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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场只有他和路明非两个“多余的”男人。
二楼一侧的深红色幕布拉开,一支小型乐队正在试音,为首的指挥居然是上次深夜给路明非和芬格尔送餐的厨子,看来他果然是多才多艺。厨子【创建和谐家园】的指挥正准备挥舞手中的指挥棒,扭头看见了舞池中央众目焦点的两个男人,不禁有些踌躇,得不到命令的乐队成员们只能一再地重复那一小段序曲。
“是探戈!正是我的强项啊!”芬格尔眼中透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来,兄弟!别丢人,要挺住!我和你,漂亮地杀出一条路给恺撒看看!”
“太棒了,把你那条路指出来吧!”路明非呼应师兄的勇气。
“看见你的志气真让我高兴,那么亲爱的学弟,你跳女步……”芬格尔揽住路明非的腰,抓住路明非的手,对着二楼的乐队指挥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Let’s rock!”
这是路明非第一次看见芬格尔散发出如此强烈的气,带着一股跑江湖的大无畏精神,要是对古惑仔情有独钟的女生也许会忽然对这个邋遢男人产生一点点悸动。但是路明非不是个女人,而且事实证明了,今后每次芬格尔豪气干云,接下来他们就会陷入绝境……绝得不能再绝的……绝境。
音乐开始,舞裙旋转。两只黄鼠狼在巨大的外压之下,只能拥抱在一处。
空气里弥漫着缥缈的香水味道,客人们显然都上过同一门舞蹈课,舞姿出自同一个老师的授业,舞姿优雅,走位精准,一时摆出矩形阵列,一时散开为圆形,黑色的男生在外圈,里圈是白裙的女生们。
唯一的不协调是,路明非也在里圈……翩翩起舞。
“喂,这是选妃会吧?是奥匈帝国皇帝的选妃会吧?我看过《茜茜公主》,一模一样。”路明非后悔在被芬格尔抓住的瞬间没有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而后转身逃跑,等到他们被包围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身边,蕾丝边的白色礼服裙随着女生们的旋转,如巨大的白花盛开。
“卡塞尔学院是个德系的学院,你说奥匈帝国也没错。我们有一流的宫廷舞老师。”芬格尔跳得很是投入。
“这就是你所说的杀出血路?拜托我们已经把能丢的人都丢完了!”
“动动脑子,这是欧洲古典式的社交舞会,他们会交换舞伴的!”芬格尔一边雄赳赳地大踏步而进,一边低声说,“他们一对对的就像XY染色体,而我们是两条YY染色体……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我们是必胜的,你知道YY染色体么?想想你在高中生理课上学的知识,”芬格尔语气严肃,非常学术,“一个男人的染色体是XY,一个女人的是XX,只有所谓的‘超雄性’,才是无敌的‘YY’!这就意味着无论我们怎么交换舞伴,我们最多就还是YY,我们绝不吃亏!”
“我真无法想象你那颗脑袋里装着那么多生理课的讲义和乐观精神,事到如今你还能坚定地认为我们立于不败之地。”路明非揽着芬格尔熊虎一样的粗腰旋转,犹豫着是不是要和周围那些漂亮女生一样做那个华丽的高劈腿动作。别人的舞姿实在太默契了,大家都劈腿,他不劈他觉得有点影响和谐。
“不,”芬格尔悲怆地说,“我是说我们无可失败了,就像跌到谷底的股票,必然只有反弹。还有我觉得你可以放弃做出劈腿动作的想法,她们穿着长裙而你穿着裤子,你的裤裆缝线会裂开……”
路明非没有回答,他忽然觉得有小乌鸦在他头顶上飞过,呱呱呱地叫着。
“就是这一刻!目标是那个插蝴蝶发簪的女孩!”音乐声一变,芬格尔下达了作战的指令。
两个男人雄赳赳气昂昂,交握的手臂并在一处,仿佛一门等待发射的迫击炮,直奔距离他们大约十米的漂亮姑娘。那女生正在一个高挑瘦削的男生的怀抱里旋转,白裙盛开,裙下的小腿线条柔美。
“师兄你就好眼光!”路明非大赞。
那个男生的脸色首先变了,接着那个女生的脸色也变了,那双穿白色高跟鞋的脚几乎绊在一起,女生被男生托了一把才站直了。这是正常反应,任何人看见两个男人组成的迫击炮逼近,带着腾腾杀气,都会惊恐。
“嘿!学妹!在我抱到你之前千万不要倒下啊!”芬格尔低声说。
宫廷舞整齐划一的舞步逼迫那对男女不得不靠近芬格尔和路明非,接近了,越来越近了,五米,四米,三米,两米……
女生踩出了漂亮的旋转,女生的手和男生脱开了,机会出现,只在一瞬间!
