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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烬之定定直视着他,肃容道:“史大业出征时将泸中城防交于将军,可见信任之重。我如今只问将军一句,你可愿为贵上报仇?”
那人浑身一震,惊疑不定地望着李烬之,数度张嘴,才终于挤出些干涩嘶哑的声音问道:“皇上他……”
李烬之拿起桌上一份军报,缓缓道:“我手下人回报,卢烈洲率五万人昼夜强攻出云关,贵上仓促驰援,可惜仍是寡不敌众,身中数箭仍在城头死守不退,终于在昨晚,被卢烈洲亲手劈杀,尸首至今还在出云关中,不得安葬。”
那人愣愣听着,眼底渐渐浮起死灰般的绝望,呆呆立了许久,方阖上眼低下头,喉中发出一阵垂死野兽般哀怮刻骨的低吼。李烬之等他略微平静一些,方开口道:“你我本是敌非友,可如今却有共同的敌人,我也不要你同我联手,我只问你,若我给你个机会去收回贵上的遗骨灵枢,你可愿意帮我做一件事?”
那人陡地抬起头来,眼中虽满是激愤,却也犹有警觉,沉默片刻,方哑声道:“你想如何?”
李烬之沉声道:“今日拂晓,我会率兵突袭显军营寨,替你牵制住卢烈洲主力,你则趁机绕过他大军直插出云关,抢回贵上遗骨,同时,帮我烧掉卢烈洲屯在出云关的粮草。事成之后,你自可随意去留。”
那人紧紧盯着李烬之,冷冷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李烬之略一沉默,答道:“一则,卢烈洲勇武无双,我必须亲自留下压阵;二则,我也不必瞒你,出云关尚有一万显军,此去九死一生,我确是不愿让自己人去冒险。至于你,留在这儿让我砍了是一死,攻打出云关至多也不过是一死,如何选择,全凭你自愿。我给你一线生机与为主尽忠的机会,你也替我解决些麻烦,原是公平交易,两不相亏。”
那人面色一片冰冷,沉默半晌,方似下定了决心,眼色一沉,开口道:“好一个两不相亏!也罢,皇上的遗骨灵枢,断不能落于奸人之手。我就称了你的意又如何!你给我多少人?”
李烬之见他答应,心中一松,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沉吟片刻后答道:“我最多给你两千,井天兵中无论是降了我的,还是不曾投降被关押的,皆可随你挑选。”
那人满面鄙夷,狠狠啐一口道:“那些没种的顶个屁用!没降的有多少,全给我!”
李烬之正希望他如此,立刻答道:“连上文官仆役,约有千人,我就全让你带走,能不能领他们闯出条生路,便全在你身上。我还可给你千套银甲,千匹黑马,让你冒充止戈骑。你到了城下,可大喊卢烈洲已全军覆没,城中守军必乱,你便有机可乘。”
那人略一思忖,点头道:“这倒可行。你也是为了自己,我便不谢你了。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今日我也算替你们卖了命,他日你们若得了天下,我要你们给皇上一个名位。”
李烬之毫不犹豫,点点头肃然道:“好,我可向你立誓,我们若得天下,千秋英雄壁上,必有史大业三个字!”
那人仰头大笑,转身大步向外走去,一身气势凛然,竟似忘了自己还被倒缚着双手。直走到帐口,才见银光一闪,那人身上的绳索顿时断裂松脱。那人似是微微一怔,却也不曾回头,一掀帐帘,将外头不明所以正欲拦截的两名兵士随手一把推开,便自大踏步去了。
李烬之招来几名兵士下去传令,命人跟着他好生安排,又着人送来一坛酒,与秋往事各自饮了一口,便向那人走去的方向遥遥一敬,翻手将酒汩汩倾于地上。琥珀色的醇酒转眼渗入土中,只余一片暗色的湿痕,在烛火之下泛着微微的红光,像极了饮恨而终的忠烈之士,洒下的不干热血。
夜平静得异乎寻常。天色极黑,没有一丝光,朦朦灯火笼罩下的显军军营便似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安宁得仿佛有些刻意。营中一片寂寂,星星点点的火把在微微细雨中减了几分张狂,多了几分温煦,倒比平日更让人觉得踏实。连着数日攻城赶路的兵士早已睡得鼾声四起,可营帐内却也时有零零碎碎的金铁触碰之声传来,有经验的探子远远一听,便知所有人皆是衣不解甲,枕戈而眠。
卢烈洲又一次预备出去巡营时,陪着他值夜的副将许暮归也又一次忍不住劝道:“这几日来最辛苦的便是将军,还是早点歇了吧。”
卢烈洲摆摆手,仍是戴上头盔向帐外走去。许暮归暗叹一声,挥手示意帐中几名亲随不必跟着,自己取过一支火把便匆匆跟上,在帐口顺手抓过一把伞,尚未撑开,已被卢烈洲劈手夺过,随手一甩,早不知飞去了何处。许暮归懊丧地咕哝一声,似颇委屈,卢烈洲却大笑起来,叱道:“我瞧你还有几把伞!这两滴水还能淋坏了人不成?连娘们儿都没你这般婆妈!”
