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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血残明》-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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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自从仓储巡查完毕之后,庞雨骤然拉升的人生曲线进入横盘整理期,因为七月底的时候,从安庆传来了代理知县将要履任的消息。

        目前的代理知县是宿松知县杨芳蚤,他已在安庆府述职完毕,宿松事务告一段落。

        杨芳蚤是崇祯四年进士,在宿松任上三年,虽说还在等待吏部正式任命,但高升的可能相当大,就在这个等待的空隙里面,安庆府安排他暂代桐城知县。

        杨芳蚤大概会代理到十月前后,县丞此时就不再有大动作,维持着县衙的日常事务,其他的典史、各房司吏、各巡检司、教谕、阴阳等等,也都等待代理知县就任,大家一起混过这段过渡期。

        就这样等到八月初二日,宿松知县杨芳蚤在安庆述职完毕,赶到桐城县正式代理知县,杨芳蚤与桐城县衙的人想法差不多,只是短暂代理桐城知县,连上任的仪式都没搞,略微拜访一下重要的乡官士绅,跟着就升堂办事。

        而桐城的人也知道杨芳蚤只是短期任职,地方乡绅在升堂见面之后也不过多与他走动。

        杨芳蚤不求出什么成绩,只要不出问题就好。

        所以他任何县衙的职位都没有动,一切维持原状,以保证县衙的正常运行,小小的桐城官场十分平静。

        面对这种情况,庞雨当然不会去考虑什么改换门庭,依然紧紧团结在县丞的周围。

        另外一边家里的资金链问题,在庞雨【创建和谐家园】和变卖无形资产的努力中,已经完全化解,关于聘礼的事情,刘婶还没给庞雨答复,她最近很少出门,刘家仙女倒是在街上拦截了庞雨两次,被庞雨一溜烟跑掉了。

        而杨芳蚤上任之后,果然不放告过堂,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今年的钱粮赋税,这是县衙一年中的大事,也是衙门各人的大事,下半年收成多少,便看着这一把了。

        八月是春税征收的最后一个月,月底就要开始征收秋粮,还要预征明年的部分赋税,以缓解明年的压力。

        朝廷考核地方官,首要一条就是钱粮征收,地方官征收不足定额八成,就不准许考满,不考满就没法升官。

        杨芳蚤虽然在桐城不存在考满的问题,但他绝不愿意这短短任期,而有任何污点被吏部记录在案,所以杨芳蚤到达之后,几乎把精力都投入到收税的准备上。

        杨大人在宿松三年,对这一套东西也都熟悉了,发下指令让户房准备钱柜、由票,各仓仓子预备仓房,又清理各乡各里以前逋欠钱粮,分批召集各处里长来县衙,当面给他们下达任务。

        杨大人八月四日第一天升堂,压根不说放告打官司的事情,就招来了春税逋欠最多的几个里长,务必要在秋粮开征前把欠账清理完毕,就算不能全数收齐,也要给下面施加压力,以免越拖越多。

        杨芳蚤是个略微发胖的中年人,说话声音不大,但堂内堂外还都能听得到,他先就问了县丞关于春税的拖欠情况,县丞的地位从坐堂官又变成了佐贰官,稍稍有点失落,简短答复后便点了赵司吏详细汇报。

        户房赵司吏出列道,“各乡各里新派辽饷完数八成,春税只完七成,岁办矾课尚差十万斤,另差南京光禄寺司牲司马草银三千包计五十四两,南京定场马草五万五千包计九百九十两,内宫匠折银一百七十七两,内宫砖瓦折银一百二十三两,翎羽五万根折银六十二两五钱,光禄寺肥猪七十口,光禄寺绵羯羊三十五头……”“行了,本官知道了。”

        杨芳蚤赶紧挥手打断,大明税收既有折银又有实物,户部是主要的,工部、太仆寺等也要收取一部分,内宫各衙门更是各有收入项,并且没有税收部门统筹安排,由各个地方各自完成收取和运送,地方一个县有时候交两千两银子,要送往二十七个不同仓库,其复杂程度连后世的明史专家也头痛不已,更不用说当时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胥吏。

