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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瑄忍不住提醒道:“小心不要扎了手,那个是剧毒,下次用针之前要仔细处理一番,先用细砂纸打磨干净,再用置银液浸泡三日,然后再……”
“不劳费心了,我懂的比你多,”何当归抛出一句有点噎人的话,又转头对着正看戏的柏炀柏,例行公事地吩咐道,“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了,所以我先回家去了,劳你跟青儿说一声,晚上不能陪她去怡红院了。等展捕头来了,让他光砍一只右手就行了,七成的毒都被封在了这只手上,砍手之后钱牡丹就能再多活二十年,书院方想必已把她父母请来了,若他们没有什么异议那就尽快砍掉吧,我的银针封穴只能维持不到一个时辰。就这样,你去吧。”
柏炀柏把怀里的四个小布偶还给何当归,笑道:“这四个都没你床头挂的那个好看,就是那个小女娃和小猪的,那个小女娃的脸是你,吼吼。”
何当归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姓柏的,你不会……曾化装潜伏进过罗府吧?”
“猜得没错!”柏炀柏似乎忘记了命在旦夕的钱牡丹,大喇喇地在草地上盘膝而坐,开始回忆他的那些恶趣味行径,“话说一年之前,贫道云游四方游到了你家门口,装扮成一个刚进角门去的丫鬟的样子,那个看门的叫什么马兜铃的小厮,给我开门后一下子就傻住了,毕竟那丫鬟才走进去一个转身的工夫,嗬,他的表情真有趣。进了门就遇上花园的李管事,他老家里死了人要奔丧一个月,于是我就化装成他的样子在你家做了一个月管事,还帮他领了一个月的工钱。丫头,我还在罗府跟你说过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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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炀柏冲着她挤眼一笑:“我何止种花,有一回傍晚我化装成你家老太太,跑去你的桃夭院讨茶喝,你就乖乖泡茶给我喝,我让你给我捶肩你就给我捶肩,我让你给我揉腿,你就疑惑的看我,吓得我立刻就告辞了,丫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你穿得可真凉快,贫道劝你多穿件衣服,可你说你不冷……”
何当归咬牙:“我掐死你。”
“不过我也办过一些好事,”柏炀柏连忙挽回形象,“有两次那个姓董的小媳妇跑去找你的麻烦,要把罗石竹那个奶娃娃接回她身边去,奶娃娃死活不走,小媳妇跑上来拉扯打骂你,都是贫道扮成的‘老太太’给你解的围。事后我还跑到她的琉璃堂去骂她,你没发现吗,那一阵子她很少去找你晦气。还有你那个二舅母,她撺掇着老太太给你裹小脚,还在裹脚的纱布上加石灰碱,非要当着老太太的面让人现场给你裹,后来你回去拆布,发现脚被烧出一层水泡,我知道之后就给你报仇去了。”
何当归眸心骤缩:“你怎么报仇去了?”
柏炀柏嘎嘎奸笑道:“我扮成她相公的样子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往她后院的温泉里加了两斤辣椒粉,还偷走她的换洗衣物和几个肚兜,挂在那人来人往的主道上——不过我绝对没偷看她洗澡,她让我给她搓背我都推脱了。”
“柏炀柏你真的很无聊,”何当归冷冷道,“以后你切不可再混进罗府接近那个女人,她女儿身边的那个女护卫武艺高超更兼杀人不眨眼,一旦你的身份被识破,她们一群妇道人家可没听说过什么狗屁道圣,到时十八般大刑过一遍,然后再把你做成人彘收藏于东厕,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柏炀柏捂着胸口说:“好怕好怕,丫头你可不准吓唬老人家,我从小就是被吓大的。”
旁听的孟瑄沉默片刻,突然道:“道圣,我调查过你的生平,知道你如今乃一名三十四五岁的壮年男子,而丫头她正当豆蔻妙龄,就算你再如何玩世不恭,喜欢开玩笑,也实不该如此戏弄于她,请你以后谨守男女大防,不要再做那样的事了。”
柏炀柏嘟着嘴,求助般地看向何当归,而何当归并没有开口帮腔,一则她也不想让柏炀柏再做那样的事,不想以后见到“老太太”就要先辨一辨真伪,不想柏炀柏再去惹孙湄娘那个毒妇。二则她今天已经跟孟瑄吵够了,没想到当年那一个被她引为知己和指路明灯的小师父,一个跟她有着相同经历的聪明少年,再会之时却把她的依赖和幻想尽数打破,不只无理取闹,对她处处严词诘问,想要探听她的诸般秘密,一副好似她亏欠他良多的口吻,还专门来揭她的伤疤,一口一个宁王朱权的提起来。
她已经有一年时间不听“朱权”那个名字,以为就此风平浪静,再也不似三年前那样子,夜夜被噩梦侵扰。没想到如今再听到那个名字,她依然不能如她想象得那般镇定自若,依然会有被抽走全部力气的惊怖感。
尤其是那风扬年年都要来看九姑几次,然后拐个道去她那里,捎带着各种各样的意味不明的礼物,并威胁她说,如果不收下就转而交给老太太,不过名义就不一样了,她收就是“朋友馈赠”,老太太收就是“宁王聘礼”。是的,那个三年前匆匆逃走的宁渊,已经借风扬之口表明了他的身份,还说他的“初衷不改”,“时机一到就见分晓”。什么样的初衷,什么样的时机,他将她当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吗?先放在罗府养肥了,然后从罗府牵出来架上屠宰台?
