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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忆似水年华》-第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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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个小时还没有过去,我了解到的某些事实就已向我证明,我完全错误地理解了罗贝尔的话:“这些人不上前线,都是因为他们害怕。”圣卢说这句话是为了在谈话中出风头,是为了显示他心里想的与众不同,因为他完全不能肯定他的立场会被别人接受。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千方百计地使自己的立场被别人接受,他这样做倒没有与众不同,就是从他觉得应该赋予这个词的意义来看没有与众不同,但从本质上看更加接近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更加符合当时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的一切优良品质,这些法国人是领主、自由民和农奴,农奴对领主或是毕恭毕敬,或是起来造反反对领主,这两类都是法国的,它们同属一个科,分为弗朗索瓦丝亚门和莫雷尔亚门,然后两个箭头重又合而为一,指向同一个方面,即边境。布洛克曾十分高兴地听到一个民族主义者(其实此人的民族主义十分罕见)吐露自己的怯懦,当圣卢问他是否将亲赴前线时,他就显出大祭司的神色回答道:“我眼睛近视。”但是几天之后,布洛克完全改变了对战争的看法,他来看我时十分慌乱。他虽然“眼睛近视,但被认为可以入伍。我送他回家时遇到了圣卢,圣卢为托人把自己引见给陆军部的一位上校,和一位过去的军官有约会,据他对我说是“德·康布尔梅先生”。“啊!不错,我对你说的是一位老相识,你和我一样熟悉冈冈。”我对他回答说,我确实认识此人,也认识此人的妻子,我对他们并不十分赞赏。但是,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之后,我总是认为那个女的仍然值得注意,因为她对叔本华了如指掌,可以出入于她那粗俗的丈夫无法进入的知识界,所以我听到圣卢对我的回答立刻感到惊识,圣卢说:“他的妻子是傻瓜,我把她交给你了。但他是个出色的人物,有才能,又一直十分讨人喜欢。”圣卢说那女的是“傻瓜”,大概是指她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强烈欲望,对此上流社会持极为严厉的态度;至于说她丈夫的那些优点,这也许是他侄女认为他是家庭中最好的人时所看到的他那些优点中的某个部分。他至少不去关心那些公爵夫人,但是说实在的,这是一种“聪明”,这种聪明同思想家们特有的聪明的区别,就象公众认为某个富翁“善于发财”的聪明同思想家们的聪明的区别一样大。但是,圣卢的话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因为他的话提请人们注意,奢望和愚蠢相差无几,而朴实的情趣虽说并不明显,却能讨人喜欢。不错,我不曾有机会欣赏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朴实。但是,正是这点才使一个人变成许多不同的人,原因是有许多人在评论他,此外在评论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差别。对于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情况,我所了解的只是皮毛而已。他的风趣已由其他人向我证实,但我对此一无所知。布洛克在他家门口离开了我们,严厉地抨击了圣卢,并对他说,他们那些军装上带杠杠的“女婿”在参谋部里炫耀自己,又不必冒任何危险,他这个普通的二等兵也不想“为了威廉”让自己的“皮肉穿孔”。“看来威廉皇帝病得很重,”圣卢回答道。就象所有那些和交易所关系密切的人们一样,布洛克特别容易接受耸人听闻的消息,他补充道:“许多传说甚至说他已经死了。”交易所里认为,任何有病的君主,不管是爱德华七世还是威廉二世,都已经死了,任何即将被包围的城市都已被攻占。“隐瞒这件事,”他补充道,“只是为了不使德国佬那儿的舆论沮丧。他是在昨天夜里死的。我父亲是从最可靠的来源得到这个消息的。”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是老布洛克先生重视的唯一消息来源。这也许是因为他依靠“上层的关系”,有幸和这些消息来源取得联系,并从中得到更加秘密的消息,说对外银行的股票即将上涨,或是比尔的股票即将下跌。另外,即使在某一个时候比尔的股票上涨或“抛出”对外银行的股票,即使前一种股票的市场“坚挺”、“积极”,后一种股票的市场“犹豫”、“疲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仍然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正因为如此,布洛克在对我们宣布德国皇帝去世时,样子深奥莫测、神气活现,同时又怒气冲天。他特别气愤的是听到罗贝尔说“威廉皇帝”。我认为,即使在断头机的铡刀之下,圣卢和德·盖尔芒特先生也是会这样说的。社交界的两位先生如果单独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不需要向任何人显示高雅的举止,也会从这些教养的痕迹中看出对方的身分,就象两位拉丁语学者会正确地引述维吉尔的语录一样。圣卢即使被德国人严刑拷打,也只会说“威廉皇帝”。不管怎样,这种礼貌是思想上有很大约束的标志。不能抛弃这种约束的人仍然是社交界人士。另外,同布洛克那种怯懦而又自吹的庸俗相比,这种风雅的平庸是美妙的,特别是因其带有与此相连的一切隐蔽的宽厚和没有表露的英雄主义。布洛克对圣卢喊道:“你难道不能对威廉直呼其名?是的,你害怕了,你在这里已经对他卑躬屈膝!这样,我们的边境上就会出现勇敢的士兵,他们会去拍德国佬的马屁。你们的军装上有杠杠,你们只会在旋转木马上显威风。就是这样。”

      当我们离开这位同伴后,圣卢微笑着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布洛克一定要我大显威风。”我清楚地感到,显威风完全不是罗贝尔所希望的,虽然我在当时并不象后来那样确切地知道他的意图,当时,骑兵部队仍然无所事事,他就获准当步兵军官,后任轻步兵,最后就是下文中将要谈到的结果。对于罗贝尔的爱国主义,布洛克并不了解,这只是因为罗贝尔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布洛克只要被认为“适合入伍”,就会对我们发表恶毒攻击军国主义的政治言论,但当他以为自己会因眼睛近视而退役时,他也许会发表沙文主义十足的声明。但是,这种声明,圣卢却不会发表,这首先是由于精神的高尚,使他不能表达过于深邃,但别人却认为十分自然的感情。过去,我母亲不仅会毫不犹豫地去为外婆而死,而且还会因别人阻止她这样做而痛苦万分。然而,我却无法想象她过去会从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会为母亲献出自己的生命。”罗贝尔对法国的爱也不是挂在嘴上的,这时,我觉得他非常象圣卢家的人(就象我回忆中的他的父亲),而不象盖尔芒特家的人。他不会表达这种感情,也是因为他的智慧具有某种道德品质。聪明的、真正可靠的劳动者,对那些把自己干的事说得十分漂亮并大加赞扬的人们,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当然,我们不是本能地偏爱戈达尔或布里肖那样的人,但我们毕竟对精通希腊文或医学的人们怀有某种敬意,这些人并不因此而允许自己招摇撞骗。我曾说过,即使妈妈过去的一切行动都建立在她愿为母亲献出自己生命这种感情的基础上,她也从未对自己说过这种感情,不管怎样,把这种感情说给别人听,她不仅会感到无益、可笑,而且会感到刺耳、羞愧。同样,我也无法想象圣卢会亲口对我谈论他的装备,他要走的行程,我们胜利的可能性,俄国军队无足轻重,英国将会采取的行动,我也无法想象他嘴里会说出最动听的话,就是最讨人喜欢的部长对站着的热情议员所说的话。这个消极的方面使他不能表达他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然而我却不能说,在这一方面不存在“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的作用,就象人们曾在斯万身上看到这种作用的无数例子一样。因为即使我认为他更象圣卢家的人,他同时仍然象盖尔芒特家的人,正因为如此,在激励他勇敢的许多动机之中,有一些动机并不和他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的动机一样,这些热爱自己职业的年轻人曾每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饭,他们中的许多人带领自己的士兵在马恩河战役或其他地方战死沙场。

      当我在东锡埃尔时,那里可能有年轻的社会党人,但我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圣卢生活的圈子没有经常的来往;这些社会党人已经看出,这个圈子的军官们并非是盛气凌人、声色犬马的“贵人”,即“平民”、行伍出身的军官和共济会会员对这种人起的绰号。同样,贵族出身的军官也在社会党人的身上充分地看到了这种爱国主义;我在东锡埃尔时,正值德雷福斯案件轰动全国,我曾听到有人指责社会党人,说他们“无祖国”。军人们的爱国主义是如此真诚、如此深厚,带有一种确定的形式,他们认为这种形式是不可改变的,并会气愤地看到使其蒙受“耻辱”,而那些激进的社会党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不自觉的、不受束缚的爱国者,没有确定的爱国信仰,他们无法理解,哪一种深刻的现实存在于他们所说的充满仇恨的格言之中。

