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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晓得讷尔苏的用意,但是曹颙相信他不会有歹意,只是其中缘故,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昨晚瞧他,并没有异样之色,倒是坦荡的紧。
不过,就算讷尔苏真是好意,这般自作主张的行径也使人心里不舒坦。
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曹颙随着父亲,到了畅春园外。这边已经有不少官员都递了牌子,等着陛见。
停了马车,曹颙扶父亲下来,向前寻了内侍,递了父子两人的请见牌子。
因能够递牌子陛见的除了三品以上京官与侍卫处侍卫外,只有外省督抚才可。那内侍见曹寅穿着五品官服侍,就要退回牌子,看清其身边站着的是曹颙,才收回手来,笑着说道:“原来是曹爷京里来了,瞧奴才这眼神,才瞅清楚。”说话间,仔细看了曹颙身边的曹寅,算是认出来,忙道:“哎呦,曹大人呢,您怎么穿这身行头。幸好是奴婢当值,要不这牌子怕是不好收。”
却是康熙身边的内侍魏珠,以前与曹颙颇有交情。前些年,曹寅京外见驾那次,他是见过曹寅的,只是方才只看着身上的补服,没认出来。
乾清宫总管太监梁九功被拘拿圈禁之事,昨儿讷尔苏已经对曹寅父子提过,也提到这个魏珠已经被提拔为副总管。
这些人物,虽然无需特意结交,但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曹颙这边早已备下礼,是个装了上等珠子的锦囊,直接往魏珠手里塞了,道:“两年没见了,等改日总管休沐,只管寻我喝酒去!这些个小物什,是特备的贺礼,你别嫌薄,留着赏人就好。”
魏珠使劲地握了握锦囊,面带难色,低声道:“曹爷,若是钱财之物,现下可忌讳着。”
曹颙笑道:“只是小物什罢了,公公若是喜欢,留着把玩,若是不喜欢,赏人用也是极好的。”
魏珠笑着抄进怀里,挑了挑眉毛道:“还是曹爷疼奴婢,那奴婢就不同曹爷见外了。”说到这里,转头对曹寅道:“万岁爷这两日可念叨了好几回,对曹大人颇为想念,昨儿见李大人时,还专程问起。奴婢这就往万岁爷面前递牌子去,曹大人还请稍候。”
曹寅虽看不惯儿子与内侍有私交往来,但是他自己个也做过侍卫。侍卫与内侍都是天子家奴,都在宫里当差,关系好些,也不算什么忌讳。见魏珠客气,他便也道了谢。
等魏珠转身进了园子,就有不少大臣围了过来。
起先,夜色黑,曹家又人少,大家都没认出他们父子来。方才在等下,曹家父子与魏珠说话。虽然众人不晓得内容,但是远远瞧着,也看出魏珠这位内臣新贵对他们甚是客气。
虽然曹寅离京多年,但还是往年随扈南巡的大臣认出他来。
近前来打招呼的,有看着面熟的,也有看着生的,曹寅皆客气地回礼。
过了两刻钟,就见魏珠气喘吁吁地过来,道:“万岁爷口谕,宣,曹寅、曹颙父子见驾!”
曹寅、曹颙忙跪下,听完旨意,才口称领旨,起身随着魏珠进了园子。
起来等着陛见的官员,瞧着曹家父子两人渐行渐远,不禁窃窃私语起来。江南曹家,江南曹家,看来圣眷犹在啊!有消息灵通的,说道:“岂止曹家,李家、孙家也上京了,万岁爷对旧臣很是体恤啊!”
有两个科班出身的御史,听了这样的说辞,不禁冷哼了一声。什么“旧臣”,只是体面的说辞罢了,这几家不过是天子家奴。虽说曹寅、李煦、孙文起并没有什么昭显的劣迹,但是也称不上什么好官。
孙家还好些,这些年行事小心,并不招摇。曹、李两家则是有些过了,就说现下的户部亏空,李家就是其中大头。
曹家账目上虽然干净了,也不过是掌盐茶私利,还自家的亏空罢了,到底是与国与民无益。远在江南,也是便宜曹寅,若是在京城,有御史衙门这些人盯着,怎容他这般肆意?
