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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练含糊道:“经了今天,来的人知道施粥,自会带碗来。粥饭饱肚,不是馒头可比的。”
粥连米带水,一大碗下去怎么也有几分饱。若是蒸馒头,似这些多日没吃一顿饱饭的人,不知要多少个才能有些感觉。到时一人一个馒头,又不充饥,耗的钱财又多,施舍不是那么干的。
杜中宵一会也明白过来。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施舍这种事,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没大一会,先前的妇人便气喘吁吁地拿了两个破了的大碗过来,让韩月娘盛了粥,一家人在边美美吃了一碗,才又盛满了端回家去。原来她家里只有这两只碗,却有三个人,不得不如此。
第13章 抓人
“姚家正店”门前施粥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杜中宵和韩练刚刚在车上装好酒糟,两大桶粥便就已经见底。来得晚的,只好等着分食酒楼里剩下的酒糟。
正在这时,人群外面传来一声大喊:“呀,你们这些贼,果然是从这里买酒糟酿酒!”
随着话声,吴克久和曹居成带了几个家仆,一边叫着一边走了过来。
杜中宵看了看来人,冷冷地道:“县里只是不许用酒糟酿醋,没说连酒糟也不许买吧?”
吴克久围着拉酒糟的车转了一圈,口中道:“呀,你这说的什么混话!连醋都不许酿,你竟然敢用酒糟酿酒!私酿酒,犯了酒禁知不知道?这许多,是要杀头的!”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不屑地道:“谁告诉你我们酿酒了?你家酿酒能一天酿出来?我们只是从酒糟里再沥些酒出来而已!又不私酿,犯的哪门子酒禁!”
“胡说,胡说,一派胡言!姚家正店酿了多少年的酒,岂会不把酒沥净,倒等着你们买酒糟回去再沥酒出来!定然是障眼法,在家里私酿!”
吴克久一边说着,一边回到曹居成身边,道:“表哥,你在这里看住,不要让这几个贼跑了!我这就去县里首告,杜家和韩家脚店合谋私酿酒犯卖。他们店里一天卖不少酒,够杀头了!”
曹居成道:“表弟尽管去,这里自有我看着。”
吴克久点头,走了两步又回来,到韩月娘面前道:“小娘子,你家里犯了杀头的罪过,你怎么还跟他们站在一起?快快随我来,知县那里为你说好话,救你一条性命!”
韩月娘又羞又恼地道:“你这厮混说什么!我们自好好做生意,不犯酒禁,偏来生事!”
“完了,完了!可怜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吴克久一边叹气,一边大踏步去了。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离去,对身边的唐主管小声道:“主管,烦请派个人到我家里,知会我阿爹一声这里发生的事。吴家在县里认得有人,不要让他们害了。”
唐主管答应一声,派了个小厮,飞一般地去杜家报信。
看着人离去,杜中宵对韩练道:“阿爹,我们尽管拉车回去。若是吴家人敢拦,再与他们理论。”
韩练清楚知道自己卖的酒是从酒糟里制出来的,并没有私酿,心里有底气。脚店里卖的酒到底犯不犯禁,单看县里如何说。单从法条上来说,没有私酿,自然不犯禁。买酒糟制酒,性质上其实与赊酒来卖相差不多,只是利润空间更大而已。不过涉及到酒敏感,也难保县里怎么断。
杜循是举人,可以直接去见知县,与他理论。县里断的不公,还可以到州里去,直接见知州。反正只要咬死了酒禁的法条,便就没有大事。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姚家正店”门前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聚在这里的,多是平日在这里利用酒糟糊口的糟民。他们本来都厌恶杜家和韩家买这里的酒糟,让他们的口食减少,没想到今天两家又在这里施粥,口碑恰好翻了过来。
杜月娘手里拿个勺子,一边给人盛着仅剩的桶底,一边双目含泪,看看就要哭出来。
一边接粥的人看见,心中老大忍,一起鼓噪:“吴家的小狗着实不是东西!当我们没听说么?那小狗垂涎韩家小娘子的美色,故意不赊酒给他们,要断人家生计。现在又来诬告他们酿私酒,心肠真真是恶毒无比。你们不要怕,等官府来了,我们都与你们做个证见,哪里有酿私酒的事!”
正在纷纷攘攘的时候,吴克久带了一个公人和几个衙前帮手,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到了“姚家正店”门口,吴克久指着装好的一车酒糟道:“节级快看,这就是韩家和杜家私自酿酒的证据!他们拉了酒糟回去,再行重酿,出酒来卖,可不是犯了酒禁!如此一大车,够砍脑袋了!”