      圣卢也许象他们一样,已经习惯于把自身中进行的研究和设想看作他自身中最真实的部分,他研究和设想的是最好的用兵方法,以便在战略和战术上取得最大的成功,因此,对他来说如同对他们来说一样,他肉体的生命是某种相当不重要的东西,可以轻易地为这个内心的部分——他们身上真正的生命核——作出牺牲,因为在这个生命核的周围,个人的存在只是作为一种保护性的表面才有价值。在圣卢的勇敢中,有一些特征更加明显的成分,人们很容易从中看出在开始时曾是我们友谊的魅力的慷慨大方,也可看到其后在他身上表露出来的遗传恶习,这种恶习与他没有超越的某种智力水平相结合,使他不仅欣赏勇敢,而且把厌恶女人发展到陶醉于同男子进行接触的程度。他有一种也许是纯洁无瑕的看法,即把同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生命的塞内加尔人一起露宿看作是一种精神上的【创建和谐家园】,【创建和谐家园】中包含着对那些“洒过麝香香水的矮小先生们”的蔑视,这种【创建和谐家园】同他在当松维尔时大量使用可卡因给他带来的【创建和谐家园】相比,虽然使他感到南辕北辙,但两者的区别却并非如此之大,而勇敢——正如一种药可以作为另一种药的补充一样——使他克服了这种恶习。在他的勇敢中,首先存在着礼貌的双重习惯,这种习惯一方面使他过分赞扬别人,而自己却做了好事闭口不谈——这同布洛克完全不同,布洛克在遇到我们时对他说:“您自然会给椅子装上藤座的”,自己却什么事也不干——,另一方面又使他把属于自己的财产、地位乃至生命看得微不足道,并奉献给别人。总之,这说明他本性确实高贵。

      “我们会不会长期打下去?”我对圣卢说。“不会,我认为这是一场短暂的战争,”他对我回答道。但对这个问题,就象跟往常一样,他的论据是以本本为根据。“你在考虑毛奇的预言时,要重新读一下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八日颁布的关于指挥大部队的法令,”他对我说,仿佛我已经读过这个法令,“这样你就会看到,更换和平时期预备队的工作没有进行,甚至没有被考虑过,如果战争要长期打下去,这一工作是不会不做的。”我感到,不能把上述法令看作是战争打不长的证明,而应把战争打不长看作是缺乏先见之明,看作是制定法令的人们没有预料到战争的长短,这些人既没有考虑到一场持续的战争中各种物资的惊人消耗,也没有想到各个战区的牢不可破。

      除了同性恋之外,在那些生来就最为反对同性恋的人们之中,还存在着某种传统的阳刚理想,即使同性恋者并不是一个高超的人,这种理想也由他来支配,以便让他将其变性。这种理想——某些军人、某些外交官的理想——特别惹人生气。它以最低微的形式出现时,只是一颗善良的心所表现的粗鲁,它不想露出激动的样子,但在同一位也许会即将被杀死的朋友分离时,心里就有一种无人会发觉的哭泣的愿望,因为它在离别时掩盖这种愿望,使用的是一种越来越大的愤怒,并最终爆发出来:“喂,天杀的!你这头蠢驴,来和我拥抱一下。这钱我用不着,你拿去吧,傻瓜。”外交官、军官、男人感到唯有民族的伟大事业重要,但他仍然曾经喜爱过这个在公使团工作或在军队里当兵,后来死于疟疾或枪弹的“小子”,他同样爱好阳刚之气,不过表现的形式更为灵活、更为巧妙,但其实也同样令人憎恶。他不愿哀悼这“小子”,他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掉此人,就象心肠好的外科医生那样,在一个患传染病的小女孩去世那天晚上,心里也很悲伤,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外交官只要变为作家,并叙述她的去世,就决不会说他曾悲伤过;不会说的,首先是因为“男子的羞耻心”,其次是因为艺术的机灵,这种机灵在掩盖【创建和谐家园】的同时产生【创建和谐家园】。他和自己的一位同事将会整夜守护垂死者。他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说自己心里悲伤。他们将会谈论公使团或军队里的公务,甚至谈得比平时还要确切。

      “b对我说:‘请您别忘记,明天将军来视察,您让手下的士兵尽量搞好军容。’他平时十分温和,这时说话的声音却比平时生硬,我发现他尽量不朝我看,我自己也感到烦躁。”读者可以理解,这生硬的声音,就是那些不愿显出悲伤样子的人们的悲伤,这样做简直可笑,但也同样使人难受和讨厌,因为这是一些人悲伤的方式,这些人认为悲伤无足轻重,认为生活比离别更为重要等等,所以他们使人对死亡产生一种虚幻、虚无的印象,就象在元旦时一位先生使人产生的印象,这位先生给你送来冰糖栗子时说:“我祝您新年快乐”,一面说一面冷笑,不过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我们来结束这个守夜的军官或外交官的故事,垂死者头上戴着帽子,因为人们曾在户外运送过这个伤员,到某一时刻,一切都完了:“我当时想:必须回去准备东西来擦武器;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当大夫松开病人的脉时,站在床前的b和我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脱下我们的军帽,那时烈日当空,也许是我们热了。”读者会清楚地感到,这两个具有男子气概的人脱下帽子,并不是因为炎热和烈日,而是由于在死亡的威严面前感到激动,可他们从未说过温柔或悲伤这样的词。

      象圣卢那样的同性恋者的阳刚理想并不相同,但却同样是约定的和虚假的。他们的虚假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不愿了解肉体的欲望是感情的基础,他们认为感情起源于别的东西。过去,德·夏吕斯先生厌恶女子的阴柔。现在,圣卢欣赏小伙子的勇敢,骑兵部队冲锋时的陶醉,男人之间纯洁无瑕的友谊在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崇高,有了这样的友谊,他们可以为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战争爆发后,那些首都里剩下的只有女人,这就使同性恋者感到绝望,但实际上却与此相反,使同性恋者经历充满【创建和谐家园】的奇遇,只要他们生性聪明,善于异想天开,而不是把这些事看得太穿,看出它们的根源,并对自己作出评价。因此,当某些青年只是本着在体育运动中仿效别人的精神而入伍,就象有一年大家都来玩“扯铃”那样,在圣卢看来,战争不止是他在想象中追求的理想,他追求理想的欲望要具体得多,但夹杂着意识形态,这种理想是和他喜欢的人们一起提出来的,是在一种纯男性的骑士会中,在远离妇女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自己的勤务兵,可以用自己的死去唤起士兵们狂热的爱。这样,在他的勇敢中虽说还有许多其他的成分,他是大贵族这一事实却在其中显现出来,同时又以一种难以辨认、理想化的形式显示出德·夏吕斯先生的想法,即一个男人的本质是没有任何阴柔的女子气。此外,就象在哲学上或艺术上那样,两种类似的想法只会因其阐述的方式而显示自己的价值,并会因它们由色诺芬①或柏拉图提出而具有很大的差别;同样,我虽然知道圣卢和德·夏吕斯先生在做这件事时十分相似,但我极为欣赏的是要求到最危险的地方去的圣卢,而不是不愿戴浅色领带的德·夏吕斯先生。

