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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古事》-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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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算了吧,小辈不懂事,您犯不上的。”

        老鬼不理会任何人的话,唰的拔出刀子,眉头都没有皱一皱,第二刀跟着就捅了下去。我甚至能听到刀刃穿过皮肉,跟骨头摩擦出来的那种让人压根发痒的声音,我眼睛一酸,眼泪哗的就流了下来。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镇住了,老鬼还是当年的脾气,时间,能磨灭一个人的生命,但磨不掉他的风骨。我流着眼泪拼命想拦住他,但是老鬼不肯。

        接着,老鬼又拔出刀子,那是划皮见血的刀,活生生割开皮肉,痛楚之极,但是老鬼始终没有出一声,没有皱眉头,第三刀捅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生生的哆嗦了一下。

        他也是个人,他也知道疼。

        捅完第三刀,老鬼随手丢掉刀子,鲜血已经流了一地,他的身子轻轻一晃,嘘了口气。我扑过去,拼命捂住他腿上的伤口,眼泪止都止不住,一个劲儿的朝下流。我把身上的伤药撕开,哗哗的倒在伤口上,伤口太大了,血流的太快,药粉刚撒上去,就被冲到一旁。老鬼扶着我的肩膀,重新坐下去,低头止血上药。

        “你何必这样!”我哭着对他道:“我不做什么大掌灯,你和他们争什么!”

        “水娃,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老子坏了规矩,不自罚,怎么堵人家的嘴。”老鬼头上的汗顺着已经白成一片的头发里一股一股的流到脸上,对我道:“老子钢筋铁骨,这点伤,三五天就好,不算什么。娃子,你要记住,男子汉大丈夫,得站着活,被人戳着脊梁骨,那滋味比三刀六洞更难受。”

        我呜咽着,眼泪不争气的一直在流淌,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大掌灯,此时此刻,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想让这个镇河镇了半辈子的老头儿能多活几年。

        三刀六洞,无声却又充满了震慑,老鬼丢下刀子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巴。宋大武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但是老鬼已经做到这一步,即便胡搅蛮缠,对方也没有理由。

        “老子犯了规矩,已经自罚,现在,该说说你们几家的事了。”老鬼慢慢裹着伤,头也不抬的道:“老子二十四岁镇河,十年之后该谁接班?二十年后该谁接班?轮到自家镇河,畏缩不前,有意逃脱,该怎么说?三刀六洞都是轻的!谁犯了规矩,自己站出来!”

        几个老家伙顿时脸色发绿,谁都不敢再放一个屁,老鬼并不想真的捅谁几刀,看着一群人都不敢说话,接着道:“老子是七门长门,现在说话,作不作数?”

        “大哥,作数的,肯定作数。”宋百义和其他几个老家伙擦着脸上的汗,争先恐后的点头,唯恐自己会慢一点。

        “那就好。”老鬼停手起身,把我朝前面慢慢推了一下,道:“老六的孙子,陈近水,七门大掌灯!”

      第三十六章 离别之痛

        七门大掌灯!

        老鬼的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眼睛全部投向我,顿时,身上就好像突然压上了一座山,沉重的要死。时代不同了,环境也不同了,过去的很多事情都在无形中变化着,但某些东西,意义非凡,七门大掌灯,就算是个虚名,但同样要让人背负上一个大包袱。

        “是老六的孙子。”有人道:“长的跟老六当年的确有点像。”

        “反正都是七门的子弟,年轻人有活力,脑子好使,我们这些老家伙跑跑腿,其实也是好的。”

        老鬼一声不响,听下面那些人絮叨了半天,我转头看看他,他的脸有点苍白。

        “好了,不要再啰嗦了,下面的小辈都出去。”老鬼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腿上的上虽然包好了,但是我看着还是觉得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望望已经不怎么敢作声的宋家两个孙子,又收回目光,道:“老子和你们说些事情。”

        “都出去吧,出去。”宋百义赶紧就赶着下面那些小辈朝外走,随后把屋子的大门关上。唐家那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有点点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显得茫然。

        “你也坐下听听吧,刚才那两个小王八蛋说的恼人,但有句话还是对的。”老鬼对那女人道:“世道不一样了,过去的老陈规该改就要改,唐家还是唐家,儿子丫头,都是唐家的种。”

        几个老辈人坐在一起,这都是当年和我爷爷同辈的河凫子,尽管有的洗手多年,但河凫子世家中的那些秘闻,都藏在他们心里。

        “大哥,事情到底怎么个章程,你说说,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你们跟着大掌灯就好。”老鬼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我看得出来,他想尽力走的稳一些,但腿上受了伤,由不得他自己。他从窗户朝外面望去,慢慢道:“老子要出去一趟。”

        我还小,对过去的事知道的不多,所以老鬼这么一说,我暂时还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几个老家伙心里雪亮,相互看了看,宋百义就试探着问道:“大哥,你是要到西边去?”

