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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笑容让我目眩魂驰,一下子怔在他面前,几乎不敢向前。我向他抬起手,余光中见我的手象个黑爪,布满煤灰,一下子收回手,背到身后,就这么站在了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
这一步就隔开了那些夜晚,那些话语,隔开了我在他身上的触摸,隔开了他依在我背上的身体,隔开了我拉他的双手,隔开了他环在我身前的手臂……我心中酸痛,却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忽然感到,那个让我尽心照料,肆意玩笑的佑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月华沉入海底。他的面容回复平静,只轻轻说了一句:"云起."
云淡风轻,不是我梦中的声音。
我勉强笑了:"佑生,你好吗。" 他半垂下眼,低声说:"很好。"
俩人就这样对着,谁也不再说话。我不敢看他的脸,就盯着他放在双膝的手。他的袖子盖过双手,只有右手中指的指尖露在外面,白玉一样精致。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更显得悄无声息。我忽然想哭泣,想转身离去,永不再见,永不伤心。
就听一声:"哈,云起,你回来啦!" 转头见淘气,一路快步走来,穿着光鲜的藕色衣衫。
我不由得一皱眉:"你这是什么色儿?"
他一愣说:"我娘刚给我做的。"
我一摆手:"是你娘给自己的料子,做坏了给你了。"
他大惊:"真的? 你怎么知道?"
我松了口气,向他们两之间一挥手:"这是佑生,我的一个朋友。这是淘气,无业游民。" 转身往车走去。耳听淘气对佑生说:"不,不是淘气,是陶旗。" 佑生没有声音。
我拿起一袋煤,淘气凑过来说:"我帮你吧。"
我挥手:"穿成这样,要卸煤,找打呀你。" 淘气说:"我换了衣服来吧。"
我摆头:"算了,我今天懒得理你。"
淘气毫不以为意,平常被我骂多了,再接再励地说:"那明天见了"。转身走过佑生身边,突然停下,指着佑生说:"云起,这不是你干的吧?"
我吸了口气,也不看他们,淡淡地说:"你要是再不走,也快陪他坐那儿了。"
淘气倒抽一口凉气,说:"我走我走。" 但又不死心地对佑生说:"他对你都这样了,
你还来看他,真够朋友了……"
我开始找东西:"我真得揍你一顿了!" 淘气跑了。
气氛轻松下来,我转身对着佑生,他似乎有了一缕笑意,看了一眼淘气走的方向说:"他倒是个,好人。"
我轻叱:"小屁孩一个。" 叹了口气说:"你等我一下,我把这些煤卸了,洗了脸再和你说话,不然我真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是,没看过。" 他轻轻地说,眼睛又半垂下,象是怕泄露了什么。
我吓了一跳,忙把一袋煤甩上肩膀,匆忙说:"你还记恨我呀,我说我怕你了。" 他竟抬眼看着我,笑了,月华又上……
我啪地拍了自己脸一下,说:"有虫子,我得先把煤放下。" 快步走开,竟听他低低地笑了声。吓死谁了,这是什么杀伤力呀! 我死在他手上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飞快地把几袋煤卸了车(小乞丐都不在,后来才知道是被别人拿美食引走了),把马也解了,提了买的馒头,到他身边,仔细看,他实际上是坐在的一架椅子上,两侧有和椅子座一样高的轮子。这就是古代的轮椅了。周围看看,不远处一架马车,十分不惹眼,但几个仆人,却身手矫健的样子,其中就有那个晋伯。我对他说:"我把你推进我的院子,他们会不会过来跟我打架?" 他又一笑,我尽量不看他,听他说:"你还怕他们?"
可气! 现在打都打不了他了!
我推了他的椅子,走到院子里的井边。我放下馒头,进庙里拿了我的破毛巾,破脸盆,我那红牛易拉罐改装的杯子回到井边,开始洗脸洗手漱口。
他在那里看着我反复洗手和手臂,终于说:"云起,你才华横溢,出口成章,为何要这样苦自己?"
我笑出声来:"我哪里有什么才华?所说的都是古人诗句,顶多不过是个博闻疆记罢了,过目不忘而已。说白了就是一个背书的主儿! 这儿哪里需要一个背书人,我们家乡也不需要,我在那里,只是个秘书助理。"
"什么是秘书助理?"