      我和圣卢谈起我那位任巴尔贝克大旅社经理的朋友,据这位朋友说,在战争初期,法国的某些团里有背叛行为,他称之为“缺陷”,他指责唆使背叛行为的人,称他为“普鲁士军国主义者”;他在某一时刻甚至认为日本人、德国人和哥萨克人会在里夫贝尔登陆,威胁巴尔贝克,并说只有“溜之大吉”②。这个敌视德国的人在谈论自己兄弟时笑着说:“他在战壕里,在离德国鬼子二十五米的地方!”他说得那么起劲,别人要是知道他自己也是这样,准会把他送到集中营去。“说到巴尔贝克,你是否记得旅社里过去的电梯司机!”圣卢在和我分手时对我说,说话的声调好象不大知道说的人是谁,并指望我来弄清此人的情况。“他参了军,并写信给我,以便让他回到空车。”电梯司机也许不愿在禁锢别人的电梯井道中上升,大旅社楼梯的高度不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将“晋升”,但和看门人不同,因为我们的命运并非总是象我们想象的那样。“我一定支持他的要求,”圣卢对我说。“今天上午我还对希尔贝特说过,我们永远不会有足够的飞机。知道了这点,我们就会看到对方在作什么准备。这将会使对方丧失一次进攻的最大优点,即出其不意的优点,最好的军队也许就是眼睛最好的军队。那么,可怜的弗朗索瓦丝,她让侄子复员的事是否办成了?”不过,弗朗索瓦丝早就竭尽全力使侄子复员,但当有人建议她通过盖尔芒特家族去找德·圣约瑟夫将军帮忙时,她以绝望的声音回答道:“哦!不,这不会有任何用处,找这位老先生不会有任何办法,最糟糕的只有一点,就是他爱国。”只要谈到战争,不管弗朗索瓦丝对此感到多么痛苦,她仍认为人们不应抛弃“可怜的俄国人”,因为大家都是“协约国”③。管家深信战争只会持续十天,并将以法国的辉煌胜利告终,但因害怕自己的看【创建和谐家园】被发生的事件否定,就没有胆量,甚至没有足够的想象去预言一场长期的、胜负难分的战争。但是,这种完全而又迅速的胜利,他至少竭力预先从中提取所有能使弗朗索瓦丝感到痛苦的成分。“事情可能会很糟,因为看来里面有很多人都不想走,那些十六岁的小伙子在哭。”他这样对她说,是为了用不愉快的事情使她“恼火”,他称之为“给她找麻烦,训她一顿,同她玩文字游戏”。“十六岁的,圣母玛利亚!”弗朗索瓦丝说,过一会儿她又不大相信:“他们不是说过了二十岁才要吗?那些可还是孩子。”——“当然喽,报纸都接到命令不准提这件事。另外,往前冲的都是年轻人,可回来的却不多。一方面,就会有好处,死了许多人,有时也有用,可以使生意兴隆。阿!天哪!要是有的孩子心太软,犹豫不决,就会立即被枪毙,身中十二颗子弹,乒!另一方面,也必须这样。另外,那些军官,这对他们又会怎样呢?他们拿他们的钱,他们要的也就是这个。”每次进行这样的谈话,弗朗索瓦丝就脸色发白,让人看了真担心管家会使她心脏病发作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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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色诺芬(前431—前350以前),希腊历史学家。由于对苏格拉底的崇拜和对诡辩哲学家的憎恶,他写了三部著作为苏格拉底申辩,他的看法与同时代人柏拉图迥然不同。

      ②他认为当局迁往波尔多有点仓促,并说当局这样快“溜之大吉”是错误的。——作者注。

      ③原文为alliance,是弗朗索瓦丝生造的词。

      她并未因此而失去自己的缺点。当一位姑娘来看我时,这个年老的女佣人不管腿多疼,在我有时走出自己的房间时,我就会在楼梯上看到她,只见她在挂衣服的小间里,据她说,是在寻找我的一件短大衣,看看上面是不是生了蛀虫,但实际上,她是在听我们谈话。虽然我老是批评她,她还是在提问题时使用自己狡诈的方法,她提问用间接的方式,从某个时间起开始使用“因为也许”这样的话。她不敢问我:“这位夫人是不是有个公馆?”就象一条好狗那样,腼腆地抬起眼睛,并对我说:“因为也许这位夫人有自己的公馆……”,这样就避免了露骨的询问,不是为了彬彬有礼,而是为了不显得好奇,最后,由于我们最喜爱的佣人们——特别是如果他们几乎不再为我们效劳,失去了使用价值——仍然是佣人,当他们自以为深入到我们社会等级的核心时,他们却更为明显地划出了(我们想要消除的)他们社会等级的界线,所以弗朗索瓦丝常常对我说些(管家会说是“为了【创建和谐家园】我”)奇怪的话,这种话社交界人士是不会说的:怀着一种隐匿而又深沉的喜悦,犹如得了重病,我感到热,额头上——我可没注意到——沁出了汗珠。“您浑身是汗”,她惊讶地对我说,犹如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还略带微笑,微笑中含有因某种有失体统的事而产生的蔑视(“您现在出去,但您忘了戴上领带”),但她说话的声音忧心忡忡,可以使别人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担心。她这样说,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浑身是汗。总之,她说话不再象以前那样好。因为她谦卑,她对那些远不及她的人们怀有温情的赞赏,所以她采用了他们粗俗的言语。她的女儿在我面前埋怨她,并对我说(我不知道她是从谁那儿学到这种言语的):“她总是有话要说,说我没有把门关好,唠唠叨叨,罗罗唆唆。”弗朗索瓦丝也许认为,她受到的教育不完整,使她至今仍不能正确使用语言。在她的嘴唇上,我过去曾看到最纯洁的法语如鲜花盛开,现在却一天要听到好几次这样的话:“唠唠叨叨,罗罗唆唆。”此外,奇怪的是,在同一个人身上,不仅词语的变化很少,而且思想的变化也很少。管家养成了习惯,总是说普恩加来先生意图不良,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他一定要打仗,这话他一天要说上七、八遍,总是对同样的听众说,这些听众又总是那样感兴趣。一个词也没有改变,一个手势、一个语调也没变。虽然只持续两分钟,但总是一成不变,就象演出一样。他的法语错误使弗朗索瓦丝的言语变质,她女儿的法语错误也是如此。他认为,德·朗比托先生有一天听到盖尔芒特公爵把一种建筑物称为“朗比托公共厕所”感到生气,这种建筑物应该叫做小便池①。也许他在童年时代没有听到过这个音,他就保持了这个习惯。因此,他对这个词的发音不正确,而且老是这样。弗朗索瓦丝开始时听了不舒服,后来也跟着这样说了,还抱怨说,女人不象男人,没有这种东西。但是,她的谦卑和她对管家的赞赏,使她从来不说pissotières,而是对习惯作出微小的让步,说pissetiè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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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pistières管家因不会发o这个音,把pissotières(小便池)错念成pistières。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5)

      她从此不睡也不吃,让管家给她念那些公报,她对那些公报一窍不通,管家也不比她高明多少,管家折磨弗朗索瓦丝的愿望,往往被一种爱国主义的喜悦所支配;他在谈论德国人时,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说:“情况严重,我们的老霞飞在彗星上订计划——无法实现。”弗朗索瓦丝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彗星,但却更加感到这句话是一种讨人喜欢、别出心裁的荒唐话,一个有教养的人出于礼貌,应该心情愉快地加以回答,所以她就愉快地耸耸肩,似乎是在说:“他老是那样”,她用微笑来抑制自己的眼泪。她至少感到高兴,肉店新来的那个小伙子,虽说干这一行,却相当胆小(他最初在屠宰场工作),现在还没有到达去打仗的年龄。不然的话,她准会去找陆军部长,让那个小伙子复员。

      管家决不会想到,这些公报并不出色,我军并未接近柏林,因为他读到:“我们击退了敌军,敌人损失惨重,等等”,他把这些行动当作新的胜利来庆贺。但是,我感到害怕的是,这些胜利的地点迅速接近巴黎,我甚至感到惊讶,管家在一份公报里看到有一次行动是在朗斯附近发生的,他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这次行动的后果已在周围地区牢牢掌握在我军手里的舒子爵市转为对我方有利,但并不感到不安。然而,管家对舒子爵市这个地名十分熟悉,该市离贡布雷不是十分遥远。但是,人们阅读报纸就象在谈恋爱一样,眼睛上蒙着布条,对事情就看不清楚。人们不想去理解那些事实。人们倾听总编辑温柔的话语,就象倾听情妇的话语那样。人们吃了败仗却感到满意,因为人们认为自己不是吃了败仗,而是打了胜仗。

      再说,我没有在巴黎久留,我很快就回到了我的疗养院。虽说医生基本上采用隔离的方法进行治疗,那儿的人还是在两个不同的时候把希尔贝特的一封信和罗贝尔的一封信交给了我。希尔贝特给我写道(大约是在一九一四年九月),她本想留在巴黎,为的是更容易得到罗贝尔的消息,但鸽子号飞机总是空袭巴黎,使她感到十分恐惧,对她的小女儿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她就乘上开往贡布雷的最后一班火车逃离巴黎,火车甚至没有开到贡布雷,她只好乘上农民的大车,经过十个小时难以忍受的路程,才到达当松维尔!“在那儿,请您想一想,等待着您的老朋友的是什么,”希尔贝特最后对我写道。

