切实实地探手触及。便在此时,耳际忽似雷声大作,眉间一痛,人便忽似自半空坠下,陡然惊醒过来。
眼前一片模糊,过了许久才渐渐明晰起来。秋往事这才觉得魂魄回了体,四下一望,但见石洞仍是石洞,水潭仍是水潭,神像仍是神像,自己也仍是自己。可她却隐约觉得似有什么不一样了,偏偏这异样的感觉渺远得如在天边,无可捉摸。
正自出神,忽闻方定楚轻叹一声道:“可惜。”
秋往事蓦然惊醒,见她若有所思地站在水潭边,便上前往潭中一看,不觉也吃了一惊。只见潭水波纹粼粼,起伏不住,似被清风吹拂着一般。秋往事心中一动,脱口问道:“这是我?”
方定楚神情一片严肃,点头道:“是你,你几乎便能御水了。”
秋往事饶是略有所觉,仍不免吃了一惊,心念动处,枢力立刻渗入土地,向潭水中透去。触及水土交接之处,一阵冰寒的湿润之感透体而来,沁得全身一片清凉。她一阵狂喜,几乎叫出声来,枢力更进一步,轻轻穿过本应隔在水面牢不可破的壁障,自如地渗入水中,随心传递,无所拘碍。
秋往事喜不自禁,又跳又嚷,却又忽地静了下来,皱眉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出神。她的枢力虽仍在水中四下搅扰,却似无法掀动半丝波纹。她沉下心来,集中心念继续尝试,可任是将枢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水中左穿右插,却也始终只能触摸,无力操控。折腾了半晌仍是一无进展,她终只能闷闷地叹一口气,懊恼地一甩手道:“还是不行,只差那么一点。”
方定楚也满面惋惜,跟着叹道:“不错,你距二品已不过一步之遥,是什么阻了你?”
秋往事垂下眼,抚着眉心不说话。良久,她忽地抬起头来,定定望着方定楚道:“二嫂,这神像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带我来这儿?”
方定楚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甩了甩袖,踱到神像之前出神地望着。秋往事也不出声,只静静等着。洞内只闻“嘀嗒、嘀嗒”的水声。许久,方定楚才缓缓开口道:“往事,你可愿入枢教?”
秋往事一愕,微蹙起眉望着她。方定楚也不待她回答,指了指洞顶,径自说道:“凡隔世堂,必建于碧落林下,渗入洞中的山水经碧落树根层层过滤,尽去杂垢,不染凡尘,其质可比九天落河之水。因此洞中灵气充盈,最有益于枢术修行,你想必已有所感觉。”
秋往事点点头,自入洞中,确觉身心清净,意念澄明,枢力凝而不滞,盈而不溢,颇类平日潜心练功物我两忘时之感受。
方定楚又望向神像,接着道:“这神像,在枢教中有个名头,叫做一念登天,我们枢士视为至宝。隔世堂初建时这也不过是座普通神像,而后历代入洞修行的枢士,每有所悟,临出洞前皆会在神像上加刻一刀。你当知道,于一座业已完成的雕像上加刻一刀而不损其形神,决非易为之事,须能见人所不能见,能明人所不能明。因此这神像上每多刻出的一刀,都蕴含着某位枢士超越前人的颖悟之处,后人细加参详,每每大有所获,这便是咱们枢教所谓的‘念证心照’。”
秋往事恍然道:“早在书上读到‘念证心照’,讲得云遮雾绕、神乎其神,只说是高品修习的不二法门,我一直不得要领,原来是你们教中秘传。”
方定楚微微笑道:“说不二法门未免言过其实,但以前人心念、证自家修为,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倒是不假。因此上三品风枢大多出于枢教,至于一品,更是鲜有教外人能修得。”
秋往事略一沉吟,犹疑问道:“所以你想让我入枢教?”
方定楚摇摇头,却不直接回答,缓缓踱到神像前,探手抚着曲曲直直的刀痕道:“这‘一念登天’也是有品级的,视所留刀痕多少及留痕之人功力深浅而定。如九大枢院中的九座登天像,千年来数百高士加痕其上,其中不乏一二品的绝顶人物。对像而立,如得数百高人倾囊指点,所得深浅但凭资质,无人会空手而出,也无人能尽参奥妙。天下便只这九座‘一念登天’被封为一品。至于此处,建院既不长久,也并不曾出过什么【创建和谐家园】名枢,这座神像上不过寥寥十余刀,功力也只平平,充其量不过六七品,对你这三品天枢,原本应没有多大效用才是,谁知你竟大有参悟,几乎便步入二品。”
秋往事怔了一怔,讪讪笑道:“我倒也非存心参悟,只是一见这神像便似心有所感,不知不觉就……”
“你这丫头,才叫天赋之材,简直教人生妒。”方定楚不甘地咬着牙,轻笑着摇头叹道,“我可是前后对着五座一品登天像足足参了一年有余,方才自三品升入二品的。同你一比,我都怀疑自己是否真是天枢。”
秋往事被她夸得既觉惭愧又不免得意,“嘿嘿”笑着不说话。
方定楚睨她一眼,神色略肃,语气微微一敛道:“你是天生的一品之材,不入枢教,太也可惜了。”
秋往事修为增进,心情大好,正是志得意满之时,闻言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挑眉道:“既是天生之材,入不入枢教我也迟早是一品,又何必托于他人门下。”
方定楚失笑道:“你倒自信,二品倒每代总有百来个,一品却数代也未必有一个。不借前人之力,全凭自己摸索,可谓前路漫漫,渺渺无尽。这座登天像品级不高,无关紧要,我还可带你来看。那九座一品像,却是只有十二翕或其候选人才能看的,你便当真没兴趣瞧瞧?”