我说:"秘书是替头儿,就是老板,写信的人,秘书助理就是帮秘书的人,就好比,是这里帮着写字的人研墨的人。"
他惊讶:"他们只让你研墨?"
"对呀! 所以我可不是个什么人才。可到了这里居然发现,因为我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干些事情,你说这不是小人得志是什么?! 哪里是苦了自己? 我夜里睡觉都乐得哈哈笑呢。"
"你卖煤饼和炉子又算什么事?" (嗯,他怎么知道的? 但当时正在谈兴上,没细究。)
我坐在他身边的井台上说:"说来话长了,你想听吗?"
他又笑了,说:"我何时不想听过?"
我看着他半天才缓过神来,忙晃了下脑袋说:"佑生啊,你真是害人非浅哪。"
他微侧开脸,垂了眼帘,唇上带出来一抹笑意。
我忙敛了心神,正容说:"我的家乡四百年以前还是鱼米之乡,湖泊遍布,环山满是森林。后来,那里建立了一座庞大的皇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间。建这个宫殿并没有让森林消失,但是那之后的每年的冬天,大量的林木要被伐掉,给皇宫供暖。仅仅两百年,森林就完全消失了。山头光秃,北风强劲,风沙渐猛。湖泊河流相继干涸。一个美好的地方,变成了黄土飞扬的垃圾场。
我曾住过朝北的房间,冬夜里,狂风夹着沙子打在窗上,象在下雨,实际是在下土啊!
其实,我的家乡不是人们唯一的错误。有一片黄土高原,原来也是森林覆盖,人们砍伐尽了树木,地表黄土随风雨而失,土地贫瘠,民不聊生了。黄土流入河流,堵塞河道,造成多少洪灾,真是雪上加霜啊。那些林木没有用于什么流传于世的建筑,大都是被烧了做饭或取暖。更可惜的是," 我一拍膝盖站了起来,又开始乱走。我指着我脚下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有全世界最丰厚的煤炭资源,完全可以满足所有人的取暖和炊饭千百年所需! 那些林木被毁实在是人们的愚昧啊!"
我叹息着:"人们烧一个煤饼,就是少烧一个树枝,烧一大堆煤饼,就是一棵树木。
哪一天我把七孔煤和一芯炉介绍给所有的人,让从皇宫贵族到贫民百姓都用煤而不再用木,我就会救下森林和多少动物啊! 可惜我势单力薄,也许有生之年只能达其一二,但我若尽了力,死时也就心安了。"
他轻声说:"你小小年纪,干嘛谈死。" 我看他,他不看我,但脸上似有种悲伤。
我笑起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呀。我看到了我过去的一生,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无足轻重。我不在意首饰衣着,粗布葛衣也没关系。来这里,除了馒头,真什么也是吃不下。口腹之欲几乎没有了。我只想做一件好事,也不枉来这世上一场。
我也是有内疚的,烧煤虽然可以免去森林之毁,但煤本身也是污染。一定要努力把污染降低才成。煤灰可以压成砖或制成防火泥,可煤烟在空气里无法收集,至少现在不行。我做好事的同时也做了坏事,日后只有把这煤业所得广用于建立百医堂,为大家修桥补路,收养乞儿来补偿我的过失了。" 我叹息着。
"那你呢?" 他问。我抬头,他看着我,那目光明亮又温和,我忘了说话,他又说一
遍:"那你要什么?" 要你! 我差点脱口而出! 赶快晃了晃脑袋,可恶,这简直是勾魂哪!
我转了转脖子,感到疲惫不堪,不禁说:"我想要一个大浴室,有个大澡盆,我好洗洗澡。然后我要一个藏书馆,书越多越好,没书看,好孤独啊。然后,……就不在我手上了。"
"什么不在你手上了?" 他问。
"命运啊,两个人的命运,不在我一个人的手上啊。" 我摇摇头。他没说话。
我突然感到非常累,不禁拿了水杯走到他椅子旁靠着轮子坐下。我喝了两口水,看见他的手伸过来,要杯子,我把水给他,恍惚中象以前一样,我闭上眼睛说:"佑生,又见到你了,真好。" 我慢慢滑倒在地上,睡着了。
下雨了吗,水滴落在我脸上。
传言
我那天醒来时已是满天星斗时分,佑生坐在地上,我躺在他怀里。我初睁眼,看见明亮夜空下他温和美好的面容,几乎以为自己在一个美梦里。我一定是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又垂了眼睛,似乎抱歉地说:"地上太冷……"
我一下子翻身滚到地上,马上去扶他,一边说:"冷你还在地上坐着?!"
