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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回来了,但我咋觉着这孩子跟掉了魂似的,眼睛里的神采没了。”
“我看也是,以前每天都要打把伞的,现在大日头晒着也傻傻的,只会玩泥巴,不知道去荫凉处躲躲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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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秋芳傻没傻,卫孟喜不知道,倒是苏大娘好像魂还没回来。
自从那天回来以后,她就总是出神,很多时候都是看着狗蛋虎蛋兄弟俩出神,那眼神……直勾勾的,要不是知道她的人品,卫孟喜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想拐走这俩小子。
这种不对劲是从那天俱乐部事故开始的,好像就是孩子们给兄弟俩扔零食,他俩坐在窗台上,两条小腿光溜溜的晃荡着。
三月天还不算很热,但兄弟俩没有多余的裤子穿,所以卫孟喜还记得,那天他们穿的是去年侯爱琴送来的大短裤。
一整个冬天都没机会穿,那天终于能看表演,就跟过节一样开心,肯定是要穿“新裤子”的。
“想什么?”陆广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洗好澡,进屋了。
卫孟喜赶紧把头发擦干,“大闺女接回来了吗?”
今儿是周天,早上卫孟喜上书城的时候把她送到省艺术团,等货送完,又准备好一天的货之后,她去艺术团门口等着接闺女出来,吃完中午饭再送进去,下午她要在家看书学习,就让陆广全自己骑摩托车去接。
来回也就四十分钟,这烧油的就是不一样,快。
“回来了,在楼下喝牛奶。”
条件好了,孩子都是一天四顿的吃,光牛奶就要喝两顿。最近练舞练得勤,卫雪老说脚疼,卫孟喜担心是营养跟不上,缺钙,每天换着法的给她补。
当然,牛奶还能安眠助眠,陆广全恨不得孩子们现在就睡觉,他都快憋疯了。本来小两口都商量好的,搬新家就能在一起,结果呢,这五个崽搬过来第一个晚上说不敢自己睡,一定要挨着妈妈,毕竟也才六岁的孩子。他是赶不走,骂不得,只能在隔壁房间熬了一晚,今天崽崽们终于答应男孩跟男孩睡,女孩跟女孩睡了,他就早早的洗好澡,等着。
卫孟喜想笑,“美得你,这么早叫白日宣淫,懂不?”
陆广全耳朵一红,这成语他知道,但好像不该这么用。
卫孟喜也不知道为啥,以前看他就是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最近居然发现他不仅好看,还有点点可爱,嗯,不多,也就亿点点吧。
陆广全的眼睛都快长她身上了,此时居然破天荒的感受到妻子的热情,立马搂着人就往床上推。
这张床是从窝棚里搬过来的,虽然不够新了,但却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新床,婚床。质量过硬,人倒上去都不嘎吱一声,就是小陆同志太激动,甩衣服的时候手在床头上重重的“碰”了一下——麻爪了。
卫孟喜看他疼得龇牙咧嘴,没忍住笑,“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小陆同志。”
“不许叫我小陆。”男人恶狠狠的【创建和谐家园】。
“为啥,别人叫得我就叫不得?”
“你不一样。”男人甩甩麻爪的胳膊,缓过劲来干正事。
“我哪儿不一样?”本来是个正经问题,可陆广全的动作,却把这个问题显得非常不正经。
虽然俩人都不是纯情少男少女了,但事隔多年,上一次小陆同志还是喝醉酒,完全没意识的,动作之生疏无异于第一次耕地的老黄牛,工具不知道怎么放,地在哪儿找了半天,好容易找着地了,刚才的一鼓作气又那啥了。
顶多也就两分钟吧。卫孟喜看着床头想笑,愣是死死地忍住了,痛她倒不是很痛,只是轻微的不舒服,但要让她装出很爽很享受的样子那也做不到,于是俩人大眼瞪小眼,都有点那么想要二战的意思。
忽然,门被轻轻的拍了拍,“小陆你回来没?”
是苏奶奶。
小两口对视一眼,苏奶奶很有分寸啊,怎么这个时候找来?
卫孟喜推了推不情不愿的男人,“你去看看,或许是急事,我看苏奶奶最近不大对劲。”
陆广全哼一声,小小陆的势头还没下去,他轻咳一声,“等一下。”
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先穿上背心大短裤,平静一下呼吸,这才搓了搓脸,拉开一条门缝,人闪身出去的一瞬间就把门缝合上,杜绝了外界对战场的窥探。
“什么事?”
苏奶奶是真着急,也没心思想自己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毕竟她也想不到素来正派的小两口能在【创建和谐家园】的就那啥。
“你知道鱼鳞病吗?”
