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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片刻,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那钉子户门前,如此动静一路上惊动百姓无数,等到高强下马站定,周围已经密密层层围了数百人。
在此之前,高强已经命令石秀带领手下揭了开封府在那户“钉子户”门上所贴的封条,而代之以白粉画出一个大大的“拆”字。好在强制【创建和谐家园】的场面过于后现代,在高强的授意下一时并没有出现,但目睹了开封府的几名官差在石秀面前点头哈腰,不敢越雷池半步之后,那钉子户显然对于正常途径的官府救济也开始绝望了。
那汉子心伤老父惨死火中,本来是宁死也要抗争的,尤其在有心人的暗中撺掇之下,一片怒火全都喷向了要拆他家祖产的博览会职事。眼见大势难敌,这汉子索性将家人都迁了出去寄居在亲朋家中,自己独个穿了白袍,手持哭丧棒,死守在祖产门前。所谓匹夫之怒,流血五步,这一人拼死,也是一件棘手之事,尤其高强又再三叮嘱,不可再闹出人命,因此石秀对他也没办法,这钉子户迁延日久,目下已经成了开封城里地一大景观。
此刻见高强大队来到,那汉子也晓得怕是到了大戏落幕的时候了,他连日来耗尽心力,到这时也是撑持不住,勉强鼓起力气,撑着哭丧棒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嘶声喊道:“花花太岁!我爹爹尸骨未寒,你就要来拆我祖产,今日俺舍却这条性命,也不容你动我家宅分毫!”
这场面极为煽情,周围许多百姓感同身受,个个义愤填膺,望向高强一伙的目光之中,不知夹了多少无形刀剑,人群中已经隐隐有些骚动起来,犹如一堆火药,只差一点火星。
在来此之前,高强已经想了几个法子,怎生与这汉子拉近关系,又怎生提出高额补偿,再加上手中的御笔手诏,软硬兼施之下,谅来并无大碍。但是见到这汉子血红的双眼,耳中又传来周围百姓的指点私语,高强立时明白自己已经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不该亲自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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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脱困(上)
原来的高强在京师里横行霸道,以至于博得花花太岁的美名,其实前后也不过两年不到时间,毕竟高俅发迹也只是崇宁年间事。然而这点恶名留下的影响极为深远,大概是花花太岁的外号太过琅琅上口的缘故,到如今还有很多人记得,及至这【创建和谐家园】案一出,高强的恶名再次传遍京城,与往日的劣迹一加印证,老百姓的朴素道德观立刻就站到了高强的对立面上。
原本经过这几年的经营,高强以为自己的名声已经好了不少,但是眼前的事实充分说明,所谓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话,是多么的富有哲理,其哲理程度不但在空间上发挥作用,甚至可以跨越时间的洪流——他所承继的这个名声,就是最好的例证。
眼见对面的汉子已经处于无法沟通的境地,高强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采取强硬手段,自己立刻就会成为官府欺压良善的反面教材,对于今后的仕途势必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即便是出示御笔,恐怕也无济于事,甚至于会因为拖累了皇帝的声名,而导致赵佶对自己的疏远。
这绝对不是杞人忧天!如果高强的对手只有这些平头老百姓,他大可放手而为,哪怕打死了人,只消对上面遮掩的住,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一旦落人口实,不要说蔡京出手,只要自己那位老丈人对赵佶进几句谗言,再来个御史弹劾,这条草菅人命的罪名就足以把他这几年在官场的努力一举打消。
高强正在踌躇不前,一旁的许贯忠附耳上来道:“衙内,不可莽撞。旁观人中已经有御史台的干办在看着。”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高强急的冒汗,权衡再三,他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不是对手有意为之,眼前显然不是硬撑的时候,这口气只能生生咽下去。
他正要发出撤退的号令,旁观人丛中忽然有人高喊一声:“且慢!可否听我一言?”