双人迫击炮也分开了,不约而同地,两个人像是饥饿的黄鼠狼要叼鸡那样,探身去拉女生的手。已经决心硬撑着也要完成这场集体舞的男生伸出的手完全没被理睬,他的夜礼服衣摆飞扬起来,旋转着从两条黄鼠狼旁边掠过。
“我先!”芬格尔一把推在路明非的肩头。
“能不能礼让学弟啊!”路明非咬牙挺住。
这一推造就了一条不大的夹缝,女生飞旋的舞裙从夹缝中闪过,在芬格尔刚想抬腿踹路明非一脚的时候,男生和女生的手重新叠在一处。
完美的移形换位,蝴蝶发簪如释重负地远离。迫击炮双人组看了一眼彼此,沉重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重新组合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声没忍住的笑,路明非沮丧地抬头看去,诺诺已经把手交在了一个日本男生戴白手套的手中,她旋转起来,轻盈得如同一只紫色的凤尾蝶。就是那种小巫女的笑容,在你最糟糕的时候作壁上观,发出说不上是可爱还是讨厌的笑,在你窘迫的脸上再踩两脚。一瞬间路明非有点愤怒,又有点难过。
一模一样的衣服啊,就像那天在电影院的VIP厅里,门打开,光透进来,这个女孩走进来,天使一样。
可是她现在却在笑,嘲笑你看起来那么傻。
“妈的,非要和我抢,这下谁也得不到,YY还是YY!”芬格尔很生气。
“滚!不是你脑袋发热,我们会这么窘么?”路明非收回了目光。
“面包会有的,女生也会有的!自己人要先团结!这一次说好了,你优先!”芬格尔叹了口气。
但是没有下一次了,第一对舞伴的急中生智启发了其他所有人,每一次在交换舞伴的时候,翩翩的白色舞裙都会擦着边飞掠而过,双人迫击炮四面征战,屡屡落败。笑的人不只诺诺一个了,优雅的笑声此起彼伏,像是瘟疫那样在所有人中传播,路明非怀疑如果不是该死的贵族礼节要求这些学生必须完成舞蹈,有几个女生已经要笑得趴下去捶地了。
“怎么办?”路明非指望芬格尔还能急中生智。
“什么怎么办?”芬格尔露出一副即将解脱的神情,“听舞曲,到尾声了……恭喜你,成为第一个和我完成整支舞蹈的……男舞伴。”
音乐声渐渐低落,男女舞伴相对弯腰,行典雅的宫廷礼。
“撤!”芬格尔下达命令。
乐队在这个时候忽然精神振作,没有中断,而是重开了新的序曲,音乐显得斗志昂扬。舞伴们诧异地看了一眼彼此,音乐没停,舞蹈就没有结束,他们配合默契,重新拉起了手。
新一曲探戈。
“我现在想要杀了乐队指挥全家……”芬格尔结实地抱住路明非,仰天长叹。
一丝诡异的提琴变音仿佛利刃撕破了整首舞曲,舞厅里的人都皱眉往二楼看去。在一切都要求高品质的卡塞尔学院,即使厨子指挥的乐队也是一流的,这样的错误不该出现。
首席小提琴手拉完了那个长音之后站了起来,把提琴放在自己的座椅上,转身下楼。
那是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孩,穿着一身银色嵌水晶的礼服,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身材娇小,介乎孩子和少女之间,路明非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
舞蹈仍在继续,而所有人都关心着那个从上而下的脚步声,音乐也仍在继续,训练有素的第二小提琴接任了首席的位置,任乐队指挥比嘴形呼喊,首席小提琴也没有回头。
“啪!”
