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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他从未这样问过,今日竟起了这份思虑,她倒没想到。
这个问题,当年自己要下山,阮雪音那丫头也问过老师。
“老师说,她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青川大一统。”她犹豫片刻,决定回答,终归答案不影响蓬溪山的立场,“四国林立的天下太平不是真太平,战事始终会发生。长痛不如短痛,一时争斗,换千秋安宁。”
“这便是惢姬培养你们的原因?让两个女子,来搅动这场天下风云?她自己为什么不动手?”
“我不觉得这是老师的意图。下山入苍梧,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师姐去霁都,是崟君亲自上山求的。如果我们俩都此生深居蓬溪山,相信她也不会说什么。老师不参与这大陆上的争斗,是性格使然;而收学生,是为了一身本事不至失传,这两样神器,能后继有人。”
“那为何不直接支持祁国?要天下一统,直接帮最强一方,不是最快、最稳妥?”
“如果没有封亭关血战,祁国到这一朝,确实可以考虑一统天下了。”她拿起另一个紫玉杯斟满茶递给他,“当年顾夜城立祁国,本就占了宇文家打下的深厚基础,顾氏也确实堪称天选之族,连续三朝出明君,到定宗陛下后期,国力、兵力已储备到相当有把握的程度。谁知发生了封亭关的事,不仅损耗了国力,还折了储君。”
慕容峋缓缓饮完杯中茶,方说道:“确实是天选之族。折了眼看要开启空前盛世的顾星磊,居然还有个顾星朗。都说顾星朗虽谋略过人,却不如顾星磊有帝王气,这些年下来,我看他倒并不输他兄长。”
“两位嫡子都出色至此,定宗陛下当真好福气。偏其余几位,不是闲散王爷,就是年纪太小,顾星朗没遇到任何夺嫡阻滞,就这么即位了。加上纪桓帮扶,祁国那时候竟纹丝未乱。”她也有些感慨,幽幽道:“每每想起这段经过,就觉得大祁的气数,至少还能盛上百年。”
这话听着略扎心,也完全没有解答他的问题,慕容峋眉头微蹙:“所以呢?”
竞庭歌听他语气微异,意识到自己这番话说得有些长他人志气,缓声道:“但老师说顾星朗野心不足,虽有帝王之才,却没有一统天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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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吧。这方面我师姐比较清楚。”她撇撇嘴,“但其实瞧也瞧得出来。他这六年来恢复国力卓有成效,甚至又有提升,对其余三国的制衡防范也做得极好,可行事风格实在太过温和,不是杀伐决断的料。前年祁国水灾,为最大程度减少百姓伤亡,他竟然出动了羽林军,所谓爱民如子,也不过如此吧。这样的人,你让他不顾苍生性命,发动战争,怎么看都太勉强。”
“照你这么说,他是一等一的仁君,若他日哪国为争天下发动战争,岂非成了不义之师?”
“这是两码事。老师的观点我很赞同,长痛不如短痛。他若想不通这个道理,或者不愿意践行,是他格局不够大、目光不够长远。那便由更能胜任的人来做这青川之主。”
“我默认你来苍梧,是认为我可以。”
竞庭歌望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不错。”
“四国之中,蔚国最弱。”
“现在弱,不代表以后弱。”
“如果真如坊间猜测,惢姬大人跟阮氏一族有过节,你不选崟国,也在情理之中。那白国呢?”
竞庭歌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突然想起阮雪音的一个理论,放在这里倒合适:“我师姐曾说,这世上最终推动事件、走势,甚至决定历史的,不在一时之势,而只在人。如果这个人足够强,绝境也能被逆转,甚至改写天下势;若人不对,再好的势也有耗尽那天。她读史比我多,这些事情上,我是信她的。”
“这么说,你是没瞧上崟、白二君?”
竞庭歌几乎要翻白眼:“那两位已年过五旬,虽说对于帝王而言,五旬也不算高龄,但坐在那个位置上几十年也没干出什么名堂来,之后还有指望吗?且白国自端献太子夭折,至今未再立储,我冷眼瞧着,怕是也没有好苗子;至于崟国那位皇太子,”她小嘴一撇,“你觉得呢?”