曹寅之子曹颙,身为外臣,私结皇子阿哥。若不是有其中伴读的事,使得他们不好做文章,怕是弹劾的折子早就堆满御案了。
想要做个铁骨御使,自然要拿这些“国之蠹虫”开刀,纵然是权贵又如何,就算不能将他们弹劾罢官,也能使得万岁爷有些警醒,不被这些弄臣欺瞒。
想到这些,这两个御史彼此对望一样,眼睛亮了不少。
虽然有些求名的私心,却也不碍他们的忠君爱国。看来,未来个把月,大家算是有得忙了。因万寿大典,像曹家这样的外臣进京不少,保不齐有一家两家行事不检点的。
虽不会在万寿节期间,闹将出来,惹得万岁爷发火,但是等万寿节后,却没那么多顾忌。若是能逮住曹家最好,扬名士林;就算逮不着曹家这块“肥肉”,其他小鱼小虾的,也算是有所进益。弄好了,升官发财,并不是难事。
曹颙并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御史定位为“肥肉”,随着父亲往清溪书屋见驾。
外头当值的两个侍卫,都是熟人,一个是纳兰富森,一个是赫山。纳兰富森已经升为一等侍卫,赫山也升了二等。
因需要噤声,虽然同僚老友重逢,大家也只能点点头见礼。只是看到曹寅时,纳兰富森躬身行礼,态度很是恭敬。
曹寅笑着点点头,看着纳兰富森的目光也多了些慈爱之色。
纳兰富森是纳兰容若的庶子,生母在纳兰病逝后改嫁,使得他的处境尤为尴尬。若不是有曹寅、傅鼎这些纳兰容若的故交帮衬,康熙也想不起纳兰膝下还有这个幼子,他也没可能到御前当差。因此,他对曹寅甚是敬重与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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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康熙四十八年腊月算起,康熙与曹寅这对君臣已是三年半未见。两下相见时,见了对方的神容,都有些吃惊。
万岁爷老了,曹寅只觉得鼻子酸涩,想起幼时出入宫廷时,那个挺着小胸脯,略带几分傲气的孩子。他甩了甩衣袖,要跪下磕头行礼。
康熙心里,也是不好受,说起来曹寅比自己个儿还年轻四岁,前几年险死还生。如今,看着精神头虽好些,但是也老相的厉害,看着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倒像是七旬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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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颙跟在父亲身后,刚要随父亲一道跪下,就听到康熙口谕,往前一步,将父亲扶住。
康熙往炕上坐了,命魏珠搬了椅子,叫曹寅坐。
曹寅口称不敢,只待康熙再次开口叫坐,方挨着椅子边做了。
康熙瞧了瞧曹寅已经花白了一半的头发,叹了口气,道:“这才几年功夫,咱们都老了!”
曹寅听他话中带了萧瑟之意,笑着说:“奴才是见老了,主子瞅着还不显,除了看着瘦些,还与奴才大前年觐见时并无二样。”
康熙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朕心里有数,你不必宽慰。这两年多思少眠,头发掉得厉害,体力也不如以前!”
曹颙站在父亲身后,见康熙老态横生,手上已经起了老年斑,也生出英雄暮年之感;再看看自己的父亲花白了一多半的头发,心里实在是难受。虽然曹寅没有如历史上那般,在康熙五十一年去世,但是他的身体损伤过多,虚不胜补,不知道还能撑几年。
曹寅道:“主子日理万机,还需多保重方好。说起来,奴才这里刚好有个乌发的方子,是奴才的儿子寻来的。奴才这两年轻省惯了,不耐烦弄这些,倒是可以借花献佛,献给万岁爷。”
康熙闻言,抬头瞧了瞧曹颙,点了点头,对曹寅道:“你是好福气,有个好儿子,晓得孝敬你。”
曹寅道:“不敢当万岁爷夸奖,他文不成武不就的,哪里有什么出息?只是他跟着老太太身边长大,性子老实些,心地良善,待人憨实,大了又有主子的照拂,倒是没用奴才操心。”
康熙听了曹寅的话,不禁失笑,说道:“你啊你,到底是贬儿子,还是夸儿子呢!”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小曹颙这个秉性,朕也晓得!真是不知你怎么教儿子的,好好的年轻人,说得好听,叫‘谨慎小心’;说得难听,就是‘胸无大志’,缺了少年人的锐气。以他的年纪与阅历,就算他有什么不对之处,朕还会与之计较不成?早年使他往户部去,就是有操练他之意,虽是无差错,却也无进益。”说道最后,看向曹颙的目光不禁有些失望。
曹颙不禁腹诽,你是皇帝,自然说什么都成。万一自己真的行错一步,有国法家规在那里摆着,就算是贵为天子,也不好真纵容哪个为所欲为。
曹寅见了康熙的神态,笑着说:“主子,他虽素日口拙些,却是一心想着为主子尽忠!”