这段时间她渐渐焦灼起来,新年过完她就十四岁了,普通小孩总是欢喜着一夕一岁一身新衣的时刻,而她却在为朱权的那一句威胁之言而战栗不安。尤其,当她想到上一世也是年节不久之后,她就救下了朱权的乳娘,而后一个媒人上门,简单几句话就决定了噩梦般缠绕她一生的宁王小妾的身份,隔几天又来了一顶北方的青幔轿子,经过长途跋涉将她鬼鬼祟祟地从王府后门抬进去。
她怎肯重复那一场噩梦?她不是没有反抗过。一年之前,她不甘接受这样的宿命安排,想要反击一次,让朱权吃些苦头,绝了他那的恶毒念想。于是她派小游去了趟大宁,去搜集宁王在宁渊滞留扬州的那段时间,于大宁的各项公务上长期缺勤的证据。
有了这证据,再加上她手里的玉佩,就能写一封告密信告朱权擅离驻地,尽管是旧事一桩,不过有皇帝赐给朱权的青龙玉佩为证,再加上如今的京城局势比前几年更加紧张,一根草棒就能搅浑一潭子水。宁王私离封地、结交江湖大帮派少主等地下活动被揭发出冰山一角,就会立刻有好事者将整座冰山挖出来给皇帝看。等到朱权为了补救在皇帝心中的形象而忙得焦头烂额之时,他就再也不会有闲情来猎奇猎艳了。
可是半月之后,小游风尘仆仆地从大宁归来,带回的不是宁王缺勤的证据,却是彼时他在大校场与众将大战八百回合的光辉事迹。也就是说,在宁渊于罗府疗伤之际,宁王也同时在大宁露过面,那她手上的这块青龙玉佩不但不能变成佐证,而且一旦朱权反咬一口,指她盗取皇家之物,或者告她收受了盗贼的赃物,私藏龙佩心怀不轨,那她可就要被锦衣卫押赴京城,跟大理寺寺丞铁南“谈谈心”了。
就在她盘算重重,无计可施的时候,笑嘻嘻的风扬出现在她的眼前,兜头一盆冰水浇过来,告诉她一个令她心惊和绝望的消息——小游去大宁打探消息,甫一入大宁,立刻就被朱权侦知了踪迹,再加上朱权曾在罗府见过小游,再联系小游那几日在军中府中查访的内容,他已经猜出是她派小游去翻他的旧账。
风扬笑眯眯地告诉她,被他的好友相中是她的福气,她应该感激这样的福气,而不该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莫说宁王的地位根本不会动摇,就算真的有什么不妥,依着他的性子,只会更激发他的占有欲和征服欲,断没有让她一个人逍遥的道理。风扬特别透漏说,本来宁王还想再等一两年,如今看来,只怕是等不得了,每次提起她的名字来,他的眼睛总会特别亮呢。
等送走了笑容暧昧的风扬,她独自藏在假山后面发呆,没想到如今的少年朱权就已经这般阴险深沉和滴水不漏,如今看来,她竟对他毫无办法,怎么办?找人帮忙?她一个想到的人,不是临回京之前再三嘱托说,有事一定要飞鸽传书告知他的段晓楼。尽管段晓楼信誓旦旦要保护她,可她凭什么一直霸占着他的关怀和注意力呢,他母亲已经为他和关筠定亲了。既然她不爱他,就不该继续招惹他,还将他硬扯到宁王的对立面去,她已经欠了他数不清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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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炀柏是朱权的老师,虽然柏炀柏还没有向自己透漏过这件事,不过若是她寻到柏炀柏,央他做个说客,跑去朱权面前放低姿态告饶,或许朱权就放过她了呢。若是此路不通,她再设法联络孟瑄,让他做场戏,先一步去老太太处将她讨走做妾,她再从旁敲敲边鼓,定然能令此事做成。若这两个办法都受阻,她就只有以去三清观探望母亲的名义,然后一去不回,永远地离开罗府,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地重新开始了。
