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醒:系统正在全面升级。您可以访问最新站点。谢谢!
皮应举抬起头,闭着眼道,“加急铺递,应是快收到了。”
……
苏州府吴县县城,一艘乌蓬小船划过蜿蜒的河道,悠悠停靠在石塘水窦岸边的一株大榕树下,身穿白色短褂的船夫上岸后在桩石上熟练的系了小船,然后提着船桨往岸上走来。
岸上等候着七八人,其中有一名身穿七品官服的文官,还有数名衙役书手。
那文官上来恭敬的接过船桨,短褂船夫抬起头来,约四十多岁的年纪,脸颊清瘦,双目炯炯有神,显得非常干练。
他只是对那文官微微颔首,口头上并无致谢。
船夫稍稍整理一下身上的水渍后,对那文官说道,“自南仁河至观澜港,为运河治水第一要紧之处。经本官查阅,其长阔定于正德弘治年间,距今久远,河道各处多有变迁。其主河支河之阔度定不能短少,方才我巡汛之时,已发现三处河道变窄,你既为知县,应尽速疏通,此处既是治水,又是保运,万不可轻忽。”
那知县听了躬身答应,船夫本来要说其他一些河道事宜,见旁边一名老者在往前走了一步,知道老者有话要说,便对那知县道,“你稍待片刻。”
知县连忙退下,老者立即上前来低声禀道,“方才收到徽寧池太兵备道王公弼牒呈,另有安庆知府皮应举申详,皆系加急铺递。查安庆府桐城县八月二十二日现匿名贴,内称代皇执法等语,二十三日夜有人聚众为乱,于城楼杀人悬尸,延烧两家乡宦门房。”
船夫一直很平静,一直听到最后微微皱眉道,“乡宦?”
老者低着头,“正是凶险之处,去岁有宜兴之变,四月溧阳之事余波未平,皆涉乡宦。”
船夫沉吟道,“你的意思,桐城此事背后又有某位大人的操持?”
“职下不敢,只是说此事凶险,皆因那位大人最懂圣上的心思,乡宦之事一个处置不当,便有结党之嫌。”
“桐城那两名乡宦乃何人?”
“吴应琦和叶灿,分别官至南大理寺卿、南户部尚书,已致仕多年。此两人皆非东林。暂与大人无关,但桐城诗书传家之大族不少,除了何如宠之外,既有东林又有阉党,桐城士子之中多为复社。其中牵涉复杂,若桐城只是寻常凶案就此了结,那也罢了,但若形势继续发展,便难以尽言。”
“既有代皇执法的帖子,便不是寻常凶案。”船夫停顿一下轻轻道,“东林、复社。”
老者把声音压到最低,“一旦沾染上这两样,朝中那位大人便会穷追不舍,务要与虞山先生牵连起来。”
“举朝皆知虞山先生乃本官座师,皇上明见万里,不会被他轻易蒙蔽,他若牵强附会,徒惹笑柄尔。”
“大人掌江南十府,此天下财税所出,向来举朝瞩目,那位大人未必甘心大人久据此位。”老者抬眼斜打量四周,“前些时日张溥与本府推官周之夔论战,复社士子群起围攻周之夔,誓要将其逐出苏州府,此事已在朝中物议沸腾,言说江南官场纵容复社。四月溧阳之变波诡云谲,因大人应对得当,其背后之人未尽全功。此时桐城事起,无论大小皆不可轻忽,万不可授人以柄。”
船夫眯眼默想片刻道,“王公弼的意思是如何处置。”
“王道台在牒呈中言称,收报之时,乱民多寡、头领一律不知,皮应举与桐城知县杨芳蚤又坚拒调兵,此两人已星夜入桐安士民之心。王道台欲驻节安庆观望形势,暂不调兵过江。”
“暂不调兵?王公弼能调得出兵否。”
老者低声道,“职下上月曾往池州,徽寧池太兵备道之下,实无可用之兵,大江以南倒也罢了,偏有安庆孤悬江北,此一府归于应天巡抚治下,却与苏州相距千里,又天堑阻隔,实难兼顾。”
“安庆归于应天巡抚治下,便如南阳之地分隶河南湖广;六和、江浦在江北却归于应天府,此乃朝廷犬牙相制之意,不令天险为人擅专,此时不说也罢。”
“虽是如此,但安庆只有一水上守备。陆上无一兵可用,一旦有事,则仰望于千里之外。如今流寇肆虐湖广河南,万一荼毒江北,于大人终是隐患。”
船夫轻叹道,“此事今年已两奏于皇上,皆被驳回,只能容后再议。你派人留意着巡按衙门,不能让他们先把桐城之事上报。”
“职下明白,晚间便会联络布在巡按那边的耳目。”
“桐城之事不可轻忽,你明日往池州面见王公弼,令王公弼每日一报。要他在南岸尽速汇集兵马,一旦桐城有变,即刻过江剿灭乱贼,以免酿成巨祸。”
船夫说罢,拍拍下摆上被船桨沾上的泥浆,一跃上了马背,老者立即上了自己的马跟随而去。
旁边站着的一名衙役对旁边人问道,“你可知这人是谁?”