一双银色的高跟鞋被放在大理石地面上,水钻折射耀眼的光辉,像是童话里那双水晶鞋。首席小提琴手,或者说是路明非在3E考试里见过的那个冰雕女孩脱下自己脚上的黑色皮鞋,踩进高跟鞋里。她原本娇小的身材在高跟鞋的衬托下忽然挺拔起来,收紧的小腹和挺起的胸膛让她看起来婀娜多姿,是个叫人惊艳的少女了,只是那张从来没有表情的脸还是如冰封一般。
她缓缓地高举手臂,抬起一条腿,停住。那是个经典的芭蕾动作,如同天鹅的死去。美得叫人心里一颤。
她起舞,标准的探戈,刚劲有力。她旋转着,沿一条笔直的路线切入了舞圈,直指圆心,路明非和芬格尔所在的圆心。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为她闪开一条路,圆被割裂,女孩像是一道银色刀光,切了进来。没有人能够抗拒她的到来,因为她的舞蹈太完美,以一种女王般的气势压倒所有人。
“我觉得吧……不是来邀请我的。”芬格尔遗憾地说,“毕竟你才是当红的炸子鸡。”
他做了一件叫路明非意想不到的事,把路明非推向俄罗斯女生,而自己……他也旋转着,以和女孩同样刚劲有力的舞蹈,从反方向切出了人群。路明非不得不承认芬格尔倒也是条好舞棍,大概当年确实也“猫王”过。
俄罗斯女孩的手搭上路明非瞬间,舞曲雄赳赳地迈入【创建和谐家园】段落,以一个强劲的摆头,路明非在女孩有力的双臂下摆正了舞蹈的姿势。
笑声和惊叹声都止住了,真正华丽的舞蹈,这才开始。
路明非一生里从未想过自己也能那么流畅地跳探戈,他受过的所有舞蹈训练只有三个月,为了在春节联欢会上表演集体舞,请来的舞蹈老师一再地摇头说路明非显然属于手脚并用不协调的类型,手到位了腿就出毛病,反之亦然,换而言之,路明非要么双臂下垂踩节拍,要么干站着双臂优雅地摆动。
无论怎样想起来都很不美观。
路明非所以能坚持下来,是因为那场集体舞他的舞伴是陈雯雯。
但是在女孩的控制和眼神暗示下,他居然立刻就跟上了节奏,所有动作像是刻在他的脑海里,胳膊怎么放,脚下怎么走,根本不必思考,只要他放松心情跟随这位舞蹈女王殿下的指示。他们的舞蹈奔放自如,像是配合演练了多年,银色的舞裙飞扬起来,折射光影缭乱。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路明非犹豫着问。
“Zero。”女孩带着些微的俄语口音。
“不该是……什么什么娃或者什么什么娜么?Zero是英语吧?零?”
“也是俄语单词,是‘零’,我没有正式的名字,他们给我的编号是‘0’。”女孩淡淡地说,“你可以叫我零。”
“零?”路明非没话找话,“这首曲子好熟啊。”
“Por Una Cabeza,中文名《只差一步》,阿根廷探戈舞王卡洛斯·加德尔的作品,看过《闻香识女人》么?”
路明非摇摇头。
“《辛德勒的名单》呢?”
“看过看过,得过奥斯拉奖嘞,这个没看过说出去就有点丢人了。”路明非说完就后悔了,有这么个俄罗斯小女王似的女孩旋转切入舞池请他跳舞,他就该摆出一副中国皇帝的派头来才应付得过,怎么说两句话就透出一股土气来呢?
“里面有这首曲子作为配乐,这是首高贵的曲子,傲视一切。”零直视路明非的眼睛,声音毫无起伏。
“你什么意思啊?”路明非不太敢看她的眼睛。他不知道零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来救他,虽然他构思过,但是主角应该是正和恺撒起舞的诺诺。
大概是觉得自己太窘了所以仗义援手吧?路明非想。
“我没有任何意思。”零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啦,我又不傻。我觉得恺撒是故意冷落我们要我们丢人的吧?他把我们请到这里来,晾在一边,告诉我们他根本不在意我们。无论是我现在跑去抱楚子航的大腿还是奇兰的小腿,他都完全不会介意。看我们抢饭吃,看我们很窘地跳舞。”路明非叹气,“想来恺撒兄英雄好汉,还有漂亮女友,为什么要注意废柴呢?只是我自己这几天走狗屎运……以为自己不是废柴而已……”
“你不用对我解释这件事,我说过我没有任何意思。”零打断了他。
“是么?”路明非又窘迫起来,“我还以为……”
“我只是喜欢跳舞而已,我带了舞鞋来。”
“可为什么找上我?”