尽管整整三年时间没见过孟瑄,尽管她跟孟瑄论起来并无深交,但是她每次想到这个人总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因为这个人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团无根的蓬草,随时有可能在风中寸断。自从得知了他死于建文初年的战场,然后又以一名婴孩的姿态重新回到孟家的时候,她对这个跟她有着相同经历的少年就放下了心防,产生了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依赖感,毕竟前世今生,她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也早就学会了从不去依赖任何人。
她依赖着孟瑄,将孟瑄当成知己,当成亲人,甚至忍不住想将自己的秘密也讲给他听。可是她又很怕重复上一世的经历,错信某个人,将自己的底牌抖落出去,最后才发现自己眼瞎看错了人。
虽然她掌握了他的秘密,但他是那样强大,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他有着将秘密交托给别人保管的自信,她却还没有找到相信其他人的勇气。在这样的矛盾和忧悒中,每次面对着他坦诚的眼神和灿烂的笑容,她都有一种由衷的愧疚感,为了不使自己多受煎熬,或者憋不住泄露了秘密,所以她才刻意对他冷淡,刻意忽视他对她的种种超出了“传功协议”的好。
孟瑄离开之后,她以为自己将永远学不会相信人,一辈子都要孤独地捂着她最大的秘密,捂着她的心伤和悲凉,以一种看透世人的超脱姿态直到地老天荒,可是,有一个名为廖青儿的胖女孩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三年前的开学仪式后,她突然就多出了一个朋友廖青儿。只因她们二人都是书院的异类,而异类彼此之间,有时是可以当成同类相处的,虽然青儿的个性怪异,但并不令她反感,于是青儿成了她在书院同进同出的“朋友”。她与青儿相交的第五天,青儿就突然小声嘟囔了一句,她来自另一个时空——当时,青儿以为她听不懂,而她却以为青儿是跟她一样的人,暗暗引为知己,对廖青儿的态度也亲善了许多。
半年前的龙舟会上,于青儿垂死之际,她们才得知了彼此的秘密,她知道青儿的情况跟她完全不同,而是来自一个未来时空,青儿也迅速地理解了她两世为人的情况,并且安慰她说,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于是青儿伤愈之后,她们的关系突飞猛进,也终于了解了对方那些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早熟,那些奇妙而大胆的商业想法是从何而来。
可是在朱权的问题上,廖青儿也帮不了她,能帮她的只有孟瑄,尽管还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她,愿不愿意娶一个名义上的小妾再放她自由,但是她真的悄悄的在心中想过,偷偷的在心中告诉自己,假如一个人太累走不下去,她也可以找个肩膀依靠一下的。而孟瑄三年后的肩膀一定宽阔了许多,或许他愿意牵着她的手走出这一盘迷局,用宽阔的臂膀拉着她游出这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迷雾海洋。
如今与孟瑄重逢,他和她想象中的一样变高了,变壮实了,变得看起来更可靠了,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可以保护她的男子的模样,可没想到的是,她的一腔期待和全心全意的信任竟然是错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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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09-16