陈节级到了近前,看都没看,便挥手道:“来呀,车扣下,抓人!”
杜中宵一听大怒,上前拦住道:“凭什么?你一来就抓人!”
陈节级眼皮都不抬,随口道:“就凭你们私自酿酒,如此一大车,可不是死罪!”
杜中宵简直不敢相信,回头看了看车,高声道:“节级,你可看清楚了,那是酒糟,不是酒!但听朝廷有酒禁,州县有醋禁,什么时候听说还有酒糟之禁了?”
陈节级老大不耐烦:“我且问你,你们买酒糟回去做什么?”
杜中宵道:“不瞒节级,回去滤些残酒,剩下的酒糟做饲料。小的家里新近养了几口肥猪,全靠这些酒糟来养。怎么,县里还不许买酒糟了?”
陈节级一愣,看了看身边的吴克久才道:“怎么,你们买酒糟回去养猪吗?”
“那是自然!”杜中宵两手一摊。“不然我们买酒糟做什么?在下家中虽然贫穷,还不至于要靠吃酒糟来活命。当然,酒糟中有些残酒,顺便沥了出来,在韩家脚店里发卖也是有的。”
“着呀,还不是用来酿酒!莫要废话,抓人,抓人!”陈节级老大不耐烦。
杜中宵心中发怒,声音不知不觉就高了:“节级,话可要说明白,沾上一个酿字,可就实实在在犯了酒禁。酒楼里的酒糟滤得不干净,我们买回去再行滤些酒出来委实是有的,但却没有私酿。”
陈节级道:“你这厮说话不清不楚。酒楼里的酒糟,凭什么人家不滤干净,等着卖给你们,让你们再回去滤酒?必然是障眼法,你这厮家里定是私自酿酒!”
“无凭无据,节级怎敢乱说!我自有妙法,从酒糟中滤酒,何曾私酿!”
陈节级收了吴克久的钱,平日与吴家关系又是极好的,此番来就是要找杜中宵和韩练的麻烦,哪里听杜中宵的话,只是吩咐抓人。
衙门里做的人有好多种身份。有公人,如陈节级,是拿着俸禄有正式编制的,还有衙前,是县里的上等户来当差的,还有弓手等等诸般名目。便如杜中宵前世,有正式编制的,有辅警,有临时工,公门里的人各种身份。从古到今,这种事情都是一样。
陈节级不是官,说起来他也没有权力抓人,不过借着查酒禁之名,来吓人而已。
几个衙前弓手听了陈节级的吩咐,一哄而上,把杜中宵和韩练绑了。
韩月娘见了,走上前来道:“节级,不见衙门公文,不见传票,怎么就敢绑人?”
陈节级不耐烦地摆手:“莫要废话!犯了酒禁,哪里需要那些!小的们,把人抓回去!”
说完,带着手下的人,绑了杜中宵和韩练,推推搡搡地向衙门方向而去。只留下韩月娘,在那里瞪着眼睛看着几人的背影,不知所措。
唐主管见了心中不忍,轻声对韩月娘道:“小娘子,我已派人去找杜举人。他是读书人,发过解的乡贡进士,可以去见官。我看此次陈节级来,县里未必知道。”
韩月娘哭哭啼,只好央人帮着把空了的粥桶搬到车上,在“姚家正店”门前等着。
围着看热闹的人群,有的人留在这里看着韩月娘,有的跟着陈节级一群人去看热闹。有人在一边看住了,陈节级便就不敢在路上动手脚。
陈节级带人押了杜中宵和韩练,却不回县衙。到了县衙不远处一座小院旁,让手下的人把跟来的人赶散了,把二人关了进去。
进了小院,杜中宵见陈节级要走,高声道:“节级,冤家宜解不宜结。你既抓了我们,就该去见县尉或者县令,关在这里却不是路数。我阿爹是发过解的乡贡进士,他一纸诉状送到县里,等到县令问起来了却不是耍处。你与吴家有故交,私关我们在这里,到时只怕无法交待。”
陈节级冷笑:“你这厮倒是长了一张利口。你们酿酒,被我抓个正着,还有什么好说?现在关你们在这里,我自去找各种证据。到时有了物证,再取了你们的口供,自会去见官。”
杜中宵哪里肯信这种鬼话。现在他可以基本确定,定然是吴克久给了他好处,把自己韩练抓了关在这里,然后他们再出面去讹两家。百姓怕官,只要穿了公服,在他们眼里就是官府的人,哪里分得明白是官是吏还是差。这些人平日这种事干得多了,今天做起来还是一般,混不当一回事。
见陈节级急匆匆地要走,杜中宵要给父亲留出时间,忙道:“节级,你不是县尉,这里更加不是公堂,找的什么物证,问的什么口供?到时真到了县令那里,私设公堂,禁押百姓,这罪名可推托不得。”
吴克久见杜中宵纠缠,陈节级迟迟动不了身,不由恼羞成怒,厉声道:“你这厮说的什么混话!节级不是官,难道你是官?你们酿私酒,已经是个死人,废话什么!”