一言既出,满场顿时安静了片刻。人丛一分,一员白衣儒生缓步而出。此人三十许年纪,中等身材,相貌堂堂,颔下微有髭须,手拿白纸扇,头戴逍遥巾,却是一位太学的学生。
高强看这人时,却有些眼熟,只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既然人家说话了。总不好视而不见,只得向前道:“秀才何许人也?不知有何见教?”
“生自姓陈,名朝老。适才听这位孝子所言,有几事不明,要请这位相公为小生解惑。”
这人的名声显然比高强好听许多,名字一报,大众哄的一声。又热闹起来,不少人面上都现出兴奋之色。高强却也听过这个名字,当日他中榜之时,这位陈朝老就曾在金明池前愤愤不平,而历史上此人率先伏阙上书弹劾蔡京,更是开中国学生运动地先河。
“要命,这人现在站出来,八成是要打抱不平的,倘若只是动手架梁。本衙内人多势众,也不怕他;无奈这等嘴上官司是打给观众看地。现在这场面显然对自己不利……”高强暗自思忖,硬着头皮向陈朝老唱个喏道:“原来是陈秀才,本官大名府留守司高强,执掌博览会职事,这片场地便是博览会施工之所在,今日前来巡视,秀才有话请讲当面。”秀才一词汉时已有,东汉避光武皇帝刘秀的名讳,改为茂才,宋时多用来称呼太学学生。
陈朝老听见高强报名,显然是想起了当日的金明池之恨,陡的精神一振,上下打量了一番,冷声道:“原来是高留守,前年才中了上舍,不想如今便做到了大名府留守高位,升迁如此之速,除了令尊高太尉,本朝罕有其比呀。”
高强就知道他没好话出来,特地把自己的老爹和自己并论,这不是明摆着【创建和谐家园】?要知道京城的百姓,对于皇帝都是比较忠心的,多半都会将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归结到奸臣身上,而所谓的佞臣,更是矛头所向。
匆匆应付两句,高强正要离去,陈朝老冷不防又喝道:“且慢!高留守,适才那孝子曾言,有人杀其父而拆其屋,此事发生在博览会场中,高留守难道坐视不理?”他这么一说,旁观群众都叫嚷起来,有些激烈一点的已经在叫“人贱有天收!”
“去你叉叉的人贱有天收,你怎么不去对那些yy小说的主角喊?现在最流行的就是这种贱角!”高强心中大骂不已,正要落荒而逃,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将他拉住,看过去时,却是许贯忠对他微微摇头。
高强心下大奇,难道这陈朝老的出场另有玄机?他又看了看许贯忠,后者一脸平静,隐隐带着笑容。“好似真的有玄机……待本衙内上前应酬几句。”
“陈秀才请了!本官奉命管勾万国博览会职事,因此来此查看,至于人命官司,自有开封府办理,非本官分内之事。”
“敢问高留守,那万国博览会,究竟是何等样事?”
这句话一出,高强心中就是一喜,在这种情况下提起万国博览会的话题,肯定会将群众的注意力从眼前的官司上引开,使自己避免现在的尴尬局面。难道这陈朝老居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这个问题显然不适合在现在的场合澄清,高强打起精神,将即将在今秋闪亮登场的大宋万国博览会用极为煽动的语言描述了一番,诸如“史上最大万国盛会!”“奇珍异宝交相争辉!”“能人异士各显神通!”“万族美女争妍斗奇!”种种标题,亚赛后代某书站中的yy小说简介,听的大宋百姓们愣头愣脑,不知不觉地心向往之。
陈朝老跟着赞叹几句,又道:“如此说来,高留守身负重任,如此大事岂可耽搁时日?为何迟迟不见这博览会动工?”