第289章 献礼
听到曹寅说自己“一心想着为主子尽忠”,曹颙很是别扭。虽说自己算不上是个花脸奸臣,但是也算不上“一心尽忠”。今儿父亲怎么了,没得这样说自己儿子好话的,听着倒像是讨官,在康熙面前有些不妥当吧?
果然,康熙也似察觉曹寅的异样,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曹颙,随后对曹寅说道:“哦,还有这个?这小曹颙,朕还当他特意寻个僻静地方偷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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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多来,纵然他没有什么功绩,却也没有什么纰漏。在庄先生与韩、路两位师爷的帮衬下,衙门的事也处理得井井有条,他并没有心虚之处。
曹寅从座位上起身,打袖子里掏出个折子,双手奉上,说道:“万岁主子,这是奴才上供的万寿贺礼。”
康熙接过,笑着说:“朕倒要好好瞧瞧,你们父子到底淘换了什么宝贝。”说着,打开折子看了,面色却渐渐沉重下来。
看完折子,他沉寂了好一会儿,对曹颙道:“十六阿哥在无逸斋,你们也是许久未见,过去说话!”说着,又打发魏珠给他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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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富森与赫山两人,见曹颙自己个儿出来,有些意外。
原本曹颙还想着问问两人休沐的日子,改天好一道吃酒去,随后想着眼下自己也算是“外臣”了,京城又人多口杂,弄出些是非反而不好。因此,他便没有多说,只向两人抱抱拳,随着魏珠往无逸斋去。
清溪书屋在畅春园东路,十六阿哥的无逸斋在西路,中间倒是不近的路程。
曹颙掏出怀表看了,已经是卯时二刻(凌晨五点半)。
因是暮春时节,东方渐白,不需要灯盏引路。
想来魏珠已经瞧了曹颙给的锦囊,面上笑得比方才越发殷勤,口中道:“多些曹爷厚赏,奴婢跟在万岁爷身边侍候,虽说见过不少好珠子,却只能干过眼瘾罢了。像奴婢这样的废人,别人不过是当成阿猫阿狗,只当甩几个金瓜子,就是给奴婢面子。只有曹爷,倒是拿奴婢当个人看呢!”
说起来,他年纪与曹颙大不了几岁,自幼入宫弄了个残废身子。虽然他尖着嗓子,行动之间也略显女态,但是曹颙却是只觉得可怜,并没有鄙视之心。
听他说得这般凄楚,曹颙劝道:“你何必妄自菲薄,这有史以来,以内官身份,青史留名的,也不在少数。就算不图那些虚名,日子过得自在就是,做好自己的差事,便是好的,何必理会别人嘴脸。你这个位置,想来背后妒忌的也不在少数,总要越发隐忍才是。忠奸是非,万岁爷心里自是明白。”
这一番话,却是良言。魏珠正色听了,随后很是感激地说道:“曹爷是好人,这些提点,奴婢都记下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后罩殿前,刚好遇到一队宫人出行,便止了步,退避到一边,低头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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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不得魏珠这般紧张,虽然后宫位份最高的是贵妃佟佳氏,但是管理宫务的却是惠、荣、德、宜四妃,又以宜、德两妃为主。
两人过了后罩殿,行了没几步,就碰到了十六阿哥身边的太监赵丰迎面走来。
看到曹颙,赵丰笑道:“果然是曹爷到了,我们主子方才得了消息,说是曹爷跟着曹大人递牌子,还不信来着,打发奴婢去打听打听!”说着,给曹颙与魏珠两个打千儿。
曹颙却是想起一事来,无逸斋是十六阿哥在这边的住处,不晓得有没有女眷在。大清早的,自己这样过去,不知方便不方便。
魏珠见曹颙没有应声,笑骂道:“行了,你这猴子,如今也学起规矩来,忘记早年同我摔跤的时候了!”
赵丰笑道:“就是怕总管大人记仇,小的才要越发费心巴结,来,再给您打个千儿!”说话间,真要俯身下去。
魏珠笑着摆摆手,说道:“别扯这些,小时候玩色子,你可没少蒙我银钱。等哪时我这边有空了,自少不得要寻你赢回来。”
赵丰道:“那敢情好,小的也手痒痒呢。”
说了两句,几人往无逸斋去。
……
清溪书屋里,西暖阁。
屋子里只剩下君臣二人,康熙阴沉着脸,扬了扬手中的折子,道:“上面所记,却是属实?这……是你亲自操办?”