他双腿麻木,根本起不来,我就帮他把两条腿先伸直。动了他的伤腿时,他哼了一声,低垂了头,浑身发抖,双手抠进地里。我心里有一个地方刺破了一样疼痛,咬着牙,帮他【创建和谐家园】他的另一只腿,一句话也没有说。
也许就在此时,我决定配合他演这场戏。我不问他是如何找到我,不问他的背景,不问他的妻妾如何欢喜他的归来,不问他记不记得我说过的择偶条件……我什么都不问,如果他告诉我,那是他的选择。因为我不问,所以我也不去想。
我只要他轻松地来,笑一笑,快快乐乐地离开……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次……
我这是不是典型的第三者阿,不,是第三,四,五者,第五者! 我TM别活了! 在原来的地方当个第一者还被第二者给甩了,在这儿当第五者,这不是自取灭亡是什么?!
但是没办法,一想起他的样子,我就想象不出怎么才能对他讲:"别来了! 和你那一大堆妻妾呆着去吧。" 我不愿让那双眼睛中出现一缕悲伤,因为我知道他已经经过多少苦难。
哎,舍身喂虎就是这种情形吧,或者,以身饲虫,依呀! 还是喂虎了吧。还是不要舍身就是了,他也不敢吃我,顶多拉拉抱抱,那感觉也不错……也许我是老虎呢? 对,怎么没这么想! 不是虫,我是老虎! 他是来喂我的,最终被我吃掉! 他的妻妾一点儿没捞着……
这么想着,心情舒畅,可见这世上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败局,一念之间,胜负成败,黑白颠倒!
这之后,我们越来越忙。不仅这个镇上,别的镇也有人来买我们的炉子和煤饼。淘气已成了独当一面的主管,小乞丐们都成了师傅,更多的乞丐流民加入,我得找新的地方了。我们买了新的马车和马,路路不拉车了,它很高兴,我常骑着它在镇外的田野小路上跑跑。
每一个客户来,我每次都要反复和他们讲怎么使用炉子,防止煤气中毒,还让他们签下名字,说已经得到培训,保证按我说的去做。我不想惹任何麻烦,什么都想料敌先机。在外面把自己防的滴水不漏。结果,谁知道,从心底深处失了把握,弄得自己神魂颠倒。这是不是报应啊。
佑生十天半月来一次,每次早上到,晚上走。他总是那一袭朴素的蓝衫,一条头带。
来时满面风尘但兴致勃勃,走时神色疲惫,语意阑姗。
他总给我带一两本书来。我们到河边坐下(我的庙已是个煤工场),我会向他问不认识的繁体字。有时候是拦路虎,有时候是一群羊。碰到一群羊时,他会把整个句子讲解出来。读书是咱们的老本行,自然会有很多感慨和遐想,和他谈论起来,常常你来我语,精彩非常。他只是这时,话还多点。我在学校里有过无数这样的探讨,倒也不觉得异样,他却时常激动得眼睛发亮,盯得我心里发慌。难得的是,第一本书后,他就开始摸索出我的喜好。经常带来什么书,告诉我,你上次喜欢XXX,这次也许会喜欢这本。他竟然大多不错! 但他也介绍给我多种不同的书籍,各个方面都有。我不喜欢的,只看一页而已,他就会推荐另一本,从不勉强。
河畔杨柳,夏日微风,阳光在水面的光,映在他身上,让我为之恍然。
下午,我们会去一家茶肆或小餐馆,喝喝茶(真差),吃点东西。我也就吃个馒头,来个青菜,他吃得就更少,但每次都要分吃我一小块馒头。我们总选一个角落,他喜欢我坐在他身边,而不是对面。我们在吃吃喝喝中,交头接耳,低声地说说笑笑,我觉得就这样,直到永远,也没什么不好。
唯一遗憾的是,我再也不敢象以前那样轻薄他了!连他的手都不敢碰,更别说背背抱抱。很难想象我曾经对他上下其手,任意胡为,还曾把他双腕……不知他现在的身体是不是还是我摸过的那个样,不知他三个妻妾中有谁摸过……不想不想,不能想,不然我真会疯掉!
