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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坝最近,但离大原最远的龙兴村,到凌晨五时,也接近了尾声。
这确实是一项没人愿意干的活,县乡两级政府部门前一天开始组织,迁走的一半人都不到。市府无奈之下才抽调大原警力来完成这一项浩大的工程。三千多名警力有一半负责迁徙,分散在十几个行政村。
坐着大巴来时,沿途的二级公路和桥梁已经被毁不少,车队到了半路就停了,带队的秦高峰领着一百名干警急行十几公里,凌晨二时才到达指定地点,在村委的陪同下,干警挨家挨户上门,连说带请还帮着搬东西,好歹一户一户开始走了。出行的,拖家带口、抱着小孩的、牵着骡子、驴和牛羊的,驾着三轮四轮农用车的,挤挤攘攘地从村口绵延着直上高地的公路。队伍里,灯光如豆、人声鼎沸,偶而可听得牲口的悲鸣、孩子的哭喊、大人的叱声,百把十名干警在这里明显显得警力不足了,隔着十米一个站点,灯光连成了长龙直通往高地,指引着群众转移,星星点点的灯光像一条绵延的长龙。黑沉沉的雨幕里,弥漫着一种比雨夜更悲凉的情绪。
非要这样吗?站在村口,像站在枫林老家,就像看到了张三家的驴、李四家的骡子、简二家的牛马,乡村里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十公里的急行军气喘吁吁之后,站在雨地里,让简凡觉得有点全身发凉。
旁边就站着队长和村里的妇女主任,还有乡里派来支援的人,足足延误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到凌晨五时还没有结束,明显地感觉到了秦队长急燥情绪,这看不见面貌的乡干事,不迭地解释着:“哎,没办法呀,现在村里有本事的走都走了,能迁的早迁了,不能迁的也出门打工了,净剩下这老弱妇幼了,公安同志啊,我知道你们也难为,可咱也真没办法,这些老头老太太,就这么个死脑子,院里的猪呀、鸡呀、骡子牛马牲口呀,都是命根子,真让他们黑天半夜离家,这肯定是有难度的嘛……昨天就开始跟人家都说,乡里、县里保证一个月让大家住上回迁区,可人都不相信,迁了一半都不到……公安同志,您别急啊,再等等……”
“我能不急吗?”黑暗里秦高峰的声音粗嗓大声地喊着:“再过两个小时,洪水来了,真把人冲走了,你负责呀?”
“所有在场人员听我的命令……”秦高峰擎着步话喊着:“高地安抚群众的,由二队、三队同志负责,剩下的所有队员,向村口靠拢,两人一组,各组之间相互通气,沿东向西挨家挨户重新巡查一遍,如果发现未迁走的群众,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全部带回路面高地上,不许丢下一个。”
声音里不带什么感【创建和谐家园】彩,像下令抓嫌疑人一样,随着命令,远远近近跑到村口,聚集起来一队队的队员,俩俩成组,沿村而入,灯光隐隐约约地闪在村里,周遭里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偶而有家户里还亮着灯,空门大开,寂静地如同一个死村。
村里零零星星,肯定还有拉下的人。十分钟过去了,王明一组发现了一个,雨天喝醉了睡在牲口棚里的,直架着出了村,支书一看火了,劈面扇了几个耳光骂着,这个老光棍,我还说到那寡妇家窜门去了,闹半天钻驴圈里的干逑草驴去咧……这个醉了的压根就没醒,挨了俩耳光尚自幸福的哼哼,直气得一干干警哭笑不得……
再过了十分钟,高爱军一组,四个人架着两个死活不肯走的老头,搂腰抬腿架着胳膊,强行扛出了村。等放下人了,老头尚自哭闹着要回家,对着一干把自己从家里强行拉出来的警察又踢又打,又是让人一个哭笑不得。