高强此时已经确定了对方的目的是帮助自己,作出无奈地苦笑道:“这博览会乃是国朝未有的盛事,本官奉命建造会场,不料日前失火,这位孝子地老父葬身火海,他不许本官动土兴工,定要等到凶手归案之日,本官念他丧父之痛,不忍逼迫于他,故此迁延不得动工。”
“哦~”人群发出许多恍然大悟的声音,目光齐齐转向那孝子,只不过此刻的目光中除了同情,又多了许多责难,按照高强的说法,就是这小子不识大体,导致博览会这样的大事被延误了。
一旦对手从声名狼藉的高衙内,变成了人人向往的大宋万国博览会——虽然没人见过,不过听上去不错,人吗,都是喜欢猎奇的——这孝子的小小坚持立刻就显得不那么正气凛然了。认真分析起来,被恶少仗势欺压这件事,这其实是关系到大众自身的利益的,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百姓也可能受到恶少同样的欺压,或者是其他恶少,或者是什么官府中人,因此大众的同情心很容易的就发生了倾斜;但是阻挠博览会的兴办,这就妨害了这些汴梁市民的利益,显而易见,这种盛事的举办会给所有汴梁市民带来好处,即便他们无法从中获得什么实打实的利益,但汴梁城的兴旺自然就会给他们带来光彩,就好比后代中国能够举办奥运会,大众都那么欢欣鼓舞一样,其实很多人都并不清楚奥运会究竟会带给他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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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脱困(下)
感受到周遭视线的变化,这孝子立刻就乱了阵脚,他读书不少,眼前的局势又因为陈朝老和高强的一搭一唱而进入了他完全不知玄妙的领域,顿时就令这位存心拼死一搏的孝子失去了拼命的方向。他站在当的手足无措,只觉得勉强聚集起来的气力正在从身体里飞快地溜走——毕竟是连日的煎熬,丧父之痛,又是民与官斗,这样巨大的压力下,他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强弩之末。
茫然之间,那陈朝老转身向他走近几步,唱喏道:“这位孝子,闻听令尊仙逝,痛何如哉!还请节哀,想那开封府自己分遣官差捉拿凶手,不日定当还你一个公道。小生适才所闻,那万国博览会实在令人心向往之,如今却碍于孝子的丧事而不得兴办,叫人扼腕不已,以小生愚见,死者已矣,孝子当存此孝敬之心,另寻安身之所奉祀令尊,他日我大宋博览会开千秋之盛,令尊九泉之下也当含笑矣!”
高强见那孝子神情沮丧,不复勇决,知道已经到了分际,忙向许贯忠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忙托出铜钱若干,其上更有几锭大银,黄白辉映,看起来好大一笔钱财。几步抢上前去托到那孝子面前,沉声道:“令尊仙逝,我家相公也是痛惜,区区丧仪,不成敬意,更备下新宅一栋,以便孝子奉养令尊灵位。”
这姿态作的恰到好处,那孝子昏昏沉沉接过了银钱。却因为精疲力竭,险些托不住,亏得许贯忠手快。一把托在下面,就手扶着那孝子,陈朝老扶着另一边。三人转进那幢宅子中。少停出来时,那孝子已然捧着一块牌位。
高强情知这是作秀地好时候,连忙抢上几步,对着那牌位双膝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顾不得脑袋上磕的生疼,大声道:“老爹爹,本官奉命行事,拆了你家祖宅。害你灵位不安。实该万死!期望你英灵不远,看着本官兴建万国博览会起来,为你家祖地更增光彩!”
那孝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应该答礼呢,还是当面吐一口唾沫,一旁早跳出黑旋风李逵。也不知何时将两柄板斧都取了出来,阳光下舞的灿灿生光,粗着嗓门叫道:“哪家黑心的狗贼害了这家老丈,俺铁牛必不与他干休,待俺找到那狗头时,一斧将他劈作两半!”