        安庆府这地方还算是比较简单的,因为安庆府不供应藩王,在南直隶又属于不太富庶的地方,没有金花银这一项,但本色的漕粮、草料、牲口、野味、矿石等等是不少的,有些是运往京师、有些是运往南京,每项都不多,但项目十分繁杂,而府和县两级还要征收自己的费用,也是摊派在各项税收中,更增加了复杂程度,为了防止有所遗漏,还专门制作《赋役全书》,也就是庞雨学习的那本,就难怪他要头晕脑胀了。

        杨芳蚤在宿松当了三年知县,知道要是等户房司吏一一说起来,得耽搁不少时间,他也根本没工夫去清理那些不重要的事项,反正天下没有几个县能把所有税都完全缴纳的,最要紧是辽饷,然后才是正赋,俗称旧饷,其他那些不重要的衙门,拖欠就拖欠了。

        于是他直接道:“其余不论,旧税和辽饷必得如数交齐,尤以辽饷为重。

        哪个里欠得最多,今日便先比较哪个里长。”

        赵司吏立即道:“南塘里逋欠花户最多,有些刁滑花户,甚有去年逋欠亦未结清,名单开具在册,里长和册书已传在堂下。”

        “把人带上来。”

        知县话音一落,后面几个百姓模样的人就在往前移动,庞雨早有准备,一个箭步冲到南塘里里长身边,拿住他的手臂。

        那里长不见如何慌乱,看衙役纷纷过来赶紧道,“各位公爷,小人自己寻得路。”

        庞雨也不理会他说话,牢牢抓住他手跟着到了堂上,这样他就站在堂中靠前位置。

        何仙崖最近不停的跟庞雨吹风,一定要发挥身在户房的优势,抓住秋粮征收的机会,下半年吃肉还是吃草,就看这两个月了。

        庞雨估摸着,杨芳蚤对桐城并不熟悉,短期代理若是要平稳过度,应该会依靠固有的体系,也就是说还是倚重县丞,所以庞雨尽量站在前排,县丞安排差事的时候能先看到他。

        那里长不等庞雨踢他,主动跪倒在堂下。

        赵司吏拿着一本册子过来,开始跟杨芳蚤一一汇报南塘里的刁民,司吏问一个,里长和册书就出来说明情况,光这南塘里就说了一个时辰,欠税的人里面既有缙绅士子,也有穷苦人家,说到缙绅士子时,赵司吏和杨芳蚤都很有默契的不往深处追究,完了时才说到积欠最多的几家民户。

        问到最后一家时,里长辩解道:“那花户下只有一丁罢了,却不是小人催缴不力,而是那户主都痨病缠身,还请大人体谅。”

        杨知县拈着胡须,“人皆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民间疾苦本官自知。

        但完缴钱粮乃是百姓本分,本官若饶了他,其他花户有样学样,上官考成只认粮税,届时谁人体谅本官。

        这花户生病只年余,但户房说他积欠已有三年,没有哪次痛痛快快能交清,不是刁民谁是刁民,此次若还是拖赖,这衙门如何行事。

        终归说来,还是你这里长催缴不力,人来,抓里长和册书站笼半日!”

        杨芳蚤说完也不发牌,庞雨跟几名衙役一起,把里长和册书押送到八字墙,那里长既不告饶,也不需衙役推搡,主动的便到了八字墙外边。

        里长不见如何害怕,对着八字墙的一堆人吆喝一声,“代笼的过来。”

        立马就有七八个人凑过来。

        里长熟练的道,“站半日。”

        “七钱银子。”

        “滚开些,你当老夫不知行情,说实价。”

        另外几人推开乱喊价的那人,几人开始杀价“三钱五分。”

        “三钱二分”“三钱。”

        庞雨颇有兴致的看着他们谈价,八字墙这里有不少帮人代板和代笼的人,明代很多刑罚都可以花银子找人代受,庞雨以前接触过各种市场化,教育住房医疗啥的,刑罚市场化是首次见到。

        正看得有趣时,突听一把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大喊一声。

        “九分银子!”