许暮归显是不服,撇着嘴小声道:“淋不坏人,淋湿了衣裳岂不也捂着难受。”
卢烈洲嗤笑一声,眼中却满是严肃,遥遥望着南方道:“咱们今晚总免不了要湿的。”
许暮归也随着他向南望去,只见一片死寂的黑暗。他面上露出鄙夷之色,冷哼一声道:“天都快亮了,连个屁都没听见,我瞧那李烬之是没胆来了!”
“我顾二哥说的话几时有过错?他料李烬之定会走井天国,姓李的可不就乖乖走井天国?他又说他必定出城迎战,趁隙偷袭,如今已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早晚应验。”卢烈洲嘴角一勾,棱角分明的面孔便笑起来也只觉冷硬,“李烬之这小子自恃聪明,不耍点花样不安心,却不知翻来倒去也只在顾二哥手心。他来是一定会来,只是多半不会老老实实来,不知又会耍出些什么名堂。”
许暮归微一蹙眉,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犹疑着不曾开口。
卢烈洲斜瞟他一眼,叱道:“有话就说!你如今已是堂堂的副将,怎还是当初做长随时的德性!”
许暮归一挑眉,一挺胸,大声道:“我一日是将军的长随,一世都是将军的长随。我只是不明白,将军既料定他会来,为何不干脆布下埋伏?”
卢烈洲摇头道:“李小子别的本事倒还罢了,偏就是耳目灵敏,在他面前设伏,那是掩耳盗铃。反正只要咱们自己不乱阵脚,稳扎稳打,他便也拿咱们没办法。”
许暮归心头一抽,望着卢烈洲在明暗交映下更显线条分明、刚挺得不带半丝柔婉的面孔,却忽似自那深深浅浅的纹路中看出了沧桑。他心中淡淡地泛起几丝失落,方才真正想问的,并非为何不设伏,而是为何不如以往一般,不论对手出什么花样,只管全力正面突击,硬碰硬地打得敌人无力招架。卢烈洲三字,在显军的后辈将士心中,早已是不败的传奇,是主宰生杀的战神,然而曾几何时,这位纵横驰骋、当者披靡的战神心中,竟也有了“稳扎稳打”的字眼。不久前的那场接战,虽是无足挂齿,然而李烬之那一箭,终究还是结结实实地射中了这位不知战败为何物的将军,那样的铮铮锋芒、凛凛威势,竟仿佛就在这一箭之下消磨了几多光彩。
卢烈洲见他意态消沉,默默不语,心中也起了感触,拍拍他肩头,慨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想些什么。我卢烈洲纵横疆场二十载,手刃多少不败名将、无敌豪杰,叶无声后再无一人能与我比肩,人生至此,已是不枉!世上既无长生之人,堂堂男儿,便该求死于疆场,终有一日会有人踏着我的尸骨站上我今日的位置,当彼之时,我亦绝无遗憾。”他微微一顿,回头望向神色惘惘的许暮归,目中忽地光芒一盛,陡地抽出腰间佩刀,大喝一声,在他火把前侧斜劈而上。凌厉的刀风激得雨水忽地打了住,许暮归只觉面颊生疼,手中火把陡地亮了一亮,长长的火舌被劲风卷着直向上窜,几乎烧着了他的鬓脚。他一惊之下慌忙后退,耳边听得卢烈洲纵声大笑道:“可如今还未到这一日。你小子也给我打起精神来,姓李的今晚不来便罢,如若不然,我包教他来得回不得!”
