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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极好,令人魂魄都似浸到里面去了。
连宣怀风都不禁坐直了,看着戏台方向。
慢慢的,一人从幕布后悠悠登台,一边走,一边又唱,「落花香覆紫金堂。」
这人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玉柳花了,在这出戏里反串柳梦梅,台风台步都无可挑剔,果然唱作俱佳。
宣怀风自从去英国后就没有听过戏,本来不怎么感兴趣的,没想到一听又听进去了,入神地细细欣赏。
原来这出戏也不仅只《秘议》,后面连着几出,演杜丽娘的旦角也出来了,宣怀风开始以为既然玉柳花是挑大梁的名角,这旦角功底大概不如玉柳花,后来一听旦角在《婚走》里按着盛如花唱,「生前事,曾记怀。为伤春病害,困春游梦境难捱。」唱腔好得不得了,才知道自己猜错了。
曲终,余音犹绕梁徘徊,忽然有人在耳边说,「我就不懂,《秘议》那几句词有什么好的,你偏喜欢。」
宣怀风猝不及防,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转过头来,才发现白雪岚不知什么时候把椅子挪到了身边,刚才说话,嘴巴几乎就是贴在自己耳朵上的。
他不习惯地把身子往后移了移,皱眉说,「你坐得这么近干什么?我喜欢哪一出,又妨碍你了?」
「好,好,不妨碍。」白雪岚好脾气地耸耸肩膀,自己哼着唱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又挨过身子来,问宣怀风,「我唱得怎么样?」
他唱得确实不错,宣怀风也不好睁眼说瞎话的诋毁,语气不怎么好地说,「和名角都可以一拼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拜过师呢。」
白雪岚呵呵笑起来,「你要是肯收我,我就拜你当师傅。」
宣怀风从前和他打过交道,知道这个人善于把话题越扯越远,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没头没脑的话,站起来说,「谢谢你的戏。戏听完了,我该回去了。」
白雪岚也赶紧站起来,「这么快走干什么?可惜了。」
「可惜什么?」
白雪岚还没说完,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年亮富带着太太眉飞色舞的进来,满嘴夸赞,「要不是托白总长的福,我们可听不到这么好的戏。惭愧,惭愧,听戏听了几十年,这次才算长了眼界。」
宣代云也满意到了极点,「我知道玉柳花唱的是柳梦梅,不知唱杜丽娘的是哪位,断不至于是无名辈,实在唱得好。」
白雪岚说,「是福兰芝。」
宣代云惊诧道,「我就说怎么像福兰芝呢!原来竟是两大名角都被您请来了,真不容易。听说福兰芝在上海,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出现。」
白雪岚漫不经心地说,「她本来在上海,刚好过来探望朋友,被我撞巧了,顺便请她演这出。幸好,《牡丹亭》她是熟的。」
宣怀风站在宣代云身边,低声说,「姐姐,我们别打搅别人了,告辞吧。」
话才出口,就被宣代云一边笑着和白雪岚搭腔,一边偷偷在他大腿上掐了一把。
白雪岚全看在眼里,吩咐伙计多拿两把椅子过来,再多送水果点心入包厢,请他们坐下聊天。
宣代云刚刚把宣怀风拉着坐下,又有人从包厢门婀娜进来,朝着他们一笑,还蹲下福了一福,「多谢几位贵客捧场。」
原来是玉柳花洗干净了脸,换过衣服,特意过来谢客。
她名气大,在行当里头算是顶尖角色,连政府处长总长们都常捧她,绝不能当寻常戏子看待。年亮富不算初次听她的戏,却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奉承人,「哎呦」一声,下意识就站了起来,口里说,「我只是被请客的,可不敢当玉姑娘这样的礼数。」走上前伸手要扶她。
玉柳花哪肯让年亮富随便碰自己,肩膀侧了侧避过了,站起来后笑靥如花,「白总长这样大手笔,真让人受宠若惊。倒不是为了钱,是这份面子难得。日后我会报白总长这个大恩的。」
白雪岚懒洋洋倚在椅上,拿眼睛挑她,笑问,「要是日后戏瘾犯了,想请玉小姐再演一场,不知肯不肯赏脸。」
玉柳花走过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笑吟吟给各人面前的杯子都斟了,放下茶壶,拿起白雪岚的杯子递到他手上,「白总长又存心看人家笑话吗?」
白雪岚一脸无辜,「我怎么存心看你笑话了?」
「还说呢,包了整个戏园子,却净挑人家不常演的戏唱。」
「不是唱得很好吗?」
「那当然,这半个月都在练呢,为了练这出《秘议》,人家连首本曲子都丢生疏了。要是以后观众们喝我倒彩,白总长说我怎么办才好?」