      “我离开巴黎是为了逃避德国飞机,我想在当松维尔就可以免受任何袭击,安然无恙。两天来我却并非如此,您也决不会想到这儿发生的事情:德国人在拉费尔附近击败我军之后,侵占了这一地区,一个德军参谋部,然后是一个团,驻扎在当松维尔的大门口,我就只好接待他们,又无法逃跑,因为再也没有一列火车,什么也没有。”德军参谋部是否真的表现良好,还是应该在希尔贝特的信中看到盖尔芒特家族精神感染的效力,这个家族起源于巴伐利亚,同德国最高级的贵族有亲缘关系,但希尔贝特不断叙说参谋部的人员受过完美的教育,甚至连士兵也是如此,他们只是请求她“准许采摘长在池塘边的勿忘草”,她把这种良好的教育,同法国逃兵无纪律的暴力行为进行对照,在德国将军们来到之前,这些逃兵经过花园住宅,就抢劫一空。不管怎样,如果说希尔贝特的信在某些方面充满了盖尔芒特家族的精神——有些人会说是犹太国际主义,这也许并不正确,就象人们将会看到的那样——,那么我在好几个月之后收到的罗贝尔的来信,圣卢的味道要比盖尔芒特的味道重得多,另外也反映了他所具有的一切自由主义的教养,总之,这种教养完全能讨人喜欢。可惜他没有对我谈起战略问题,就象他在东锡埃尔的谈话那样,也没有对我说他认为战争在何种程度上证实了或否定了他当时对我叙述的那些原则。他最多只是对我说,自从一九一四年以来,实际上连续发生了好几次战争,每次战争的教训都影响到下一次战争的指挥。例如,突破”的理论已被这种论点所充实,即在突破之前,必须用炮火轰遍敌人占领的阵地。但后来人们又看到,这种炮轰反过来又使步兵和炮兵无法前进,因为阵地上打出了几千个炮弹坑,构成了几千个障碍。他对我说:“战争没有违反我们的老黑格尔的规律。它一直处于变化之中。”这同我希望知道的事相比,真是少得可怜。但是,更使我感到生气的,是他无权对我列举将军们的名字。另外,报纸告诉我的少量消息说明,这些并不是我在东锡埃尔时想到的将军,当时我非常想知道,他们中的哪些人将在一次战争中埃已经去世。博离开现役几乎是在战争初期。霞飞、福煦、卡斯特尔诺和贝当,我们从未谈到过。“我亲爱的。”罗贝尔对我写道,“我承认,‘他们决不会通过’或者‘他们会被打败’这样的话不会令人高兴;这些话曾长期使我感到牙痛,就象‘长毛的兵’①和其他话那样,当然,使用比语法错误或风格错误更糟的词语来创作史诗会使人厌烦,这些词语就是自相矛盾、难以忍受的东西,是一种装模作样,一种我们极为厌恶的庸俗奢望,犹如那些认为把‘可卡因’说或‘可可’是风趣的表现的人们一样。但是,如果你看到所有这些人,特别是那些老百性、工人、小商人,看到他们没有察觉自己身上蕴藏的英雄主义,他们将在自己床上死去却又没有想过这点,看到他们在枪林弹雨下奔跑,为的是抢救一个战友,为的是运走一个受伤的长官,当他们自己被子弹击中之后,他们在弥留之际露出了微笑,因为主任医生告诉他们,战壕已从德国人手里夺了回来,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亲爱的,这使人对法国人产生一种良好的看法,使人能理解我们在课堂上曾感到有点离奇的那些历史时期。史诗是那样美,你会和我一样,感到词语已无法表达。罗丹和马约尔②可以用一种人们无法辨认的丑陋材料创造出杰作。在接触这样伟大的东西时,‘长毛的兵’在我看来就变成某种东西,如果它首先能包含一种暗示或玩笑,我从它那儿得到的感觉,并不比我们在读到‘朱安党人’时来得多。但是,我感到‘长毛的兵’已经为大诗人作好准备,就象洪水、【创建和谐家园】或蛮族这些词在被雨果、维尼或其他人使用之前已经充满了伟大。我说人民、工人是最好的人,但所有的人都很好。可怜的小福古贝,即大使的儿子,在被打死之前曾七次负伤,他每次打仗回来没有遭殃,就显出来参加葬礼,条件是不戴孝,又因轰炸只能呆五分钟。他母亲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你可能认识她,她想必非常悲伤,可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他父亲处于这样一种状况,我可以肯定地对你说,我最终变得完全无动于衷,原因是我对这种景象已习以为常,如看到正在和我说话的战友的脑袋突然被炸弹擦伤,甚至和躯干分家,但当我看到可怜的福古贝神情颓丧,看到他象瘫痪一般时,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将军对他说,这是为了法国,说他儿子表现得象个英雄,但这是白费力气,只能使可怜的父亲哭得更加厉害,他无法松开儿子的遗体。总之,正是为了这点,才必须习惯于‘他们决不会通过’这样的话,所有这些人,如我可怜的随身男仆,如福古贝,他们阻止了德国人通过。你也许认为,我们前进得不多,但这种事不应该用推理的方法来思考,一支军队感到自己胜利是通过一种内心的感受,犹如一个垂死的人感到自己无法医治一样。然而,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取得胜利,我们想取得胜利是为了使大家接受一种公正的和平,我想说不仅对我们来说是公正的,而且是真正的公正,对法国人来说是公正的,对德国人来说也是公正的。”当然,“灾祸”并未使圣卢的智慧提高到超越自身的地步。那些才智一般和平庸的英雄,在病后康复期间写诗,他们处于这样的地位来描写战争,不是从本身毫无意义的那些事件的高度来写,而是从平庸的美学的高度来写,他们在此以前一直遵循着这种美学原则,就象他们在十年前会说的那样来谈论“血红色的晨曦”、“胜利的颤动飞跃”等等;同样,圣卢要聪明得多,艺术鉴赏力要高得多,他现在仍然是聪明和有艺术鉴赏力的,当他停留在一个沼泽森林的边缘时,他饶有趣味地为我记下了一些景色,但仿佛是去打野鸭那样。为了使我理解明暗的某些对照,即“他的早晨的魅力”,他对我列举了我们过去都喜欢的某些画事,也不怕暗示罗曼·罗兰作品的片段,甚至尼采作品的片段,他具有前方将士的那种无拘无束,他们不象后方的人们那样害怕说出一个德国人的名字,他甚至还有点卖弄风情,列举一个敌人的名字,例如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置于左拉案件的证人室中的敌人,他在他并不认识的、最激烈的德雷福斯派诗人比埃尔·吉亚西面前走过时,朗诵他象征性的正剧的诗句:《断手女郎》。圣卢对我谈起舒曼的一个旋律时,只是用德语说出它的标题。他丝毫也没有转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当他在黎明时分在这个森林的边缘首次听到鸟儿啁啾鸣叫,他感到非常兴奋,仿佛鸟儿在对他谈论这“雄伟壮丽的《西格弗里德》”,他真希望能在战后听到这部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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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poilu,是第次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兵的绰号。

      ②马约尔(1861—1944),法国画家、版画家、二十世纪最重要的雕刻家之一,其作品为现代抽象雕刻各流派的实验铺平了道路。

      现在,当我第二次回到巴黎时,我在到达的第二天,又收到希尔贝特的一封信,她大概已经忘了我带回来的那封信,至少是对那封信已经没有印象,因为她对一九一四年年底离开巴黎这件事又在信中作了回顾,不过是以相当不同的方式进行的。“您也许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她对我说,“我到当松维尔快两年了。我是和德国人同时到达这儿的。当时大家都想阻止我离开。人们把我当作疯子。人们对我说:‘怎么,您在巴黎十分安全,可您却要到占领区去,而且正是在大家都想逃离这些地区的时候。’我并不否认这种推理有它正确的地方。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一个长处,我不胆怯,或者说我很忠诚,如果您更喜欢这样说的话,当我知道我亲爱的当松维尔受到威胁时,我不愿意让我们年老的财产代管人一个人呆在那儿保护它。我感到我的位置在他的身边。另外,正是因为我作了这个决定,我才基本上拯救了城堡——当时附近的其他所有城堡都被它们慌乱的主人所抛弃,几乎全都被彻底摧毁——,拯救的不仅是城堡,而且还有我亲爱的爸爸十分珍惜的珍贵收藏品。”总之,希尔贝特现在确信,她去当松维尔,就象她在一九一四年时对我写的那样,不是为了躲避德国人,使自己处于安全的地方,而是恰恰相反,是为了遇到德国人,使自己的城堡不受德国人骚扰。另外,德国人并没有留在当松维尔,但她的家里不断有军人来往,这种来往大大超过在贡布雷的街上使弗朗索瓦丝流泪的那种来往,她象自己所说的那样,这次可是千真万确,过着前线的生活。因此,人们在报上竭力颂扬她那值得钦佩的表现,还谈到要给她授勋。她来信的结尾部分完全正确。“您对这场战争的情况没有概念,对一条公路、一座桥、一个高地在战争中的重要性也没有概念。有多少次我想到了您,想到了那些散步,散步由于您而变得美妙,当时我们一起在这个地方到处散步,可现在这地方已变成废墟,同时,大规模的战斗正在进行,为的是占领您过去喜爱的某条小道、某个小丘,我们曾多少次一起到那儿去!也许您和我一样,您也不能想象默默无闻的鲁森维尔和令人厌倦的梅塞格利丝将成为著名的地方。过去,人们曾从那儿把我们的信件带给我们,当您身体不舒服时,又曾派人去那儿请医生。嗳,我亲爱的朋友,它们从此载入荣誉之册,如同奥斯特利茨或瓦尔米一样。梅塞格利丝战役持续了八个多月,德军在那儿损失了六十多万人,他们摧毁了梅塞格利丝,但没能占领它。您过去十分喜欢的那条小道,就是我们称之为山楂花斜坡小路的这条,您在小道上说您在童年时代曾爱上了我,而我却对您肯定地说是我爱上了您,我无法对您说,这条小道是多么重要。广阔的麦田是小道的终点,也就是著名的三○七高地,您想必在公报中经常看到它的名字。法国人炸掉了维福纳河上的小桥,您当时说,它并不象您原来希望的那样,使您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德国人则建造了另一些桥;在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们占领了半个贡布雷,法国人则占领了另外半个。”