“想来该不是啥了不得的人物,否则怎会一人一船巡汛。”
衙役嬉笑道,“那你猜错了,他便是应天巡抚,张国维!”
……
注1:张国维崇祯七年四月到任应天巡抚,重视水利,常单舸巡汛,著有《吴中水利全书》。
第四十一章 异想
“代皇执法黄盟主门下左哨先锋将谷小武,送代皇免火旗一面,申家接旗了!”
桐城县治窦家桥,富户申家大宅之外的街道上,人头济济水泄不通,在八月的艳阳暴晒之下,人人挥汗如雨,却没有人愿意离去。
人群在大宅台阶前围了一个半圆,里面是二十余名乱民的核心成员。谷小武站在正中位置,背后十来名乱民,有半数手执各色兵器,另外半数其中捧了两三面黄旗,还有两人抱着香炉,上面各插着三柱大香。
人群中的庞雨将脖颈伸长,下巴抬得老高,从前面一人的头顶看过去,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视野,刚好能见到谷小武的背影,他身边的何仙崖则没有这身材,只能不断的把脑袋偏来偏去,从人缝中费力的观察。
申家的管事客气的道,“先锋将请稍待,老朽先焚香洗手以便迎旗,片刻便好。”
谷小武神色倨傲的道,“洗手焚香就不必了,本将还有几家要走,快些请了免火旗,本将好早些回去交令。”
那管事擦擦额头的汗水,转头看了一眼门前密密麻麻的围观群众,有些不安的道,“先锋将大人,在此处当众交割是否有些不妥。”
谷小武回头看了一遍,街上挤满了人,确实是众目睽睽,点银子是有些不方便。当下不耐烦的道,“怎地如此讲究,那便进你门内去。”
那管事连忙应了,大开中门,谷小武带着五六个人,捧着黄色的免火旗昂首而入。
外边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朝那大门内探望,人人神情兴奋,就跟他们自己在收银子一般的感觉。
过得片刻,几人又出现在门口,那管事捧着免火旗而出,谷小武身后几人则抬着一大一小两个红色箱子,围观的百姓轰然叫好。
“先锋将威武!”
“先锋将收了他多少请旗银,可否说给我等听听?”
“这家做盐商的,定要两千两才能放过他,谷将军不要被他骗了。”
谷小武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台下百姓,似乎十分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也不回答那些百姓的问题,缓缓的扫视一圈后,突然一把将大箱子打开,里面堆满铜锡等物,其间还有无数的铜钱。
下面的人群顿时沸腾了,尖叫声震天而起,所有人都伸出了手臂。
混在人群中的庞雨呲牙咧嘴,他的耳鼓几乎被旁边一个女人的尖叫震聋,这热烈的气氛,以前看个演唱会也不过如此,此时的谷小武就是【创建和谐家园】巨星,下面都是他的死忠粉。
谷小武抓起一把铜钱,朝着下面飞洒出去,将演唱会的气氛推向【创建和谐家园】。无数双手朝着谷小武挥舞,到处都是尖叫声,哪里的尖叫声更多,谷小武便将铜钱洒向哪里,人群瞬间朝着钱币集中的位置汇聚,无不在地上翻滚争抢,抢夺地面的铜币,外边的人心急如焚,身强力壮的便直接扑在地面人群的身上,生生压出一个位置。活脱脱一副古代真人版的抢红包场景。
谷小武哈哈大笑,又抓上一把朝另外一边扔出,口中大喊道,“又往这边去罗!”