很令高强意外的是,李逵的这种造型和表态方式居然深得一众百姓的喜爱,人丛中叫好声不迭,那孝子终于崩溃。大声哭嚎着将灵牌抱的死紧,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许贯忠和陈朝老扶着那孝子渐渐走出圈外。石秀赶紧冲上去将高强扶起来,高衙内抹了一把天晓得有没有的眼泪,大手一挥:“开拆!”石秀一声令下,众青皮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等到尘土消散,那大宋第一钉子户已然化作乌有了。
撂下一句“赶紧动工”,高强拉上李逵匆匆离去,沿途有人指引着,不片刻到了朱雀门外,此处有一酒楼,名唤状元楼,乃是在京的太学生们最爱流连之处。上了二楼,进了包厢,座中早有二人相候,正是先行离去的许贯忠和陈朝老。
几人见面,高强对陈朝老连连称谢,今天要不是这位太学生横空杀出,险些落得凄惨下场,同时也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轻视任何人,哪怕你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可能带给你意想不到的【创建和谐家园】烦!
这陈朝老面对高强的谢意,却显得若无其事,淡淡道:“高留守,小生今日助你,乃是看在张随云兄长和燕青贤弟份上,可不是趋附你的权位,区区虚文,也就免了罢!”
这话倒解了高强的疑惑,叫来酒菜后,追问之下,才知道陈朝老在太学时与张随云本是好友,后来大观二年高强中举时,又叫燕青着意接纳此人,那燕青是何等样人,若要讨你好时,任是铁石心肠也抵敌不住,陈朝老将他引为生平知己,两人一直书信不绝。这次高强遇到麻烦,许贯忠便想起这个人来,将他请到现场,借用他太学生的清名,果然起到了极好的效果。
高强开怀大笑,连连敬酒,那陈朝老开头还端着架子故作矜持,几杯下肚便也软了,加上许贯忠在一旁帮腔,几人言谈甚欢。酒过三巡,陈朝老忽然停杯不饮,向高强道:“高留守,此次博览会【创建和谐家园】一案,坊间传闻乃是太师府对留守相公暗中作梗,故命开封府横加阻挠,不知传闻可确实么?”
所谓皇城根下,最多八卦,市井传言往往能够揭示最隐秘的政治真相,陈朝老身为太学生,出于其政治敏锐性,当然更能从其中获取有价值的信息,方能有此一问。
高强一愣,虽然这话问的结实,他却不好直承其事,含糊应了几句。那陈朝老把脸一沉,不悦道:“高留守,随云兄长与燕青贤弟对你多所称道,小生又敬你能为人所不能之事,因此相助于你,不想你却如此待我如路人,这酒么,不喝也罢!”说罢拂袖便起。
高强连忙拉住,心说这人真是政治幼稚,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干吗一定要说出来?不过这样的脾气,看来也不是什么有城府的狠角色,倒让人放心。拖着陈朝老坐下,高强苦笑道:“不是小弟不以实相告,近日公相称病不出,小弟也不曾见到他面,前后都只是开封府拿着大宋律令来与我说话,至于他宋少尹是否受了太师府的指使,小弟又哪里晓得?”
这话乃是千真万确的实话,只是没有任何八卦而已。陈朝老沉吟片刻,也只得接受了高强的解释,却又随即提出一个问题:“随云兄长曾对我说,留守相公允他昭雪苏州章诞一案,如今留守相公威权日重,又与公相不同路,这案子可到了昭雪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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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苏州章氏假钱案,乃是当时极为轰动的一桩案子,崇宁二年蔡京发当十钱,一枚当十大钱的工料可以造四枚小*平钱,币值却规定为十文,于是就给私造币者留下了巨大的利润空间。许多人都把原先的小钱融了,再私自铸造成大钱,其数额之大,根本无法计算。
货币体制的混乱必然造成经济的混乱,尤其是在钱荒严重的东南五路,这种私造钱币的行为使得物价的上涨超过人们的想象,否则的话,也不可能发生方天定等摩尼【创建和谐家园】进京请求废止当十大钱的事件。