      我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就是在那天的前两天——在那天,我在黑暗中慢慢行走时,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同时又在反复回想所有这些往事——圣卢从前线回来,即将回去,就来对我进行只有几秒钟的拜访,我一听到他来访的通报,就感到极其激动。弗朗索瓦丝想朝他奔过去,希望他能够让那个当屠夫的腼腆小伙子复员,一年以后,和他同年应征入伍的士兵将要去打仗。但是,她自己也感到这种尝试毫无用处,所以就没有这样做,因为这个腼腆的牲畜屠夫早已换了肉店。也许是我们的肉店担心失去我们的顾客,也许是它出于诚意,店里对弗朗索瓦丝说,不知道这个永远当不了好屠夫的小伙子被哪里雇佣了,弗朗索瓦丝则到处进行仔细的寻找。但是,巴黎地方很大,肉店又很多,她徒劳无益地走进大量肉店,但没能找到这个身上带血迹的腼腆青年。

      当圣卢进入我的房间时,我走到他的身旁,怀着腼腆的感情,带着超自然的感觉,其实所有休假的军人都会使人产生这种感觉,当你被带到一个得了致命的病却还能起身、穿衣和散步的人身边时,也会产生这种感觉。看来(特别在开始时是这样,因为对于一个象我这样没有在远离巴黎的地方生活过的人来说,习惯已经养成,这种习惯使我们看到过好几次的事物失去了给人以深刻印象并使人产生想法的根子,而这种根子能赋予它们以真正的意义),看来几乎是这样,即在给予战士们的这些休假中,存在着某种冷酷的东西。在首批休假时,人们心里在想:“他们不愿再回去,他们要开小差。”确实,他们不仅仅来自那些使我们感到不现实的地方,因为我们只是从报上听到别人谈论这些地方,无法想象人们参加了这些异乎寻常的战斗之后,带回来的只有肩上的挫伤;这些地方是死亡之岸,他们即将回到那儿去,他们来到我们中间只有片刻的时间,难以为我们所理解,使我们充满了温柔、恐惧和一种神秘的感情,犹如我们追念的那些死者,在我们眼前显现的时间只有一秒钟,我们又不能去询问他们,另外他们最多只会对我们回答道:“你们是无法想象的。”因为奇怪的是,在那些在前线死里逃生的休假军人身上,在那些被一个通灵者催眠或召回亡灵的生者或死者身上,同奥义进行接触的唯一结果,是在可能的情况下使话语更加微不足道。我这时接触到的罗贝尔就是如此,他在前线还得了个伤疤,对我来说,这个伤疤比一个巨人在地上留下的脚印更令人敬畏,更加神秘。我不敢对他提出问题,他也只对我说些一般的话。这些话同战前可能说的话区别极小,仿佛虽然发生了战争,人们还是同过去一样;谈话的语调仍然相同,不同的只有谈话的内容,说不定连这点不同也没有!

      我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他在军队里找到了一些办法,使他逐渐忘掉莫雷尔过去对他和他舅舅态度不好。可是,他对此人保持着一种深厚的友谊,并突然希望再次见到此人,不过他不断推迟见面的时间。我认为要体贴希尔贝特,就不能对罗贝尔说,他只要去维尔迪兰夫人家,就能找到莫雷尔。

      我谦恭地对罗贝尔说,人们在巴黎不大感到是在打仗。他对我说,即使在巴黎,有时也“相当奇特”。他指的是前一天齐柏林飞艇进行的一次空袭,他问我当时是否看清楚了,不过就象他过去和我谈起某一次从美学角度来看十分精彩的演出一样。因此,在前线的人们知道,说“真妙,多好的玫瑰!还有这淡绿色!”是一种卖弄风情,因为在这个时候,人们随时会被打死,但这点在圣卢的身上并不存在,是他在巴黎谈论一次微不足道的空袭的时候,这次空袭可以从我们的阳台上看到,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夜晚,这个夜晚突然变成真正的节日,放射出有效的、起保护作用的火箭,吹响了【创建和谐家园】的号角,这一切并非只是为了检阅,等等。我同他谈起夜空中升起的飞机的美。“也许降落的,机更美,”他对我说。“我承认,飞机升起的时刻,即它们将要成为星斗的时刻,是非常美的,在这方面,它们遵循的规律同支配星体的规律一样准确,因为你感到精彩的场面,是空军中队的【创建和谐家园】,指挥部对它们下达命令,它们去进行出击,等等。但是,在最终变得象星星一样之后,它们又分离开来,以便去进行出击,或是在军号吹响之后返回,这就是它们制造世界末日的时刻,连星星也不再保留自己的位置;相比之下,你是否不喜欢这样的时刻?还有那些警报声;瓦格纳的味道不是相当足吗,不过为了迎接德国人的光临,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威廉二世的皇太子和王妃们坐在皇家包厢里,wachtamrhein①就成为国歌味十足的曲调;这就会使人思忖,那些升到天空的是否真是飞行员,而不是女武神瓦尔屈里。”他仿佛乐于把飞行员和瓦尔屈里相提并论,还用纯音乐的理由来作出解释:“当然喽,这是因为警报的音乐是一种骑行②!一定要德国人来了以后,才能在巴黎听到瓦格纳的乐曲。”用某些观点来看,这个比喻并没有错。城市仿佛是一个黑洞,突然走出深处和黑暗,来到光明和天空之中,在那里,飞行员在凄厉的警报声召唤下,一个接着一个地冲过去,不过速度比较缓慢,但更为狡诈,更令人不安,因为这种目光使人想起它正在寻找的目标,这目标还看不见,但也许已近在眼前,探照灯不断转动,探察着敌机,将它擒获。一个空军中队接着另一个空军中队,每个飞行员就这样从现在被搬到天上的城市中冲出去,犹如一位女武神。然后,地上的一些角落,在贴近房屋的地方被照亮了,我就对圣卢说,前一天他如果在家里,就能在欣赏天上的世界末日的同时,看到地上(如同在格列柯的《奥尔加斯伯爵下葬》③中那样,画中两个景是平行的)有一出真正的滑稽舞剧,由一些穿着长睡衣的人物演出,这些人因自己出了名,完全可以被派到这位费拉里的某个接班人那里去,费拉里写的那些关于社交生活的短文,曾经常使圣卢和我感到高兴,我们为了取乐,也来创作这样的短文。那天我们又在做这样的事,仿佛战争并不存在,虽说题材的“战争”味很浓,即对齐柏林飞艇的惧怕:“不容置辩,美妙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穿着长睡衣,滑稽可笑的盖尔芒特公爵穿着粉红色的睡衣和浴衣,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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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语,意思是“守卫在莱茵河畔”,指瓦格纳的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三女神守卫着莱茵河底的黄金。

      ②指瓦格纳的歌剧中女武神们的骑行。

      ③格列柯(1541—1614),西班牙画家。他的代表作《奥尔加斯伯爵下葬》(1586—1588)明确分为天国和人间两部分,传说中的圣徒奥古斯丁和斯提反显灵出现在伯爵葬礼上,送死者入墓穴,作为他为建造教堂慷慨捐助的报答。

      他对我说:“我可以肯定,在所有的大旅馆里,人们应该看到那些穿衬衫的美国犹太女人,珍珠项链紧贴在她们衰老的胸脯上,使她们能嫁给一位破产的公爵。在这些夜晚,里茨饭店应该同自由贸易大厦相仿。”

      我对他说:“你记得我们在东锡埃尔的那些谈话。”——“啊!那时可是大好时光。一条鸿沟把我们和那个时候分隔开来。这些美好的日子是否将会重现?