初见他的时候,她的心中有庆幸,有忐忑,还有惴惴不安。庆幸他及时出现救了钱牡丹和郑先生,让她不至于在救人还是隐藏实力的两难中徘徊,也免去了她被几个下水的男学子纠缠的危险。当然她最庆幸的就是,他出现在她最想念和最需要他的时候。
几天之前,蝉衣不小心弄湿朱权三年前留下的那副小姐画像,蝉衣本想悄悄拿出去晾干,却与扔竹蜻蜓玩的竹哥儿撞个满怀,当场把那画扯作了两半。
蝉衣眼见瞒不过,平时偶尔又会见到小姐凝望着这幅画发呆,仿佛谁叫她都已听不见的失魂模样,想必对这画是很宝贝的,于是她就捧着弄烂的画找小姐负荆请罪。不料,小姐得知此事面上淡淡的,仿佛浑不在意似的,只是叫自己将画轴拆下来,小姐说回头她仿造一幅差不多的,拿去外面店铺里用这画轴装裱了,挂在墙上糊弄常常来串门的汤嬷嬷等人。
谁知这一拆就拆出问题来了,原来蝉衣发现,画轴的当心儿里是中空的,还有一个可以拧开的暗盖,拧开盖子之后从里面倒出了一封信来。蝉衣把信拿给何当归看,何当归只看了几眼就一脸厌恶地丢开了。
信中的宁渊以志得意满的口吻说,他有着一个她想象不到的高贵身份,而且假以时日,他的身份地位还不止于此。信中说他对她非常欣赏,觉得她是能配得上他的女人,只除了她的身份太低,虽然他很想娶她做正妻,但可惜她连做他的侍妾都会受旁人奚落。然后他又安慰她说,他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并为她好好筹谋一番,等找到合适的时机就给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一个高贵的身份,并娶她为正妻,让她耐心等待,善自珍重,多吃多睡养胖一点云云。
过了一会儿,何当归舒了半口气,又从地上捡起那封信重看了一遍,还是有一种吞了苍蝇一般的感觉,忍不住再次将信团皱丢开。从这字里行间的优越感中,她仿佛能看见朱权那副高高在上的施舍嘴脸,还叫她“耐心等待”?呵呵,是觉得她看完这封信之后会迫不及待吗?“多吃多睡养胖一点”?果然她没有猜错,他把她当成一只寄养在罗府的小肥羊,养肥了就拉去屠宰。
据何当归所知,朱权上次离开扬州不久之后,就娶了谢巧凤为王妃,虽然迎娶的时间比上一世推迟了几个月,但他娶的还是晋王的小姨子,一个真正的天之骄女,不需要捏造什么身份就已经贵不可言。
这于她原本是喜讯,可是这一边,朱权却仍未对她死心,估计是打算劝她退而求其次,弄个侧妃或者侍妾当当都算是她高攀他了。每年的大年节下,他总会遣了风扬来送各种珍奇宝贝给她,美其名曰“定情信物”,让她感受一下他对她的“诚心”。呵,她何德何能得到了宁王殿下的心,她自己的心都让一群野狼野狗给叼走吞干净了。没想到少年时期的朱权于情事上如此幼稚,跟多年以后的那个猎花高手宁王相比,简直是万万不及,竟然幼稚到将珍宝和感情画上等号,难道一文不名的人就不配有感情么。
而且每一次,等风扬一番恩威并施地强迫她收下“信物”之后,风扬又会瞬间转换成知心大哥的嘴脸,劝她要珍惜宁王的心意,要怀着感激和仰慕之情,等着宁王于百忙之中抽空来迎娶她。
风扬仰天叹气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作为女子,能自由活动的地方不过是一所宅院而已,就算那宅院大得像一座城,它还是一所宅院,这座宅院的主人,就是院子里所有女人的夫君——说的他仿佛比女人还了解女人,比满天神佛还同情她们女人一样。
风扬挥舞着一把泼墨折扇,慷慨激昂地说,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夫君的爱,比如那谢巧凤,费尽心思换不来宁王的一眼眷顾。而她一个大宅门的夹缝中求生存的小女子,还未过门就已经让宁王牵肠挂肚,嫁过去有多少荣宠可想而知。再加上宁王的身份地位和人品才貌,是天下女子争相倾慕的对象,这天底下没有他配不上的女子,也没有他得不到的女子。如今他只是想得到她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子,所以她应该满怀荣幸地等待着上王府抬来的花轿,等嫁过去了,她自然一生无忧无虑,荣宠不衰——这是宁王对她的郑重承诺,决不食言。
