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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戚翻完书册,在末页找到著述者的姓名。
王念,江泰郡主簿。
一切都好像连起来了。经历水患旧案的王念查【创建和谐家园】相,写成万悔录,寄给任职白水县令的李明渊。随后,他怀抱着长久的愧疚,吊死在柳林县外的堤坝上。
“我还有一事不明。”苏戚合上书册,“王念牵挂妻儿,不敢得罪长官,可见他看重亲情。缘何早早寻死,舍弃病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
薛景寒摇头:“或许他并非【创建和谐家园】。查访旧案,自然性命难保。著成万悔录后,王念寄给旧友李明渊,应当是察觉自己保管这本书册并不安全。”
苏戚恍然:“你是说,有人知道王念在搜集罪证,于是将他灭口,伪造成【创建和谐家园】模样。然而万悔录已经转手,历经多年,兜兜转转到你手中……”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李明渊是秦柏舟杀的?”
薛景寒颔首。
“万悔录是沈舒阳的污点。廷尉为天子办事,所以秦柏舟找到李明渊,拿走万悔录,斩杀李明渊并嫁祸水匪。”苏戚用手指敲着太阳穴,喃喃自语,“随后万悔录被水匪搜走,你又找到了它……即是说,今天廷尉署和你的人上山,一为剿匪救人,一为搜寻万悔录。”
薛景寒并不否认:“我一直在查主簿王念的旧友动向。廷尉去了白水县,李明渊便突然死亡,这种惯用的灭口手段,看似谨慎,实则暴露要害。只需顺着李明渊查,就能知道很多事。”
比如万悔录,比如王念的死因。
“苏戚,不要把万悔录的下落告知廷尉。”薛景寒收回书册,嘱咐道,“若是廷尉知晓万悔录在我手上,定然不择手段夺取此物,销毁罪证。”
这种事,就算不提醒,苏戚也明白。
她问:“那你呢?你调查水患旧案,拿到万悔录,打算做什么?”
为先太子沈庆安【创建和谐家园】?
还是替冤死的百姓申告?
罪魁祸首,就坐在庙堂之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的沈舒阳,以及扶持沈舒阳登基的卞文修,岂能允许水患翻案,臣子状告帝王?
薛景寒抬手,抚平苏戚眉心的褶皱。
“你心里不平,对么?”他笑了下,“苏戚,你太善良了。”
苏戚反问:“我善良吗?”
“嗯,心怀大善,通透光明。”薛景寒叹息,“比我,善良得多。”
大抵多情之人,总会如此。
而他,身体里仅存的匮乏情感,只够给一个人。
“你且放心。这些东西,在我手中最安全。虽说现在不能公之于众,但总有一天,全天下人都能知晓被藏匿的事实。”薛景寒弯唇,眼眸里浮动着寒凉的笑意。“所谓真相,只有被翻出来,放到太阳之下曝晒,才算真相。”
苏戚定定看着他,说:“好,我等着你。”
无论薛景寒出于什么用意,能帮当年的人翻案申冤,就算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晚些时候,她回到房间,写好小粥山四天治疗秦柏舟的详情,下楼去找廷尉署的人。哪知谁也不愿接过她所写的纸条,只说:“大人在后院,请苏公子自己送去。”
院子里都是水,去那里干啥?
苏戚没办法,只好顺着楼梯转到二楼,推开窗子探身向外看。深夜月亮明晃晃的,照耀着荒芜破败的后院。身着漆黑官袍的青年坐在倾倒的桌椅上,背对着自己,低头凝视着什么。
苏戚喊他:“秦大人?”
秦柏舟回过头来,艳丽冰冷的面容在月色中愈发妖异,不似活人。
第一百零六章 结束
“我来送治伤详录。”苏戚晃了下手里的纸,“大人不上楼吗?夜深了,总得养伤。”
秦柏舟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萧左监的话不必当真,医官不需要这个。”
原来又是萧煜瞎折腾人。
苏戚要走,被秦柏舟叫住。
“你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他一抛手,有什么飞了过来。苏戚接住,熟悉的触感让她瞬间反应过来。
是那把刃尖带弯钩的青碧刀具。
“苏戚。”秦柏舟坐在月色里,笑容安静而妖冶,“你要好好用它。”
苏戚将刀鞘收回腕间:“谢廷尉大人。”
她回屋休息。次日,廷尉署的人早早离开,不知去向何方。郡县官吏们送薛景寒回安城,苏戚也要走,却遇见了杜衡。
几日未见,杜衡依旧拄着桃木杖,整个人越发清减了些,粗麻长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
“听闻官兵清剿小粥山,料想你能回来,我便赶来迎接。”杜衡站在客栈外,将手杖挥向远处城墙,“时机凑巧,既然来了白水县,不如随我走走?”