人群顿时又往那边挤压,没争到位置的急得大声嚎叫,人群中被挤得无法动弹的人不停哭喊,还有被踩了手脚的叫骂不停。
庞雨也被人群推来推去,最后总算找了个机会退到了最后,已经是挤得大汗淋漓。最外围还有一些没有参与抢夺的人,庞雨躲在他们之间,观察着台上的谷小武。
台阶上的谷小武等人兴奋得脸色通红,不断的把铜钱洒向人群,几乎场中的百姓都加入了争抢。他们前几日跟随黄文鼎劫掠了几户士绅大宅,但是凡有金银等物,都被黄文鼎一伙没收,只准许他们抢掠物品,很多人抢回去的东西实际并无多大用处,也难以折现。
这两日城中行香请旗,只要那些富贵之家出钱请了免火旗,便不能打劫,大家都没了积极性。所以汪国华为大家考虑周全,要求各家请旗的时候除了银子还要给铜钱,银子由核心成员收了,铜钱则用来继续团结群众。
铜钱好歹是硬通货,今日就算是稀罕物了,所以众人争抢激烈,满场的人在地上爬来爬去,丝毫仪态也顾不得了。
过得一会,何仙崖捂着手退了出来,他转了两圈来到庞雨身边。
“二哥你怎地不去抢些。”
庞雨眼睛继续看着台上,口中回道,“老子不喜铜钱,那你怎地又不继续抢了。”
“手被人踩了。”
庞雨转头看他一眼,只见何仙崖左手手背红红的一团,不由失笑道,“可别伤了筋骨,你抢那点铜钱还不够药费。”
何仙崖晃晃手中的一个钱囊,“今日已抢了百余铜钱,足可换几分银子了。铜钱也是可买卖东西的,二哥你不喜铜钱,又喜爱何物?”
庞雨把脑袋凑近到何仙崖耳边,“你看他们带的牛车上是何物?”
何仙崖看也不看,“谁不知道,那他们今日收的五箱银子。”
他说完突然愣住,盯着庞雨道,“二哥的意思是。。。”
那申家的管事搭了梯子,恭敬的把代皇免火旗高悬于门头,庞雨眯眼看了他半响,然后沉声对何仙崖道,“算算他们发了多少免火旗。”
何仙崖低头回忆一下道,“昨日两路,咱们看那一路是七面,今日又是两路,这一路已发了五面,估摸着应是发了二三十面。”
“据我打听应是三十一面。”庞雨盯着何仙崖,“你看他们抬箱子的样子,里面有多少银子?”
“何须看啊,昨日到处有人都说了,生员家一千两,缙绅两千两,大富两千三百两,小富一千三百两。”(注1)
庞雨盯着何仙崖,“三十一户,那少说有四万两银子,后面还会继续有来。”
何仙崖听到这个数字,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干,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害怕。
“可,可二哥。。。”
“三弟你看看他们有无当大盗巨寇的本事?”
何仙崖转头去看,只见谷小武一伙四个人,正吃力的把那红色箱子抬起,因为牛车上已摆了一层,四人竟然抬不上去,只得又叫来三人,方才勉强搬上牛车,其中三人竟累得靠在车旁直喘气。
庞雨眼神闪动,认真的看着那辆牛车,“这一箱最多两千余两,百余斤而已,七人方抬上车架,三人气喘不止。再看他们持矛带刀装模作样,全然不知所用,说是乌合之众也是抬举他们。”
何仙崖也看着牛车舔舔舌头,“这点二哥倒是看得没错,这一伙中半数我都见过,多是各乡奸猾之徒,他们那聚合的百十人中,也就是黄文鼎汪国华算得本事,再有十余人有些蛮力,其余皆是此类青皮无赖,既无力也无勇。”
“但这群既无力也无勇的人有四万两银子。”
“或许他们已经分了,散于各家。”
“也或许存于一处,待有缘人取之,谁知道?”