又过了十分钟肖成钢在步话器里喊着支援,把相隔不远的简凡招来了,村西头的一家孤院门里,简凡带着裘刚奔了进去,第一遍过的时候堂屋正间大锁着门,谁可知道小屋里还有个留守老人。昏黄的十五瓦灯泡下,屋子里坑头上坐着位银发皓首的老太太,提着扫坑笤帚疙瘩防备,像旧社会看到了苦大仇深拉粮收债地保的一般,瞪着眼和俩肖成钢、郭元对恃着,简凡一下子看乐了,正待询问连这事都处理不了呢,肖成钢却紧张地指指屋角,再一看,吓得简凡猛地后退了一步,屋里除了人,还卧着一条花色土狗,估计是看到生人多了,猛地支起身来,喉咙里呜呜嘶响着。
老太太口齿不清地喊,爬出去,你们这些狼不吃的货,爬走……儿子媳妇都不在,想抓我媳妇,做你的鬼梦去,就我孤老婆子一个人,看我花花咬死你们个狼不吃的东西……骂得是咬牙切齿,恨得是直入骨髓,所谓花花,八成是卧在屋里的那条狗了。
几个干警面面相觑,郭元诧异地笑道:“这……这那跟那呀?咱们怎么成了抢媳妇的了。”
“锅哥,你上……你上……”裘刚紧张地往退,倒不怵人,就怵那条土狗。
“完了,咱们碰上阶级斗争了。”简凡猛地省到了这原委,解释道:“看屋里那张照片,八成把咱们当成计生办来抓人做结扎的了。”
啊!?几个人一看屋里,一对夫妻的照片,怀里各抱了一个。计生之难,让城里人难以理解,简凡解释道:“乡下现在抓得严了,一胎生二胎罚、三胎抓了就结扎,怀上也得给你打……俩口肯定躲到外地去了,就剩老太太一个人。”
“给她讲道理呀?洪水要来了。”
“讲屁呀?你以为警察在村里形象好呀?还不如计生办的呢。人家谁信?”
“那怎么办?”
“来……我告诉你们……”
简凡眼看着院里,鸡窝猪圈俱全,凑着四个人耳语了几句,几个人瞬间如同抓嫌疑人一般散在四处……
过了不久,雨声中,乍响起来一声惨叫,不是人,是猪崽,声尖而厉,像被人卡着脑袋或者拽着了尾巴,坑上的老太太,一下子激灵坐直了,赶紧地披衣服,披着衣服骂骂咧咧自言自语道,这天杀的、狼不吃的货,抓我家猪娃……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鸡窝里,咯咯咯蛋乱叫一通,像黄鼠狼夜间光临,又像来了个偷鸡贼要连窝端了,这下老太太更急了,穿着衣服,支着身,踢着土狗,那狗窜进了雨看着猪圈旁的人直吼,一声“妈呀”,那人抱着狗崽就跑,后面的土狗叫嚣着追上去了。
拄拐的老太太一出门,迎面就碰着人小伙吓了一跳,那人一脸急色指着院门外喊着:“奶奶,别怕,是我,村长家大小子,你不认识我了?有人偷了你家猪娃跑啦。”
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眯着眼看看简凡,伸着枯手抚着,被说愣了,不过不太相信地问:“……村长家不是个大丫头么?啥时候变成小子啦?”。
“咂,我是她丫头男人么,女婿赛过儿,还不跟小子一样呀?……哟,外头下雨呢,奶奶,给你披上……”简凡话锋一转又撒了个谎,这老头老太太却是容易骗得紧,关切地提着大雨披往老人身上盖,一披好了干脆背起老人:“奶奶,别说这了,来来,我陪你去追他去啊……干脆我背着你走吧,那贼跑得可快咧,你追不上……”
于是,黑漆漆的村里出个奇景,前面的贼不紧不慢地打着电筒引路,隔着十几步,简凡气喘吁吁背着人跑着,背上的老太太,义愤填膺,赶驴儿一般催着简凡:“追……追……追上把这贼娃送村公所……”
一会听得简凡气喘吁吁,又是心疼地抚着简凡的脑袋:“娃呀……你歇歇,别猪娃抓不着,把我娃累着咧。”
“没……事……奶奶,放心,我一定把这个偷猪崽着追着……给你送村公所……”简凡气喘着,脚步有点沉重。好歹心里暖洋洋,奶奶知道娃比猪娃金贵。
“好娃……村长么,这个小孬种,还找了个好姑爷……”老人感激地说着,糊里糊涂地被背着出村。
背后跟着的郭元,捅鸡窝捅了一前襟鸡粪,手不知道被鸡抓的还是鸡啄的,剜了一道生疼生疼地,正骂着简凡出的这馊主意,肖成钢一瘸一拐回来了,郭元电筒一晃,却见得这货呲牙咧嘴,比自己还惨,一问之下,才忿忿地说,被狗咬了,电筒再一晃,小腿肚子上殷着血,又是担心,又是好笑,扶着肖成钢跟在背后出了村……
零零散散,又搜索出来十余个不愿意走,也不相信洪水要来而藏起来的村民。一直到凌晨六时二十分,距离坝身最近,疏散难度最大的龙兴村疏散完毕的消息传回来了指挥部,好多人长舒了一口气……
……
……