      它们从我们无法探测的深渊中显现,

      犹如天上升起的那些太阳恢复青春,

      是在深深的海洋中洗涤以后。”

      我对他说:“咱们去想那些谈话,只是为了回忆其中的甘甜。我过去想从中找到某种真理。现在的战争把一切都打乱了,特别是象你对我说的那样,打乱了对战争的看法;你当时对我说的有关那些战役的话,譬如说有关拿破仑的那些战役,说它们会在将来的战争中被模仿,现在的战争是否已使这些话变得无效?”——“一点也不!”他对我说。“拿破仑的战役总会再现,特别是因为在这次战争中,兴登堡充满了拿破仑的精神。他迅速调动部队,他声东击西,他或是在一支敌军之前只留下一小股部队,以便把所有其他部队【创建和谐家园】起来攻击另一支敌军(一八一四年的拿破仑),或是完全钳制住敌人,迫使敌人将自己的部队驻扎在并非是主要的战线上(兴登堡在华沙城下就是这样声东击西的,受骗上当的俄国人在那里进行抵抗,并在马祖里湖吃了败仗),他的撤退同奥斯特利茨、阿尔科和埃克米尔战役开始时的撤退相同,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拿破仑式的,可这些还不是全貌。我再补充一点,如果你在远离我的地方,陆陆续续地解释这次战争中的那些事件,不是单单相信兴登堡的这种特殊方式,以便从中找到他正在做的事情的意义,他即将做的事情的关键。一位将军就象一位作家,想写一部剧本、一本书,而这本书本身,由于在这里显示了出乎意料的力量,在那里展示了绝境,使作者大大偏离了预定的计划。譬如说,牵制攻击只应在一个本身相当重要的据点上进行,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牵制攻击的成功超出了任何期望,而主要的战役却以失败告终,这时,牵制攻击就可能成为主要的战役。我预料兴登堡会采取拿破仑战役的一种类型,即把英国人和我们这两个敌人分而击之。”

      然而,必须指出,如果说战争并没有提高圣卢的智力,那末这种智力受到一种遗传起很大作用的演变的支配,已具有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到的光辉。过去是被时髦女人追求或希望被时髦女人追求的金发青年,现在是不断玩弄词句、喜欢高谈阔论的空谈家,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他处于另一代之中,长在另一个茎上,就象一位演员,重演过去由布雷桑或德洛内扮演的角色,犹如德·夏吕斯先生的一个接班人,脸色红润,头发金黄和金色,而另一位的头发一半漆黑一半雪白。他徒然和自己的舅舅在战争上意见不合,站在把法国放在首位的那部分贵族一边,而德·夏吕斯先生实际上是失败主义者;他可以向那位没有看到“角色的第一个扮演者”的先生表明,人们如何能在争辩者这个角色中出类拔萃。

      “看来,兴登堡是一种启示,”我对他说。——“一种旧启示,”他针锋相对地回答我,“或者是一种未来的革命。未来应该做的事不是宽容敌人,而是让芒香自由行动,是打败奥地利和德国,使土耳其欧洲化,而不是让法国门的内哥罗①化。”——“但是,我们将得到美利坚合众国的帮助,”我对他说。——“目前,我在这里只看到美利坚分众国的景象。为什么因害怕法国抛弃【创建和谐家园】教信仰而不对意大利作出更大的让步?”——“要是你舅舅夏吕斯听到你的话才好呢!”我对他说。“实际上,要是人们再触犯一点教皇,你是不会感到不高兴的,而他却绝望地想到人们可能会有损于弗兰茨-约瑟夫的帝位。另外,他在这方面的想法合乎塔列朗和维也纳会议的传统。”——“维也纳会议的时代已经结束,”他对我回答道。“对于秘密外交,必须用具体外交来加以抗衡。我舅舅其实是个不知悔改的君主主义者,人们可以让他吞下鲤鱼,就象莫莱太太那样,或是吞下内壕墙,就象阿蒂尔·梅耶那样,只要鲤鱼和内壕墙是用尚博尔的方法烧的。我认为,他由于憎恨三色旗,宁愿站在红色无沿帽②的破布之下,并会诚心诚意地把它当作白旗。”当然,这不过是空口说白话,圣卢远没有他舅舅有时具有的独特的深邃。但是,他性格和蔼可亲,而他舅舅则疑神疑鬼。他仍然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可爱、红润,还有一头金发。他舅舅无法超越他的,只有圣日耳曼区的精神状态,具有这种精神状态的人们认为自己同圣日耳曼区的关系最为疏远,而这种精神状态既赋予他们对天生并不聪明的人们的尊重(这种尊重确实只盛行于贵族之中,并使那些革命显得如此不公道),又在其中搀杂了一种毫无意义的自满。通过谦卑和骄傲的混杂,后天获得的思想好奇和天生的威严的混杂,德·夏吕斯先生和圣卢经历不同的道路,具有不同的观点,又相隔一代人的时间,却成为任何新思想都会使其感兴趣的知识分子,又都是那样健谈,任何人都不能使他们刹车。因此,一个有点平庸的人,会根据自己当时的情绪,认为他们俩都十分迷人或都惹人讨厌。

      --------

      ①门的内哥罗是南斯拉夫南部的联邦共和国,也是南斯拉夫最小的共和国。

      ②红色无沿帽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最激进分子的服饰。

      我一面这样回忆圣卢的来访,一面走着,绕了个过于长的弯路,几乎走到残老军人院桥边。灯光(因哥达式轰炸机)相当稀少,点亮的时间也有点过早,因为“时间的改变”进行得有点过早,而当时天还黑得相当快,这种改变在整个气候宜人的季节都保持不变(犹如暖气设备从某个日期起开启和关闭一样);在夜晚灯光照亮的城市上空,在天空的整整一部分中——这个天空不知道有夏令时间和冬令时间的区别,也不愿知道八点半已经变成九点半,在这近于蓝色的天空的整整一部分中,还仍然有点亮光。在特罗卡德罗的那些塔楼俯视的那部分城区中,天空都呈现为青绿色的辽阔海洋,退潮的海水已经使黑色的岩礁露出一条淡淡的线条,也许只是渔夫撒下的张张渔网,排列成一条直线,实际上这些是小片云彩。此刻是青绿色的云海,在不知不觉中席卷了参加地上巨大革命的人们,人们在地上相当疯狂,继续进行着他们那些革命和他们那些徒劳无益的战争,就象目前这场使法国流血的战争。此外,天空觉得不值得改变自己的时间差,就在灯火点点的城市上空,以这些近于蓝色的色调,无精打采地延长着迟迟不走的白昼;不断望着死气沉沉和过于美的天空,就感到头晕目眩:这不再是广阔的海洋,而是在垂直的方向颜色由浓变淡的冰川。特罗卡德罗的那些塔楼,看起来同青绿色的台阶如此接近,实际上却极为遥远,犹如瑞士某些城市中的两座塔楼,人们以为是在远处,实际上就在山顶斜坡的近旁。

      我半途折回,但刚离开残老军人院桥,天上就不再发亮,城里也几乎没有灯光,我的脚到处踢到那些垃圾箱,把一条小路错当成另一条小路,我机械地在阴暗的街通构成的迷宫里行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环城路。在那儿,我刚才产生的东方的感觉又重新出现,另一方面,在回忆了督政府时期的巴黎之后,又回忆起一八一五年的巴黎。就象在一八一五年那样,协约国部队的军装以极不协调的色彩鱼贯而行,其中有穿着红色短裙裤的非洲人,有头裹白缠巾的印度人,这些人足以使我把我漫步的巴黎当作一个想象中具有异国情调的东方城市,不但服饰和脸色同东方一模一样,而且连周围的环境也同随意想象出来的相仿,犹如卡帕契奥①把自己生活的城市变为耶路撒冷或君士坦丁堡,方法是在其中加入一群人,这群人穿着奇妙的玉颜六色的衣服,但颜色并不比现在这群人更为鲜艳。我走在两个朱阿夫兵②的后面,看到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两个兵好象并没有注意这个男人,只见他头戴软毡帽,身穿宽袖长外套,看到他淡紫色的脸,我感到犹豫,不知是否应该给他加上一个演员或一个画家的名字,这个演员或画家都因无数次【创建和谐家园】的丑闻而出名。不管怎样,我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散步者。因此,当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之时,我十分惊讶地看到他神情尴尬,故意停住脚步,朝我走来,犹如一个男人想要表明,你决不会发现他正在干一件他希望不要声张的事情。瞬间我心里在想,是谁在向我问好:原来是德·夏吕斯先生。人们可以说,在他看来,他疾病的发展或他恶习的剧变处于极端的状态,在这一状态中,个人原先最基本的人格和他祖先的品质,完全被随之而来的一般缺陷或疾病所掩盖。德·夏吕斯先生来源于自我中尽可能远的地方,或者确切地说,他本人已被他目前变成的这种形象完全掩盖起来,这种形象不属于他一个人,而属于其他许多【创建和谐家园】倒错者,因此,当他在环城路上行走,走在这些朱阿夫兵的后面时,我一开始把他当作朱阿夫兵中的一员,当作另一个朱阿夫兵,而不是看作德·夏吕斯先生,不是看作一位大贵族,不是看作一个想象力丰富、风趣幽默的人,此人和男爵的相象之处,只有这种众人共有的神态,现在,他身上的这种神态掩盖了一切,至少在全神贯注地对他进行观察之前是如此。