话音方落,似是回应一般,营外里许处的岗哨忽响起急促的鸣锣声,一道道愈传愈近,转眼整座营中都是锣声大作。各帐中稀里哗啦响起一片杂而不乱的起身声,几名动作快的副将已掀帘而出,衣甲端整地向主帐奔去。
卢烈洲嘴角一勾,冰冷如锋,望着远远驰来的探马沉声喝道:“好!回去升帐,准备迎客!”
许暮归只觉热血沸腾,大声答应着,随着他匆匆奔回帅帐。
显军早有预备,很快便组织停当,齐齐整整地在营内列阵。营口早已搭好了工事,又粗又长的圆木四分入土,六分外露,顶部削尖,围成双层牢不可破的坚墙。墙后是数道深深的壕沟,既作掩蔽之用,也可阻止敌人骑兵突袭。壕沟之后是几座高高的箭楼,早有箭手半开弓弦,严阵以待。营中一片静默,成千的火把映得雨丝都成了红色,带着难以言说的不祥。
刀兵之变,天亦泣血。
显军上下兵士屏住了息、绷紧了弦,耳听得远处闷雷般的蹄声越来越近,可极目望去却始终只见一片黑暗,显然容军为求行踪隐秘,并未点火照明。
此时已近黎明,天色却仍是一片漆黑,显军兵士已可感觉到脚底的震动,却仍是瞧不见容军踪影。卢烈洲高立箭楼之上,细细听着马蹄,估摸着容军已入射程,正欲喝令放箭,岂知马蹄声却忽地一住,紧跟着便听容军齐声大吼,声势惊人,似是生怕别人不知他们来袭营。卢烈洲微一怔愣,尚未反应过来,只听呼啸破风之声大作,容军的第一轮箭雨已射了过来。这一下虽是先声夺人,可却未收多少实效,容军距离尚远,射来的箭倒有大半落在营外,剩下的小半虽射入营中,可显军兵士早已顶着盾牌伏在壕沟之内,这稀稀落落的箭矢哪里伤得了半个人。
卢烈洲一时不明所以,也只得先令箭手回射。一轮过后,隐隐听得对面阵中传来马嘶人呼之声,似是起了一阵混乱。紧跟着马蹄声起,竟是向后退去,退不多远却又停下,重又射来一轮箭雨。这一回更是只有寥寥几支射入营内,容军却似浑不在意放了空弦,仍是气势十足地高声吼叫着。
卢烈洲见状,料定他们是不敢强攻,想诱自己出战,明知距离太远,放箭也伤不了几个,索性也不浪费箭矢,令众人收了弦,稳稳地任由容军高喊着一轮又一轮射过箭来。
众显兵起初还如临大敌,后来见容军只是傻子一般白送来这许多箭矢,也都慢慢放松下来,四处渐渐响起低低的嘲笑声。
天渐渐亮了,隐在黑暗中的容军渐渐现出轮廓,黑马白甲,李字旗飘扬,正是止戈骑无疑。然而这名震天下的止戈骑此时却犹在不知疲倦而毫无意义地吼叫射箭。显兵之中已是闹哄哄一团,大半人连盾牌都已放下,若非将领压着,只怕早已跃出壕沟看热闹。卢烈洲却是越来越觉不对,此处四面旷野,随着天色渐亮,他一目了然地瞧见周围并无埋伏,而正面的敌军不过寥寥数千,显然并无一战之力,然则这半夜的虚张声势又是为何。
虚张声势!这四字令卢烈洲陡地心中一动,他狠狠咒骂一声,纵身一跃便自三丈余高的箭楼上跳下,就地一个前翻便稳稳站定,大吼着招过许暮归,喝道:“你快带人往北边查探,可有骑兵痕迹,快去!”