陆广全一愣,这是哪门子的急事,这种病他略微知道点,腿上皮肤会像鱼鳞一样一格一格的粗糙硬化,但这病又不是急症重症,一时半会儿也没大碍……再说,就算真得了这病,也应该找医生啊,不是找他。
“你说这病会不会遗传?我自己有鱼鳞病,知道的人不多。”这是真的,那个年代的大家闺秀是有闺楼的,就是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有这个病。
陆广全点头,“是会有遗传倾向。”
苏奶奶长长的出了口气,“我会遗传给我的女儿,她又会遗传给她生的孩子,对吗?”
陆广全站在科学的角度跟她解释,这种“遗传”只是概率高一点,并不表示一定会。
可苏奶奶现在整颗心都在自己的猜测上,也没时间听他解释,得到全家最聪明的小陆同志的肯定,她像是得到了圣旨,咚咚咚又下楼去了。
卫孟喜也穿好衣服出来,“苏奶奶这是咋啦?”
她的鱼鳞病,卫孟喜也倒是知道的,去年带她去换药的时候就发现了,而且是很严重的,皮肤已经一块一块的真有鱼鳞那么大了。大夫提醒她要不要去皮肤科看一下,被她拒绝了,说是从小到大已经看过不少医生,中药西药国内外都试过,“反正又死不了,我半截身子都入土的糟老婆子,谁也看不见。”
卫孟喜当时劝过,但她自尊心太强了,说不去就是不去,再劝就生气。
她脑海里迅速闪过什么,忽然一把抓住陆广全的手臂,先是惊喜,忽而又怅然。
“苏奶奶,怕是不会再给咱们看孩子了。”
陆广全一头雾水。
“她或许找到自己女儿……哦不,即使没找到女儿,也找到外孙了。”
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出事那天,狗蛋虎蛋俩坐在窗台上晃荡腿的时候,他们的腿上也有鱼鳞状改变,只是不严重,以前又没见他们穿过短裤,当时她也没往心里去,更没想到是遗传,最近苏奶奶总是看着他们发呆,时而高兴,时而又黯淡的。
因为她也不敢肯定鱼鳞病是不是遗传的,所以一直忍着没说。
没往这方面想的时候,卫孟喜也没觉着哪里像,可一旦心里有了这个预设,她就觉着狗蛋虎蛋和苏奶奶有点像。好像是眉毛,又好像是鼻子,可要真在脑海里比划,又不是很像。
当初酒鬼街坊看见的长得像苏小婉的孩子,约莫就是狗蛋。
但苏奶奶手里连一张小婉的照片都没有,她对闺女的印象还停留在苏家出事那年,成年后的小婉她没见过……况且,二十五岁的苏小婉,谁又会想到她已经有了八岁的孩子呢?
或许,这段时间苏奶奶就是这样的心态吧,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像还是不像了。
当然,更让她接受不了的是,狗蛋虎蛋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听说是当年生虎蛋大出血没抢救过来。没找到她还能有个念想,说不定苏小婉在某个地方,幸福快乐的生活着,可一旦这俩兄弟真是她的外孙,那就意味着小碗已经死了。
这对于一个找了十几年闺女的母亲来说,太残忍了。
但卫孟喜心里还有个理智的声音告诉她,生鱼鳞病的人其实也不少,单凭一个有可能遗传的疾病就断定亲缘关系,太过于草率了。
这时候还没有DNA检测技术,想要证明亲子关系,除了看外貌上的相似,好像也没啥办法,像什么滴血认亲那完全是扯淡,就是验血型也没多大用处,世界上的血型就那么几个,那岂不是大家都是亲戚咯?
“我下去看看。”二人穿好衣服往楼下去。
他们主卧在三楼,有个好处就是清净,一般人不会上来,就是孩子带小伙伴回家,也不容易跑到他们房里来。但坏处就是干啥都要上上下下,上了楼就懒得下去。
“妈妈,爸爸给我买的发箍哟。”根花和卫红一人戴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发箍,顶上是个黄白色的小花朵,在这年代是妥妥的直男洋气啊。
“好看,妹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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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孟喜一愣,小秋芳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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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同时回头,卫孟喜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小秋芳原本白净圆润的小脸,瘦得只剩一个馒头大,黑黄黑黄的,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大得惊人。
小秋芳愣愣的看她,随即有点紧张和害羞,“阿姨。”
以前那种超于常人的成熟和机灵都没了,剩下的是一个寻常的会害羞的三岁小姑娘。卫孟喜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就没了,付红娟她们没说错,这孩子真就是掉魂了。
因为做开颅手术,头发剃光了,两个月也才长出来短短一茬,像个男娃娃一样。
她笑了笑,“哎,出院就好,回来好好养养,明年就能上幼儿园啦,好点没?”