      --------

      ①卡帕契奥(约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最伟大的叙事体画家。

      ②朱阿夫兵是法国轻步兵,原由阿尔及利亚人组成,1841年起全部由法国人组成。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6)

      这样,我本想去维尔迪兰夫人家里,却遇上了德·夏吕斯先生。当然,我并非象过去那样在她家里遇到他;他们的不和越发加深,维尔迪兰夫人甚至利用目前发生的事件,使他更加威信扫地。她早就说过,她觉得他已经衰退、完蛋,认为他那些所谓的勇敢,比最为因袭守旧的作家还要陈腐,她现在对这种抨击进行概括,并厌恶他的一切想象,说他是“战前的”货色。在她的小圈子看来,战争用一条鸿沟把他和现在分割开来,使他退到死水一潭的过去之中。此外——这主要是对消息不太灵通的政界说的,她把他描述成“不伦不类”、“旁门左道”,在社交界的地位是如此,在智力上的才能也是如此。“他不去看望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接待他,”她对邦当先生说,并轻而易举地使邦当先生相信她的话。不过,在这些话中也有真实的成分。德·夏吕斯先生的地位已经发生变化。他对社交界的关心越来越少,又因性格桀驁不驯,同作为社会精华的大部分人闹翻,并因意识到自己的社会地位,不愿同这些人重归于好,因此,他过着相当孤独的生活,这种孤独并不是因为贵族阶级的排斥,就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去世时的孤独,但在公众的眼中却显得更加糟糕,其原因有两个。德·夏吕斯先生的坏名声现已众所周知,这就使那些不明情况的人认为,大家是因此而不同他经常来往的,他也就自动拒绝和大家来往。因此,他易怒的性格所产生的印象,是他对人们发怒而蔑视他们。另外,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一道很大的屏障:家庭。而德·夏吕斯先生却在家庭和他之间增添了许多不和。再说,家庭好象并未使他感到兴趣,特别是在老区那边,即古弗瓦西埃那边。他与古弗瓦西埃家族相反,对艺术作过十分大胆的嘲讽,但他没有觉察,一位贝戈特最能使他感到兴趣的,是他同所有这个老区的亲戚关系,是向他描述他那些堂姐妹从骑子街到波旁宫广场和茜草田街所过的几乎象外省一般的生活。

      此外,维尔迪兰夫人持有一种并非居高临下,即更讲求实际的观点,她假装认为他不是法国人。“他到底是什么国籍,他是不是奥地利人?”维尔迪兰夫人并无恶意地问道。——“不,完全不是,”莫莱伯爵夫人回答道,她本能的反应服从于情理,而不是仇恨。——“不,他是普鲁士人,”女主人说。

      “不过我只是对您说说,我知道这事,他对我们说过好几次,他曾是普鲁士上议院的世袭议员,被称为durch-

      laucht①。”——“然而,那不勒斯王后曾对我说……”——“您知道,她是个可怕的女间谍,”维尔迪兰夫人大声说道,她没有忘记这位退位的王后一天晚上在她家里所持的态度。“我知道这事,而且十分确切,她就是靠这个生活的。如果我们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这些家伙都应该关到一个集中营去。就得这样!不管怎样,您最好还是别去接待这群漂亮的人,因为我知道内政部长在监视他们,您的公馆会受到监视。任何事都不会使我消除这种想法,即夏吕斯在两年之中不断在我家进行间谍活动。”维尔迪兰夫人也许在想,人们可能会产生怀疑,极为详细地报告这个小圈子的组织,是否会引起德国政府的兴趣,但她知道,她如果不提高嗓门,她说话的价值只会显得更高,所以她带着温柔而敏锐的神色说:“我从第一天起就会对您说,我和丈夫说过:这个人被带到我家的方式,我不满意。这有点鬼鬼崇崇。我们在一个小海湾里面,在一个很高的地方,曾拥有一座花园住宅。德国人一定使那个地方变了样,在那里建造一个潜艇基地。有些事在当时曾使我感到惊讶,可现在我都明白了。开始时,他不愿同我的其他客人一起乘火车来。我很客气地请他住在城堡的一个房间里。可他不要,情愿住在东锡埃尔,那里有许多部队。所有这些都使人清楚地闻到间谍活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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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语,意思是“殿下”。

      对于针对夏吕斯男爵的第一个指责,即指责他已经过时,社交界人士会轻而易举地认为维尔迪兰夫人说得对。其实,这些人是忘恩负义之徒,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可以说是他们的诗人,曾从周围的社交活动中提取一种诗意,其中有历史、美、秀丽、诙谐和浅薄的优雅。但是,社交界人士无法理解这种诗意,所以在生活中也看不到任何诗意,就在别处寻找,并把那些比德·夏吕斯先生差无数倍的人,捧得比他高一千倍,那些人蔑视万物,却鼓吹社会学和政治经济学的一些理论。德·夏吕斯先生十分乐意讲述一些在无意中变成典型的词语,并描写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优雅得十分巧妙的服饰,把她看成美妙的妇女,这就使社交界的一些妇女把他当作傻瓜,因为这些女人认为蒙莫朗西公爵夫人是个无人注意的蠢女人,认为那些裙子做出来可以穿,但别人一点不会显出注意它们的样子,她们认为自己更加聪明,会跑到巴黎大学去听课,或是到众议院去听德沙涅尔①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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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沙涅尔(1855—1922),法国政治家,曾两次出任众议院议长(1898—1902,1912—1920),1920年当选共和国总统。

      总之,社交界的人们对德·夏吕斯先生感到厌烦,并非因为对他罕见的智力才能了解过深,而是因为从未对此进行了解。人们认为他是“战前的”货色,是过时货,因为这些最不善于评论长处的人,正是在给长处进行分类时最会采取时兴的等级的那些人;他们未曾骚扰,甚至没有触动过去一代人中有才能的人们,现在却要抨击所有这些人,因为这是新一代的标记,人们不会对这一代人有更多的了解。

      至于第二个指责,即指责他日耳曼化,社交界人士的中庸思想会使他们拒绝这种指责,但这种指责找到了莫雷尔这位坚持不懈并特别残酷的代言人,莫雷尔善于在报界乃至社交界保持自己的地位,而这种地位却是德·夏吕斯先生两次费了同样大的力气才使他得到的,后来也没有使他失去这种地位,但莫雷尔一直憎恨男爵,不管他曾和男爵保持过何种关系,由于他知道男爵心地善良却又向许多人加以隐瞒,他的憎恨就更应受到遣责。德·夏吕斯先生对小提琴师非常慷慨,十分体贴,对他显示出从不食言的认真态度,所以夏尔莉同他分手时对他的印象,并不是一个有恶习的人(他最多把男爵的恶习看作一种疾病),而是一个他从未见到过的高尚思想最多的人,一个极富有同情心的人,具有一种圣人的风度。莫雷尔对此很少否认,即使在同他闹翻之后,还由衷地对亲戚说:“你们可以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他只会对你们的儿子产生最好的影响。”因此,当他竭力用文章来折磨男爵时,他在思想上对男爵嘲讽的对象并不是恶习,而是美德。战前不久,报上的专栏短文对熟悉内情者来说是一目了然的,这些短文开始对德·夏吕斯先生进行最严厉的中伤。有篇短文的标题为:《名字以us结尾、享有亡夫遗产的寡妇的不幸遭遇,男爵夫人过去的时日》,维尔迪兰夫人买了五十份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以便把文章借给熟悉的人们看,而维尔迪兰先生则表示,连伏尔泰也没有写得这样好,并大声朗读这篇文章。自从战争爆发以来,调子发生了变化。抨击的并非只是男爵的【创建和谐家园】倒错,而且还有他所谓的德国国籍:“fraubosch”,“frauvondenbosch”①是德·夏吕斯先生通常的绰号。一篇具有诗意的文章从贝多芬的某些舞曲中借用了这个标题:《一个德国女人》。最后是两条消息:《美洲叔叔和法兰克福姑妈》和《后方男子汉》,其校样在小圈子内阅读时曾使布里肖本人感到高兴,他大声说道:“但愿十分高超、权势很大的阿纳斯达齐女士别对我们的文章进行删节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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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语,意思是:“德国佬太太”,“冯·德国佬太太”。