        “西边就是根,不管行不行,老子要去试试。”

        “话是没错的,只不过……”宋百义道:“当年的大掌灯,就是去西边,然后一去不回的,咱们一家人,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但是,要是大掌灯没事,好歹都会回来的……”

        我对这些陈年旧事了解的的确太少,是后来慢慢才清楚的。河凫子七门上一代的大掌灯是老鬼的父亲,老鬼年轻的时候被派去镇河,他父亲孤身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大掌灯没有了,七门陷入混乱,接着就散成了一盘沙。

        说到底,为了镇河,老鬼丢弃了太多,半生飘在河上,亲爹亲儿子都没有机会再见最后一面。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总想劝他,可是场合不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个就不用说了,老子心里有数,你们做好自己的事。”老鬼看着几个人,道:“大掌灯还小,上上下下,要靠你们提点,老子一辈子从不谢人,但这次,要替他先谢你们几个。”

        “这是哪儿的话,都是该当的,该当的。”

        原本,我想从他们几个的交谈中得到一点别的线索,但是几个老家伙心照不宣,很多话都不说透,老鬼交代了几句,事情就算谈完了。实际上,我确实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老鬼要远行,我坐镇在这儿,让七门有个名义上的主心骨,不至于和以前那样散的乱七八糟。

        “大哥,什么时候动身?”

        “怎么,急着要赶老子走?”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有那意思。”几个老家伙赔着笑脸道:“只是问问,兄弟们要准备准备。”

        “就这几天,现在,老子要你们做点事。”老鬼道:“把王钟请出来。”

        老鬼说的王钟,是河凫子七门历代相传的最重要的一件东西,那是一口很大的铜钟,具体有多少年,谁也说不清楚。这口大钟一直都被珍藏,但其实没有别的用处,唯一能用的,就是七门轮流镇河交接时,大钟抬到河滩,钟声一响,无论镇河的河凫子有多远,都能听到。

        几个老家伙有点迷糊,河凫子镇河,那是最要紧的事,如果不到交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敢把镇河的河凫子招回来,他们心里不清楚,但我就忍不住一阵紧张,老鬼刚刚拉了爷爷去顶班,现在又要用王钟招他,只有一个可能:老鬼不再信任爷爷了。

        我心里紧张,却不敢说出来。下面几个人听了老鬼的吩咐,马上就去着手准备。老鬼默默坐在原位上,许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小心翼翼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扶着我的肩膀,站起来,道:“娃子,走吧,到河滩去看看。”

        “是不是?”

        “是。”老鬼知道我想问什么,点点头,慢慢道:“老子还是想看看,老六,到底听话不听了。”

        我感觉一阵憋屈,一阵说不出的难过,虽然跟老鬼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知道了。我不愿意让老鬼跟爷爷之间发生什么冲突,无论他们谁受伤了,谁死去了,对我来说,那都是沉重的打击。

        但是我阻止不了什么。

        宋百义他们几个抬出了王钟,已经五六十年没有用了,巨大的王钟要三两平板车合在一起才能拖的动,上面布满了灰尘和铜锈,我看着这口钟,略略觉得有些眼熟,再一分辨,就发现这口钟和那艘空船上的招魂钟很像。

        汛期的河滩都是水,三辆大车拉着大钟,一直走到实在走不下去时才停在齐膝深的水里。老鬼不顾腿上的伤,默默站在水中,眺望着大河。钟声被敲响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角来回跳动了几下,尽管他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但是我知道,他心里和我一样的忐忑。

        他希望当年拜把子的兄弟,不会让他太过失望。

        活了这么多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心里怎么想,跟现实会怎么样,完全就是两码事。

        当年的黄河滩上,老鬼失望到了极点。大钟被连着敲了很多次,一群人守在河滩上默默的等。老鬼就站在水里,谁劝都不听,使劲望着河面,但是河面上始终波澜不惊,那口石头棺材没有出现,爷爷也没有出现。在那时候,我心里就突然产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爷爷,他是什么立场?难道排教的那个汉子讲的都是真的?他是七门的人,为什么又要和七门作对?

