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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皱著眉,想著,白素用责备的眼光望著我,看她的神情,她一定早已想到这个王利先生是甚么人。而且,她分明是在责备我还未曾想到。
我竭力思索著,白素张口,看来她要告诉我,我连忙作了一个手势,我想到了!我陡地吸了一口气:“是他!”
白素道:“是他!”
我摊了摊手:“你不能怪我一时之际想不起他来,因为他的外号太出名了,很少人在提及他的时候,曾提到王利这个名字!”
白素道:“可是,王利确然是他的名字,方士王嘉所撰的‘拾遗记’,就是记载著他的名字。”
我苦笑著,又开始有虚浮在空中的感觉,这时,那人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个王利,在历史上十分有名?他做了一些甚么事?”
我道:“他其实没有做过甚么,但在中国的传说上,这个人的记载,却极其神奇,一般来说,正史的修撰者,不怎么肯承认有这个人存在。因为这个人的一切,不可思议,他能洞烛先机,预知未来,神出鬼没,可以数百年不见,又再出现,一般的说法是,他已经是一个仙人。所以,没有人提及他原来的名字,都称他为鬼谷先生,或鬼谷子。”
鬼谷子的名头,对那人来说,好像并没有甚么特别,他的声音传了出来:“那没有甚么不同,反正只是一个名字。”
我当然没有向他进一步解释鬼谷子在传说中的地位,因为并没有这个必要。只有自己的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那人继续道:“有的人在一百二十多年之前到达,有的在二百多年前来到──”
我有点急不及待地问道:“你说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从甚么地方来的,这一点,我实在不懂,是不是可以请你进一步解释一下?”我这个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可是那人却很久没有回答,我想催他,白素道:“我们或许应该先关心一下这位朋友,他究竟受了甚么伤?我们是不是可以帮助他?”
我点头道:“是!”
我一面说,一面向那人望了过去,那人的眼神更是悲哀,他的声音传了出:“很多谢你们,但是我 我的情形,没有人可以帮助我。”
我道:“不见得吧?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是也有点常识,你是脊椎受了伤?”
几下苦笑声传了出来,我不等他的同意,就走过去,想将他的身子,扶离椅背。他一直靠椅背坐著。当我要这样做之际,我听得他的声音,极其急促地传了出来:“别,别这样!”
可是他的警告,已经来得迟了一步,我已将他的身子,扶离了椅背少许。而在那一刹那,我陡地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人的身子,才一离椅背,整个人,以一种十分怪异的情形,向一旁“软”了下来。我从来未曾见过这种情形,手一震,几乎令得他自椅子上直跌下来,等到我立时再将他扶住,令他的背,稳固地靠在椅背上之际,已经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
我被他身体的这种恶劣情况,吓得有点口吃,说道:“对 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的情形 那么坏!”
那人望著我,他的声音,自传音器中传出来:“真是坏透了,我的脊椎骨全碎了!”
我吸了一口气:“这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有 两个人,属于一个探险队,曾遇见过你,那时,你 好像没有事的!”
又是一连串的苦笑声传来,那人道:“是的,我一降落,以为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
他讲到这里,又发出一连串喘息声。
他的话中断,而他已经讲出来的话,使我的心中,又增进了一层疑惑。
他说,当他降落地球之际,以为自己“已经完成任务回来了”。而米伦太太的情形也相类似,米伦太太自己也以为回来了。这究竟是甚么意思呢?是不是他们出发的地方,天体环境,和地球十分相似,是以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我心中尽管疑惑,但是我却没有问他,因为他开始叙述自己的事,我不想打断他,免得事情越来越乱。
那人停了片刻,才继续发声:“可是我立即觉出事情很不对,我不是回来了,而是迷失了!我甚至不知自己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迷失,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情景,我明明是回来了,可是 可是──”
我知道他很难说出这种情形的实际情形来,但是我却完全可以了解,是以我道:“我和米伦太太作过长谈,她也认为她回来了,可是,一切好像完全不对,一切都变了。我想,可能你们在宇宙长期的飞行中,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回到了从前!”
那人苦笑起来:“在开始的几年,我也这样想。在降落之后,查定了自己降落的地点,那地方不应该是一个山谷,应该是一个城市的附近,可是为甚么变成了荒凉的山谷?我利用个人飞行器,飞出了数百里,遇到两个人,可是他们全然不懂我的语言,我又飞走了。自此之后,我花了三年时间,研究自己的处境,想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
我道:“看来你不会有结果。”
那人又静了一会,才道:“我想我的情形,比另外几批人好,我的太空船最后出发,装备也最好。”
那人道:“我的太空船有一副极其完备的 资料储存分析系统,你们的语言,叫这种系统叫电脑!”
我向四面看了一下,空间的三面,的确有著类似电脑的装置,我道:“我相信地球上还没有一具电脑,可以比得上这一具。”
那人道:“当然!当然,差得太远了。”
他又顿了一顿,才道:“而更幸运的是,我安然降落,所有的设备,完全没有损坏。在最初几年中,我竭力想弄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为甚么我明明回来了,却会一切不同。我也想到过,我可能是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可是我却又否定了这一点。开始的几年,真是痛苦之极,在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偶然收到了一股游离电波,这股电波,经过处理之后,成为文字,是雅伦发出来的。”
白素“啊”地一声:“你见过雅伦?”
