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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却没什么不敢的,一开口就是舌灿莲花,将蔡氏兄弟两人吹得是才高八斗、诗成七步。
蔡卞到底是年轻面皮薄,一张小脸微微涨红,但又忍不住抬起眼,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明远和种建中——头回见面,还未通名,明远就猜出了他们兄弟的身份,真是好厉害!
而蔡京则温文尔雅地笑着,看似正在平静接受着明远的恭维,但他时不时将探究的眼神从明远面上扫过——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不过是拥有一副好皮囊的寻常子弟,为何今日被误打误撞请入相府,王相公却对他念念不忘,催促着要将人寻回来。
蔡京是福建人,福建士子在汴京的人数不少。今日听说王相公急寻一位“横渠【创建和谐家园】”,他便用“横渠门下”这四个字一打听,就立即打听到种建中和明远两人住在城南这边的驿馆,所以才怂恿了弟弟一起过来,寻访这两位。
此刻蔡京望着明远,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客套,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王相公,究竟觉得这个年轻人哪里不寻常呢?
蔡京这么想着,观察着,猛然觉得一对凛冽的眼光扫来,犀利得几乎令他当场一震。
接下来蔡京看清了站在明远身边的种建中,正冷然望着自己。蔡京身材虽高,但和种建中比起来还是略逊一筹。
因此种建中的眼神带着锐意十足的强烈压迫,仿佛在说:你打谁的主意都行,就是不能打我师弟的。
第48章 百万贯
蔡家兄弟来找明远, 主要是好奇。
王安石家的家丁,错将明远当成是蔡卞,从礼部试放榜现场“捉”了回来。然而明远一旦说明误会便潇洒离开, 一点儿也不想借此机会见见天下士子都想见的一国宰辅。
这倒也罢了,偏偏王安石听闻错过了“陕西明远”, 也表现出十分惋惜,甚至让管家再去将明远追回来。
那时蔡氏兄弟二人刚刚赶到相府。蔡京听闻此事, 便主动与弟弟蔡卞一起, 出门寻访, 果然在城南这边的驿馆找到了人。
当下双方见礼, 互通了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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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兄弟来此之前, 将明远想象成了多么厉害的人物,可真见面了,才发现明远不过是和蔡卞一样,未及弱冠的少年。更夸张的是, 他还是一介白身, 只是想来京中读书而已, 在国子监中的学籍竟然还被人挤掉了。
至于明远身边的种建中, 人确实生得高大英武, 仪表堂堂, 但也只是一名刚刚通过铨试,将从武职转为文职的小官。这种品级的官员, 在天子脚下的汴京城里多如牛毛, 数不胜数。
若是当街遇上, 蔡京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看种建中一眼, 别说特地寻访了。
不明白王安石对二人的兴趣从何而来, 难道真是看在“横渠先生”的面子上吗?
但还是蔡京会做人, 既然是他们兄弟找上人家的门,就绝不能丢份。
于是,蔡京冲种明二人一拱手:“今日正逢种兄铨试得中,将来必然要大展宏图的。而舍弟与明兄年纪与相貌都很接近,虽籍贯天南地北,却能在这汴京相逢,也是有缘。不如就我们四人,随意前往哪家正店,一起庆贺一番吧!”
明远顿时拍手叫好。
“元长兄说得没错,相逢即是缘分。今日合该庆贺元长兄与元度兄,双双高中,再庆贺我师兄,顺利转官。小弟今日做东,请两位前往遇仙正店庆贺。”
刚才他在接到种建中的时候,就已经从路边叫了一个“跑腿”,给了两文钱,让那小孩去遇仙正店订下了一个雅座,时人叫做“閤子”①。
当下蔡氏兄弟不再推辞,而种建中也没有异议,四人带着伴当,联袂而行。
去的路上,明远顺便给向华科普了那栀子灯是什么意思,遇仙正店里究竟能遇上什么“仙”。
向华总算是明白了,晓得正店里的小姐姐们都非常好看,但若是由她们陪一陪,坐一坐,唱一支小曲,他向华一整年的工钱就没有了。
于是这少年下定决心,进了店,要做到绝对自觉,绝不看店里的“仙人”一眼。
谁知到了遇仙正店,情形却与众人的想象相左。
因为今日是礼部试放榜的日子,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各家都摆满了为登科士子们庆祝的酒宴。
因士子们大多清高,而且多半囊中羞涩,因此各家正店都很识趣,将歌姬陪酒唱曲这些虚头巴脑的桥段撤了去。
种明二人和蔡氏兄弟抵达遇仙正店的时候,早有“茶饭量酒博士”②在店门处迎接。
酒博士身后则是一名低眉顺眼的小伙计,双手托着一只黑漆的托盘。托盘中则盛着若干枝刚刚从枝头剪下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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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低头看去,见那少年盛着的托盘中,摆了各种鲜花,如碧桃、海棠、刺玫、连翘,但最多的还是芍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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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们这些已经登科,即将步入仕途的士子们而言,簪芍药的寓意无疑非常吉祥。
传说三朝重臣元老,宰相韩琦,当年出任扬州太守时,后院一株“金带围”芍药,同时开了四朵。
据说这花开放时,金黄色的花蕊会出现在重重叠叠的花瓣中间,宛若围了一条金色的腰带。因此民间有传言,“金带围”开放便意味着扬州城中会出宰相。
于是韩琦便请了三位同僚前来赏花,这三人分别是王安石、王珪、陈升之。
如今韩琦、陈升之、王安石等三人已经先后当上了宰相,前些日朝中也有传言出来,说是王珪即将升任参政知事,眼看要当上副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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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博士便转向明远:“这位小郎君,您也……”
待他看清了明远的容貌,一时竟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明远那副少年人面容,清澈而明净,完美无瑕,几乎教人不想用寻常俗艳花朵去打扰。