许暮归被他吼得一震,知道必是事态严重,应了一声转身便走。卢烈洲又急又怒,连声发着指令,吩咐众人都出来列队待战,自己则亲率一队骑兵率先出营试探虚实。
一出寨门便迎上了漫天的箭雨,好在箭矢或疏或密、或疾或缓、或远或近,不成气候,全无威力可言,卢烈洲率着二百骑手一路挡格,全速疾奔,待冲到容军阵前时,不过损失了寥寥十余人。
两军尚未接战,卢烈洲便已看出不妥,对面的止戈骑看着自己一行冲到,不仅不上前迎战,竟还有惶恐欲退之象,他们人未杀到,容军阵线已有乱象。
卢烈洲知道不好,甩下身后众骑当先直冲入敌阵,一路杀去几乎全未遇着阻力,冲到哪里哪里便立时溃散,全无半点战力。此时天已放亮,近战之下便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的白甲浓一块淡一块,斑驳不堪,显是以白漆临时刷成。卢烈洲至此已确定中计,大怒之下接连劈杀了数人,直惊得这些冒牌止戈骑鬼哭狼嚎。他泄过一阵火,情知不能耽搁,便大喝一声率队回营,身后的容军只差不曾相拥而泣,哪有半分追击的意思。
回到营中时恰好许暮归也已火烧火燎地回来,老远便急急叫道:“将军,咱们中计了!营寨西北果然有骑兵经过,他们虽以棉布包了马蹄,还是留下些痕迹,确切数量不知,看样子只怕有数千。他们定是奔出云关去了!”
卢烈洲狠狠啐一口,骂道:“他娘的,好你个李烬之!正面那些都是井天国的废物,在这儿拖了咱们一夜,正主原来早已摸到出云关去了!骑兵都给我上马,咱们追!剩下的也都给我出战,灭了前面那些废物,顺势就攻城!”
许暮归大声答应着,立刻下去传令安排。卢烈洲等不及骑兵集结,带着那小队人马先一步出寨向北追去。
第二十四章 一战(中下)
在那一千奔袭出云关的井天兵走后不久,秋往事便带着飞隼队以棉布裹着马蹄,趁着天亮前两军对峙之时悄悄摸到显军西北面,来回奔驰着,将一千骑留下的痕迹扩大成仿佛有数千骑驰过,随后便原路返回,同大部队一道叫叫嚷嚷折腾了半夜,终于等到卢烈洲怒气冲冲地率队来了又回。众人知道计谋已成了一半,皆是精神一振,摩拳擦掌,只等泄泄这憋了半夜的窝囊劲。李烬之立刻重排阵势,将三千止戈骑分作三部,他同秋往事各领一队分列左右两翼,另有五百人分作五股,与井天兵中勇悍可堪一战者编作五队,分插在中路五千井天兵中。
果然过不多久,显军营中便响起“咚咚”的战鼓,起初缓而有力,一声声皆似要砸入大地中,渐渐地越来越疾,越来越轻,又似一溜烟上了天,便在鼓点快得仿佛连成一线之时,猛听得一记震天动地的狂吼,密集成片的箭矢泼天而至,日头霎时一黯,尖锐的风响刺得耳鼓生疼,仿佛天神降下了灾厄,让人只觉无处可逃。与此同时,黑压压的大军带着震人心魄的吼声压顶而来,惊人的声势更盖过了天上的箭雨,仿佛飓风海啸时的怒潮,倾天覆地,拍岸不回。
无形的气势却有着千钧之重,一众井天兵皆不由自主地梗起脖子拱起背,手中长刀震得“嗡嗡”响,仿佛费尽浑身之力方不至于被压垮在地。中军阵型似是受了什么无名之力的挤压,在不知不觉中向后缩去,若非尚有五百止戈骑在中间镇着,只怕尚未接战便先已溃败了。
左右两翼的止戈骑却是出奇的沉默,便连马匹亦无喷气踢腿的狂躁之态。这沉默似是形成了奇妙的气场,将几千人连作一体,稳定得仿佛不受外力,恰如狂风巨浪下的巍巍岩石,你纵百折不回,我也自岿然不动。
井天兵也在这似乎蕴藏着无限力量的沉默中渐渐安定下来,依着指令紧缩阵型,每一排都将半人多高的折檐盾牌块块紧挨,盖住马头斜支在身前,连作一整条长长的护板。箭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整条护板不堪重负地震荡着,仿佛随时可能散架。人在盾后只觉天崩地裂,不堪的重负令人喘不过气来。死顶着盾牌的肩臂顷刻间便已发麻,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箭矢砸在盾上的铿然鸣响声、越来越近的万军冲锋呐喊之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呼嚎叫、惊嘶悲鸣声。
恍如末日的一刻仿佛无休无止,整个天地间只余下强烈的震荡和轰鸣的巨响。身边时刻有人马惨叫着倒下,却谁也无暇去想是否下一刻便会轮到自己。恐惧到了极处,仿佛超越了生死,身体虽颤抖得无可抑止,心中却平静得犹如死水。有人哭泣、有人狂叫、有人喋喋絮语、有人木然发呆,却偏偏无一人想到退却、想到逃跑。在恐惧之下垮掉的人早在一开始便在慌乱中被万箭穿心,能撑到现在的都本能地知道,一旦松了劲,便真是万劫不复之局。
不知过了多久,箭雨方如来时一般毫无预兆地骤然停止,压力一松之下,大半井天兵未得号令便已不由自主地扔下盾牌,抬眼便见潮水般的显兵已涌到数十丈外,森森白刃晃人眼目,逼人的寒气扑面而来。凛冽的杀气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积压的恐惧陡地爆发出来,遮蔽了最后的理智,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宣泄口。众井天兵忽似不要命般疯狂起来,没头没脑地向前冲去,似是急不可待地想将眼前这恐惧的根源一举击碎。
秋往事一见情势有变,忙探长了脖子留意着右翼李烬之的旗号。沈璨踩着马镫立起身来向前一看,只见井天兵冲得全无章法,咒骂一声,啐道:“狐子养的短命鬼!想死也不挑个吉利日子!让他们原地踞守都做不了,这不坏咱们事儿么!”