那人道:“没有,我只是收到了他不知在甚么时候发出的电波,电波一直在空间以游离状态存在,而被我在无意中收到。”
我说道:“那你一定很兴奋,因为你第一次有了同伴的消息。”
那人的声音,听来很苦涩:“开始时是,我以为和他取得了联络,但是我随即知道,那只是怕若干年前发出的,一些电波,我仍然是孤独一个人。”
我和白素都不出声,对方的处境,十分值得同情,而我们又实在不知用甚么语言去安慰他才好。
过了一会,那人的声音才又道:“不过这一次无意中收到了那股游离电波之后,却使我开始了一个新的尝试,我改进了一些设备,在以后的一年中,我又收到了不少我同伴的讯息,知道他们来到这里的经过。”
我感到一阵极度的迷惑:“包括四千年前到达地球的那位在内?”
那人道:“是的!”
我苦笑了一下:“那怎么可能,时间已过去了那么久!”
那人道:“是么?我倒不觉得,他当时发讯息出去,是想告知基地报告他的处境。不过我想他发出的讯息,没有机会到达基地,我却将之追了回来。”
那人的这一番话,我又是不十分懂,我只可以想像其中一定有著复杂的操作过程,而这种过程,决不是我的知识范围所能理解的。
那人略停了一停,又继续道:“一直到我收集了许多我的同伴的讯息,那过程相当困难,其中,我还收到了一大批资料,是关于地球上的人的资料,那是我的一位约在一千年前,到达地球的人,所发出来的。”
我和白素,一直在由得对方叙述,并没有打断他话头的意图。可是,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道:“那么,你怎么和姬娜联络上的?”
那人听了我的问题之后,好半晌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了一下叹息声:“那是在一次意外之后的事。那次意外,由于我想回去,试图再令太空船起飞,但结果却发生了一次爆炸。爆炸令我受了严重的伤害,开始的时候,我还能行动。我想到我在这些年来,一直在收集别人发出来的讯息,而我却未曾发出过甚么讯息,我们一共有六批人出发,其余的,我都已知道他们来到了地球,而且也全死了,只有米伦夫妇的那一批,未曾有过讯息。”
那人道:“我已经知道,地球上几千年时间的差异,在我们的航程中,简直不算是甚么,所以我想,他们可能到得比我迟。”
我道:“是的,他们比你迟到了三十年。”
那人又停了片刻,才道:“我不断地发出信号,要和他们联络,希望他们也到了地球,要他们来和我联络,我实在希望见到自己人。”
他讲到这里,我忙道:“那,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情?”
那人的声音道:“十年之前。”
我叹了一声,摇著头,白素也叹了一声,摇著头。
我们两人心中所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那人早一年,或者甚至早半年,早几个月,想到要和他的同伴联络的话,那么,说不定,他可以和米伦太太见面,因为那时,米伦太太正寂寞地隐居著,还没有死!
而他却太迟了,等他想和他同伴联络之际,米伦太太一定已经死了。当然,他没有希望和米伦太太见面了!然而,姬娜又是怎么收到他的讯息的呢?
我望著那人,喃喃地道:“十年前才开始,那 太迟了,我不明白,姬娜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她怎么能够收到你的信息?”
那人的声音,听来低沉:“姬娜有米伦太太给她的那具超微波接收扩大仪。”
我呆了一呆。
米伦太太的遗物,我很清楚,其中并没有甚么“超微波接收扩大仪”在,我刚想问,白素已经道:“你的意思,那是一枚红宝石戒指,是戴在手上,作为装饰品用的那件东西?”
我心头陡地一跳,那枚红宝石戒指!
关于那枚红宝石戒指,有著不少谜团,看来如今可以揭开了!一枚红宝石戒指,那人竟称之为甚么“微波接收扩大仪”,这真有点不可思议。
那枚红宝石戒指,一直在我身边,这时,我忙将之取出来,递向那人的面前:“就是这个?”
那人道:“是的,不过,现在,这具仪器的超微波,已经放射完毕。在这里,无法得到补充。”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它……当它有著……超微波的时候,它看来……”
那人不等我说完,就接上去道:“看上去是一种极美丽的红色。有点像地球上的一种矿石。”
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人所谓“一种地球上的矿石”,当然是红宝石!
这枚红宝石戒指,竟然是一具极其微妙的仪器!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擦抚了几下。这样的动作,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不过表示我内心的震动,想要竭力镇定。
我道:“岂止相似,就算是用仪器来分析,它也十足是那种矿物 红宝石!”
那人发出一两下十分乾涩的笑声:“那是仪器分析得不够细微的缘故!那一小块物体,有放射性能,也有接收性能,当它的能量完了之后,看来就是现在这样子!”
我喃喃地道:“只是一块石头!”