两人在人头涌动的街头低声交谈,眼中都盯着对面的牛车,牛车和两人之间的街道上,是那些仍在地面翻滚争抢的人群。
何仙崖手抖动得厉害,那样的念头没有的时候便罢了,一旦被人提出,那念头便一直在他脑海的浮沉。
好半响之后,何仙崖用力把手臂互握,稳稳心神才道,“他们再是喇唬无赖,也是上百的人马,依附者成千上万,黄文鼎汪国华既有拳勇,又有谋略,下手亦是狠毒,靠我两人是否太过异想天开。”
庞雨轻轻嗯了一声道:“这两日看来,他们确实一群乌合之众。黄文鼎拳脚再勇,汪国华谋略再厉害,也不可能用这一群人成其大事,早晚败于衙门。待他们与衙门角力之时,便是我们的时机。”
何仙崖喘着气,“二哥你怎会忽然今日提起。”
庞雨冷冷道,“因为他们今日才有四万两银子,否则他们爱乱不乱,咱们保个平安便可,但今日之后,便不同以往。”
“可一个不小心,你我便死无葬身之地。”
庞雨笑笑道,“当日殷登问我一命是否值得一万两,我自己心里答了一句不值,此乃实话,就算每年管了两三个银柜,至多也不过三百两银子,分润之后百两而已,一生下来不值万两。今日有四万甚至更多,为何我不拿这条不值一万的命去搏一下。”
何仙崖只觉口干舌燥,前几日在一起在各处乱抢物品,庞雨就像儿戏一般,抢得毫无章法,似乎只是觉得好玩。还比不过一个有点见识的普通百姓,而此时的庞雨两眼放光,显示出他绝不是在说笑。
何仙崖从未想过这二哥能如此光棍,在黄文鼎一伙如日中天的时候,竟然想着去打劫劫匪。他心跳得厉害,“他们亦有可能招安,我们岂非白忙一场。”
“那咱们走一步看一步,万一真有机会,而我等毫无准备,岂非错失良机。”
何仙崖不能拒绝四万两的诱惑,狠狠心道,“那二哥说眼下咋走?”
台阶上手执兵器的乱民下了台来,驱赶开地上的百姓,队伍继续起行往下一家,谷小武大摇大摆的走在牛车之后。
庞雨没有回答何仙崖的话,在何仙崖吃惊的目光注视下,庞雨直接挤开前面的人群,凑到了谷小武身边。
“小武兄弟。”庞雨脸上带着温暖而阳光的笑。
谷小武一见是庞雨,嘴立即咧开笑起来,随即又平和道,“原来是雨哥儿!”
“那日你言说要避往外地,兄弟一直替你担忧,方才忽然见到小武兄弟,真是威风得紧,兄弟是既开心又羡慕,若是小武兄弟不嫌弃,能否也提携一下小弟。若是能成,我定然为小武哥和黄盟主用心做事,甚至我还能帮你们打探衙门的消息。”
谷小武哈哈一笑,带着些优越感的拍拍庞雨肩膀,“我一向便与雨哥儿交好,该当提携的,这两日还时常想起雨哥儿,只是不得闲去找寻。正好黄盟主设将台广招豪杰,正可把雨哥儿推介与黄盟主,请他给雨哥儿派一个合适的去处。实话跟雨哥儿说,咱们黄盟主和汪军师,都是万中无一的大才,大将之材,雨哥儿放心跟着他们,日后那钱财官路,便都有指望了。”
庞雨眼中泛起泪光,感动的看着谷小武,“多谢谷兄弟不忘贫贱之交,日后一定要报谷兄弟的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