而今,拆出了这样一封信,原本因风扬近一年不见人影而暗自欣慰的她,又一次如惊弓之鸟一般,甚至连离家出走的小包袱都打好了。她有全济堂和怡红院,有价值一万五千两的银票和田契,已经赶上当年老太太嫁到罗家时带来的嫁资之数了,若非想要亲眼看见二房诸人的下场,若非想要接着罗家接近天家,给自己谋求一个不让人低瞧了去的荣光身份,让母亲也能挺直腰杆,从道观中走出来晒晒太阳,她原本可以早早就甩手离开,跟过去划清了界限。
好几次她真的真的想要甩手走了,可只要看见孙湄娘还逍遥快活地做着罗府主母,看见她手腕高超地将府中众人收得服服帖帖的本事,看见她眼前的春风得意,能让自己立刻联想起在那个黑暗的水牢中,自己抬头仰望时,看见的那一张被水井栅栏切割成几块的笑脸。每次看到那一幕,自己的脏腑好像就被烈酒浸泡过了一般,获得了继续在罗府待下去的勇气。
对一个选择袖手旁观的朱权,她都绝对不能原谅,何况是亲手向水牢中投放毒蛇、活活咬死了自己湉姐儿的孙湄娘母女。只要不报了这个仇,她的生命就永远不完整,只有这两个人得到应有之报,她才能真正意义上开始新生活,她这样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报仇,报仇,这是正义的复仇……
可是她真的担心,在她还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前,那不怀好意的朱权就真的如他的信上所言,给她弄一个像样的假身份,将她移植到王府的土壤中去。虽然那里也住着一帮子她的故人,但她不想会她们,那会让她想起她曾是她们中的一员,“深爱”朱权的女人之一。只要她自己过得衣食无忧,日日银票上门,再遥想着那群女人为了争一个朱权而打破头、抓破脸的情景,她就已经足够开心了,实不愿搭上自己一生的幸福,去看一个现场版的妻妾夺夫战。
因此,自从蝉衣这一次的过错,进而帮她发现了这封宁渊留书之后,她这几日最想念的就是孟瑄。如今看来,就算她能指挥着柏炀柏去劝止朱权,朱权也很可能是阳奉阴违的先哄走了柏炀柏,转头再出其不意地对她下手,让她陷进暗无天日的牢狱。
在何当归见到孟瑄之前,她觉得孟瑄是现在唯一能救她,也最适合救她的人选。她甚至在想,他肯定是非常乐意救她的,毕竟每次闭上眼回忆起他的样子,都是他莫名熟络的友善笑容,以及他对她无私的帮助。这一点她虽然口上不说,心中却也深深明白她学了他的心法,又让他炼化了真气再渡还给自己,她实在是占了大便宜的。
至于他为何如此帮她,除了他说的真气从他经脉中过一回,让他也有收益的理由,她把这个“无私的帮助”理解为“同类的互助”。老天作证,在见到他之前,她真的这样想。
等何当归见到孟瑄之后,她觉得他离她好像远了不少,经过两年的军中洗练,他的面部轮廓硬朗了不少,脱去了三年前曾让她暗暗嫉妒过的脂粉美颜,如今的他再也不会被错认成女孩子了。这样的孟瑄,彷如一块雨中玉璧,清透的没有一丝瑕疵,又如一柄收于剑匣中的绝世宝剑,静如万古玄冰铁,动若五岳宝塔峰,白练所至之处所向披靡。这样的孟瑄,他还认得她吗?
这一个曾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拥着她为她传功,在她假寐之时,低声道出了他最深秘密的少年,时隔三年,他还是她的“同类”吗?他还愿意向她提供无私的帮助吗?让她名正言顺地逃进孟家的避风港,等朱权死心之后再转回罗家,继续她的第一使命——复仇。
虽然听起来对他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因为孟家是朱权最不愿意去啃的一块硬骨头,孟瑄只要演两场戏将她从罗家带走就好了,可是,看着那个出色得不像话的少年,他会愿意让她做他“名义上的小妾”吗?