被雨色浇得深重的夜幕渐渐走向黎明,一百名干警前后分成四段,守护着撤出来的群众,几百人的队伍看上去如此地壮观,牲口车、三轮、四轮拉着家里值钱的东西,上面覆着塑料布,像一支逃难的大军。乡政府那位戴着眼镜瘦瘦高高的干事,逢着一户就解释着回迁后的好处,不过招致的大多数是不理不睬。这是最后一批撤出来的群众,将被带到县政府指定的临时安置点,成为灾后重建回迁居民的一部分。
整七时,地动山摇的一声,把众人的目光直吸引到了东北方向。隔着山峦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谁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多久,轰轰隆隆如同十几辆火车轰鸣着奔来,一时间感觉身边的山在摇、脚下的地在动,从山凹夹处奔涌而来一条浊黄色的水流,怒吼着、奔涌着,所过之处,挟石带沙,沿壁的土层像齑粉一般碎落纷纷,合抱粗的大树被连根掀起,挟入洪流,沐浴在雨中的村庄像积木、像沙堡、像泥塑,眨眼间被奔涌的洪流吞得无影无踪。大自然的天威,让人怵然不已,站在高处的路面上,眼望着水面、听着奔雷一般的声威,让人感觉到眩晕,感觉到恐惧。
洪峰安然而过,汾河二库和四道泄洪渠同时开坝泄洪,水文监测站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刻度,从指挥部的画面上,可以清晰地看着,流过大原市的汾河水,直漫到了桥面上,持续了十分钟安然退却。市政府里,综合会议厅一片欢声雷动,兴高彩烈的人群掌声四起,为这个泄洪的决策报以热烈的掌声,都在庆幸着,大原无恙、城市无恙……
五十七公里以外,孤零零的,已经化为乌有的龙兴村前,高地的路面上,爆出了一个人的哭声、跟着是一群人的哭声,蜿蜒在公路上,队伍呜咽着缓缓地向前走着,呦哭着的、抹着泪的、一脸戚然的,都在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不复存在的家园……
第02章 错对不为喜
咆哮的洪峰肆虐了足足十几分钟才见得放缓,即便是放缓了,隆隆的水声挟着的威势仍让高地路面上迁徙人群心有余悸,眼看着一个静谧的村子眨眼间化为乌有,缓缓走着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都远远的站在高地上看着昔日的村庄的位置,像在回忆着房前的麦场、房后成行的白杨和场上奔跑的牛羊,即便是敝屋漏房,即便是薄田少粮,也忍不住要为背井离乡哭一场,泪几行。
是洪水淹没了这里?还是城市吞噬了这里?……知道原委的干警们仿佛觉得这个村子是毁在自己手里一般,看着恸哭的大爷大妈不敢搭讪,只怕招致更激烈的冲突。
人一停,队伍前后绵延着,乡干事急了,奔着从后往前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乡亲们,不要停,雨下这么大,还要有一次洪峰,乡政府给大家安排了临时的驻地,马上就要给大家安排回迁房,到时候大家就有新家了,救济粮、救济款明天就能发到位……乡亲们,不要停……”
口中的乡亲们,对这人直接抱以无视甚至于仇视的态度,看来乡政府在百姓的眼里公信力确实够呛。乡干事的话还未落,不料劈空炸了句“救命呀”,声音凄惨惊慌之至。吓得众人心中一凛,走在中段的简凡一回头,却发现一瘸一拐的肖成钢没命介似地来回乱跑,背后汪汪汪嘶叫着一个被雨淋得通透的花狗,一看明白了,不久之前抱猪崽就被花狗咬了一嘴,估计是花狗在人群里走着,瞅准偷猪的了,又寻上门了。
说时迟,那时快,肖成钢这身手倒也不是盖的,之字形窜了几下,顺手就捡了块石头,一扔正中狗腰,把花狗敲得尖厉地叫了声,不过仅仅是向后一躲,眼跟着又要扑上来,肖成钢连滚带爬,顺手脱了雨衣,直护在身前,准备着这小东西扑上来,干脆蒙盖住拉倒。看来被咬过一嘴,学乖了。