“别人都有舞伴。”
“那你为什么不跟芬格尔跳?他跳得比我好。”路明非觉得零的理由实在牵强,因为喜欢跳舞所以要像一把银刀似的斩开人群来拉住自己的手?难道零就是传说中救人于水火却从不居功的女英雄?
“芬格尔个子太高,身高不搭配。”零振振有词。
无话可说,只能继续跳舞。
“曲终,我将旋转3600度,拉住我的手!”零女王般下令。
路明非不假思索地照做。终曲的余音中,别的女孩都静止下来,零却没有,她以手指按住路明非的掌心开始了旋转,裙摆飞扬,鞋上旋起银光,鞋跟打击地面的声音组成一连串快板。这一瞬间所有的光似乎都集中在她身上了,无论是用柴可夫斯基笔下天鹅之死,或者巫山神女在高唐云散天下的绝唱来形容,都绝不夸张。
舞蹈菜鸟路明非忽然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有用之人。零娇小的身材在蹬上高跟鞋之后和路明非绝对匹配,路明非高举的手臂能给她以很方便的支撑。零从路明非的手上索取力量,以他作为旋转的支撑,如果路明非忽然哆嗦或者走神或者其他原因而掉了链子,零就会成为一个失去平衡的陀螺。路明非自己很明白自己作为一个“掉链之王”有多么靠不住,但是零把信任给了他,这个俄罗斯来的小女王把她自己绝佳的舞技和震动全场的高贵押上了赌桌。赌的似乎是……
路明非的面子。
美人恩重,无以回报,路明非唯有全神贯注拢住零的手。
掌声,有力的掌声,恺撒居然鼓起掌来。跟着他,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掌声就像是一片暴风雨,暴风雨中银色的天鹅高傲到了极致。
路明非忽然恍惚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曾经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也是这样灯光绚烂,也是这样掌声如雷。众目睽睽之下纤细的身影在他面前旋转,播散开的裙摆如同孔雀的尾羽。
怎么回事?过去的十八年里自己什么时候也曾这么拉风过?不可能的吧?是幻觉吧?这种皇帝般的拽,怎可能属于自己啊?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自信,强到无与伦比的自信,伴随着一股力量。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零纤小的手掌,那是舞蹈的最后一瞬,零完成了她3600度的旋转,面对路明非缓缓地蹲下行礼,她散开的舞裙收拢起来贴着腿,像是一朵盛开的花重新收拢为花蕾。时间上不差分毫,倒像是路明非示意零停止了旋转,其实他自己觉得是自己没来由地抽了一下,就把女孩的手握住了。
零还没有起身,这是标准的宫廷舞的结束动作,此刻路明非应该还礼了。
路明非忽然傻了,他从皇帝般的良好感觉中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学过什么宫廷舞,当然也不会行礼,刚才那些男生在舞曲结束时向女孩行礼,可惜他完全没有注意,目光都集中在零的身上。
该死?是该吻手么?还是弯个腰就算了?要不然左手按胸?看起来倒像是个【创建和谐家园】人。路明非脑门直冒冷汗,多棒的一支舞蹈,不会在最后的小细节上被他搞砸了吧?
“爱卿免礼平身……”路明非在紧张中说出了这句他自己听了都崩溃的烂话。
“我怎么是这么样一个人啊?”他心里说着,四下张望,才发现其他人都没有听见这句话,他们都在用力鼓掌,掌声掩盖了他那句烂话。
零站了起来,看也不看路明非,转身走到舞池边,仍旧换回那双黑色的皮鞋,把银色的高跟鞋放回鞋套里,再放回黑色的提箱中,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一件深红色的长风衣披上,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直接从前门出去了。她来的时候刀锋般锐利,离开的时候平淡至极。
“这一届的新生真有意思。”路明非听见恺撒低声说。
恺撒端着一杯加冰的白兰地,看着零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
“现在请学生会主席恺撒为我们致辞。”一名部长在二楼平台上敲了敲麦克风。
议论零的声音低落下去,无论俄罗斯新生多么耀眼,毕竟恺撒才是学院里当之无愧的明星人物。恺撒把酒杯递给侍者,沿着旋梯登上二楼,站在麦克风前,扫视下面的所有人,像是皇帝检阅军队。
“我第一天来到这个学院的时候非常失望,”恺撒顿了顿,“因为这里的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