明远自己盯着那盘中盛着的鲜花,矜持地笑着。
“说实话,在下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戴过鲜花。”
“听闻王相公是从来不簪花的,当然,扬州簪‘金带围’那次除外;司马十二丈据说也是不戴的,唯有登科高中那日除外——”
“但是今日呢,既然是为元长元度两位兄台庆贺登科,小弟自当从命。”
明远将手伸向托盘,却避开了颜色鲜艳的芍药,而是取了一枝金黄灿烂的连翘,随手戴在鬓边,笑着说:“这个比较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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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这枝连翘却格外衬他的肤色,这枝花簪在鬓边,更衬得他唇红齿白,双眸如水。
明远身边的种建中顿时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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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就在种建中发呆的这片刻。明远已经飞快地从盘中捡了一枝芍药,伸手便替种建中戴在鬓边。
豪气干云,铁骨铮铮的陕西汉子种建中在猝不及防间,竟然也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作“小儿女态”。
种建中顿时伸手要摘。
一句“爷爷不戴花!”差点喊出口。
明远却赶紧喊停:“师兄不能摘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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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笑嘻嘻地相劝——他眼看着钢铁直男种建中鬓边戴着一朵鲜红的芍药,一张俊脸涨得几乎与芍药一样红,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多日来被种建中逼着练箭积下的那一点点小脾气,此刻已尽数化为汴河的流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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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师兄簪花,才是刚柔并济,真的好看。”明远拍着手笑道。
种建中五官都快要挤在一起了。
蔡京是个八面玲珑的机灵人儿,见状也劝。
等到种建中醒过神来,他再想要推辞,已经推不掉了。
种建中看着明远拍手赞好的促狭模样,实在很想伸手就把那朵花摘下来,给明远簪在另一边,让他自己试试这满头桃红柳绿的是否好看。但碍着蔡家兄弟就在身边看着,就算他们师兄弟之间有些内部矛盾,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
于是种建中僵着一张脸,勉强默认了生平头一次簪花的事实。
他可是完全看在明师弟的面儿上,才勉强戴了这枝花。
若是换了别人,想都别想。
蔡京在一旁看了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一番互动,微笑赞道:“彝叔兄,远之兄,你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好啊!”
听了这话,种建中瞪着明远:哪有!
明远则笑望着种建中:那不然呢?
这一场迎宾便总算是结束了。酒博士过来将他们一行人迎入遇仙正店的雅座。
蔡京至始至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眼神却有些幽深——他大致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虽不明白为何明远会以一介白身而得王安石看重,但从明远谈起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态度,蔡京多少了解到了一点。
明远从来没有将王安石与司马光当成是高不可攀的人物。这两位新旧两党的主要人物,明远说来就像是随口说起邻家长辈,没有特别的敬畏,只将他们当成是有意思的普通人罢了。
这个明远,的确有点意思——蔡京觉得自己就做不到这一点。
一时间四人迈入遇仙正店的雅座。这是一间特意为士子们预留的閤子,窗户对着后院的花园。此刻清风徐来,隐隐有丝竹之声,却无闹市的喧嚣。
蔡京与蔡卞兄弟入座后都眼带好奇,开始欣赏雅间内的装潢和墙上的字画。很显然,他们两兄弟自入京以后就都在积极备考,无论是登楼饮酒吃席,还是来这种门口点了栀子灯的正店,对于蔡氏兄弟都是头一回。
酒博士悄悄过来问明远,这宴席该如何安排。
明远一听就明白,这是酒博士在打听他的预算,看给这一桌上什么规格等级的佳肴酒水。
明远微微一笑,随手递出小小一锭金子:“按你们拿手的来。”
酒博士马上眉花眼笑,晓得这是明远让上最高规格的席面。
当然,一桌席面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一锭金子的地步,待会儿少不得还是要倒找钱给明远的。
看酒博士这么高兴,明远不得不又叮嘱一句:不要“遇仙”,他们这一席清清静静地说说话就好。
毕竟在座有一位是王安石已经内定的女婿。如果一登科就在正店里闹出什么笑话,可就不好了。
于是这遇仙正店的菜品与酒水就流水价地送上来。
明远等人却都不在意吃喝,只是随意攀谈聊天。
蔡氏兄弟两人的注意力始终都在明远身上,种建中只是个附带的。
只有当蔡氏兄弟得知种建中是“西北种家”的子弟,是大儒种放的重孙,名将种世衡的亲孙时,才双双面露惊讶与崇敬之情,起身重新与种建中见礼,兄弟俩各补敬了种建中一杯。
即便是家乡远在东南的福建士子,对在西北边境英勇抗击党项人犯边的种家子弟,也绝对不敢小瞧了去。
明远只管在旁笑嘻嘻地给众人斟酒。
在他看来,这遇仙正店的菜式平常,但是酒真的还不错,不愧是“一百八一杯”的玉液酒。
当然,这玉液酒的真实价格其实也只有七十二文一角,没有后世小品里那样夸张。
时下的酒都是低度黄酒,用粮食酿成。遇仙正店的“玉液酒”口味柔和,入口醇厚,后劲十足。明远的酒量其实很不错,但他遇上这种酒,却也不怎么敢多喝。
蔡京一直在观察明远,几乎是有样学样,见明远不肯多饮,他也就不肯多喝半杯,还时不时拦着蔡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