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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至未至》-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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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然后从此隔绝了世界

      无声的是你的不舍。还有你苍白的侧脸。

      世界其实从来没有苏醒,它在你的衬衣领口下安静地沉睡

      白驹过隙。胡须瞬间刺破嘴唇的皮肤。青春高扬着旗帜猎猎捕风。

      原来你早就长大,变成头戴王冠的国王

      而我却茫然不知地以为你依然是面容苍白的小王子

      他们说只要世上真的有小王子出现,那么就总会有那只一直在等爱的狐狸

      当燕子在来年衔着绿色匆忙地回归

      你是否依然像17岁那年的夏天一样在香樟下低头

      然后遇见我

      在那个冗长的,迷幻的,永不结束的夏天。

      傅小司起初还不知道日子竟然这么悠长,每天早上被太阳晒得睁开眼睛,然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人字拖鞋朝写字台走去,拿起钢笔划掉台历上的又一天。

      刷牙。洗脸。看着镜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乱糟糟的一头长发,才突然想起暑假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了。夏天始终是夏天,气温高得惊人,即使是浅川这样一个如此高纬度的城市依然会觉得水泥地面泛出的白光足以扼杀所有人想要外出的念头。西瓜在路边一堆一堆地堆积成绿色的海洋,偶尔有苍蝇在空气里煽动躁动的声响让人烦闷。李嫣然依然隔两天就会过来玩,说是玩其实也就是在客厅里看电视,因为小司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陪女孩子玩,自己喜欢玩的东西像拼图看书听cd打电动等等,在女孩子眼中应该都是乏味且落伍的玩意吧?小司有点懊恼地想,终究还是陆之昂比较受女孩子欢迎呢,聊起来话都没完,不像自己,在“嗳,过来了哦”,“吃西瓜么?”之后就再也找不到话题于是就一个人闷闷地去卧室拼拼图。好在李嫣然也已经习惯了这样低调的一个人,寡言少语,目光涣散,所以两个人安静地呆在家里也没觉得有多无聊,甚至多少带了一些默契而显出了些许的温馨。嫣然不烦,这点让小司觉得特别好。很多女生一讨论起什么话题来就唧唧喳喳没完没了,傅小司每次都觉得头疼得厉害拿她们没办法。比如立夏和七七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文静的样子,讲起话来比妈妈都要多。

      一整个夏天还是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依然有很多的年轻男孩子和女孩子成群结队地去游泳,一大片游泳池里明晃晃的阳光反射出来,年轻的笑容和冒泡的加冰可乐,盛夏里又产生多少青涩的爱情。整个城市的冷气依然开得很足,电影院里甚至可以把人冻得感冒。小区的物业大叔依然每天笑容灿烂。一切时光流转得悄无声息。可是究竟是什么呢?让这个炎热的泛着白炽光线的暑假变得缓慢而冗长,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热度,从眼皮上沉重地爬过去。

      怪念头。想不明白。傅小司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蚊子一样想要把脑子里那团热气腾腾的蒸汽挥散掉。后来打开衣柜找衣服的时候看到陆之昂上次因为下雨而换下来留在自己家里的那件白衬衣才想起来,原来是陆之昂一个月都没有跟自己联系。傅小司是在打开衣柜的那一刹那想到这一点的,于是嘴巴轻微地张了一张,没有出声地做了个“啊”的表情。

      换了件短袖的t恤出门,骑着单车然后驶出门口,之后是一段下坡,之后再左转,左转,

      路过几个有着班驳围墙的街角,围墙上的几张通缉令贴了好几个月依然没有动静。路边的香樟把夏日浓烈得如同泼墨一样的树阴覆盖到傅小司微弓的背上,忽明忽暗地班驳着。

      傅小司骑到陆之昂家的大门口,还没等把车停下来,就看见陆之昂推着单车出来,他一转过头来看到在门边的跨坐在自行车上的傅小司,表情在那么一瞬间在脸上起了种种微弱又强烈的变化,而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张开口老半天没有讲话,末了才讲出一句,你在这里干嘛?

      我在这里干嘛。小司心里想,还真像自己平时讲话的语气呢,而且还和自己一样臭着一张脸面无表情。

      没什么,路过这里。就过来看看你,这一个月你都关在家里造原子弹么?傅小司有点生气地把自行车的铃按来按去的,然后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陆之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就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了,恨得牙根痒痒。

      没什么……在家里不太想出来。

      就这样?