      第二十九章 催缴

        这音色听得庞雨心中咯噔一声。

        里长大喜推开面前几人,看到外面站着一个魁梧汉子,不由笑道:“这才是公道价。”

        方才叫七钱的人狠狠瞪那魁梧汉子一眼,“徐愣子你如此乱来喊价,日后没得把大家都逼得没路走。”

        徐愣子反而骂道,“我管【创建和谐家园】,老子等银子用!”

        “谁不要银子,你要坏规矩,咱就偏不让你挣,我出八分呢!偏不让你…”“七分。”

        “六分…”“五分!”

        代板见那徐愣子志在必得,另外一边那册书又出来了,其他代板都跑去争抢,生怕两头落空,只得抛下一句,“好你个徐愣子你等着。”

        一群代板丢下里长围去了册书那边,徐愣子面无表情钻进了里长的笼子,等他把上面木枷带好,几个衙役再把那木枷固定在站笼上,一个快手招呼庞雨帮忙提起几条粗铁链,一边挂一边骂道:“你姥姥的徐愣子,谁他妈的准你来代笼的,还五分银,【创建和谐家园】要脸不要,阻着大伙发财,老子今天给你多来几条铁链。”

        徐愣子一声不吭,本来代板代笼都是掌刑的衙役捞外快的地方,那些代板的人都得给孝敬,这样衙役行刑就打个响,否则的话衙役下死手,代板也没几条命去赚银子,所以这一行也是有行规的。

        唯独最近出了这个徐愣子,根本不讲规矩,扰乱市场不说,还不给衙役银子,无奈他皮糙肉厚,衙役上次一顿扎实板子下去,睡了几天又起来了。

        快手想到这里心头火起,对着徐愣子猛蹬两脚,徐愣子头颈已经被固定,下盘站立不稳,一脚踩了个空,那快手乘机将木板抽走一根,本来木笼下边就只有两条踏足板,这下只剩一根,徐愣子被木枷隔着,看不到下面,只是一脚踏实,另一脚到处乱挥片刻,知道被抽走了,也不说话,把脚踏到了四周的圆木上,只是费劲一点罢了。

        快手锁好了站笼后又对徐愣子骂道:“站笼子便罢了,下次要是代板你还敢来乱抢,老子…”“某要银子,有代板非来抢不可,你要有那把子力气,就把某打死算球。”

        快手一时气结,庞雨心道这徐愣子果然楞得可以,油盐不进又软硬不吃,反正要抢到生意。

        这时册书也找好了代站笼的人,却比里长多花足足二钱银子,要不是这个徐愣子捣乱,代板和衙役都要多挣一些,于是代板们纷纷围在徐愣子旁边,对着不能动弹的徐愣子大骂。

        八字墙边吵吵嚷嚷,庞雨几个衙役办完站笼,又匆匆赶回大堂等着分派差事。

        在月台下站好之时,只听县丞对杨芳蚤道:“逋欠多的几个里,还是要发牌票去,不动点真章,那些刁滑花户不会痛快交清。”

        杨芳蚤点点头,朝下面扫视一圈,一个人也不认识。

        杨芳蚤在桐城没有任何人脉,因为短期任职,也不打算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基本依靠原有的权力结构,也就是县丞,就给县丞让利道,“周大人对衙中人事清楚,便请周大人调派几个得力者再去这几个里走一趟。”

        县丞指着庞雨几人道:“前面站这几人都是办事稳妥,又有些才干的。”

        杨芳蚤看也不看庞雨等人,只对县丞点头道:“那本官便写呈头给户房,安排这几人下乡比较钱粮。

        此次秋粮征收,便要请周大人多操心。”

        ……“桐城县为比较钱粮事,遣役庞雨、阮劲传递,后照开欠粮花户,严催亲自贲单赴柜,将六年七年分应完钱粮照数全完,以副宪限,并缴由单,查核销号。

        计开南塘里花户三名:刘盘阮中都孙田余。

        崇祯七年八月五日代知县事杨芳蚤;票牌押定限三日销缴”庞雨恭敬的双手接过牌票,看到下面的大红印章微微一笑,对着桌后的唐承发道:“谢过唐大人。”