那人道:“当然不是石头,如果有足够的设备,它可以补充能量!”
我在那枚戒指上,呵了一口气,再将它放在衣襟上,用力擦了几下,心中在想,我该怎样向连伦和祖斯基两个人解释才好?这根本是解释不明白的事情!反正连伦的珠宝公司并没有实际上的损失,我想,不必向他们解释了!我问道:“姬娜是不是知道它会起变化?”
那人立时回答:“当然不知道!唉,姬娜,她甚至一直不知道我……是甚么人,她的知识不很丰富,而且最大的毛病,是她根本没有接受新的、在她思想范围之外的新知识的灵性!”
那人在这样说的时候,可以听得出,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懊丧。
白素道:“你这样指责姬娜似乎不很公平,她至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
那人停了片刻,才又道:“是,我很感激她,多亏了她,我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但是,唉……”
他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停顿了片刻,才道:“但是,如果十年前,接到我讯息的不是姬娜,是你们,或者你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那么情形只怕不同!”我仍然不是很了解他的话,因为对于他和姬娜之间,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全然不知,我甚至不明白姬娜“收到”的,是甚么样的“讯息”!
我一面做手势,一面道:“你发出去的讯息,姬娜是怎么收到的?她听到有声音自那枚戒指上发出来?”
那人道:“当然不是,这是一个十分微妙的过程,接收仪的功能,收到了我的讯息,姬娜本身一点也不知道。但是由于她将接收仪紧贴著她的肌肤,微弱的、带有我所发出的讯息的电波,进入了她的体内,【创建和谐家园】了她脑部的活动──”
当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之际,心头不禁感到一股寒意!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发出去的讯息,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电波,这种电波,在进入了人体之后,会【创建和谐家园】人的脑部活动。换句话说,也就是能影响人的思想!
当我想到这一点之际,白素也想到了。她陡地问:“姬娜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她的思想,忽然想到了你的存在,她要来见你?”
那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道:“如果接收仪是在我的同伴手上,譬如说,是在木伦太太的手上,她自然立时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一个地球人手上,情形就像你所说的一样。”
白素“嗯”地一声:“于是,她就身不由主,或者说,不由自主,向你这里来了?”
那人道:“不能说是不由自主,是她自己‘想’到要来的!”
我道:“可是,她的思想,却是你给她的!这情形,和催眠一样?你可知道甚么叫‘催眠’?就是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另一个人,叫另一个人产生和他相同的想法的一种行为!”
我有著相当明显的责备意义。因为我对姬娜的死,始终是内心负疚。我听得那人如此说之后,立即想到,如果不是眼前这个人,用他的讯息,使得姬娜来到这里的话,那么,姬娜和每个人一样,都是普通人,当然也不会有甚么飞车失事的意外发生在她身上!
我当时一面说,一面望著对方。从那人的眼神来判断,我想,他如果可以移动他的头部的话,一定不敢和我的目光相对。可是他却连开上眼睛都不能够。他只好和我对望著。
过了片刻,才又听到他苦涩的声音:“你在责怪我?可是,我并不知道接收仪是在谁的手上,我要和我的同伴联络!”
我立时道:“那么,至少你在见到她之后,就该叫她离开你才是!”
那人叹了一声:“我在等待著,等到她突然出现,我真的失望到了极点。那时,我的情形比现在好得多,我还能直接和她讲话。她当然不懂我们的语言,不过那不成问题,这里的装置,可以将我的语言,翻译成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语言,我终于明白了她是如何得到那具接收仪的。”
我坚持道:“你没有叫她离去!”
那人几乎在嘶叫:“我有!我曾叫她离去,可是由于我的情形,迅速恶化,她却愿意留下来,不忍心这样离开我!”
我苦笑了一下,姬娜是一个十分好心肠的小女孩,而且,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对方也没有理由骗我!姬娜的不幸,或许只好归于命运的安排了!
我没有说甚么,在扩音器中,又传出了那人的声音:“几天之后,我的伤势就恶化到现在这样,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才能继续交谈,那是我在还能说话之际,我教会了姬娜,将一个思想传递系统,连接上我的脑部和发声装置,就像如今我和你交谈一样。”
我点了点头,那人续道:“我完全不能动了,但是还继续可以和她交谈。我利用药物,维持自己的生命,当然,是姬娜替我注射的。我也教会了她如何使用飞车,到最近的市镇中,去购买一些必需用品,她很听话,虽然她对我的一切全然不了解,但是她一直照著我的话去做。”
白素低声道:“你们就一直这样相处著?”
那人道:“是的,在这期间,我要姬娜做一项工作,我利用我的脑电波,使她的接收仪在受到我的脑电波影响之后,再去影响她的脑部,来进行这项工作。我要她记下许多事──”
我失声叫了起来:“那就是她所写下的那一大叠稿件!”
那人道:“是的,我要她记载下来,将许多事全记载下来。”
我大声道:“你利用她的身体!你虽然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但是却利用她做你的替身!她不断在写著,可是她在写些甚么,她并不知道:那不是她在写,根本是你在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