白雪岚有趣地呵呵笑,「谁敢喝你倒彩,我把他关警察局去。」
玉柳花眼睛勾魂夺魄地瞅他一眼,「您不是海关总长吗?怎么?还兼管着警察局?」
白雪岚朝她挤挤眼,「警察局长和我熟。」
玉柳花笑着「哦」了一声,左右看看,问他,「我还是第一次和福兰芝登台,她的模样在台上看很标致,不过下台洗了胭脂,似乎就平常了。听说她在上海名气还是很大的,您要不要请她过来聊聊天?」
「这次不请她过来了,毕竟你才是这出戏的主角嘛。对了,正好有事想请教,」白雪岚和玉柳花逗了一会,始终不见宣怀风神色有少许改变,一边和玉柳花说话,一边用手往宣怀风那边一指,「你帮我看看,我这朋友要是上了妆,粉墨登场,是他俊些,还是白云飞俊些?」
白云飞是时下一个极俊俏的男角。
宣怀风本来就不好的脸色,立即更糟了。
玉柳花进门时就瞅见在座有个很俊的年轻人,不过素不相识,又有白雪岚在,不敢贸然关注。听见白雪岚问,她转头细细打量了宣怀风一番,捂着嘴笑了一会,回过头来对白雪岚说,「这话我只对在座几位讲,可千万不要传出去,不然我会被白云飞怨死的。」顿了顿,才回答,「良心话,您这位朋友要是肯拜师学艺,几年就能压过白云飞的风头了。」
宣怀风气愤极了,立即就要站起来离开,宣代云知道他的脾气,连忙在隔壁椅子伸过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袖哀求地摇了摇。
他只能憋着不动,把脸转到一边表示【创建和谐家园】。
白雪岚恶劣地继续和玉柳花说,「奇怪,你又没听过他唱曲,怎么知道他能压得过白云飞。」
戏子是最懂人情交际的,玉柳花这时已经明白白雪岚想她夸赞自己这位朋友,俏皮地偏着头,「我没有听过他唱曲,可是看见他的俊俏啊。这样美丽又气质好的人,台风是没的比的了,嗓门一定也是上好的。」
白雪岚哈哈大笑,抚着玉柳花嫩白的手说,「你真是个可意人儿。」把头转到一边,问年亮富,「年处长觉得她说的对不对?」
年亮富笑容堆了一脸,点头说,「很有道理,很有道理,这种事只有玉姑娘这种行内人才最有资格断定。」又凑近压低了声音,有点尴尬的轻轻说,「那……白总长,我只是个科长,处长这称呼……亮富实在不敢当。」
「科长处长,差不了多少。」白雪岚无所谓地摆摆手,语带双关的浅笑着说,「我说你是,你就是。」
年亮富先是一楞,瞬间眼睛就亮成两盏电力十足的灯泡。
宣代云也惊异地立即在椅子上坐直了。
「说句实话,年处长这样的英才,放教育部实在是可惜了。要是廖总长肯放人,我还想请他把年处长让给我海关这边呢。别的不敢保证,不过每个月进项嘛,那是一定比从前多几倍的。我白雪岚从不亏待自己人。」
宣怀风听到这里,蓦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在椅子里不舒服的轻轻动了动。
果然,白雪岚扫了他一眼,对年氏夫妇说,「另外,对怀风的才干,我是极看重的,呵,总不能真的让他粉墨登场吧。我很希望怀风可以当我的副官。」
宣怀风立即反对,「你不是已经有副官了?」
「孙副官虽然不错,但事情太多顾不过来,我还缺一个副官。」白雪岚答了宣怀风的话,把脸对着宣代云,淡淡说,「只要怀风肯屈就,我明天就要海关这边下公文,把年处长和怀风的事都一起办了。」
宣怀风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扶手,「我自己的事,你干什么对着我姐姐说?」
站起来,也不告辞,怒气冲冲走了。
注1:「烟土」,俗称未经炼制的【创建和谐家园】。
第4章
仿佛怕后面有人追来似的,宣怀风匆匆出了天音园。
到了门口,看着园子外停着的汽车,又看看前后左右,竟如孑然一身,原先一股子怒气,无来由变成一股孤寂。
这一会,连同仁会馆也不想回了,看看远处,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沿着大街一步步往下走。
此时月华初上,城里酒馆饭店的霓虹灯照得满街五光十色,还有新潮的西餐厅,留声机播着西洋乐从窗里逸出来,正是城中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及官员们寻乐的好时候。
宣怀风走着走着,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最繁华的平安大道上来了,入目越繁华,感觉却越冷清,汽车在大街上穿梭时用力按的喇叭声也觉得讨厌。
夜风迎面吹在脸上,带着一点寒意。
他在一个玻璃橱窗旁停住脚,下意识地想拢一下领口,才记起今天穿的一席长衫,这种天气,实在有点单薄。
在店里头穿着漂亮制服的男店员瞧见他停在橱窗旁,还以为是客人,出到门口笑着请他进门,「先生,进来看看,各种西洋好货,都是现成的,全城洋行里,我们大兴洋行是货色最全价钱最公道的了。」
「大兴洋行?」宣怀风还以为恍惚间听错了,有点不信。
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兴洋行的招牌。
不禁怔了怔。