      恩,就这样……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其实傅小司心里是有些生气了。因为无论怎么样都可以看得出陆之昂心里有事情,可是不太想跟他讲。似乎从小到大这样的情况没有发生过吧,正常的情况应该是陆之昂哇啦哇啦在傅小司身边讲一大堆废话,详细讲述自己一个月来的生活情况甚至可以包括几点几分起床和这一个月一共买了哪几张cd和哪几本书,如果生活稍微有一点挫折就会哭丧着一张脸反复地抱怨。而一般小司都是爱理不理,一双眼睛茫然地看来看去,偶尔看他一个人讲得太眉飞色舞就“啊”,“是吗”地搭一下他免得他太入戏。而现在……

      心里有火没发出来所以就死命地骑车。香樟模糊成一片一片拉长的带着毛边的绿色从身边嗖嗖地向后面退去。因为满脑子都在想着把那小子揍一顿踩在地上解恨的壮观场景结果没注意在拐角的时候差点撞到人。

      傅小司狼狈地把车刹住,然后抬起头就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和刚刚几分钟之前看过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咦……陆伯伯你怎么在这里?

      夏天的空气总是让人感觉闷热,像是透不过气来。傅小司也一直在思索究竟应该如何去理解陆之昂的爸爸刚刚说的那句“他妈妈在森川医院……癌症晚期”。傅小司甚至是觉得自己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眠,懒洋洋地起床,混身无力,似乎觉得窗外依然是鹅毛大雪,可是一睁开眼睛早就八月流火。

      身上热辣辣地痛。像是有什么从皮肤上开始烧起来。傅小司想了想刚刚陆之昂从自己面前经过的神态。面无表情,以及他骑车离开的背影,白衬衣像一面无风的旗帜。应该心里很难过吧。可是陆之昂看起来还是很坚强。小司心里泛出隐隐的难过,他突然觉得很伤心,因为他害怕以后陆之昂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露出牙齿开怀大笑了。想到这里他有点慌,于是对陆之昂的爸爸说了句再见,然后掉转车头朝森川医院骑过去。

      世界是无声的,浸满水一样的安静。从陆之昂提着一个金属的保温饭盒走出森川医院大门的时候开始。他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森川医院大门口路边的傅小司,心里有种隐隐的难过。可是那么多的话堵在喉咙里,到最后也只说了声“要回去么?一起……”。

      “下学期要文理分班了,想过么?”

      ——之昂你会和我分开么?

      “不知道,还没认真想,小司你应该学文吧。”

      “恩。这个周末浅川美术馆有场颜泊的画展,你陪我去么?”

      ——随便去什么地方散散心吧,让我陪陪你,一个人孤单的时候会很难过的。

      “……小司你自己去吧,我最近有点累。”

      “我那天认识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过很高傲哦,下次介绍你认识,看你能不能搞定啊。”

      ——之昂你一定要和以前一样,要笑,要很会逗女孩子开心,要幸福,不要像我一样经常地皱起眉头,那样不好看。

      傅小司正在等陆之昂的回答,顺便也在绞尽脑汁地想下一个问题,哪怕是随便聊聊也好,可是似乎很难的样子,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摆臭脸的时候陆之昂是怎么安慰自己的。正想了一个“我们一起去剪头发吧”这样的烂问题刚转过头去,然后一瞬间世界静止无声。

      陆之昂坐在马路中间,两条腿因为太长而无辜地弯曲着伸展在前面,夕阳从他的背后沉落下去,背影上是一层毛茸茸的光辉。没有车辆开过,也没有行人,只有道路两边高大的香樟散发着浓郁的树叶的味道。他的头低下来,头发遮住了清晰的眉眼,只是还是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泥马路上突然砸下了一滴水渍。傅小司心里突然一阵一阵地痛起来,因为在那些一片叠着一片的香樟树叶的撞击声里,在沙沙的如同海潮一样的树梢轻响里,在千万种或清晰或模糊的声音里,他听到了陆之昂那一句轻得几乎不着痕迹的话,他带着哭腔缓慢地说:

      “小司,其实我有认真想过,以后的路,走起来该有多难过。”

      而之后的时间里,傅小司每天早上骑车去陆之昂家,然后和他一起去医院。以前每天上学是之昂到楼下叫他,而现在颠倒过来,每天早上傅小司甚至比上学的时候都要起得早,匆忙的刷牙洗脸,然后飞快地仰起喉咙喝下牛奶,然后抓起面包就朝楼下冲。路上咬着面包的时候,扶龙头的那只手的食指和中指都会叠在一起祷告,上帝请保佑之昂今天心情愉快。