这九座神像乃一代代前辈高人千年来心血所遗,正是通向最高修为的钥匙,对修习枢术之人来说,便如长生术之于帝王,驻颜术之于红妆,实为梦寐以求的无上宝藏。秋往事也不免心向往之,跃跃不已,恨不能立刻便得一见。然而左思右想地犹疑良久,她终究还是皱紧了眉,咬牙重重叹道:“我自是想瞧,可一入枢教便不得涉于尘事,那岂非便要退出容府,不能平战乱、打天下了。也罢也罢,留在容府,未必修不到一品;入了枢教,却定不能尽我之志。弃剑入教,终究还是不值。”
方定楚转头望着她,悠悠一叹,轻声道:“平战乱、打天下,未必是你想的这般美妙。”
秋往事听她话中似有未尽之意,心下微凛,又见她神情严肃,方知今日这场谈话恐怕并非只是关乎枢术修为,这才渐渐沉下心神,认真起来。
方定楚接着道:“往事,疆场纵横,固是一场快意,可天下之争,最终的胜负却未必决于马背之上。自古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待烽烟散尽,似你这样足以倾天覆地的人,又该何去何从?”
秋往事心中一震,想起她同楚氏的关系,顿时警觉大起,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二嫂多虑了,我又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功成之日,抽身而退也便是了。”
方定楚轻轻一笑道:“这话我信,旁人却未必信。你是聪明人,容府的明沟暗壑,想必有所察觉。”
秋往事听她直言,不由一愕,不知她是试探,还是已经知道容府对楚氏起疑,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方定楚也不待她多想,接着道:“你也不必遮掩,内奸之事,五弟告诉大哥的当日,大哥便已寻阿颉通过气了。”
秋往事大吃一惊,失声道:“大哥他……”
方定楚点点头道:“阿颉身为楚氏宗主,与容府可谓一损俱损,说他背叛,于情于理皆是百般不合。因此大哥一开始便不曾疑过阿颉,阿颉也确然不曾背叛大哥。”
秋往事冷哼一声,嗤道:“那他当日给我飞鹏令,难不成还真是出于同情?”
方定楚缓缓摇头道:“阿颉当日整晚都在府中办公,无暇□。我说的话你固可不信,可大哥在楚府自有眼线,却是知道真假的。你当日见的,决非阿颉。”
秋往事半信半疑,也不欲多纠缠真假,冷声道:“不是二哥那便是三哥,还不是一样。”
“不一样。”方定楚摇头道,“阿颉代表的是整个楚氏,他未叛,便是楚氏未叛。至于阿颃,他自来不合群,整日跑在外头,我虽与他自小相识,却也相知不深,他怎么想的,我不敢说。可如今先不论阿颃如何,你莫要忘了,他当日并不在城内,若你所见之人确是他,则他背后,必定还有一人。”
秋往事低头沉吟,略一思量,当即反应过来,霎时只觉心下大震,惊愕无比,霍地抬起头来,失声道:“怎么可能,当日在场的只有……”
方定楚静静望着她,不发一言。秋往事却已恍然了悟,深深吸一口气,笑道:“好啊,到头来倒是五哥同我招人疑了。”
方定楚不置可否,接着道:“你可还记得,卢烈洲当日曾以飞鹏令调动济城兵马,又骗开当门关城门。这一块飞鹏令,已查明是出自大哥留在手中的那四块。这四块令牌收藏之处不仅隐秘,更是加着道道重锁,可大哥当日查验,发觉令牌少了一块,几道锁却完好无损。除非谁有能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大哥日夜不离身的钥匙又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去,否则如此不留痕迹的开锁手段,也只能让人想到自在法了。”
秋往事又惊又怒,冷哼道:“哈!当日是你们把我带下山,又非我自己送上门来!不过是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势,谁有兴趣折腾这些乱七八糟的!”
方定楚低低一叹,摆摆手道:“罢了,这些事也不必纠缠。大哥站在这个位置,宁可错疑、不可错信,原也是难免之事。我告诉你这些,不过是要你明白,尘世水深,涉之不易,许多事情,你纵洁身自好,也难免纠缠其中,你当真觉得这是适合你的路?”
秋往事想也不想,立刻摇头道:“这不是适合我的路,却是我非走不可的路。”
方定楚颇觉讶异,挑眉道:“哦?如此肯定?”
秋往事点点头,沉声道:“二嫂,入枢教的事,早在释奴营灭后我便已想过,之所以放弃,便是因为心有不甘。枢教相传,人间每有灾厄,神子便会现身救世。可当今天下,明明神子在世,且身居帝位,灾厄却为何愈演愈烈?既然神不救世,我便只能自救。独善其身,非我所求,天下战祸一日不平,我便一日没法自释奴营中走出来。容府之中固有勾心斗角、虚情假意,却也并非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东西。尘世水深,固不易行,可我终非孤身一人,又何惧之有?抽身世外方可逍遥,非自在法所以傲人之处。”
方定楚微微一愕,旋即抚掌大笑道:“好,倒是我小瞧了你。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说,今日之事便当我不曾提过,日后分分合合,也只能各凭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