秋往事遥遥见得李烬之处打出原地待命的旗号,也便安下心来,悠悠然道:“没事,李将军那里没动静,咱们也等着便是,想必不碍的。”
“最好不碍!”沈璨恨恨地望着中路剩下的小半不知该进该退的井天兵,烦躁地空甩着马鞭,“他们若真叫显军一口吃了,咱们后头的戏可就唱得费力了。”
“不至于的。”季无恙纵马一路小跑着自后排插上前来,一面眯眼注视着前方一面接口道,“井天兵再孬,好歹总是骑兵,怎也不至于叫步兵给灭了。其实如此正好,你等着瞧吧,他们保准一会儿便将显军勾回来了。”
沈璨斜瞟他一眼,挥挥手粗声粗气地道:“得了得了,你且回后头呆着,显军真过来了可没地儿让你逃。”
“我大小总也是个将军,难不成还能一世躲在人后?”季无恙朗声一笑,一派斯文的面上难得现出几分豪气,倒也颇有了几分军人样子,“今日是咱们顺风,出不了事,我便在前头留着,也多少尝尝厮杀的味道吧。”
沈璨眉头一皱,还欲反对,秋往事却已笑道:“也好,你既入了武职,总也不能白穿了这身盔甲。一会儿你跟紧我便是,横竖我手多,匀两只出来罩着你也费不了什么事。”
季无恙大喜,连声称谢。三人一时说说笑笑,面上虽是一派轻松,却也都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前方战局。
双方的距离转眼便已拉近。井天兵全速疾驰着,倒也颇有一往无前之势。显军却早认定对方皆是不识战阵的乌合之众,虽是以步军迎战骑兵,却也浑然不惧。眼见井天兵看似声势十足,实则阵型散乱,全无章法,呼喊得嘶声竭力,一看便知是初历战场,怯极而狂,并无半分底气。显军立刻拉开阵势,前排矛兵齐齐掷出手中长矛,带出一片凌厉的破空呼啸之声。
数千长矛带着穿岩透甲的劲力从天而降。冲在最前的井天兵全无招架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迎向末路。惨呼声中,前排人马登时齐刷刷倒了一地,几无漏网之鱼。后排之人不及反应,互相牵绊踩踏之中又自死伤无数。三万显军乘势而上,硬生生冲入对方中军阵中。
风中立时带上了血腥气,士兵的眼中也被染上红色。井天兵全未发挥骑兵突袭的长处便已被人近身缠上,在敌人数倍于己的压倒性兵力之下,甫一接触便已节节败退。强撑出来的勇气如卵触石,转眼之间便被击得粉碎。前队之人尚在勉强抵挡,后队见势不好,早已掉转马头奔逃起来。溃势一起便无可阻遏,显军尚未使出力来,井天兵便已先自己软了下去,全线败退。好在众人皆是骑兵,一跑起来显军却是追之不及,因此虽是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死伤却总算不甚惨烈。
显军眼见敌方溃退,哪里肯放,明知追不上也仍是卯足了劲衔尾狂奔,喊杀之声震彻天地,转眼便已追入容军阵中,迎面便要撞上留在原地的止戈骑。
秋往事留意着李烬之的旗号,依他的指令率队装模作样地略作抵抗,便且战且退地徐徐向侧后退去,不动声色地在显军右翼拉开阵势,与右路的李烬之遥相呼应,左右包抄,不知不觉间已将显军围在中间。显军高歌猛进之下哪里看出他们与中军的区别,一门心思追击溃兵,却浑不知自己已在他们左右张开的铁钳之中越陷越深。
李烬之见显军已有半数陷入圈中,阵势也在追击之中渐渐散乱,知道时机已至,当即一声令下。战鼓声骤然响起,突兀地截断了场上种种杂乱的轰鸣,三千铁骑齐声爆喝,再不客气,反守为攻,尖刀般自显军左右两翼直插而入,锐不可当。