小秋芳摸了摸自己脑袋,眼神里很是迷茫,“奶奶说,要谢谢阿姨,是阿姨救了我。”
卫孟喜笑笑,也不知道说啥,转而问:“你奶奶在家吗?”
“嗯呐,在给我做鞋子呢。”
卫孟喜看苏奶奶不在,就直奔窝棚区而去。刘桂花和孙兰香带着煤嫂们正在卤肉,卤水是她提前配制好的,再不用沾手,倒是轻松很多。
隔壁的张家院里,有个腰弓背驼的老太太正在洗衣服,不仅有孩子衣服,还有不少都是大人的,敢情李秀珍和张毅还让老太太帮他们洗衣服?
俩成年人,脸可真够大的!
“张大娘,忙呢正?”
张大娘看了看墙角,又看看她,这个小媳妇她记得,以前就住隔壁,两年前来的时候偶然见面也就是打声招呼,几乎没正经说过一句话的交情……今儿咋大家都来找她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卫孟喜进了院子才发现,苏奶奶居然也在,她自己坐在墙脚的阴影里,卫孟喜在门口还真看不见她。
苏奶奶显然不想中断她们的聊天,急忙道:“老大姐你还没说呢,你家前头那儿媳妇叫啥名字。”
“我也不知道叫啥,只记得是外地口音,都去了六年了,也是个苦命人呐……”
苏奶奶的眼圈立马就红了,卫孟喜赶紧接茬,“大娘您家这俩孙子长得好,他们妈妈肯定也是个顶漂亮的女同志吧?”
张大娘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点头,“确实是很好看,我啊也就是现在跟你们说说,那时候我才刚捡到她的时候,我都不敢信她居然是那么漂亮个小姑娘,那时候也就十四五岁吧……”
卫孟喜捕捉到关键词——“捡到”。
张大娘眼神不好,看不出苏奶奶已经哭了,回忆的闸门被打开,继续道:“那是1971年冬天,我跟着生产队去公社交任务猪,回来路上我实在是饿得没力气,跟不上他们,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小土堆后面,看见有个人躺着不会动,我还以为是冻死了,大着胆子试了试,居然还活着……我看是个姑娘就背回家去了,要是男娃我可不敢要,光养家里那俩都养不活咯。”
人人都说生男娃好,可男娃吃得多啊,那年月她一寡妇拉扯两个半大小子,媳妇儿都娶不上,要是再养个饭量大的,那不是傻嘛。
“幸好这姑娘吃得少,她说自己也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自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院里有三……”
“三棵大枣树。”
“诶你咋知道呢?”张大娘看向苏奶奶,“狗蛋那小子,肯定是他给你说的,小时候老听他妈念叨,他一直闹着要去姥姥家,去看三棵大枣树。”
卫孟喜心一沉,这怕是真让她猜对了。
“后来,她在我们家干活勤快,还识字,跟老二倒是有说不完的话,又左一声‘妈’右一声‘娘’的叫我,我心里实在是喜欢她,就寻思不如让她跟老二凑一对儿……”
卫孟喜和苏奶奶紧紧盯着张大娘的神色,她嘴角露出一抹怀念、幸福、欣慰的笑容,她们心里似乎又好受那么一点点。
“我悄悄问她乐不乐意,要是不乐意就安心给我当闺女,以后给她准备份嫁妆,要乐意,就等她十八岁给他们办酒,谁知道她红着脸说要一辈子留在咱们家,哪儿也不去的,我这心里啊就跟吃了蜜一样甜。”
“我知道她应该是好人家的闺女,也帮她找过爹娘,还去公社找武装专干报备过,就怕她爹娘找不着人着急,但我等啊等一直没消息,估摸着她是被人拐走以后跳车跑路,头磕在石头上,记不清事了,不然早找回家了。”
卫孟喜心里戚戚,不是苏奶奶不找她,她那几年正在牛棚里自身难保,差点就撑不住了,全靠一口气吊着啊。
果然,苏奶奶肩膀抖动,眼泪扑簌扑簌的掉,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
张大娘坚信她是被拐的,因为这么好的姑娘不可能爹娘不管,如果是已经记事了,那应该也是试图逃跑过的,也不知道受过多少罪,反正张大娘现在是每想一次就要落一次泪。
忘记自己名字,忘记父母,也忘了自己从哪儿来,走丢的时候才十岁,十四岁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期间那四年,她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