人学聪明了,可狗儿也不傻,隔着几步却不追了,汪汪汪叫着【创建和谐家园】。一时间,一人一狗,又对恃起来了。干警们可傻眼了,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帮着,乡干事远远地喊着:“嗨……谁家的狗,叫回去,怎么乱咬人呢?……”
众人纷纷说着,有的说是五婶,有的说是五奶奶家的狗,正说着,拄着拐个老太太从驴车上跳下来,喝斥了句,这狗儿听话的紧,摇着尾巴站到了老太太,还以为没事了,却不料那老太突然想起什么来,拐杖一指肖成钢,说话着就打将上来,嘴里咬牙切齿地骂着:“你这狼不吃的货,偷我家的猪崽,……你这狼不吃的东西……偷我家鸡。”
看来老人明白了,这才是偷猪崽着。肖成钢猝不及防挨了几棍,抱头窜着直躲,一瞅见简凡赶紧地躲到了简凡身后,简凡赶紧地不迭地劝着:“奶奶,别打别打,是我……我背着你出来的……还记得我不……”
“是你!?”老太太手稍稍顿一下,不过照样的直落到简凡的脑袋上,简凡哎哟了一声,俩人抱头就退,那老太太看样更想明白了,恨恨地说着:“你这一对狼不吃货,偷我家猪娃,还把我老婆子哄出来……这一群孬种……没一个好种……”
骂骂咧咧,一干队友把简凡和肖成钢围了起来,可这老太太是又哭又闹,拐杖乱飞,点谁谁躲,一下子搞得又是鸡飞狗跳,几个妇女围着上来,也不知道该帮谁该劝谁,这老太太见打不着人了,又是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雨里号着哭上了。
本来还悲戚戚的场面,被人和狗搅得乱七八糟,那老太太拍着大腿直喊着,口口声声指证这俩人是偷猪偷鸡的贼,倒引得一众妇女同仇敌忾了,纷纷指责着干警们。一干人束手无策的时候,乡干事赶紧拉着村长上来了。
歪戴着草帽,披着红油纸雨衣的村长,一脸麻子呲着大板牙,一看就是那种土生土长的“三盲”干部,分着人群进来,毫不客气地指着地上坐着的老太太说话着就训上了:“啊……你想干啥?破坏乡里迁移政策,让民兵抓了捆你一绳……你娃你媳妇,破坏计划生育,一年生一窝,没少给我麻烦,全村就数你领救济多,你还有脸哭……啊!想死呀,去死吧,没人拦着你……了不得了你,还敢放狗咬警察,这是谁知道不?衙门里的官差,回头把你娃你孙,都给我抓起来……把你家狗看好,敢乱咬人,回头都算你咬的,把人咬坏了,扣你家救济款……”
这出口成法的村长愣是把几件风马牛不相及的大帽子扣上来了,又是威胁又是恫吓,那老太太明显也有所畏惧,哭哭啼啼地被众妇人拉上了驴车。走的时候,还不忘对着简凡和肖成钢狠狠地呸了两口,众妇女听得这偷猪偷鸡的原委,只当是村长胳膊肘外拐,虽然不敢发作,但差不多都学着老太太的架势,一阵呸呸呸……声不绝口,唾向了众警察。众刑警虽然是见过大风大浪,可遇着这等事情,也只是干瞪着眼,一脸悻然之色,仿佛还真是做了贼一般。
村长吓跑了人可顾不上安抚警察,眼瞅着队伍停下来,二话不说,直接在队前扇了开三轮的一巴掌、踢赶驴车的几脚,虎着脸骂着,走走走,看逑啥呢?死了老婆还是丢了娃了?……要见了女人抹泪哭着,马上就指着痛骂,嚎嚎嚎,嚎逑啥呢?你家老的死了也没见你这么嚎过?咋?没吃没喝还是没男人啦?啥过不去地……在这等乡野【创建和谐家园】的驱动下,队伍终于又缓缓地上路了。四轮、三轮机动车和畜力车都拉满了的家伙什的村民,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中间,像一支逃难的大军。
简凡捂着脑袋,猝不及防下挨了两拐杖,起了包,正揉着,悻悻地看着队伍起步了,众干警却是不无几分可笑这一对,肖成钢见得简凡挨了几家伙,心理平衡了不少,幸灾乐祸地着说了句:活该,让你整馊主意。跑不了你。跟着嗤笑着一瘸一拐跟上队伍走了。
又被打又被唾,让揉着脑袋的简凡悻悻不已,正【创建和谐家园】着郁闷着,一只大手搭到了肩上,却是队长,似笑非笑地看着简凡,那眼神,仿佛也像在幸灾乐祸。不过嘴上却是关切地说了句:“走吧,别掉队了,前面还有十公里才能到驻地。”
载满了人的车摇摇晃晃在雨中缓缓行进着,和队长几乎跟在了队伍的最后,秦高峰几次看简凡都是脸有悻悻之色,走出很远才笑着问道:“简凡,是不是被误解的滋味不好受呀?”