场上气氛骤变。士气正盛的显军便似在兴头上被人当头一棍,一时间懵然不辨东西。前军后军早已在疾奔之中拉开了距离,首尾难顾,一众将领尚未摸清发生何事,大军已被狠狠地拦腰截断。
中计!这两个字在显军心头一闪而过,高涨得仿佛无坚不摧的士气如此轻易地被瓦解。恐慌自中部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前后蔓延,无可抑止的混乱应运而生。后队之人眼睁睁瞧着面前仿佛自天而降的敌军,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前军则一抬头便发现自己竟已陷入包围,四面的敌军虽仍是穿着黑一块白一块斑驳不堪的可笑铠甲,却似忽然间脱胎换骨,阵线稳固得坚不可摧,借着马匹的冲力轻而易举便将自己压得全无还手之力。
本在没命奔逃的井天兵忽见形势巨变,一时也茫然不知所措,眼见身后的威胁似已越来越弱,也都渐渐缓下马速回头观望。混在其中的止戈骑趁机齐声发喊,高举着旗帜回头向显军阵中冲去。井天兵缓过一口气来,惊魂略定之下,见身边不断有人转向回跑,耳边又只听“显军中计啦!”、“为皇上报仇”等语,便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掉头冲去。跑着跑着,方渐渐明白原来己方不知何时竟已占了上风,方才气势汹汹的显军此时竟是灰头土脸,一片惶恐。这下众人顿时声气一壮,想想先前的狼狈,皆有扬眉吐气之感,齐声高呼着冲杀过去,有仇报仇、有气出气起来。
显军四处冲撞,寻隙突围,却只找看似人少的东西北三面,全没向人多势众的南方井天兵处打主意。路越走越窄,阵势越压越紧,眼见走投无路,众人也都红了眼,拼了命,不顾一切认准了北方全力冲击起来。被隔在外围的显军趁势伸出援手,两下夹攻之下,北边的敌军阵线终于被一举扯破。好容易抓到一线生机的显军立时全线压上,崩塌一般向北狂涌而去,没命奔逃。几万大军整个乱了套,将领叫不应士兵,士兵寻不到将领,总算人人皆一心向北,虽已是阵势全无,却还未至分崩离析、全线溃散。
止戈骑并不迫得太紧,策着马不紧不慢地跟在显军左右两侧,打着呼哨随手砍杀,如猫戏鼠。井天兵倒是来了劲,一路穷追猛打,东一拨西一拨地直插入敌阵中去四下乱冲。总算显军一心逃命,也无人有心思同他们纠缠,井天兵肆意冲杀,十几个人便敢在敌阵中呼啸来去。
显军一路退入大营,立足未定便已被容军轻而易举地攻破。营寨被肆意冲撞焚烧,毁损殆尽,随军粮草也被或是抢夺或是践踏地一扫而空。显军更是绝望,士气彻底崩溃,小半之人便在一片狼藉的营寨中痛哭失声,就地摘下头盔,弃刀投降。剩下的不足两万人仍是没头没脑地继续向北奔逃,却也不知能逃到哪里。追杀一直延续到午后,显军的尸骸自南而北铺了一路,马蹄踏处溅起的尽是鲜血。
秋往事带着百来号人冲在前头,自左而右、自右而左,随心所欲地也不知将敌阵贯穿了多少回。正自打得兴起,却忽听见身后传来悠长的收兵号角声。她微一怔愣,抬头一看方知竟已追出了数十里。季无恙满面的汗水血污,神情亢奋地几乎有些失控,喘了几口粗气,恨恨地一拍大腿道:“可惜、可惜!再往前就有可能撞上卢烈洲了,不然咱们今日便能打通出云关!”