      路上总是不太说话,阳光从香樟的枝叶间摇晃下来洒在两个男孩子身上。高二了,突然变成17岁的男生,身子日渐变得修长而瘦削,肌肉呈现线条。背后的肩胛骨在白衬衣里显出清晰的轮廓。而在医院,陆之昂的妈妈因为脑癌的关系,头部开刀,缝了很多针,再加上化疗的关系,头发都掉光了。 他的妈妈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清醒过来陆之昂就会马上俯身下去,而之后她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傅小司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事情,大部分时间在旁边的病床上看书,偶尔会在白纸上随手画一些花纹。而陆之昂差不多都是蜷着一双腿在椅子上红着眼睛发呆。偶尔小司削个苹果,然后分一半给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条消逝掉,带着死亡前独有的安静,庞大而让人无力。世界突然变为一个灿烂的果实,只是内核里有条虫在不断地缓慢蚕食,一点一点咬空果核果肉,逐渐逼近果皮。在那尖锐的突破果皮的一下狠咬之前,世界依然是光鲜油亮的样子,只有蚕食的沙沙声,从世界的中心一点一点沉闷地扩散出来。

      每一天小司和之昂就在那条路人稀少的水泥马路上来回,在朝阳里沉默,在夕阳里难过地低头。时光的刻刀一刀一刀不留情面,之昂的下巴已经是一圈少年独有的青色胡渣。在很多个回家的黄昏里,小司都在想,我们就这么长大了么?17岁,18岁,19岁,朝着漫长的未来成长过去。然后时间在一瞬间的停顿,那是一个夕阳满天的黄昏里,小司和之昂同时抬起头,听到心电仪那一声波形回归直线的长音。

      立夏起床后在日历的日期上又划掉了一个日子,还有十七天开学。日子竟然过得如此地漫长,立夏也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有时候跑去七七家里找她聊天,会讲起浅川一中的很多事情,聊着聊着总会聊到浅川一中的那两个全校老师都当作宝贝的学生傅小司和陆之昂。可以聊的东西很多,比如陆之昂永远不变的那个蓝色的背包,傅小司惯常的白衬衣,两个人都爱喝的可乐,陆之昂无法无天的仰天大笑,傅小司眼睛里终年的大雾,教室里那两张画满花纹的课桌,冬天里黑色的长风衣,在一年就要过去的时候,立夏反而全部清晰地在心里回想起来,她想,这两个家伙,应该会成为浅川一中现在和未来的传奇吧。

      而每次谈到这里立夏心里都会稍微有一些伤感。早知道当初就不要留电话给他们两个,弄得现在如此沮丧。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在忙什么,很多时候立夏在家里偶尔一不小心看到那部安静的电话都会在想,小司现在在干嘛,还是皱着眉头在画画么?而陆之昂依然在旁边蒙头大睡?

      而这些浅川一中的事情也只能和七七聊,因为像室县这种小镇,能够考到浅川一中去的

      人就如同别的城市的学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学一样稀罕。立夏在和初中的同学聚会的时候都很小心地避免不要提到浅川一中,更不敢提自己在学校是前十名的成绩,不然总会有人红眼睛并且开始酸溜溜地说话。立夏最怕这些。不过私下也会有点生气。当初不努力怪谁呢,自己从前晚上熬夜痛苦的时候你们在睡觉,而现在又来眼红我能念全省最好的中学。荒唐。

      整个暑假立夏一直都在考虑文理分科的问题,七七是学文的不用问,而立夏心里除了考虑自己之外还多了另外的两个人。忐忑,甚至会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在家里来回度步,简直像是老人一样。而那天打电话给小司也是想问问这个事情,可是结果却听到陆之昂妈妈的事情。

      立夏清晰地记得自己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手里话筒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再拿起来已经断线了,可是却没了勇气再打过去。立夏回过头去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妈妈,夕阳打在她的头发上,微微有些花白的头发,背弓起来有些令人心里发酸的弧度。立夏心里一阵止不住的难过,眼圈在一瞬间就红起来。

      整个院落里挤满了进进出出的人,夏天的暑气沉下来积累在地表附近,使得整个院落格外地闷热,门外摆满了无数的白花圈。白菊花一堆一堆地散布在每一个角落。傅小司和父母来的时候四周都已经挤满了人,面无表情,或者窃窃私语。偶尔能比较清晰地听到一声“太可怜了,那么小的孩子”之类的话语,傅小司微微皱起眉头。