当蔡京还在相位上的时候,碍于当时人的思想局限,他不可能使用各种巧妙的经济手段来调整这种货币体制。再加上蔡京本人的行政风格,向来是用行政强制力来保证政策的推行,一旦遇到阻力,他第一反应就是抓人治罪,就像他当年在开封府任上,只用了五天时间就将境内的雇役法改成差役法一样。
但这次的情况比较复杂,铸钱这种行为,在当时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一般人不要说哪里来的资本去收购小*平钱和铜器,单单要铸造出能够与官方质量相比的铜钱来,就不是一件小事。因此有能力私铸钱者,多半都是豪门大户,而这其中很多人家甚至只是出于保护自己所藏有的铜钱不会贬值太快,也不得不将已有的小钱转铸为大钱。
如此一来,当十钱的推行在大宋各地都引起了轩然【创建和谐家园】,市面上很快就流通起了无数私铸钱币,物价一时扶摇直上,不可遏制。蔡京这下慌了手脚,局势已经乱成这个样子,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应对,只能是严刑峻法,于是一声令下。各地提刑衙差等众齐出,拘执鞭打带枷游街处处可见。
苏州当时是铸造私钱的重灾区,为此而受刑者不下千家。蔡京老于政事,法不责众的道理他是明白的,这许多犯法的不可能都重办,只能抓典型,这其中章家与他的政敌刘逵乃是亲戚关系,就成了他拎出来儆猴的那只小鸡。
章家铸钱案前后审了一年多。主审官换了三任,最终章家破门,十余人充军沙门岛,好在大宋宽待士大夫,这样的罪名再加上政争的怨恨居然都没杀人,比起其他朝代来要好上许多。至于案件本身,高强没大留意史书上的记载,到底章家私铸铜钱是真是假,他也不敢说,不过据他那位曾任两浙路提刑的好友张随云所言。当时情况非常混乱。苏州铸造私钱者几乎遍地都是,章家又是当地的大族,要说【创建和谐家园】上干干净净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不像蔡京认定的那么严重罢了。
本来这事和高强是没什么大关系,章家和他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别说只是充军,就算满门抄斩,他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但张随云在这方面有些认死理,蔡京这案子明显是办的政治案、人情案,为了杀一儆百,以及趁机打击政敌,章家也确实有点冤,张随云在两浙路提刑任上查到了这案情后。心心念念就想翻案。
无如蔡京这几年权势熏天,他一个小小提刑想翻案,就连高强也不敢帮他,好容易劝得他消停,当时只说两年之期,等到蔡京下台再翻案不迟。原本在历史上,章家这案子也是【创建和谐家园】了的,章诞后来入京为官,在御前挂了个虚职。只是充了一回军。脸上照例要刺金印,章诞这老兄一腔怨愤难平,连皇帝叫他拿药把金印抹平了他都不肯,还叫嚣要在金印下再刺三个字“太师错”,拿自己的脸当作射向蔡京的匕首和投枪了,可见心中怨毒之深。
张随云虽然人耿直些,年轻热血些,不过自幼受老爹张叔夜教诲,可不是什么没脑子的冲动之辈,有高强提醒着,他也知道蔡京势大,一时搬不倒他说不得还得饶上自己连累朋友,因此这两年一直隐忍不发。只是这件事憋在心里难受,少不得要和知己好友倾诉一番,这陈朝老一来是他好友,二来又是白身的太学生,张随云与他书信来往之中,多次提到此事,要他留意京师政局,若是蔡京罢相,就是翻案之时。
此番陈朝老受燕青和张随云之托,眼见高强有难,也帮了一把,就便提起这事来。
高强拿眼睛弹一弹许贯忠,心里就犯嘀咕:自己现在与太师府有龃龉,看来京城是个长眼睛带耳朵的都知道了,这事可不大好啊,毕竟自己要在政坛上更进一步,不可能抛开蔡京所代表的文官集团单干,要是完全站到其对立面去,以后这路就窄了许多,尤其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民族战争,若是背后有这么一个强大的政敌挚肘,那还怎么办事?