再回过神,一只脚已经跨进店里。
他心里乱乱的,像一盘应该理整齐的丝,被谁从中间硬扯了几条出来,一边装着打量店里一台半人高的自鸣钟,一边问那店员,「贵号是新开张的?」
那店员脸上堆着笑答,「听先生这样一问,就知道先生是熟这块地头的。这里从前是个钟表行,生意不好做不下去,我们就把这地方盘下来了。不过您可别小瞧这大兴的招牌,我们大兴在首都虽是新店,但总店在广东许多年了,名头不小呢,不信您哪天到广东问问,凡是买舶来品的,谁不知道大兴?真正的童叟无欺。先生,这自鸣钟是刚到的,法兰西的货,您要不要细瞅瞅?价钱一定给您实惠的。」
「那太笨重了,我看点小巧的吧。」宣怀风把脸低下,像在看玻璃柜里头的银链子,嘴里说,「贵东家真是个能人,新店都开到首都来了。」
那店员为了揽生意,只管殷勤和宣怀风搭着话,一边掏钥匙开玻璃柜,把宣怀风正看的一条银链子拿出来让他细瞧,一边说,「东家是能人,少东家更是能人。我们东家现在生意都交少东家管了呢,在首都开新店就是他的意思,说什么立足国本富庶之地,那些深奥词我也不记得了,但少东家真是有脑筋的,您想,首都有钱人多,眼界又开阔,谁家里不买点高档舶来品?您先生这种气质,一看就知道是识货的。」
他还要叨叨往下说,宣怀风唯恐他问自己这条链子要不要,赶紧把链子还了他,「款式不那么合意。」
踌躇着要不要开口问那人如今下落,唇抿了几次,却仿佛怎么也张不了嘴。
那店员原本看他模样清秀,虽然穿得不顶名贵,但也不寒酸,气质绝不是寻常人家,说不定是个主顾,现在瞧宣怀风的神情,知道他口袋里是没几个钱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把银链子锁回玻璃柜里,问宣怀风,「你先生还要不要瞧点别的?我们这里也有点便宜实惠的,送给女朋友挺划算。」
宣怀风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问,见店员这样瞧不起他,顿时打消了想头,转身出了大兴洋行。
他再也没有闲逛的心思,左右看看,今晚黄包车生意又大好,一眼望过去,没瞧见一辆停在街边等客的空车,索性不管晚上衣薄风寒,步行回同仁会馆。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冷。
在灯光璀璨的大街上还不怎样察觉,到了同仁会馆附近的偏僻小巷里,穿巷风擦着身子过,把蓝布长袍的袍角吹得直往上撩。
宣怀风冷得猛打哆嗦,暗暗懊悔不该省那么一点车钱,要是刚才在大街上再找一下,也就三五毛钱的弄辆车坐回来了。
现在后悔也没用,只能加快脚步往同仁会馆那头走。
好不容易,远远看见同仁会馆大门上挂的点灯,像灯塔上的光一般在黑暗中幽幽闪着。为了省电费,会馆里的点灯都是到时间就灭的,只在大门上留一个昏黄的灯泡亮着。
宣怀风在远处看见灯下似乎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再往前走,才看清楚是一辆汽车停在会馆门前,把整个门都挡住似的,很有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
他心里不禁就想到了白雪岚。
现在已经很倦了,再撞上去,恐怕又要一番纠缠,还不如找个地方躲开他,想到这,宣怀风停下脚步就转身。
刚走了一步,脑后一股风声袭来,骤然一股大力涌到背上,把他硬推到墙边。
宣怀风吃了一惊,才转过头,胸口又被人用力按住了,一点也动弹不得。
白雪岚可恶的脸,忽然跳进他眼里,轻轻压了压嘴角,笑得很滋悠地说,「我还是第一次打埋伏仗,没想到一仗成功,捉着你了。」
宣怀风被他按得脊背完全贴在冰冷的青砖墙上,一股寒气透过薄袍直往里钻,瞬间简直怒不可遏,「你是疯子吗?」
白雪岚咦了一声,「这话怎么说?」
「放开我。」
「你先把话说清楚了。」
「有什么好说的?」
「我怎么成疯子了?」白雪岚有条不紊地问,「我好心请你看戏,你给我脸色看;我请你当我副官,你倒像我占了你什么便宜似的;你说,你这样怒气汹汹不辞而别,算怎么回事?我就不能过来请教一下缘故?结果,你一个晚上不知道去哪了,我又怕你出事,只能一直守在这。要是晚点再不见人,我可要去警察局报案了。请问一下,我这样的朋友,怎么被你看成疯子了?」
「有话你就说,动手动脚干什么?」宣怀风去拽他按在自己胸前的手,「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他力气连张妈都斗不过,更不用说白雪岚,两只手拽一只手,简直如蚂蚁撼大树,偏偏又不能像女子一样用指甲去抓,只能干着急。
白雪岚不在乎地说,「我才不管谁看见,难道现在还有人敢把我拉去枪毙?中国真是太不自由了,那些害死人的封建老古董,连坐下起立都要讲究一番,活人都能生生憋死。倒是外国人开放,尤其是法兰西,人家多好,爱说什么说什么,爱干什么干什么,女人都敢在大街上搂着亲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