      陆伯伯一直忙着招呼来参加葬礼的人,形容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应该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吧。小司和陆伯伯打完招呼之后就开始找陆之昂,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周围很多的人挤来挤去,毕竟陆家在浅川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来得人格外地多。小司一边皱着眉头不断地小声对人说“借过借过”一边松开衬衣的领口,天气太热,胸口一直在冒汗。这件黑色的衬衣还是妈妈刚刚买的,因为自己的衣柜里从来就没有过全黑色的衣服。

      后来在那些敲锣打鼓的开灵师闹起来之后,傅小司才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陆之昂。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嘴唇上没有刮的胡子,可是他依然穿着白衬衣。傅小司突然觉得眼睛刺痛得难受,他心里恍惚地想,也许是周围的人都是黑色,一整个黑色的世界里,惟独陆之昂反出纯净的白,所以自己才会觉得刺眼吧。而这微弱而无力的白色,在一整个黑暗无边的天地里,如同一团无辜而柔软的白絮。傅小司刚想张开口叫他,然后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小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然后看到是立夏。接起来刚刚说完两句话,那边就突兀地断掉了。挂掉电话傅小司朝陆之昂看过去,正好迎上陆之昂抬头的目光。

      陆之昂听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手机【创建和谐家园】于是抬起头,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司一身黑色的衣服,伫立在渐渐低沉的暮色里,像是悲悯的牧师一般目光闪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个人都像是要溶进身后的夜色里去一样。陆之昂胸口有点发紧,在呼

      吸的空隙里觉得全世界像是滔天大水决堤前的瞬间一样,异常汹涌。这样的情绪甚至让他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傅小司永远模糊的眼睛会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灿烂的北极星。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陆之昂那天抬起头时看我的目光,在开灵师一声一声的锣鼓声里,陆之昂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嘴角依然像极了他小时候被欺负时向下拉的那种表情。我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看他这么哭,为了阿姨的责骂,为了争不到的糖果,为了和我抢旋转木马,为了尿裤子,为了我把玻璃珠给了一个漂亮女生而没有给他……而长大之后的之昂,永远都有着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谈话的时候是表情生动的脸,快乐的时候是笑容灿烂的脸,悲伤的时候……没有悲伤的时候,他长大后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有过悲伤的时刻,我都以为自己淡忘了他悲伤的脸,可是事隔这么久之后再被我重新看到,那种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间将我变成空虚的壳,像是挂在风里的残破的旗帜。

      在浓重的夜色里,在周围嘈杂的人群里,他像一个纯白而安静的悲伤牧童。我很想走过去帮他理顺那些在风里乱糟糟的长头发,我也很想若无其事地陪他在发烫的地面上坐下来对他说,暧,哪天一起去剪头发咯。可是脚下生长出庞大的根系将我钉在地上无法动弹。因为我怕我走过去,他就会看到我脸上一塌糊涂的泪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为长大之后,我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陆之昂,妈妈一定会去天国。你要相信我。

      ——1996年·傅小司

      陆之昂的妈妈出殡的那天陆之昂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看着一切缓慢地进行像是无声的电影,而他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边也是沉默不语。以前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司的话可以那少,而现在,他发现自己也可以轻易地做到了。

      尸体被放进焚化炉。妈妈的脸消失在那个狭长的钢铁空间里。他想起5岁的时候本来妈妈可以离开浅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后回来就可以成为银行的高层。而那天在火车站的时候,陆之昂看着妈妈跨上火车,自己就突然哇哇地哭起来,而在火车启动前的一分钟,妈妈从火车上跑下来。而当陆之昂长大之后,才明白妈妈当初做出的那个决定其实就是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她选择了母亲而放弃了一个女性自己的事业。

      ——妈妈我再也不会哭了,再也不会让你为了我放弃任何东西了。你要自由地过你自己的生活。

      火光隐隐泛出红色,热度在瞬间增加。陆之昂觉得眼眶发涨,他想起自己曾经差点病死的事情,那是他10岁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高烧,夜里叫不到车子,而且瓢泼大雨,他爸爸在外地出差,所以妈妈一个人抱着他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去医院。那个时候他家没有住在市中

      心,山路上全是泥泞,妈妈抱着他又不能换手,两只手几乎没劲了就死死地抓在一起不要松开。后来医生说这孩子如果晚到医院几个小时,就救不回来了。之昂记得当时妈妈在医院里大声地哭着,而他在昏睡里也可以感觉到她的伤心。