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高强哪里会为了这么小小一桩铸钱案而停下自己的脚步?更不可能为此就和蔡京一党彻底翻脸,否则的话,他又何必去请梁士杰回来为他斡旋。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却不晓得怎么和对面这位太学生沟通,一来此事牵涉极广,中间许多机密,根本不知从何说起;二来这位明显是热血青年一位,热血青年的特征就是,既不听话也难沟通,只能利用不能重用,在眼下这么复杂地形势中,高强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但这陈朝老好歹刚刚为自己解了围,又是张随云和燕青的朋友,总不好当面给他冷脸看,高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得把皮球踢给许贯忠。
不愧是同为年轻书生,许贯忠片刻间就找到了感觉,先问了陈朝老的表字,便笑道:“良佐兄,适才我家留守相公多得兄言语之助,这厢谢过。苏州章氏一案,我家留守相公不曾办理,亦不知内里情由,却说不得昭雪不昭雪的,大宋刑律自有提刑官与有司掌管,纵使宰府重臣,若非庭议大案,也不得插手。”
这话虽然有些推脱之意,却也是常理,只是热血青年自有热血青年的道理,只见陈朝老冷笑一声:“许员外,这话只好哄骗旁人,须不得对小生。随云兄长对我明言,留守相公曾允诺他,待得蔡相退位,这案子就到了昭雪之时,怎的如今又说什么官司有司的话,若果真如此,当初又何以阻着随云兄长,要他不可上告翻案?这可是他提刑官的职司所在吧!”
被他这么一逼,高强没办法,只得答道:“良佐兄教训的是,小弟这便传书随云兄,请他即日上变,请求【创建和谐家园】章氏一案便了。”
心想这你就满意了吧?至于张随云那里,虽然那也是个耿直的人,到底几代为官,自己也在官场打滚几年,比面前这个热血青年可要强胜不少,起码比较容易沟通。
哪知陈朝老接下来的表现让高强大吃一惊,他把酒杯一捧,先敬了高许二人一杯,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高留守,章氏一案,原非小生所该管,只是路见不平而已,眼前倒有一件大事,还望留守相公赐教:蔡公相辅政已近四年,可是该挪一挪位子了?”
你要死啊!高强差点跳起来,他想让蔡京下台是真,然而这计划除了他和许贯忠之外,也只有燕青知道一点,其余就算是高俅、梁师成等人,也只道他不肯任由蔡攸欺压,想要在蔡党中提升自己的地位,哪里想到他高强会直接把主意打到蔡京身上?这等隐秘的心思被陈朝老这不相干的人一口道破,由不得高强不吃惊,连他都知道了,天下人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他正要分辨,陈朝老却把手摇的像风中树叶,依旧面不改色道:“留守相公勿惊,蔡公相如今相位不稳,并非小生一人所见,去年大旱经年,蔡公相恋栈不去,朝野多有怨声,眼见已经是一触即发的局面,只消一夫作难,必定八方声援。加之蔡公相近年来日渐跋扈,去年为了扳倒张康国枢相,居然出到下毒暗害的手段,虽然是一举成功,未免不遭官家所忌,今年若不下位,更待如何?”
他一面说着,一面睨视高强,手中转着酒杯,拖长了声音道:“留守相公,既然身在朝廷,眼前可不能只放着丁点大的权力,倘若蔡公相这棵大树倒了,留守相公往哪里去?”
高强惊魂甫定,对这陈朝老的话却越听越不是味。忍不住试探道:“良佐兄说的哪里话来?公相二度入朝,辅政数年以来,政绩斐然,去年那等大旱尚且保住相位,今年风调雨顺,又怎么会骤然罢相?再者说了,即便公相罢相,小弟见作大名府留守司,却不到得也跟着罢官,总不成一人罢相。亲戚子弟都成了党人罢?”