一天我们正在那里饮茶轻笑,一群人乌央央地进了茶肆。满满地占了一大张桌子,挡住了我们出门的走道。佑生又坐在轮椅上,更出不去了。得,只好等等了,反正我们也没喝完茶呢。
就听他们开始吵吵,说什么X大哥刚才皇城回来,快说说新鲜事。
我来此一直在小镇乡村转悠,听说皇城,不由得留了些意,不留也不行,他们说话的声音大得有回音缭绕。
就听那个X大哥说:"要说新鲜事,这皇城里还真有一桩呢!" 大家忙答"快讲快讲!"
那大哥接着说:"大家还记得那几月前狩猎身亡的九王爷吗?"
有人接到:"当然当然,当时皇上惊怒异常,悲痛难忍,罢朝七天哪! 派了近千人搜寻,终于在万丈悬崖之下找到了九王爷的尸体,皇上据说扶棺大哭,因为九王爷的尸身粉碎不全哪! 还令厚葬于皇陵,紧挨着历代皇上的陵边,说日后好再与九王爷相伴。"
又有人说:"若说皇上对九王爷的宠爱哪里只是兄弟,真真胜于父子啊。可要说九王爷也是这世上少见的奇人呢。"
有人插话:"就是,九王爷人中龙凤,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啊。他貌匹无双,加上他常穿华服美袍,许多人都望之一面,记之终生。更何况他允文允武,诗词咏赋,琴棋书画,刀枪剑戢,骑射弓箭,无一不通! 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气质卓然,出口锦绣,挥笔成篇啊,那简直是我朝开国以来,风采文章第一人!" (我:TMD,世上有这样的【创建和谐家园】么?)
有人又加上:" 还吹得好箫哪。" (我: 更是【创建和谐家园】,我不会吹箫。)
还有人:"据说这九王爷不爱江山社稷,只爱绝色美人!" (我:这简直是【创建和谐家园】到家了。)
另一人:"就是,据说他从小的丫环们都是人间少见的美人呢。还听说他把最美的那个纳为妾了,永伴身边。" (我:靠,【创建和谐家园】到我无语的地步了。)
"那丫头片子的命真好。" (我:倒霉蛋哪)
"那算什么,记不记得他万两黄金买青楼艳色青倌人XXX为妾,传为天下美谈。只因那青倌人可以和他对吟诗句,伴他月夜泛舟湖上啊。" (我:淹死算了。)
"你们都忘了那咱朝开国以来最隆重的婚礼了吧?!" (我:败家子)
"是啊,那真是一场闻所未闻的浩大盛典哪。咱皇上知道九王爷誓娶一位天下绝色佳人为妻,遂为九王爷广为物色,圣上不为自己的后宫,反为自己的兄弟,这是什么情义啊。" (我: 狼狈为奸而已。)
"最后选中了顾XX尚书的小姐! 听说那顾家小姐是艳冠天下,色比神仙哪!见过她的人说,她美不胜收,闭月羞花,加上窈窕身段,风流举止,九王爷新婚之夜就写下了名句XXX (省去谗媚可耻毫无文采的十几字),一时传颂天下,顾家小姐的美貌青史流传了。"
"传闻盛典之上,祥云缭绕,那英俊潇洒的九王爷手挽着凤冠霞佩亭亭袅袅的一位女儿家,远望如一对仙人入世哪。" (我:眼神有问题吧。)
"更难得那顾家小姐弹得一手好琴,与九王爷经常在宫中琴箫合奏一曲,皇上都为之赞叹!" (我: 没水平的人到处都是啊。)
"那九王爷得娶如此娇妻美眷,偿了此生宿愿,赋诗为证XXXXX" (我:又来了,这人怎么不知道藏拙呢?)
"可谁知九王爷竟……哎? X哥,您要说什么来着?"
"你们这七嘴八舌的,哪里有我说的时候?"
"对不住,您说您说。那九王爷死了以后怎么啦?"
"死了以后还能怎么著? 他又活了!"
众人大惊,有茶碗掉在桌上的声音:"从地里爬出来的? 那可不容易,皇家陵墓还不都砌得死死的?"
"你们让不让我说话了?! 我是说他没死!"
"那尸体是谁的? 他一直在哪里?"
"据说那尸体是九王爷一位仆从的,他掠了王爷衣服,不期然,失足悬崖。"
"那九王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