也好。
苏戚跟薛景寒打了招呼,和杜衡深一脚浅一脚走上护城墙。
“从此处俯瞰,可观全城。”杜衡指给苏戚看,“鼓楼街巷,县衙集市,比起柳林安城,何如?”
苏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处处楼阁腐朽倾塌,淤泥黄水堵塞街巷。满目萧然,尽为灰黄颓色。
或许是因为百姓已经驱散的缘故,这里活像一座死城。
“不比安城,遑论柳林。”苏戚回答,“此处仅为主城,周围乡邑不知何等景象。”
“乡邑?”杜衡面露讥嘲,“农田荒废,饥民食秕谷。十里不见亭,有房无人住,梁柱皆已朽烂。”
带着鱼腥气的潮湿江风刮过城墙,发出呜咽般的回声。
“建宁一八年水患,伤人命,坏根基。上游受灾诸县民不聊生,先帝发放抚恤金,旨在安民救城。但银钱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只剩九牛一毛。百姓想要领钱,还得对水患案情缄口不言,更无法请求官府厚葬淹死的苦力,帮扶遗孀幼子。”
杜衡缓步前行,桃木杖敲击城墙地面,发出闷重的响声。
“匪来如梳,官来如剃。此处百姓难以苟活,出逃者甚多。”他说,“其实早在建宁六年,江泰郡诸县征收兵卒粮草,白水县便遭逢大难。十岁幼子,六十老父,皆在册上。家不成家,人不成人,每逢夜间处处哀泣哭嚎,不知明日何以为继。苏戚,你在太学读书,可曾听过东西寮生论及此事?”
苏戚点头:“听过一些。”
问心园那场有名的论辩中,为了证明律法有失公允,太学生曾举出白水县征兵的例子。当时受难百姓中有不服者,状告当地县令,虽然告赢,涉事官吏却无多少惩罚,苦主反倒被拘禁牢狱,疯癫至死。
“本就贫苦的白水县,又遇水患天灾。时隔多年,我来白水县,见饥民形容枯槁,城中乱象横生。为半块黄米馒头,竟至于两家持械相斗,各有死伤。城外水匪猖獗,数年从未清剿,每逢匪乱,县衙官吏便闭门不出,任由匪徒在城内劫掠。若带兵抗击,匪徒便加倍奉还。”杜衡停下脚步,抚摸城墙上斑驳坑洼的石头,“人人皆苟安于世。如此看来,居住于富贵京城的你我,何其有幸。”
苏戚看着他脸上的风霜痕迹,想起曾经策马过街的高傲青年,不禁说:“你离京以后,的确变了很多。”
“是吗?”杜衡挑起一边眉毛,讥笑道,“我倒觉得我还是我,只不过见得多了,才知晓以前自己何等可笑。住在杜家这口深井里,只看见月亮,憎恨月亮。爬出来后,方知世间百态,芸芸众生。你且不要误会,免官游历之事,可不是你苏戚的功劳。百戏楼时,虽然我输给你,但投案自首却是我自己的决定。”
苏戚问:“真的吗?”