陈朝老看了看他,忽地又是冷笑,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脸上尽是年轻的傲气:“高留守。小生人微言轻,你不听也罢,只是他日有变,还望高留守记得今日之言!告辞了!”说话将袍袖一拂,转身竟下楼去了。
留下高强和许贯忠面面相觑,好半天,高强才皱着眉头:“贯忠,你看这陈朝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话神神道道……”
许贯忠想了半天,摇头道:“小人不知。只是听他话音,竟是欲有所为,此人虽然是狂生一名,却有些名望,如今形势微妙,若被他搅了局,虽然未必对咱们不利,却也没什么好处,依小人之见。须得暗中命人盯紧这厮,看他到底要作什么。”
高强回想自己脑子里那些历史记载,说到陈朝老的文字也只有短短一节,只说这人在大观四年蔡京罢相时几度上书,指点朝政,开了中国学生运动的先河,不过结局大多是“书寝不报”,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想了半天,不得要领,摇头道:“也不知这人是哪一国的,明明和咱们说的都是大宋官话,面对面却不晓得他到底说什么……没法子,也只得如此,你去知会三郎,对这陈朝老要加倍严密监视,连他进门先迈哪条腿都得查清楚了,从今日开始,一天十二个时辰,这陈朝老必须时刻都在咱们的眼中。”
这边高强和即将出炉的中国第一位学生运动领袖有了一次小小的接触,那边梁士杰日夜兼程,也回到了蔡京的家中。
依旧是那间书房,依旧是蔡京和自己的长子蔡攸、女婿梁士杰三人一堂,但气氛迥异往日的表面和谐,梁士杰与蔡攸之间针锋相对,若不是大家还是读书人出身,这种程度的紧张甚至足以导致肢体冲突。
“高强小儿,欺我太甚,眼里哪还有我这个丈人?若是就这么放过他,往后不要说我这个丈人怎么作,只怕颖儿在他那里也要立足不住了!”蔡攸一生起气来,脖子会变粗,嗓子却会变细,乍听上去像个宦官一样。
梁士杰之前受了高强的挑唆,已经把蔡攸对高强的压榨当成了他对自己的一次间接警告和挑战,这时哪里还买他的帐?冷笑道:“高强逢年过节,给你这丈人送的礼一样不落,蔡家上下那许多做官的子弟门生,哪一个送的礼有他重了?何以一个博览会的职事抓着不肯放手,眼里就没你这位丈人了?”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高强手上钱多,虽然并不怎么巴结蔡京这边,一应的礼数也还周到,所送的礼物每每都能给人带来些惊喜。只是人性是永不满足的,蔡攸丝毫不管什么“拿人手软”那一套,向自己女婿讨要点东西,在他看来天经地义,扯着尖嗓子叫道:“他高强一个不学无赖,几年间做到大名府留守这样高位,若不是我蔡家提携于他,何以至此?如今居然因为一个小小的博览会职事就与我翻脸,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这般回护于他,莫不是也与他一样心思,借着我蔡家的裙带窃据高位之后,就得意忘形……”
“住口!”蔡京这可听不下去了,由着蔡攸这般胡说的话,等于是把梁士杰这个自己一向栽培有加的干城给逼的离心离德。“士杰这些年来为我蔡家作了多少事,合府上下都是有目共睹,怎容你在此胡言?还不住了!”
梁士杰气的满脸通红,若不是蔡京先开口阻止,怕不要上去和蔡攸好好理论一番。定了定神,晓得和蔡攸是说不通的,还向蔡京道:“恩相,高家如今站的甚稳,高强圣眷亦隆,等闲不得动摇他,只可设法羁縻,不可压逼于他,若是逼的紧了,恐生异心……”
“恐生异心?恐怕早已有了异心了!”
梁士杰不理蔡攸,依旧向蔡京进言:“此番小婿连夜从西京赶回来,就是接了高强的消息,代为向恩相分说内中情由。他既有此心,可见仍不欲与我蔡家反目成仇,怎么说他高强也是我蔡家的女婿,这几年步步高升,多得我蔡家之力,这几年正是他参政入宰的关键时刻,少不得我蔡家提携拔擢,试想高强怎敢与我蔡家分道?除是他不想在这官场中升迁了罢!”