崟国皇二子阮佶,是嫡是长,早早便立了太子。据闻太子殿下幼年时也聪慧,虽算不得天分卓绝,好好教导,日后即位为君,也是不成问题的。谁知小太子八岁时大病了一场,病愈后脑子竟大不如前,不至于痴傻,但总比常人迟钝些。崟君子嗣缘薄,总共两个儿子,剩下一位皇五子,向来不受待见,到什么程度呢?崟君宁愿留着愚钝的现太子,也至今没有易储。
慕容峋当然明白她意思:“饶是这样,崟君还一心要争这天下,也不知真的争到手,由谁来继承。”
“崟国的事,总是这么古怪,连老师对阮氏的态度都让人看不懂。谁知道呢,或许正因为可能后继无人,他才一心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阮氏夙愿。争过来再说,万一还能老来得子呢?”竞庭歌耸耸肩,仍像五年前刚来时那样,突如其来的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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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还是没有回答,为什么是我。比崟君幸运,我父君的几个儿子都算不错,慕容嶙的声望甚至在我之上。”
竞庭歌正要回答,突然一怔,似乎想起来什么事。片刻后她摆摆手:“你每天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无关紧要的就不要问了。白费脑子。”说罢她望向远处的夜空,还下意识探了探脖子,不知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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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已近子时,是否摆驾回去?”询问声自沉香台自上往下第三级阶梯响起来。
慕容峋没答话,还想说什么,却听竞庭歌道:“君上赶紧回去歇着吧,微臣是不用早起的人,您可得保重龙体。”
确实太晚了。他收回疑问和某些情绪,站起身来。不得不说慕容峋虽称不上美男子,倒也算英俊,最重要是英气杰济,一个人站在那里便有千军万马之势,就像苍梧城中无处不在的那些白桦树。
五年过去了,他还是那时的样子,像极了传奇里的盖世英雄。
竞庭歌有些满意,脸上漾出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的笑。到底一身好武艺,便是智谋不如顾星朗,青川尚武,终归还得马背上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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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庭歌心想要不是你问题这么多啰嗦到现在,我早就回去了。
霍企就在近处,她不会把这种话讲出来。但其实在霍企看来,他们俩在他面前恢复君臣称谓完全没有必要,五年前竞庭歌来的时候,他就在慕容峋身边伺候。这两个人素日里如何相处,他应该是天底下最清楚的第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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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千里寄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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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又一轮喷嚏轰炸完,她不得不放下那柄墨玉长管,接过云玺递来的锦帕,掩鼻轻轻拭了拭。
“夫人这打喷嚏法儿,倒不像是受凉。”
阮雪音点点头:“刚才还好好的,就是受凉也没这么快,而且如今这季节,哪里这么容易着凉了。”
云玺抿嘴笑道:“许是有人正念叨夫人,想念夫人呢。”
阮雪音听着新奇:“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连这个都不知道?”
阮雪音四岁进山,迄今为止只和两个人深入交往过,就是惢姬和竞庭歌。但惢姬日日督促她们读书深造,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嫌不够,哪里有空扯这些闲话。老师避世三十年,很多民间典故,怕是连她自己都忘了。
她脑中转着云玺这话的逻辑,正要开口问,突然想到《邶风·终风》里有这么一句: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意思是说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如果你也想我,我一定会打喷嚏。
所谓“愿嚏”。
她颇有恍然大悟之感,看着云玺道:“真有’愿嚏’啊,准吗?自古诗人最爱瞎掰,我以为随便写的。”
云玺没读过那句诗,但很知道“愿嚏”这个词,巧笑道:“都说打喷嚏不是有人骂,就是有人想。那依奴婢看,有人想总比有人骂好。”
到底只是些玩话,阮雪音也就笑笑不接话,心想这天底下既不会有人想我,也不会有人骂我,因为根本没什么人认识我。
然后她转念一想,难不成是纪晚苓和顾星朗讨论早上的事,此刻在骂我?
不会。傍晚后她便在月华台上,明明看见纪晚苓先去的挽澜殿,然后来的月华台。两个人应该聊完了。
崟君倒是有可能,毕竟自己来了以后,至今没递回去任何消息。
至于想念,老师应该不会吧。她跟在她身边十六年,从未见过她流露出任何想念的情绪。老师是一个似乎摒弃了世间一切情感的人。
更不可能是竞庭歌。那个丫头,不说我坏话就算不错了。这么想着,突然有些不确定,转身向云玺道:“现在什么时辰?”
“夫人,亥时刚过。”她很想顺道问之前瑜夫人上来所为何事,且已经隐约猜到和那盏屏风般的墨盘有关,因为瑜夫人自上来后,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方墨盘。只是与晨间一样,她再次被阮雪音支开了,什么都没听到。
阮雪音正在计算时间,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
哪怕全速飞行,此时应该也还没到,那丫头能骂我什么呢?
她哪里知道,彼时竞庭歌和慕容峋正坐在沉香台上聊她的婚事,争执她嫁给顾星朗到底亏不亏。讨论如此热烈,能不打喷嚏么?
而粉羽流金鸟确实是在慕容峋离开沉香台后才到的,就是竞庭歌探了探脖子的半个时辰之后。
子时。
一身烟紫的竞庭歌披着那件对她来说太大的玄色大氅,鼓着腮帮子,瞪着那只粉鸟道:“我就知道她要拿这件事要挟我。你来之前一个时辰我就想到了。”
粉鸟左右晃动一回脑袋,似是摇头,然后发出一连串清越的音节。
竞庭歌听罢一阵长吁短叹,最后泄气道:“罢了。若不是我开了头,她也不会有这份心思。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思忖片刻,犹是不甘:“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帮顾星朗?这么大份人情,日后可找我换多少事情,就这么用了?”