“真的啊。”杜衡转身,继续朝前走。他的声音在风中变得模糊起来。“……也有被你挑衅的缘故吧。当时我厌倦得很,厌倦杜家,厌倦自己。想着干脆一切都结束算了,还能欣赏杜春安恼羞成怒的模样。”
杜春安是杜衡的父亲。太尉卞文修的党羽之一。
杜衡没有说,当时输给苏戚,他无法忍受自己的狼狈,也无法忍受苏戚平静的眼神。仿佛自己有多么不堪丑恶,扭曲凄惨。
他不服。
因为不服,他决意离开泥沼般的杜家,去过另一种生活。
“这次水患,恐怕白水县再无起死回生之力。”杜衡把话题扯回来,“民怨横生,不祥之兆啊。”
苏戚不言语。
从城墙下来后,她策马前往安城县。天空渐渐又开始下雨,于濛濛水雾间,她找到了坐在沟渠边吃饭的王成羽。
连日修筑工事,王成羽的衣服更加破烂,裤腿高高卷起,露出泡肿发白的双脚。
苏戚不顾地上泥泞,跟着坐下来。
“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她望着眼前交织的雨丝,缓缓说道。
“江泰郡水患旧案大致已经查清,确为【创建和谐家园】。”
“其二,前主簿王念死因存疑。他追查水患真相,难免惊动官家。如无意外,应是被人杀死。”
王成羽正在啃杂粮馒头,这馒头特别瓷实,吃起来腮帮子酸疼。听见苏戚说话,他停止吞咽动作,整个身体都僵直着,没法动弹。
“你说他来柳林县,却没进城,吊死在堤坝上。”苏戚脸上冰冰凉凉的,呼吸间潮气直往鼻腔里钻。“我想,他应该是来见你们母子的,可惜没来得及。”
杀他的人,将尸体伪装成【创建和谐家园】模样,悬吊在坝上。至死,王念都没能进城,走进自己的另一个家。
“他不算个好父亲。但你知道这些,或许能好受点。”苏戚拍拍王成羽的肩膀,站起身来,“我已将你的事对薛相讲明。作为人证,你可以随他回丞相府,日后翻案陈情,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她从袖间取出青铜镯,放在王成羽身侧,随后离开。
雨越来越大,王成羽始终坐在沟渠边上,啃着手里的硬馒头。他吃得很急,每一口都狠狠撕咬着,好几次牙齿撞破了手指皮肉。雨水从额头滑过眼睛,落入嘴角,连同食物一起吞咽入腹。
……
苏戚行走在路上,身边人来人往,赤着膀子的壮汉们肩扛重石,冒雨逆行。她听见沉重的呼吸声,情绪高昂的号子和歌唱。
恍惚间,似有隐约哭泣,被雨水掩盖着,难以听闻。仓皇失措的传信兵与她擦肩而过,奔往前方。忽而又有面容苍白的青年,蹚着水跑来,步履渐渐变慢,最终跪倒在地。
苍天不公……
人命几何……
无数声音在喊,无数声音在骂。
苏戚看着雨里跪坐的青年,看他弯下腰,将身体挤成干瘪的虫豸。
雨水淅沥,升腾的雾气遮掩了过往的景象。苏戚抬脚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踏碎了幻象与喧闹的叫嚷。
江水滔滔,雨声连绵。
她蓦然回头,于朦胧水雾中,仿佛看见万千扭曲的魂灵。
冰凉而发涩的雨水落进眼底。苏戚眨了眨眼睛,不发一言,踩着泥水继续前行。
——江泰郡·苍生卷完结——
此后,薛景寒在江泰郡又滞留了半个多月。
需要处理的事务很多,除了修筑工事,还得安置流民,重新铺路修缮房屋,记录各乡县受灾情况,发放抚恤费等等。事不必亲力亲为,但总要拿决策,行督察之职。
从白水安城到柳林,再到其他乡县。薛景寒终日忙碌,苏戚也没闲着,带人去往受灾各地,帮着赈灾出力。所经之处,常有褒扬感激言辞,不仅称赞薛相,也提及苏戚年少有志,不若流言。
即便这其中,还夹杂着零零碎碎的嘲讽和不信任,但更多的,是对苏戚的认同。
京城遥远,凡事眼见为实,耳听则虚。任谁见到撸袖子卷裤腿整天在泥水沟渠里跑的苏戚,都无法将他和所谓富贵纨绔联系起来。
多好一年轻人,没架子,不嫌累,还跟着吃糠咽菜,见人笑嘻嘻的,模样又顶尖的好,瞧着就喜欢。
大概患难易生情,许多年龄合适的姑娘,悄悄搞来精米细面,做成饭菜亲自去送。送饭也就罢了,还时不时在篮子里藏个手帕簪子什么的,更有甚者,直接把信物包在了饭菜里,生怕苏戚察觉不到。
可惜这些心意,未及送到苏戚手里,便被丞相手底下的人拦住了。
送什么送,还嫌苏戚的烂桃花不够多吗?
薛景寒愠怒,吩咐底下人继续看着苏戚,除了丞相送的衣物小食,别人的东西一概不准让苏戚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