      ——妈妈我再也不会整天在外面玩得不知道回家了,我再也不会让你一直在客厅坐着等我了,妈妈我再也不会因为要出去陪女孩子开心而忘记你的生日了,妈我再也不会耍赖强迫你一定要说我画的画比傅小司好了,妈我再也不会说你做的菜不好吃了,妈妈我再也不会生病时大哭大闹了。

      烟囱里开始飞出黑色的尘埃,暮色里那个高高的烟囱显得格外地凄凉。傅小司抬起头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个尘埃的出入口,不知道带走了多少人的伤心和思念。黄昏的天空里有黑压压的鸟群无声地飞过去。之昂想起曾经有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去他家里,妈妈很开心,因为她一直担心他这样吊儿郎当的个性找不到老婆。妈妈见到那个女孩子很高兴甚至很紧张都有点不知所措。那天妈妈一直陪他们聊天,陆之昂知道妈妈很开心。可是那个女孩子竟然在他耳朵边上悄悄地说了句“你妈妈怎么还不走啊我想和你单独聊天呢”。就因为这一句话他就把那个女孩子赶了出去。他妈妈因为这个还骂了他的臭脾气。他当时没有顶嘴,心里在想,以后一定会找一个全世界最好的老婆让她知道我也是很优秀的男生呢。可是他没想到时间这么短,而来不及做的事情这么多……

      ——妈妈我再也不会每天都把衣服弄得很脏了,妈妈我再也不会忘记您喜欢红色而买错绿色的衣服送您了,妈妈我再也不会把您送给我的礼物借着不喜欢的借口而丢在房间的某个地方了,妈我再也不会忘记你的生日了,妈……妈我再也不哭了,妈我会成为一个最好的注册会计师……妈妈,你一定要去天国,以后等我死了我也会来,你放心我一定会到天国来的,因为你告诉过我要做一个坚强而善良的人。上帝肯定会很喜欢我的,妈妈……再见。

      傅小司抬起头,天空显得灰蒙蒙地看不清楚。他想,这个夏天终于要过去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夏天了吧。

      傅小司拉着宙斯往家走的时候心里生出很多莫名的情绪,甚至说不出是惶恐还是生气,又或者是深深的难过。只是他以为陆之昂心情已经渐渐好转的时候其实一切只是越来越糟。他站在陆之昂家的院子里,只能看到宙斯脏兮兮地蹲在狗屋旁边,一脸无辜的表情,看到傅小司走进院子的时候就一阵一阵低声的叫唤。

      陆之昂的爸爸同陆之昂一样,依然陷在伤心的情绪里面。只是陆之昂更加严重一点。傅小司在和陆伯伯聊完之后才知道,从他妈妈下葬之后,他几乎都没怎么回过家。很多时候都是凌晨才一身落拓的样子从外面回来,满身酒气,双眼通红。

      ——我在给他一耳光的时候,他都没有做声,眼里的泪水也是忍着没有落下来。我也可以听见他咬牙忍耐的声音。我比谁都了解我这个儿子。平时似乎很随和的样子,其实个性比

      谁都倔强。

      傅小司告辞的时候看了看院子里可怜的宙斯,然后说,我先把宙斯带回家养一段时间吧,现在这里也没人有心情照顾它吧。

      傅小司把宙斯栓在大卖场门口的栏杆上,然后进去买【创建和谐家园】。出来的时候看到暮色里宙斯蹲在马路边上看着来往匆忙的车,周围有很多的人对宙斯投过去好奇的眼光,这么大并且这么漂亮的牧羊犬怎么会这么邋遢地被栓在路边呢?宙斯专注地趴在地上盯着马路远处,安静地等待,而傅小司看着宙斯的背影突然心里一阵又一阵来路不明的难过。

      在回家的路上傅小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宙斯还是条很小的狗,宙斯几乎是和他们两个一起长大的,从弱不禁风到现在站起来比小司还要高。那些过去的岁月全部重新回来,他和陆之昂一起牵着宙斯去爬过山,也拖着宙斯去河里游过泳,买过各种各样的【创建和谐家园】,换过三个不同大小的狗屋,最后一个狗屋是他和之昂用木块和钉子一锤一锤地敲打出来的。那些前尘往事从心里深处涌动起来往喉咙顶。傅小司突然停下来拍拍宙斯的头,宙斯乖巧地仰起头来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小司的手心,然后小司一滴眼泪砸下来。这条暮色里喧嚣的马路无声地吸收着傅小司的那滴眼泪,发烫的地面容纳着他的悲哀并且迅速地朝着地心深处下降。小司蹲下来抱了抱宙斯,然后擦干了眼泪,他想,最后哭一次吧,再也不要哭了。