        不由的,我想起了老鬼之前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七门里的人,好坏都写在脸上,谁是什么样子,看看就知道了,惟独陈六斤,像一团雾一样,没人能够看得透。

        “罢了吧……”老鬼在水里站了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一直到腿上的伤口被泡的发白发胀,那口石头棺材,依然无影无踪。他好像泄气了,也累了,慢慢的转过身,可能是站的太久了,刚刚一动,老鬼的身子就猛的一歪,差点摔倒在水里。

        我赶紧扶住他,老鬼的嘴唇哆嗦着,苍老的好像弱不禁风,他的眼神里茫然,而且失落,他好像在说话,但是声音很低,我扶着他朝回走,听了很久,才听清楚他一直念叨着一句话。

        “老六,你到底是怎么了?是怎么了?”

        我心酸的不行,把他扶到河滩边上,当老鬼面对下面那些人时,脸上的失落就完全看不见了,他挺了挺腰身,对宋百义道:“老子走了之后,大掌灯带着你们巡河,要找到老六。”

        “可是,他在镇河啊。”

        “老子让找,你们就去找,已经这时候,还镇什么河!”

        别的人可能还是一无所知,但是我明白老鬼的意思,他觉得爷爷靠不住了,让一个靠不住的人去做这么要紧的事,显然不合适,所以他要找,要找到爷爷。

        老鬼一说话,就没人再敢顶嘴。一群人朝回走,因为爷爷的原因,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和老鬼说什么了。不声不响的走了很久,老鬼才转头看看我,道:“娃子,你心里不要犯嘀咕,老六是老六,你是你,不是一回事,不管他怎么样,你安心做你的大掌灯。”

        “恩,我知道。”

        我们回了抱柳村,老鬼腿上的伤没有触及骨头,但是皮肉损伤的严重,休养了三四天,等到稍稍好了一些,他就准备动身了。他的脾气就这样,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谁说都没有用。我心里很担忧,因为宋百义说过,上代的大掌灯就是去了一个地方后彻底消失了,话说的含糊,意思却很明显,大掌灯肯定是死了,否则不会丢下七门。上代大掌灯的本事,不比老鬼小。

        我很怕,很怕老鬼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一去不回。

        那是一个早上,我们都起的很早,给老鬼准备了一些行李。然后送他离开,老鬼坚决不让人送,到了村口的时候,他就发脾气把我和七七都骂了回去。

        “两个娃子,都是好的,好好的。”老鬼背着自己的包袱,一瘸一拐的沿着村口那条向西的路,慢慢的走了,他没有回头。

        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消瘦的,衰老的背影,一点点从自己的视线中变淡。

        “哥。”七七的大眼睛里都是泪,问我道:“爷去哪儿了?还回来不?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第三十七章 恶鬼压身

        看着七七眼睛里的泪,我难受的说不出话了,却不想让她哭,我勉强打起精神,道:“不哭,爷出门去办事,过段日子就回来,昨儿个他跟我说了,叫你好好吃饭,养的白白胖胖的,你听话不?”

        “听,听,七七听话。”七七赶紧就点头:“听爷的话。”

        “那就好,不哭了。”

        老鬼走了,我的心里顿时空荡荡的,当我带着七七回村的时候,就看到宋大武兄弟两个抱着胳膊站在村里那条路上。老鬼在的时候,这两个人不得不夹着尾巴,但老鬼刚刚一走,他们就开始神气。

        “现在的大掌灯好他娘的滋润。”宋大武嘴上挂着怪笑,看着我和七七道:“做着事还得带个娘们。”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我听着就火了,本来不想理他,但是扯到七七身上,本来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丫头,我呼的转过身,盯着他道:“再不干不净,我抽你!”

        “你敢!”宋大武腾的就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胸口一挺:“老子就站在这儿,你动动试试!老子说了,你做事带着个娘们!怎么了!”