所以初见他的第一眼,她的胸口仿佛揣了一只不听话的小兔,蹬挠得她心里慌慌的。细想起来,她没有看到他的告别留书,没为他送行;后来她收到他的来信,说他“受杖两百,筋骨齐断,脏腑尽碎,命不久矣”的信,她研究一下他的字体,发现依然苍劲有力,就九成以上怀疑他采用了夸张的修辞,最后也终于没有去看他。他帮了她很多次,而她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她还可以打着一个“同类”的名号向他求助么,在体验过她的冷漠无情之后,他还愿意援助她么。
就这样,她在熙熙攘攘的一群人中跟他重逢,心中带着三分欣喜,七分不安。虽然她垂着头不去看他,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他所站的位置;虽然他从未转头看过她一眼,但是她仿佛感觉到他的后脑勺上生了一双眼睛,那眼睛不带感情地远观着她。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的一对少年和少女的师徒,在人群中刻意地装成两个陌路人,时间越久,她就觉得越惴惴不安,心中忍不住在想,他果然是恼了她的,他大概一辈子都不肯认自己这个没良心的徒弟了,连师父的吐血遗书都不理,连师父最后一面都嫌麻烦不肯去见。
胸口有一处空了,酸酸涩涩让她空得难受,上岸之后一直没有暖和过来的手脚愈发冰凉了。这种心酸的感觉从何而来,经过三年对这个“新人世间”的适应,她不是已经用坚硬的盔甲武装好自己了么,还是她正在心虚,觉得亏欠那个少年良多?他将他埋在深海里的夜明珠一般的神秘身世讲给她听,她却守着自己的夜明珠,告诉他自己匣子里装着石头,她是不是太虚伪了呢。
尽管当时他讲出他的秘密时,一心以为她是早已睡熟了的,而她因为眷恋着这样的依偎和珍贵的温暖,以致久久不忍睡去。讲完之后,他惊慌地察觉她是醒着的,于是就反复地求告和叮咛,让她严守他的秘密。其实他不用那样低声下气,他的本领那样高强,可以轻轻松松让她永远地闭上嘴巴——她知道,若将他换作朱权那样的人,她会立马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样子想着,她对他更加愧疚了,感觉着他身上只对她一个人散发出的疏离气质,她开始暗暗懊悔,当初十几封问候她安康和习武进度的书信,为什么她不择一回之呢?胸口的的空洞越来越大,里面塞满了雪,她失去他这个朋友了吗?他不认她了吗?
胸口发凉、发闷、发酸的症状一瞬间全都好了——就在他把额头埋在她的肩上“闻香”的时候。
他本不必靠的这样近,因为她身上是什么味道,他是一清二楚的,若是例行公事的检查,他只要象征性地闻一闻就好了,根本无需这样的紧紧依偎。他愿意这样靠着她,暖着她,是不是代表他不生她的气了呢?
当时她的心底涌起小小的欢愉,一动不动地任由他“闻”着,心中的更漏“滴答滴答”的流淌,累积到一个奇妙的瞬间成永恒的时间点。等他退开的时候,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笑意,而不是唇畔的疏离弧度,他那一笑,春暖花开,她终于相信,她的小师父真的回来了,她有救了!她有盾牌了!
等孟瑄说了一句让众人在原地等待官差,共同做个见证之后,猝不及防地,她突然落到了他的怀里,鼻端袭上了他衣料上淡淡的绿茶香。
她知道他们在飞,她知道他们在远离人群,她知道人群中正在哗声一片,可是这一刻她却不愿想这样离开是否妥当,她真的非常想念这个绿茶味道的怀抱。三年了,每次她想起这个怀抱的时候,心中都是又感激又酸涩,他就像一道彗星划过了她的生命,带走了她彼时的孤寂和恐惧,也让她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依赖”。
认识他之前,她是一个孤胆英雄,被逼迫到极致时,至多就是效仿荆轲刺秦,怀里揣一把刀子去干掉朱权。认识他之后,她学会了从周围汲取能量,寻求帮助,被旧梦缠绕的时候,她在青儿和蝉衣等人的身上汲取快乐;等遇到了她不愿面对的朱权时,她就忍不住想借他的身体当一面盾牌……他会答应的吧?