第14章 不管事的县令
杜循吃过了早饭,与妻子一起在棚子里准备木柴,等杜中宵拉了酒糟回来蒸酒。
正在两人忙忙碌碌的时候,唐主管派来的小厮急匆匆地赶来,对杜循道:“秀才,大事不好!”
杜循出了棚子,问道:“你是何人?何事不好了?”
小厮使劲喘了两口气,才道:“今日你家小官人和卖酒的韩阿爹,在我家酒楼买酒糟的时候,来了个什么陈节级,与其香居的小员外一起,把他们抓走了。”
杜循吃了一惊:“他们因何抓人?”
“说是买酒糟回家酿私酒。小官人再三分辨,不曾私酿,那节级只是不听,执意抓人。我家主管见不是路数,命我来知会秀才一声。”
杜循听了,联系起前些天杜中宵讲的吴克久到韩家脚店闹事,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做酒的生意就要面对朝廷森严的律法,这是避不了的。其中的利弊,杜循早已考虑得明白。
吩咐妻子一声,杜循对小厮道:“前边带路,我们一起先到你们家酒楼那里看看。”
当杜循随着小厮到了“姚家正店”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围在酒楼门前的人大多散去。只剩韩月娘在酒楼前,守着装酒糟的车子,泫然欲泣。不远处几个弓手,看着车子和韩月娘。
见唐主管还站在酒楼前,杜循上前拱手:“多谢主管知会在下。”
唐主管跺了一下脚道:“秀才可是来了!陈节级押了你家小官人和韩练去了,派人看住这里,说车上的酒糟是赃物,任谁都不许动,专等他们回来。我看不是路数,此事还要秀才来了才有办法。”
杜循再次道谢,问道:“不知他们押了我儿和韩兄到哪里了?”
“我派人跟在后面看着,并不曾押到县衙里,是关到了县衙不远一处小院。我问过人,那小院是县里一个衙前的,想来是与陈节级熟识。”
韩练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什么陈节级根本不是来抓私酒,就是寻衅闹事的。无妨,我这便就到县衙里去,面见县令,把事情说明了。一个节级,还能在县里一手遮天!”
说完,杜循过去安慰了韩月娘一番,又详细问过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便赶往县衙。
县衙旁边有书铺,杜循也不用央人,自己写了一纸状词,说县里吴小员外勾结县衙的陈节级,欺压良善之民,递了进去。
今日县里是魏押司当值,见了递进来的状词,不由吃了一惊。作为本届的发解进士,魏押司自然是见过杜循的,还曾参加过县里当时为他举行的欢送酒宴。虽然杜循落第,乡贡进士的地位在那里,州县甚至朝廷是有他名字的。县里有的事情,非这种人出面不可。
收了状词,魏押司不敢怠慢,忙让差役把杜循让进了偏厅。
进了偏厅,吩咐上了茶,魏押司拱手:“秀才的状词我已经看了,只是现在有些不好办。”
杜循道:“一个节级,手,便就抓了良民关了起来,不合法度。此事清楚明白,押司因何说不好办?”
魏押司叹了口气:“不瞒秀才,陈节级是许县尉所管。县尉因事到乡下去,尚需几天才回来。”
杜循听了不由笑了起来:“押司,县尉不在,县令在啊。一县之事,还有县令管不了的?”