听到这里,蔡京一直板着的脸才松动了些,哼了哼道:“博览会之事,按下不说,那种师道一事,他高强又如何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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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风起
梁士杰身为蔡京的心腹人,自然晓得他的顾虑。高强在娶到蔡颖之后,并没有像得到恩赐一样对蔡京俯首帖耳,摇尾乞怜,蔡京却也怡然,只因高强与梁士杰的情况大不相同,梁士杰出身只是寒门士子,被蔡京招婿之后,一步登天,他的所有一切都是和蔡京集团紧紧联系在一处的;而高强本身就出自太尉府,即便没有和蔡京这边搭上任何关系,他依旧可以逍遥自在,从他这两年剿匪的表现上来看,如果高强被送去西北战场捞些军功镀一下金,在武臣中的前途不会亚于他老爹高俅,如果一直以文官领军的话,将来入主枢密院也大有可能,蔡京对他的提拔,很大程度上只能称为锦上添花。——当然,这种锦上添花的重要性在高强眼里就大为提升,因为这给他带来最大的收益,就是缩短了高强走向权力中心的时间。
蔡京久经宦海,如今领袖大宋群臣,他的肚量远非蔡攸这个草包儿子所能比拟,对于高强的驾驭,蔡京也一向采取较为宽松的态度。然而,这次高强与旧党党人种师道的接触,却触及了他的一条高压线。
蔡京的从政经历,几乎可以说就是一部旧党新党相互倾轧的斗争史,虽然由于大宋士大夫阶层的矜持和自律,并没有采取其他朝代动不动就满门抄斩的残酷,然而彼此倾轧起来依旧是不遗余力,只要其中一方上台,等待另一方的必定是一竿子全部打翻,门生子弟永不录用,勒令到边远军州居住的下场。当利用元佑党籍案将旧党一网打尽,甚至新党中如吕惠卿等能够威胁到他地位的大臣也被贬窜略尽,蔡京环顾四周,志气昂然的同时,却也暗自警醒,谁能担保。一旦失势的人换成他,眼前的这一切不会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
为了保持手中的权位,蔡京甚至可以将自己的亲兄弟蔡卞也排挤出京城,最终自请致仕,他又怎能容许高强去和旧党勾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权力中心?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他也不惜采取最为严苛的手段将其扼杀。
在这样的考量下,蔡京让自己的长子蔡攸出面。以博览会的职司作为筹码,企图逼迫高强屈服。这里不得不说,蔡京虽然是宋朝少有的重视商贾的执政大臣,但他对商人的也仅仅止于利用,博览会这件新鲜事物,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临时性应付财政危机的敛财工具,这样一个工具无论放在谁的手中,都不会构成根本的差异,如果高强能够让步并且表示恭顺,那么在“小小”警告了一下高强的同时。他也顺便满足了自己这位长子获得权力和财富的欲望。何乐而不为?
不料,面对蔡攸的要求,高强的表现意外的强硬。甚至不惜决裂,蔡京在吃惊之余,与蔡攸的愤怒不同,他更加忧虑高强的立场:难道说,高强已经对自己的政治资本有了如此的自信,居然要甩开蔡家单干了?
蔡京不同于蔡攸,经历了数度沉浮,他深知由于徽宗赵佶天生的轻佻性格,那些嫔妃内侍们拥有多么巨大的影响力,由此收益最大的一群人就是童贯和高俅。或许还要加上郑居中。粗粗数一数,枢密院,太尉府,内侍和嫔妃,这些人居然已经结成了一个牢固的联盟,别的不说,最致命的军权已经牢牢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中了!
蔡京不是傻瓜,任何政治联盟的形成,都必定有其针对的目标。而放眼大宋天下,能对这个集团的权势形成威胁的,无疑只有文官集团,具体而言,就是他蔡京。这种局面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出自徽宗赵佶的放任和有意为之,对高强的拉拢和提拔,也就是出于对这个集团的分化和拉拢。也正因为高强的特殊地位,蔡京越发不容许他有丝毫的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