这样想着,他二人飞进竹林深处,落在一支翠竹的竹梢,随风上下摇动,在夕阳的落落余晖中,他道出了三年前的同样一个落霞满天的黄昏中,在一处深山古径的草丛中,她曾救过他的性命。她诧异的同时,心中略欢喜,原来他知道了!那么他们之间的羁绊就又多了一层,同类、好友、知己、师徒、恩人……她现在被朱权迫到了溺水的境地,他愿意做她的“救生圈”吗?青儿说,人有了“救生圈”,就再也不怕被淹死了。
没等她提出请求,他突然用他的唇贴上了她的。
虽然她的第一反应是推开他,可是他眼中的一闪而过的泪光让她的手停在半空,他哭了?是因为太思念了吗?那他为什么不来找她?难道他从未想过,或许她在等他么?那种有“救生圈”的滋味,只尝过一次,她就再也不喜欢一个人空荡荡地凫水了。
他哭了,他在吻她的唇,但她并不觉得生气,只想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地位。就像他三年前说的,他这个人真的挺不错的,不如……她抓着这个“救生圈”在冰冷无依的海上安个家吧?索性……她就真的跟着他做个妾吧?那样子的话,她就再也不用害怕海上一年四季东西南北的大风暴了。
他的性情这样温驯和善,对她又这样体贴周到,知道她上岸之后被风一吹冷得直入心肺,就特意将她带到无人处,帮她运功蒸干衣服。这样体贴的他,一定是个好男人,好夫君……可惜她的身份够不上做他的妻子,做小妾还是看两人的旧日情分上,看她可怜,半卖半送,硬生生巴上他的。
虽然她有很多法子可以换个好些的身份,让她可以高嫁数倍于此,可她的时间不够了,朱权的藏剑已经悬在了她的头顶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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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3-09-17
小妾就小妾吧,他待她这样好,一定会给她很大的自由,不会勉强她做不喜欢的事,会给她想要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而且她又不爱他,也不用担心以后会为了跟其他的妻妾争夺丈夫,而陷入无止境的家宅争斗中去。就算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睡在别的妻妾那里,她也不会有难过的感觉,因为她不爱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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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多好啊,两个关系亲密却没有男女之情的人一起走完一辈子,他给她避风港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为他红袖添香,在适当的时候小小地助他一把。他在建文初年就“死”了,因此不知惠帝和燕王这一对叔侄,日后会打得不可开交,展开一场皇位争夺战,而她可以根据自己所知的史实,帮助他趋吉避凶,步步高升。
多情又如何呢?多情总被无情恼,她对朱权的一世深情,最后证明不过是一场笑话,她根本从未了解过朱权,她又喜欢朱权的什么呢?
所以,最好的伴侣还是两个人都无情……她和孟瑄一定会配合默契,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智囊搭档的,就像她跟青儿那样……青儿常说,若她是男子,一定会娶她,而且只娶她一人……她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实在绝妙,能让她和他互利互惠,各得其所。
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问,他可愿收她为妾的时候,孟瑄突然先她一步开口了,而且一张口就是来势汹汹的责问口吻,几乎要一口气将她从竹梢嚷嚷到竹根,再嚷嚷到地底下十几丈都不解恨似的。
他几乎把她嚷嚷呆了,她那一个风轻云淡的温和有礼貌的小师父哪儿去了?
孟瑄问她,为什么不说出她曾救他,为什么行事神秘,为什么未卜先知,为什么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眼神,他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他问她,他把一颗心捧给她看的时候,她为什么总是把头转向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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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狂躁,焦虑,不忿,那一双眸子中盛满了被狠狠刺伤后的激烈情绪。他说,他“把心捧给”她,她可不可以理解为……他有一点喜欢自己呢?她怯怯地向他道出,自己不知道他对自己有情。心中想的却是,他真的喜欢自己么?不要否认,不要否认……
他不止没有否认这一点,还怨愤地道出他种种付出换不得她的情义,责怪她不守千金条律,不在闺中安安分分的绣花,却招惹了柏炀柏,招惹了段晓楼,招惹了彭渐,招惹了高绝,又招惹了他!他埋怨她处处留情,他还反复地提起那个噩梦般的朱权的名字!原来三年前的那个时候,他除了教她习武,还【创建和谐家园】跟踪她,暗中查探她都跟哪些男人接触过!天哪,这就是她心心念念可以救自己出苦海的温和少年么。
她以为她和他有着天然的默契,所以尽管对他称不上熟悉,也能了解他的心性和脾气,他不是一个诸事随缘的谦谦君子吗?何时变成了段晓楼第二?