“没有。”简凡侧过头,明显有点语焉不实。
“你能这样想最好,你在农村呆过,现在在城市里,应该知道,农村和城市相互间看不懂的事本就不少,讲不通的道理更多,咱们在这个环境说话,还不如那位村长。”秦高峰笑着说道。
“没事队长,我不生气,老奶奶挺可怜的,不理解不怪她,谁愿意背井离乡呢?一看着她我就想起我奶奶了。”简凡说道。
“呵呵……警察的工作就是这样,被人误解的时间大于被人理解的时间,被一个人误解、被几个人误解,你受得了,假如有一天,你被所有的人误解,你还受得了吗?”秦高峰语调怪怪地问。
“队长,这……您是什么意思?”简凡没听明白。
“没什么意思,只是随便聊聊。我给你出个问题不知道你答不答得上来……就像执行这个大家都不太愿意执行的命令一样。假如在一幢楼里,有越狱歹徒劫持了一名人质,上级要求你不惜一切代价,击毙歹徒,因为他非常危险,不能让他回到社会上。这一切代价里,包括牺牲那位人质,你会怎么做?前提条件是,歹徒把人质护在身前,无法准确瞄准,如果要击杀,势必要把俩个人一起击毙。”秦高峰就像随意说话一样,问了个刁钻的问题。
“我……我估计我下不了手。”简凡嗫喃了半天,想了想,面带难色地说道。
“那你就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警察。更算不上一个优秀的警察。”
“没有其他办法,非要这样吗?”简凡想着变通的办法。
“严格地说,是没有正确的答案。如果你执行命令,将歹徒和人质同时击毙,那你算得上一个合格的警察。”
“怎么算优秀呢?”
“优秀嘛,难度就大了点,这个问题其实不是个问题,而是一件现实发生的案子,处理案子的是你的师傅陈十环,原特警中队的一级教练,想知道他怎么做的吗?”秦高峰道出了个包袱,一下子引起了简凡的兴趣。
简凡点点头:“嗯……”
秦高峰像是高兴了,像是来劲了,抚着简凡的肩膀说道:“他当时就站在歹徒面前,而且歹徒枪顶着人质的脑袋,他的做法是,根本不把歹徒劫持的人质放在眼里,先行开枪打到了人质的腿部,人质吃痛下蹲的一刹那,歹徒露出了头部多半部分,趁着这个空隙一击毙命。这,才是优秀的警察。多相相较取其轻也。”
“哇,是吗?陈师傅还这么厉害呀?看不出来啊。”简凡乐了,没成想那个半秃脑袋,一脸贼笑的陈十环居然还是这等传奇的人物,惊讶得合不拢嘴。
“呵呵……但是优秀的警察往往会招致人们的误解,这是九年前的案子,我当时还在一队当外勤,案子成功解决后,媒体大肆报道警察开枪击中人质的事,人质被打成了残废。家属咬着这件事情不放,四处上告。特警中队不得已对你师傅给予了记大过处分,都知道他很冤,可又有什么办法?……而你这位师傅,这位优秀的警察,从打伤人质之后,神【创建和谐家园】的名声便一去不复返了,不但神没了,连枪也拿不稳了,最后只能到咱们队里,当了个混吃等死的枪械管理员……或许这个结果,还不如选择其他途径。”
秦高峰的声音里隐隐地暗含着一丝惋惜和苍凉,缓缓地走着,感慨似地说道:“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的答案,如果你任凭歹徒枪杀人质,这是错误的,警察的职责不允许你听之任之;如果你执行命令,无选择枪杀,也是错误的,枪杀人质即便是隐瞒下来,你也会背一辈子包袱;陈十环选择了他认为最对的一个途径,可他却为此赔了自己的后半辈子,一辈子也洗不尽这件事给他带来的耻辱和心理阴影……谁又能说得清其中的对错呢?就像今天,为了保住大原,我们要把十几个村接近一万户的村民全部赶出家里,从这里泄洪,站在村民的角度,难道我们是对的吗?”