      当小司站起来准备回家的时候,宙斯突然大声地叫起来。

      前面一群飞扬跋扈的男生里面,最清晰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白衬衣,瘦高的个子,手上提着个啤酒瓶。在看到傅小司的一刹那,那只握着酒瓶的手突然收紧,指关节发白,甚至可以听到那些细长的手指关节咔嚓做响。

      傅小司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没有焦点,脸上是寒冷的表情。他拉着兴奋的宙斯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陆之昂,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傅小司看着站在面前的一群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心里很是愤怒。其中几个傅小司也认识,因为是他在浅川一中初中部念书的时候就被开除出去的问题学生。那个勾着陆之昂肩膀的人叫武岳,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所有的人几乎都讨厌他。

      ——你这几天就是跟这种……人在一起么?

      本来是想说“这种混混”的,不过傅小司还是维持着一些理性。因为在这段时间,他也不想对陆之昂发火。

      陆之昂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坐在路边的栏杆上,手握着瓶子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敲着栏

      杆,他的头发垂在面前,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倒是武岳走过来一抬手就掐住傅小司的下巴,“你讲话给我讲清楚点,什么叫这种人,哪种人?!老子知道你是傅小司,傅小司了不起啊?”

      傅小司还没怎么反映过来就听到骨头撞击骨头发出的沉闷的声响,然后一个背影闪过来出现在自己面前,陆之昂的一拳用力地打在武岳的脸上,在武岳痛得哇哇乱叫的时候,陆之昂把啤酒瓶朝着栏杆上一敲,然后拿着尖锐碎片的酒瓶朝着那些因为吃惊而张大了嘴的人指过去,说,我心情不好,要打架的就过来。

      陆之昂看着傅小司一声不响地在房间里找着各种处理伤口的药和物品,光着脚在地板上来来【创建和谐家园】,看着他的下巴上靠近耳朵下面泛出的一块淤青心里一阵一阵地感到心疼。他咬着牙在心里咒骂,妈的武岳用力还真狠。尽管自己从小到大就经常和小司打架,甚至打到满地打滚,可是依然不能忍受别人对小司动手。所以今天看到武岳掐着小司的下巴的时候陆之昂心里瞬间就火大了。而现在,尽管很多话想要讲,可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憋到最后也只含糊地问了句“痛不痛?”

      ——当然痛【创建和谐家园】让我掐一下试试看。

      果然没有好声气。这也是陆之昂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小司还能朝自己发脾气,证明气得不算厉害。从小一起长大陆之昂算是了解他的脾气的,真正生气了的话是绝对不会和你说一个字的。所以陆之昂的内疚感轻了一些。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的很不会打架啊,好在有我,不然你就不止下巴青一块了。

      ——我手上拉着你家的狗!你拉着条狗去打架试试!

      ——……

      傅小司并没有因为陆之昂语塞而停止,他继续斜着眼睛瞪他说,而且!你也不看看谁挂彩挂得多!说完之后把找出来的棉花纱布酒精碘酒双氧水创可贴云南白药等等等等一大堆东西朝他扔过去。然后自己倒在沙发上揉下巴,心里在想,娘的武岳这个王八蛋力气竟然这么大!

      陆之昂摊开双手做了个“ok你赢了”的无奈表情,然后开始用棉花蘸好酒精清洗伤口。傅小司看着他笨拙的样子也只能叹口气然后起身去帮他清洗伤口。

      拨开头发才看到头上有道很深的口子,傅小司拿着酒精棉球都不敢用力,那些红色的肉和凝固的血让小司心里揪得难受,因为他知道这道口子是因为陆之昂跑过来帮自己挡了那个砸下来的酒瓶而弄出来的,喉咙有点哽咽,特别是在陆之昂不自主地抖动的时候。小司知道那是因为酒精碰到伤口的关系。

      ——痛你就叫,在我面前你装个屁。

      语气是没有波澜的平静,掩饰了其中的心疼。

      ——我是怕我爸听见,要是家里没人我早叫翻天了……喂你轻点啊!

      傅小司把棉花丢到一边,看着陆之昂说,你也知道怕你爸听见。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跟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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