他是这样,段晓楼也是这样,怨声载道的怪她是捂不热的冰人,真的是她太冷情,还是他们太得寸进尺——他们是从何时变成了这样的呢?段晓楼在山道上初见时,笑得仿佛不知世间愁似的,望着她连呼“有趣”,他和她为什么不能一直做一对“有趣”的朋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段晓楼每次见到她总是愁眉不展?一开始是求娶她为妻,等他母亲为他定下了关筠,他又转而要求娶她为妾,甚至设计陷她于困局,只为了让她开口向他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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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错了什么了,为什么这二人像两只受伤的豹子,恨不得将她咬得鲜血淋漓才能解恨一般。就算她招惹过段晓楼,告诉过他可以考虑他的提亲,可她却从未跟孟瑄牵扯过情事,论及过婚嫁,她想找的只是一个救生圈而已,他不是一直乐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么,为什么他要换演别的角色。
看着眼前这样一个大失常性的孟瑄,她心怀歉意和难过的同时,仍然默默催眠自己说,任何男人都比朱权要好千倍万倍,到了万不得已的危急时刻,她可以嫁给除朱权之外的任何男人。既然不是段晓楼,那就是他吧,既然他喜欢她喜欢到想咬死她,那她总有办法让他不再喜欢她,就像对段晓楼那样子。
然后,她试探了孟瑄的态度,说自己已经定了亲,果然一急之下,他说出了她目前最盼望得到的一个答案,他说会让他父亲来提亲。她在心里微微松一口气,她盼这一句话盼了一年,有了这样的保证,她今晚用膳也可以多进两碗饭了。
等她进一步去确认时——好吧,她突然变得贪心了,想问问他能不能娶她为妻,他父亲会同意这门亲事么,而孟瑄则明显的怔愣了一刻,好长的一刻,让她清楚地听见身后雀鸟被苍鹰捉去,翅膀发出棱棱的扑腾声。
好吧,是她妄想了,原来他说让父亲来“提亲”,真的就只是说说而已。就像段晓楼那样,明明无权决定他的正妻是谁,却要把那个位置许诺给她,等得知他被塞了一个贵女为正妻时,他甚至连一个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仿佛心中早就明白这样的事某一天会跟他不期而遇。他只是一味地抓着她倾诉情意,说不管谁当了他的妻,他都会把他最好的爱给她。
彼时,她才知道,段晓楼可能根本就没打算过娶她为妻,或者说他早就接受了她永远做不得他的妻的现实,却还拿着一块名为“正妻”的香甜诱饵,引着她走近了,然后一拉绳子把她关在笼子里。
段晓楼语无伦次地剖白着自己,她却绝情得像长白山上的一捧雪,温柔的声音如刀,对不起啊段晓楼,我根本不喜欢你,所以你那“最好的爱”对我一钱不值,之前你说让我做正妻,我一时心动就勉强应付了你几回,呵呵,你知道像我这样的身份,能做正妻的机会不多,既然此事告吹,那咱们好来好去,买卖不成仁义在,段大人你回京城去吧,你在扬州的公务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段晓楼捧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走了,临走之前他还来找她,说若是以后她有任何麻烦,只要鸿雁托书,无论他身在何处,都会赶来帮她。多好的一个人呀,他干嘛对她这么好,她只是一个永远站在阴暗处的阴暗的人,黑黢黢地窥视着他们这些走在阳光下的人。段晓楼披着一身落霞策马而去,她甩掉了这块黏牙的麦芽糖,开心地流下了眼泪。
原本,原本,孟瑄发了一阵子疯,又吼又叫又摇晃她,好似他有多喜欢她似的,弄得她都有一点感动了,甚至已经忍不住在想,当日自己在水商观发誓要找一个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夫君,他会不会就是最适合的人选了呢?可是,可是,他也没有喜欢到可以斩钉截铁娶她为妻,以后除了她不娶别的女人的那种地步。
孟瑄啊,其实我只是问问而已,你干嘛不应上一声,骗骗我呢。其实我也在骗你啊,明明听说你没有择妻权利的时候,我就想如对段晓楼那样,跟你来个“买卖不成仁义在”,但是为了让你帮我摆脱朱权的觊觎,我还要若无其事地跟你佯装亲密,装成我对你也情根深种、依依不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