秋往事也满心不甘,四下一望,隐约见得李烬之便在敌阵对面。她一下跃上马背,远远冲着他做了个手势,也不担心他瞧不见,便一挥手,又带着人向前冲去,一面回头道:“咱们赶到他们头里去,再截他们一回,完了再逆阵杀回来也便算是够本了。”
沈璨等皆不甘心就此回去,巴不得一声,挥舞着长刀高喊着跟上。显军斗志全无,被他们当头一冲,几乎表要就此崩溃。秋往事在阵中纵横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靠近她身边之人一片一片地倒下,全无还手余地。
眼见显军四下溃散,秋往事正欲率队返回,却忽听身后响起一阵突兀的马蹄声。她心中一凛,回头一看,只见北边烟尘滚滚,正自气势汹汹冲来的,竟只有一人一骑。那马显是名种,快得异乎寻常,眨眼之间便已奔近。马上之人身披黑甲,高大得铁塔一般,正是卢烈洲。
秋往事见状大喜,大笑道:“哈!卢烈洲疯了,竟一个人跑回来。咱们上,去捉他个活的!”
季无恙忙阻拦道:“他单骑而回,必有所恃,咱们已是大胜了,还是先退吧。”
秋往事回头一望,见李烬之带着人便在不远处,也正加速向这边赶来。她更是定下了心,满面兴奋地道:“你往远处看,可是隐约有些烟尘?显是卢烈洲追上那伙井天兵,发现有诈,便立刻带了些人往回赶。可他的马快,把别人甩下这么远。这会儿他横竖就一个人,能恃什么?李将军也过来了,咱们捉了他再走也尽来得及。”
沈璨等也正在兴头上,此刻更是亢奋不已。众人发一声喊,便迎着单枪匹马的卢烈洲疾冲而去。
风又劲又疾,吹得面颊生疼。秋往事微眯着眼,紧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黑影,沉声道:“咱们别靠近他,先拿弓箭同他耗着,待李将军上来了再说。”
沈璨等应过一声,当下偏转马头,向卢烈洲侧面绕去,一面拧身挽弓,一通乱箭向他射去。
卢烈洲面色黑沉似铁,眼中一片冰冷,却又偏似随时能喷出火来。上百箭矢自各个角度劈头盖脸地射到,他却冷冷一哼,看也不曾多看一眼,身形一躬,陡地一甩马缰。座下白马昂头一声嘶鸣,猛一发力,四蹄翻腾如飞,竟在疾奔之中又将速度硬生生提高一截,冲着迎面而来的箭矢竟是毫无怯惧之态。卢烈洲一声爆喝,六尺挑月刀一抡,带起的劲风便已刮得漫天箭矢七歪八斜。他舞着刀幕游刃有余地击破箭幕,携着惊人的气势飞快地逼近秋往事众人。
秋往事早知箭雨奈何他不得,本想保持着距离同他慢慢磨着,却未料到他的马竟如此神骏,越奔越快,顷刻之间便已追近。她率队数度变更方向,双方距离却仍是越来越近,眼见甩他不掉,又瞥见李烬之已跟了上来,便索性一挥手,示意众人散开围住他,自己则带着沈璨一掉马头,当面迎去。尚未转过身来,四枚凤翎已先破风而出,两枚取他双眼,两枚射向马眼。
卢烈洲来势不减,抡刀便磕。秋往事早有防备,四枚凤翎陡地转向,两枚向下一沉,向马腹下划去,另两枚随着他刀势而转,贴着刀杆直向他十指削去。
卢烈洲却不松手,直到刃口触及肌肤的刹那,方一个着陆分枪,猛地抬指一扣,疾若闪电般正将两枚凤翎死死扣在刀柄上。秋往事知道不好,忙收回枢力,果然但听“叮叮”两声脆响,精铁打就的凤翎如同薄瓷一般在他指间轻而易举地碎作两截。与此同时,他猛一勒缰绳,拎得座下战马人立而起,长刀顺势在马腹下一扫,磕飞了剩下的两枚凤翎。
秋往事与沈璨趁机逼到近前,双刀齐出,不让他的马踩回地面。被磕飞的两枚凤翎打了个盘旋,又绕到后方刺向马臀。