        我一时火大,抬手就是一巴掌抡了过去,宋大武身上有功夫,但是根本没想到我会说打就打,匆忙中一躲,脸颊就被几根指头扫了一下,我用了很大的力气,这一下在他脸上留了几道红印子。

        “你作死呢!”宋大武火冒三丈,抬手揪着我的衣领,另只手高高扬起来:“打死你!”

        “你打!”我冲大吼了一声:“长门还没有走远!要不要把他喊回来评评理!”

        一句话立即把宋大武说蔫了,巴掌举的很高,打也不是,放也不是,样子很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闪了几下。

        “哥,算了算了。”宋小武阴森森的在旁边拉架,拦开我们,道:“谁也不能让人护着一辈子的不是?是黑是白,以后走着瞧呗。”

        我整整衣服,瞪了他们两眼,拉着七七就走。走了很远,我回头看了看,他们兄弟两个还站在原地,冲着我们的背影嘀嘀咕咕,我心里开始犯愁,老鬼走了,宋百义他们几个顾忌着年龄身份,或许不会把我怎么样,但下面这些王八羔子,该怎么对付?我很想撒腿就走的,然而身上担着大掌灯这个名头,做事不可能那么自由。

        “哥,别跟他们生气。”

        “不生气。”我笑了笑,心中本来犯愁,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一瞬间就想起老鬼远走时的背影。

        他老了,却仍然是条汉子,他交代的话,我不能忘记,男人,要站着活。

        老鬼吩咐要宋百义他们跟着我去巡河,我找过宋百义,他说这几天水实在太大了,船也开不动,等等再说,让我和七七在村子里安心住上几天,身子养好了,再说别的事情。在这个鬼气森森的村子里,人完全没有什么心情,我也不想看见宋家的人,整天就闷在屋子里。

        大概住了六七天,我等七七睡着了,然后回自己房里。每天不做什么事,困劲儿就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了夜里十二点多钟才勉强睡着。不过那个年纪太贪睡了,一睡就死沉沉的。

        按往常来说,这一睡肯定要睡到天亮的,但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从睡梦中苏醒了一些,那是种很奇怪的状态,没有睁开眼睛,脑子里却像是有了点意识。我感觉浑身上下都是汗水,身子仿佛被压着什么东西,沉的要命,压的我不能动,气都喘不上了。

        那感觉非常难受,我想翻身,想喊,然而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中,我感觉身上压着的东西在动。

        可能完全是心理上的恐惧,让我突然生出一股力气,身子一翻,意识更加清醒了。我没有睁开眼睛,却像是能看到周围的情景,这一刻,我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直直的竖了起来。

        我看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白影子,头发很长,却没有脸。这个白影子死死的趴在我身上,来回晃了几下。我真的是怕极了,但真的没力气翻身,也没有力气挣扎。

        那影子就在我身上来回的晃,我的意识仿佛完全清醒了,只是眼皮子很沉,沉的睁不开。

        “说……”

        朦胧中,我好像听见一道飘飘渺渺的声音,一丝一缕的钻进耳朵里,听的很清楚。

        “说……续命图,在哪儿……”

        我感觉那道影子已经贴到了我的脸前,我甚至能感觉它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在不停的打晃。我根本说不出话,就想拼命的摇头,想把这道影子赶走。

        “你爷爷,没有告诉过你么……河凫子,有两条命……说吧……续命图,在哪儿……”

        “啊!!!”

        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死沉死沉的眼皮子随着这声大叫而猛然睁开了,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道影子不见了,我满头都是汗水,大口喘着气,在屋子里左右看了几眼。屋子很正常,什么都没有。一直到我醒来的时候,那道飘飘渺渺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荡。我听的非常清楚,续命图,它说到了什么续命图。

        我真的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个梦,还是自己被鬼上身了,总之后面半夜时间再也没有睡着,提心吊胆的熬到天亮。天色一亮,我赶紧去找七七,她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好像夜间没有遇到什么事,我就稍稍放下心。

        这件事让我心神不宁,总感觉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这样清晰的梦。照例吃过早饭,宋百义就跑过来找我,两个人聊了几句,他说,日子差不多了,汛期期间,河滩上的水不可能会落,老鬼交代的事情也不能不做,他就问我,要是休息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做事了。

        “可以。”我点点头,这个事情是老鬼交代的,而且,我还是想找到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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