魏押司苦笑:“正是如此。史县令年纪已老,精力不济,在县里万事不管。此事”
杜循去年进京赶考,一去数月,却不知县里官员已经换过了。新调来的史县令是特奏名出身,出仕时年纪已老,苦挨多年终于升到县令,一心只想着熬完任期,到时致仕养老。自到临颖县,史县令便就什么事都不管,县里的事全交给主簿和县尉,自己安坐县衙修身养性。县衙里人人皆知,是以什么事都不去麻烦他,只去找主簿和县尉。
特奏名是多次参加科举,次次落第的人,到了一定年纪,参加了多少届省试殿试,最后朝廷给一个进士的名分。他们也会封官,不过官职低微,很难升迁。如史县令这般,做到一县之长,在特奏名中已经是好的了。有宋一朝,京朝官做一县之长,称为知县,低阶选人则称县令。这是宋朝惯例,京朝官到地方为官,一般都称知某事,不独知县、知州如此,州县的僚佐官很多也是如此。知某事,知县,比直接任正式职事,县令之类,地位要高一些。
听了魏押司的话,杜循不由皱起眉头:“县尉不在城里,县令又不管,岂不是由着陈节级这些小吏公人为所欲为?这可如何处?若是他们起了歹心,动用私刑,我儿该怎么办?”
魏押司只是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捕盗查酒禁之类都是县尉的职事,魏押司一个吏人,如何敢去管官们的事情?还是因为杜循到底是个乡贡进士,魏押司才出来陪着说会话,若是普通人,早就把状纸驳回去了。
杜循想了一会,猛地站起身来,对魏押司道:“不行,不能这样等下去!我听人说,陈节级并没有把人押入县衙,而是关在了外面一处小院里。谁知道他会不会用私刑?所谓屈打成招,到时一切就都说不清了。我知道许县尉那个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得人分辨,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节级,不管县令管是不管,还请帮我通禀,总要得一个确信才好。”
魏押司无奈,只好起身道:“如此,秀才稍坐,我进去知会县令一声。”
见魏押司起身向后衙走去,杜循只好耐心等待。
过不了多少时候,魏押司又走出来,手中持一字纸交予杜循,口中道:“县令听说是你是本县的乡贡进士,分外重视。强打起精神,把状司看了,写下这一份手令下来。秀才拿了,去交给陈节级就好。”
杜循接过字纸,看过了,见只是几句套话。最后才是吩咐陈节级,杜家是举人之家,不得随便动用私刑。抓起来的杜中宵和韩练好好看押,一切等许县尉回县再说。
看过了史县令的手令,杜循不由两手发抖,对魏押司道:“押司,这手令有与没有又有何区别?还是一切等许县尉回来再说。陈节级那些人如狼虎,几日时间,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魏押司双手一摊,无奈地道:“县令无心理事,在下一个吏人,又能奈何?”
杜循来回走踱步,过了一会,断然道:“若是如此,在下只好去州里走一趟了!”
魏押司拱手:“秀才去州里才是正路。新来的知州梅询原是翰林学士,最是好人,定然能够禀公断案。再者,州里长官都是读书人,看秀才自然跟平常人不一样。”
杜循看着魏押司,见他神情真诚,并无丝毫作伪,想来说的是真心话。州里跟县里不一样,那里的官员多,而且多是读书人出身,对杜循这种乡贡进士又是另一种态度。
城里和乡下,州和县有时就是两个世界。宋朝的县,由于人口偏少,经济不发达,一县之长跟杜中宵前世的乡长镇长才相差不多。不只是条件艰苦,眼界见识都有限。所以宋朝正榜进士出身的官员,对于到县里为官,有“上刀山下火海”之说。
像史县令这种混日子的官员,由于眼界所限,很多时候分不清事情的轻重。不管出了什么事,总想能拖就拖,混过去就万事大吉。反正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安安稳稳渡过任期就好。只县令是把一切事情都推给主簿和县尉和两个副手,自己躲清闲,真出了事情也找不到自己头上。
杜循想来想去,碰到这种官员,只好去州里一条路。叹了一口气,向魏押司拱手告辞。
出了县衙,杜循问了人,来到关押杜中宵和韩练的小院。一到门前,便就被人拦住。
杜循道:“我是本县的乡贡进士杜循,里面关着的是我孩儿。几位行个方便,我进去看一看。”
一个中年大汉高声道:“什么进士,来唬我们吗?满县里都传开了,你到京城赶考,早早便就落了第,一路乞讨回乡。没饿死已是你的福气,还敢来这里装模作样。”
杜循强忍着怒气道:“便是落第,我也是朝廷的乡贡进士,州县有我名字。里面押着的是我亲生的孩儿,理该进去望一眼。你们行个方便,日后我必有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