那粉羽流金鸟似乎困得厉害,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摇一回头。
“你也不知道。”她垂下眼帘想了想,突然正色起来:“她爱上顾星朗了?”
粉鸟挣扎着抬起头来,一双小黑眼珠子十分无语看着她,发出了几个音节。
竞庭歌松下一口气:“既然见都没怎么见过,她这是为谁卖力呢?她是去借东西的,谈判条件足了就成。这么费劲的案子查它干嘛?”
她想起自己一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跟慕容峋保证,阮雪音不会帮顾星朗,扭头就打脸。那死丫头不仅自己要查案,还要拉我下水。我还不能拒绝。
两天前这只鸟来苍梧,传话帮看雪地印记的事,早知道便不要说那句“拿什么换?”,直接答应好了。不就是看个脚印吗?
这下倒好,能有的线索都要给人整理出来,几乎成了“帮凶”。叫慕容峋知道了,还不得闹起来?
便在她絮叨那只鸟的时候,数千里外的霁都皇宫内,阮雪音已经躺下安置,然后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所以鸟儿已经到达苍梧,并且说完了该说的,时间正好。那个丫头应该正在碎碎念。
她忍不住笑起来。她不喜欢竞庭歌以物易物、以事易事、锱铢必较的行事风格,如今看来,有规矩总比没规矩强,至少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云玺照例睡在暖阁,与阮雪音就寝的内殿连通,但隔了些空间距离。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几乎从早到晚一刻未停。先是阮雪音造访披霜殿,两位夫人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午后她前往挽澜殿回话,君上倒淡定,但很快便让涤砚来传话,吩咐了好几件事;入夜瑜夫人上月华台,又是半个时辰,而她也看到,瑜夫人来之前,先去了挽澜殿。
还有傍晚那会儿,瑾夫人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也才过去不到三个时辰,所有细节尚留在她脑子里。彼时她随阮雪音走在从折雪殿去月华台的路上,廊下那些六月雪已经开得极好,远远望去,当真有雪落长街之感。便在这色彩极少、甚至有些清冷的画面里,突然出现一抹绛紫色轻纱裙裾,同色刺绣滚边随起伏的裙裾向空中激荡,像是凭风而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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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才知道,上官妧无论对谁说话都如此,这甜糯嗓音、亲昵态度,就像一件历经打磨的兵器,为着某些用途,苦心孤诣经营了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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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姐姐入宫,一直想来拜会,总是不凑巧。上个月宫宴本想同姐姐叙话,无奈座位离得远,姐姐又提早走了。今日遇见,总算能说上两句。”
阮雪音不太适应这些名门闺秀一套一套的社交说辞,但既然入了宫,这类场面总要应付过去。
“我在山里生活惯了,不太懂得与人打交道,失礼了。”
“姐姐是七窍玲珑之人,这些事情,稍加学习便能做得很好。说起来当年竞先生入苍梧,也不大习惯与人周旋,可没过多久便能在诸王与群臣之间游刃有余了。”
上官妧是蔚国当朝相国上官朔之女,与瑜夫人纪晚苓、珍夫人段惜润一样,都是这一代青川大陆上著名的美人。自对话开始,阮雪音一直不动声色打量她,长而浓密的眉与睫毛,一双桃花眼,还算白,双唇饱满,色如激丹。居然是妩媚艳丽挂的,名门闺秀里,这种长相倒少。
她思绪轻转,对方也在打量她,从上到下,很是认真,最后视线落在那两道红痕上。
“不过姐姐,”她顿一顿,似在措辞,然后上前半步,以近乎耳语的声量问道:“你真的是阮雪音吗?”
第十四章 若非群玉山头见
阮雪音确定这大陆上见过自己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有限的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动机或契机,对蔚国世族提及自己的容貌。
所以她完全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也就没流露出任何心虚或不安的情绪。她几乎肯定,她只是在“诈”她,于是莞尔道:
“不像吗?”
这是一句俏皮话,既没否认也没承认。上官妧却并不失望,也展开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至少竞先生不是这么说的。”
竞庭歌不可能跟她提过自己。
她是谋士,住在皇宫,和朝臣家里未出阁的女儿能有什么交集?在阮雪音看来,竞庭歌甚至都不大可能在蔚国提到她,。但也不太会论及容貌,就凭她对那丫头的了解。
“哦?她是怎么说的?”
“我出发来霁都之前,刚好传出崟国是送你去的消息。有天夜里,我父亲奉旨入宫与君上议事,竞先生也在。论及此事,几位大人先是分析了一番时局和可能性,继而生出叹息,”她看一眼阮雪音,似有几分抱歉,“姐姐莫怪,也是玩笑话。大家都说,差一个崟国八公主,祁君陛下便集齐青川这一代最美的几位了。”
她语气里隐有骄傲之意,自然是因为这最美的几位里也包括她自己。阮雪音却替她高兴不起来,好好的姑娘家,却要和其他姑娘一起被“集齐”,是邮戳么?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上官妧见她容色平静,并无不悦,继续道:“谁知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竞先生说了一句:‘阮墨兮怎么跟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