“我……这……”简凡看了看队长的神色很肃穆,嘴唇翕合着,半晌没有接上来,想了很久才问了句:“队长,既然没有对的,那我……该怎么做?”
“呵呵……做你认为没错的,就是对了……就像你一直在做的。”秦高峰拍拍简凡的肩膀,如是说道。推了简凡一把:“去吧,前面的车堵了,需要帮忙。”
简凡心里有所触动,还未来得及消化队长的话,又被眼前的事难住了。一辆时风陷进了路面坑里,几十名干警察商议之下,只得采取了最笨、最直接的办法,沿着车四周站着人使力,硬是抬着出了坑面,跟着手脚家伙什并用,填上了水坑,这才继续上路,一路上磕磕绊绊,不是怕陷车就是怕塌方堵路,一直行进到下午一点,足足六个多小时才到了驻地。
安置地点设在背山乡乡政府所在地,打谷场上,民兵的几十名武警,还在冒着雨搭建临时帐篷和活动板房,陆陆续续赶来的村民挨家挨户先行被安置到这里,乡干事带着人跑前跑后,把一部分暂时无法安置的,先行送到乡里的住户家里。
……
……
沿着进乡的公路聚集了数千人之众,车声、牛马的哞叫声、鼎沸的人声,像一个热闹的骡马交易市场,穿着迷彩的、穿着警服,还有打着各式雨伞、穿着各式雨衣的群众把这里塞得满满当当。
一路护送归来的刑警们也累得不像样了,上身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下身一卷裤腿都是一腿泥,湿漉漉的皮鞋踩起来咯吱咯吱响,一倒能倒一洼水。乡政府大院成了警队的临时歇脚地,终于能坐下歇口气了,楼道里,屋檐下挤满了人,简凡和肖成钢、郭元相跟着,刚在台阶上找了块干点的地方坐下,埋怨了一路的肖成钢却是哀求道:“锅哥,我饿了,给整点吃的呗。”
简凡一听倒哑然失笑了,讪讪坐下,不耐烦地说道:“谁不饿呀?这都一天一夜了,就这光景,我到哪给你找吃的去呀?”
“那我不管啊……看看,看我的手上,被猪崽咬了一嘴;腿上,被狗咬了一嘴……都是你这馊主意害的。这点小要求你都满足不了我……”肖成钢露着左手,又抹着裤腿,邀功一般。
简凡一伸脑袋,悻悻说道:“我背了人还挨了两拐棍呢?我找谁说理去,饿了挨着。”
郭元笑得呲着牙不予发现意见。本来不觉得什么,一让肖成钢这么一说,仨人倒都觉得饿了,一路上倒不渴,伸着舌头就着雨衣就能喝上水,可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一坐下来全身像散了架一般。场子上一两千人,愣是看不到一个生火做饭的地方,连续一天一夜的忙碌,估计这里就即使有吃的也被这帮【创建和谐家园】的收【创建和谐家园】净了,后勤……后勤估计根本供不上来,来的时候路还断着呢。
“你们等着啊……我找找去。”简凡说了句,看着成钢被狗咬得可怜兮兮,有点于心不忍,队伍刚刚歇下,不知道下一步干什么,也不知道吃东西到什么时候了,还真不能傻等着。
淅淅沥沥的雨有点小了,看着简凡进了雨里,出了大院,俩个人翘着脑袋等着,队里的人差不多都等在大院里,一直等了很久,才见得简凡鬼鬼祟祟地笑着,示意着俩人过来,三个人钻到墙角,简凡手快地往俩人手里分别塞着吃的,一看却是傻眼了,巴掌长的小黄瓜,小拳头大的西红柿,居然还是青的,明显是从菜地刚偷回来,上面还沾着泥。郭元苦着脸伸着舌头,这这……那儿来的,这能吃吗?