卢烈洲沉喝一声:“来得好!”,双腿猛地一夹。那白马如通灵性,前足犹在半空,后腿便是一蹬,凌空高跃而起,在二人刀势未至之时硬生生自两人之间挤了过去。卢烈洲则头也不回地以刀柄向后一抡,护住马匹,刀尖顺势横扫,已向同他错身而过的秋往事斜劈而去。
秋往事被刀风逼得几乎睁不开眼,却也浑然不惧,不闪不避,迎着铮铮锋刃猱身而上,凤翎随心而动,卢烈洲露于盔甲之外的面门咽喉顿时尽在银光笼罩之下。另一侧的沈璨也已欺到身前,猛力向他后背劈去。同时又听铮然弦响,一支白羽黑箭仿佛凭空冒出的一般,尖啸着自秋往事腋下穿出,直射他胸前。
卢烈洲对着数道致命攻势,嘴角却泛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只听他爆喝一声,挺直身形,左臂在身前一拂,护住面门,右手挺刀,劲力不减半分,仍是斜劈秋往事侧肋,对于当胸射到的箭与背后劈来的刀竟全然不管不顾。
秋往事本欲趁他被迫回防之际逼上前去进攻,岂料他竟毫不退避,直似欲同归于尽一般。她心中陡地一凛,似是想到什么,尚未分辨明白,浑身已警觉大起,想也不想便猛一勒马缰,同时左脚一蹬,翻离马背,整个人抓着马鞍挂在战马一侧。
沈璨见卢烈洲竟只顾盯着秋往事,全未防着身后,只道他自觉走投无路,情急拼命。眼见天大的功勋唾手可得,他只觉一阵激荡,连手中的刀都微微颤抖起来,忙深吸一口气,也不管留不留活口,大喝一声:“纳命来吧!”,倾尽全力的一刀便重重劈在卢烈洲背后。
狂喜之意方在沈璨心中冒出头来,却听“铛”一声巨响,他陡觉右臂一麻,那一刀竟似砍在铁墙之上,巨大的反冲之力撞得他浑身一震,几乎跌下马去。他又惊又骇,慌忙稳住势子,抬头看时,正见李烬之射来的箭也在触及铠甲的瞬间歪歪斜斜地弹了开去,秋往事正翻至马侧,堪堪避过横扫而来的一刀,而卢烈洲则毫发未损,那一刀一箭竟只在他铠甲上留下两道浅浅的划痕。
沈璨低头看着翻卷的刀口,一时愕然不知所措。秋往事逃过一命,坐回马背,立时掉转方向便走,一面控着四枚凤翎自各个角度射向卢烈洲座下白马,以阻挡他的追击,一面冲周围正欲围上来的飞隼队猛挥着手高喊道:“快退!我们退!”
众人尚在犹豫,场上战局又已陡变。秋往事的凤翎专挑那白马下腹或四腿内侧等刀势难及之处下手,卢烈洲疲于应付,大觉气闷,忽然陡地纵身一跃,竟自马上跳下,一拍马背令它自行逃远,同时右臂一振,将手中挑月长刀猛地向前掷去,却并非取向秋往事,而是冲着她座下战马的四足。
秋往事见他忽出怪招,忙一扯马缰向旁避去,同时射出两枚凤翎自疾飞而来的挑月刀上擦过,顺势将枢力注入刀内,勉力控着长刀向旁偏去。可长刀来势太快,劲力太猛,虽略改了方向,自马侧斜飞而过,刀柄却仍是重重地掠过马后腿,疼得它连声嘶鸣,又癫又跳。秋往事死拽着马缰,好容易稳下它,但听身后重重的脚步声,卢烈洲已飞快地逼近。
李烬之见情形不妙,连射了几箭,除了射向面门的几箭被卢烈洲以佩刀格开,其余的箭箭中的,却皆“铛铛”地弹了开去,全然射【创建和谐家园】他身上浑不起眼的银黑色铠甲。此时本已溃散的显军眼见主帅回扑,士气大振,已渐渐开始重新集结,北方远处骑兵踏起的滚滚烟尘也已越来越近。李烬之脑中飞快地转着念,挥手唤过随在身后的一名副将吩咐道:“你立刻收拾人马带回去,要快!井天兵能叫得应便叫,叫不应便随他们去了,别为他们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