        唐承抬头看看庞雨,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却没说话,只是漠然的挥挥手,示意庞雨离开。

        这唐承发上次挨了一顿结实板子,可算是伤筋动骨,更重要是在整个衙门面前丢了脸,一直便在家中养伤,从不抛头露面,其他大多数挨打的衙役也多半如此。

        这次杨芳蚤上任却是一个机会,虽然只是代理的,但毕竟权柄换了一个人拿着。

        杨芳蚤与他们无冤无仇,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创建和谐家园】板子。

        所以此时复出既安全又不突兀,唐承发虽然伤没好利索,但也坚持着出来上班了。

        只是唐承发受此一劫,目前行事十分低调。

        但又放不下面子去讨好同僚,所以体现出来是一种漠然。

        庞雨当然不会真的同情唐承发,小心的把牌票收好,便去快班寻那阮劲,此人以前是个马快,催缴钱粮方面一把好手,这次牌票是两人同往。

        到得仪门外的甬道,何仙崖已经候在那里,他匆匆迎上来,“二哥,唐大人午前说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好像明白了,他那意思把比较钱粮的事情办好了,后面还有好差事,但我听说比较钱粮就是最好的了,还能有啥更好的差事。”

        何仙崖语气焦急,“我的二哥嘞,遭催缴的都是些破落户,虽说下手狠点也能捞得些,但跟那好差事比起来,不过是蚊子腿上熬油。

        唐大人方才说的好差事,便是秋粮征收,只要你把催缴的事情办好了,这秋粮征收的时候,让你分一个柜夫…”庞雨哦的一声,“那柜夫是守啥柜子的?”

        何仙崖一脸无奈,有些无从说起的表情,好一会才道:“到时兄弟来帮衬你些,二哥就知道了,这可是多少积年书手都得不到的,唐大人对二哥真是看重。

        但首要得把催缴的事情办妥,若发了牌票还催缴不齐,在堂尊那里落个办事不力的评语,便什么差事也没了。”

        庞雨信心满满道,“既然接了这差事,那便一定要把钱粮收缴齐全,三弟与我同去否?”

        “二哥只要说了,我自然一定要去的。”

        庞雨看看快手房低声道,“大哥今日回来当值了,万一他那边有差事要你帮闲…”何仙崖几乎没有思考便回道,“大哥走路还不利索,我估摸着快班和刑房都不会给他派差事,应是无碍的。”

        何仙崖说完也转头看了快手房一眼,今日焦国柞回来上班,对他们二人也没有好脸色,早堂过后便待在快手房中。

        “大哥可有找你说话?”

        何仙崖摇摇头低声道,“方才我在门口听大哥与人说话,大约当日二哥你称赞县丞之事,传了些到大哥耳中,他心中不太痛快。”

        庞雨沉吟片刻后微笑道,“此事慢慢再说,那便有劳三弟先与我去南塘里催缴钱粮。”

        ……南塘里孙家坝,村庄中传来阵阵狗吠。

        “嘭”虚掩的门板被重重踢开,三名帮闲如狼似虎冲入院中,院中一阵鸡飞狗跳。

        这里是桐城南边的南塘里,庞雨下乡出差的第一站,也是桐城县春税欠得最多的一个里,总共派出了两名衙役,庞雨带帮闲两人,阮劲带帮闲三人,加里长和里册,总共九人的下乡队伍,领头的是快手阮劲,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壮汉,和他相对应的,他那三个帮闲也都是面相凶恶的角色。

        这家欠粮的花户一家人有五口人,其中三个小孩,看到穿皂隶服的人进来,女人已经吓得软倒在正屋中。

        阮劲大摇大摆直入正屋,冷冷的打量了一下屋中陈设,正屋中只有一桌两椅和上首一个牌位,阮劲将腰刀一把拍在桌子上,震得地上那女人一抖,阮劲对这结果很满意,大马金刀往椅子上坐去。

        “咔擦”一声响,椅子竟然被坐散了架,阮劲哎哟一声仰天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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