曹寅躬身回道:“是奴才亲自操办的,因没有主子旨意,没有章程,并不敢肆意张扬。”
康熙皱了皱眉,说道:“牛马是畜生,岂能与人同类?这‘牛痘’之说,或许是无稽之谈。”
曹寅道:“不只主子爷,就是奴才初听闻时,也只当是妄谈,随后走访了一些地方,对那些牛倌等人,也都仔细详查,倒是也有些收获。但仍是放心不下,毕竟是人命相干的大事……”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请主子先赦奴才大不敬之罪!”
康熙正听着“牛痘”之事,突然听曹寅来了这一句,摆了摆手道:“你同朕君臣了一辈子,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且说无妨!”
曹寅犹豫了一下,禀道:“那奴才便宽衣了!”
康熙虽是意外,但是也晓得他不是胡闹之人,便点了点头。
曹寅去顶戴与外头官服,只着了中衣,随后将袖子卷起,露出左臂来。只见上面一块泛红的疤痕,拇指盖儿大小。
虽然没见过,但是对照方才的折子,康熙也猜到这疤痕是何物。他立时打炕上下地,脸上却是罩了一层寒霜,指了指曹寅道:“你……你……这是用到自己个儿身上了?”
曹寅放下袖子,回道:“总要有第一个试的,若是这方子得用,真防了‘天花’之患,利于民生繁衍,亦是主子爷的恩德。咱们大清朝,疆域辽阔,民以万万计,主子的伟业早已超过前朝历代君主,千年万年后,定会仍为世人传诵。”
康熙见他瘦骨伶仃,站在那里,如风中秋叶,终是不忍,按捺住心中怒意,道:“穿了衣裳说话!”
等曹寅穿戴整齐,康熙才冷哼一声,道:“就算是为朕攒功德,你便要舍了自己的性命?‘修身齐家平天下’,就算不爱惜你这身子骨,也要为曹颙他们母子想想。朕的臣子千万,表忠心的还差你一个不成?就是‘人痘’方子,当年经过死囚反复试过的,这事儿你也该省得,为何还要糟蹋自己个儿?”说着到里,站在曹寅面前,喝道:“朕待你如何,你不知吗?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个儿,你到底在怕什么?难道便认定了朕是寡恩之君,不能保全你们曹家到底?”
曹寅见他涨红着脸,瞪着眼睛,确实恼了,忙跪下,一边磕头,一边道:“主子爷息怒,奴才包衣【创建和谐家园】,能有今日的体面,都仰仗着皇恩浩荡,就是粉身碎骨亦难报主子的天恩,怎会生出别个心思?只是而今风烛残年,没有什么能为主子进忠的,也请主子成全奴才的拳拳之心。”
康熙的脸色渐渐平复,对曹寅道:“行了行了,这话却是说得远了,起来回话。”
曹寅站起身来,康熙往炕上坐了,皱眉问道:“这方子,又是小曹颙弄来的吗?差点断送了自己个儿的老子的性命,哼哼,他还真是个大孝子!”
曹寅回道:“奴才不敢欺君,却是曹颙无意听说的。去年下半年,淳郡王府小阿哥‘见喜’,郡主担心幼弟,惴惴难安。曹颙不知哪里听说这方子,心下便当了真。只是沂州山多田少,耕牛不多,他怕出什么纰漏,便写信给奴才,请奴才在江宁这边查询‘牛痘’之事。奴才不敢小觑,走访了江南几个州府,访过牛户千户,栽花大夫百余人,方算是踏实些。”
说了着会儿话,康熙的怒气渐渐平息了,他喝了一口茶,也晓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曹寅的性子他是省得的,带着几分执拗,忠心可嘉。
想到这“牛痘”若是真能得法,使得百姓众生免除“天花”之祸,康熙的心中不禁也有几分雀跃。不过,想着塞外的蒙古人,他又沉思起来。
蒙古人不敢轻易南下,也同畏惧“天花”有些关系,若是免了“天花”之祸,那蒙古人往后会如何?八旗劲旅进关不过六、七十年,如今已经糜烂的不成样子,几十年后,上百年后如何抵挡蒙古人的铁蹄?
他放下茶盏,对曹寅说道:“这份贺礼,朕收了!你且安心休养,想学佛也好,想论道也罢,朕还想在耄耋之龄,与你一道说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