“嘿嘿……我村里长大的,房前屋后的自留地里,还有缺了吃的?……摸来的呗,人家送你呀?吃不死你,不吃给我。”简凡坏笑着说道,郭元却是舍不得还回去,肖成钢倒手快,咯吱咯吱嚼着小黄瓜,口齿不清地说着,好吃好吃。
这仨人的小动作那瞒得过一干双目如炬的刑警,一块玩的大小伙奔上来三下五除二把简凡偷的菜抢了个干净,黄瓜尚可,抢着青西红柿就不好吃了,每每有人咬一口,又麻又苦又涩,个个伸着舌头,边吃边骂提供食物的人。不过好歹总比没有吃的强。正自难以下咽的时候,秦高峰带着乡干事,推了一平车成箱的方便面喊着,同志们,来来,饿了吧,吃点东西。
一听吃来劲了,一哄都过来了,咬了几口的青西红柿劈里叭拉朝身后扔,某一个咬了几嘴的,正中简凡脑门,简凡眼疾手快抓到了手里。看着一干饿极了的队友,简凡早在菜地里饱食一顿,摇着头悻悻笑着叹了口气:“哎,当好人,总是要被人误解的。”
众人正吃着,秦高峰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上了:“同志们。刚刚接到指挥部通知,向我们圆满完成迁徙任务表示祝贺……大原至阳曲的二级路仍然没有恢复通车,接应的车辆停在狼皮沟一带无法向前靠拢,这里已经交给当地政府和民兵处理了,现在,我们要靠腿走回去,和市武警中队汇合,恢复被冲断的公路……大家赶紧吃,趁着天色早好上路,还有接近三十公里的路要走……”
本以为没事了,等着回家,一听这话,干警们听得面面相觑,只觉得嘴里比吃着那青西红柿还要苦几分……
第03章 刑警本色急
“各位听众,现在播报来自省水文监测站的最新消息,十八时十七分,第二次洪峰顺利通过汾河二库,中断十八个小时的铁路运输已经恢复通车,汾河二库的水位已经下降到橙色警报以下,预计在未来两天内将恢复到正常水平,目前仍有两万名驻地官兵,武警官兵和公安干警奋战在抗洪一线上,在此,我们向他们表示崇高的敬意……”
大原广播电台,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从随车的收音机里传了出来,喜讯多多。即便在市里,大原人眼可见得是汾河桥的水位在下降,市里的环卫、城建、城管几个部门组织着疏通下水管道清除路面积水,这个变化是可喜的,最起码看着这些平时耀武扬威的城管们好歹办了一回好事。
听到这段广播的时候,两辆大巴已经驶近了狼皮沟桥,隔桥远观,淅淅沥沥未停的雨中,对面的路面上,持锹持镐披着雨衣的人正在清理山体滑坡被埋着的路面,直开到不能再向前的地方,押车的陆坚定扯着嗓子喊着:“嗨,兄弟们……饿了吧,支队派我来给你们送吃的来了……快来领吃的。吃完好干活……”
声音里通过车身里的传话器扩出来,这边饿得奄奄一息的大小伙,又是一窝风地跑过来了,正在路面上清理石块的简凡看着郭元,笑着示意着:“看看……看成钢,这货被狗咬了,怎么跑得比狗还快。”
几个队友一抬眼一看乐得笑得直打颠,跑在最前的还是肖成钢。从背山乡急行军到这里就是牢骚一肚,轮到清理路面了,又就着腿被咬手被咬,坐在一边歇着看别人干活,一说领吃的,跑得比谁都快。
大巴的车厢里没有载几个人,塞满了成箱的方便面、面包、矿泉水,陆坚定的矮胖身子跳下来一挥手:“姑娘们,都下来,给抗洪勇士们分吃的喝的,一天了就吃了包方便面,我看是饿得够呛……”
一声喊一群应,谢法医、史静媛、杨红杏、胡丽君还有留守的陈十环从侧门下来,陈十环笑着喊:“陆队,你光喊姑娘们,这也太无视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