      ②那些文章本身要比滑稽可笑的题目更加微妙。它们的风格来自贝戈特但是以一种也许只有我一个人才感觉到的方式来写的,原因如下。贝戈特的作品根本没有对莫雷尔产生过影响。多产现象是以一种十分特殊而又罕见的方式产生的,正因为如此,我才在这里提及此事。我曾在恰当的时候提出,贝戈特说话时选择和说出词语的方式十分特别。莫雷尔曾长期在圣卢家里遇到他,对他进行了“模仿”,莫雷尔惟妙惟肖地模仿他的声音,使用他也会使用的词语。然而现在,莫雷尔为了写作,把贝戈特式的谈话记录下来,但并未对谈话进行修改,就象贝戈特会做的那样。同贝戈特谈过话的人不多,所以人们无法辨认谈话的调子,这种调子与风格不同。这种口头多产的现象十分罕见,所以我想在此指出这点。这种现象只会产生不结果实的花朵。——作者注。

      莫雷尔的法国血液在血管里沸腾,犹如贡布雷的葡萄汁发酵起泡一样,他身在报社的办公室,却认为战争时期呆在办公室里没有出息,所以最终投笔从戎,虽然维尔迪兰夫人竭尽全力说服他留在巴黎。当然,她感到气愤的是,德·康布尔梅先生在他这样年纪仍留在参谋部里,她在谈到任何不去她家的人时说:“这个人是在什么地方想出办法躲起来的?”要是有人断言这个人从第一天起就在第一线,她会毫无顾忌地回答说撒谎,或者也许是她没有弄错的习惯:“完全不是,他没有离开过巴黎,他正在做一件事,这件事几乎和陪一位部长散步一样危险,这话是我对您说的,我对您打包票,我是通过一个看到他的人知道这件事的。”但是,对待那些常客却并非如此,她不愿让他们上前线,认为战争非常“使人烦恼”,会使他们疏远。因此,她进行一切活动使他们留下来,因为这样她将会得到双重的乐趣,一是同他们共进晚餐,二是当他们尚未到达或已经出发之时,使他们对无所事事感到沮丧。不过必须使她的常客同意这种圈套式的安排,她看到莫雷尔硬要这样做感到遗憾,同他谈了很久,但白费力气:“不,您是在这个办公室里出力,而且比在前线用处更大。需要的是有用处,真正成为战争的一部分,并参加进去。有些人参加了进去,另一些人则是远离火线工作的军人。而您呢,您参加了进去,请您放心,大家都知道,没有人会谴责您。”她在不同的情况下就是这样,不过男人并非如此罕见,她也不必象现在那样以女客为主,如果有一个男人失去了母亲,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使他相信,他可以继续出席她的招待会而不会有任何不便。“悲伤要放在心里。您如果想去参加舞会(她是不举办舞会的),我会第一个劝您不要去,但在这里,在我星期三的小聚会中或者在一个楼下包厢里,无人会对此感到惊讶。人们十分清楚,您感到悲伤……”现在,男人更加罕见,丧事更加频繁,甚至无须阻止他们出入社交界,战争就足以说明问题。维尔迪兰夫人拼命拉住留下的那些男人。她想要使他们相信,他们留在巴黎对法国更有用处,就象过去她会对他们肯定地说,死者要是看到他们在娱乐会感到更加高兴。不管怎样,她的男客很少;也许她有时后悔自己同德·夏吕斯先生关系破裂,而且已无法重归于好。

      但是,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和维尔迪兰夫人不再进行互访,维尔迪兰夫人却继续接待客人,而德·夏吕斯先生则继续寻欢作乐,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有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区别。例如,在维尔迪兰夫人家里,戈达尔现在参加招待会时身穿《梦幻岛》中的上校军装,相当象一位海地海军上将的军装,呢料上有一条天蓝色的宽绶带,使人想起“玛利亚的子女们”的绶带;德·夏吕斯先生过去喜爱成年男子,由于他现在所在的城市中成年男子都已销声匿迹,他就象某些法国人一样,那些人喜欢在法国的女人,并住在殖民地里:他迫不得已,先是养成了玩男孩的习惯,后来开始喜欢男孩。

      不过,这些特点中的第一个特点相当迅速地消失了,因为据报上说,戈达尔不久便“面对敌人”而死,虽说他没有离开过巴黎,实际上是因年老过于劳累,不久以后维尔迪兰先生也随之而去,他的死只使一个人感到悲伤,据说此人就是埃尔斯蒂尔。我曾以一种可以说完美无缺的观点研究过他的作品。但是,随着年事渐高,他迷信地把自己的作品和曾经为他提供模特儿的社会联系起来;通过印象的炼金术,社会在他的笔下变成了艺术作品,为他提供了公众和观众。他越来越象唯物主义者那样相信,美的显著部分存在于事物之中,所以他先是把埃尔斯蒂尔太太看作他曾在自己的绘画中和一些挂毯中追求过、喜欢过的有点粗俗的美的典型,而维尔迪兰先生的去世,使他看到社会背景,即行将消失的背景——同作为该背景组成部分的时装式样的过时一样迅速——的最后一批残余中的一种随之消失,这种残余可以扶植一种艺术,证明其可靠性,犹如法国大革命在摧毁十八世纪的优雅时,可以使一位游乐图的画家感到难过,或是蒙玛特尔高地和烘饼磨坊的消失,会使雷诺阿感到伤心;但是,维尔迪兰先生的去世,尤其使他看到一双眼睛和一个头脑的消失,它们曾对他的绘画作过最为中肯的评价,他的绘画可以说是以令人喜欢的回忆这种状态存在于它们之中。也许已经出现一些同样喜爱绘画的年轻人,但他们喜爱的是另一种绘画,他们不象斯万那样,不象维尔迪兰先生那样,得到过惠斯勒有关情趣的忠告,得到过莫奈有关真实的建议,这些忠告和建议能使他们正确评价埃尔斯蒂尔。因此,听到维尔迪兰先生的噩耗,埃尔斯蒂尔感到更加孤独,虽说多年来他和维尔迪兰先生并不和睦,对他来说,这犹如他作品中的一点美,随着宇宙中存在的一点对这种美的意识的消失而黯然失色。

      至于德·夏吕斯先生在寻欢作乐方面的变化,则仍然是断断续续的:他同“前线”保持着大量通信,因此并不缺少相当成熟的休假军人。

      我过去相信别人说的话,当听到德国、保加利亚和希腊依次声明自己的和平意愿时,我真想相信这些话。但是,自从同阿尔贝蒂娜和弗朗索瓦丝一起生活以来,我已习惯于猜测她们没有明言的想法和计划,所以我不让威廉二世、保加利亚的费迪南和希腊的康斯坦丁用任何冠冕堂皇的话来欺骗我的本能,我的本能可以猜到他们中任何一个策划的阴谋。我同弗朗索瓦丝和阿尔贝蒂娜的争吵,当然只是私人间的争吵,只会涉及一个人这样的小小精神细胞的生活。但是,存在着动物的躯体和人类的躯体,即细胞的组合,每个组合对于一个细胞来说犹如勃朗峰那样高大;同样,也存在着个人的有组织的巨大【创建和谐家园】体,称之为民族;【创建和谐家园】体的生活只是在扩大作为组合成分的细胞的同时重复细胞的生活;谁不能理解细胞生活的秘密、反应和规律,谁在谈论民族之间的斗争时就只能空话连篇。但是,如果有人掌握这些个人的心理状态,那末,这些由个人聚集起来的巨大群体在发生冲突时就会在他的眼里呈现出一种美,这种美要比只是由两个性格刚强的人进行冲突而产生的斗争更为强烈;他将以这样的比例看到它们,如同一群纤毛虫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躯干,而装满一个放在旁边的一立方毫米的容器,需要的纤毛虫多达一万多条。这就是近来法国的伟大形象和德国的形象,法国的形象连四周都充满几百万个各式各样的小多边形,德国的形象则充满更多的多边形,这两个形象之间具有这些争吵中的两种。因此,从这个观点来看,德国的躯干和法国的躯干、协约国的躯干和敌人的躯干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如同个人一般。但是,它们相互进行的打击,是受一种不可胜数的拳击的支配,圣卢曾对我阐述这种拳击的原则;因为即使把它们看作人,它们仍然是个人的巨大【创建和谐家园】体,所以争吵就具有广泛而壮丽的形式,犹如波涛万千的海洋在翻腾,试图冲垮一排百年的悬崖峭壁,犹如巨大的冰川,企图以毁灭性的缓慢移动,摧毁与它们邻接的山坡。尽管如此,对于在这个故事中出现过的许多人来说,生活仍以几乎相同的面貌继续,对于德·夏吕斯先生和维尔迪兰夫妇来说尤其如此,仿佛德国人并没有离他们这样近,正如一直威胁着的危险,虽说现在未被消除,但我们如果不去想它,就会完全对此无动于衷。通常,人们去寻欢作乐时决不会想到,如果使其孱弱、减少活力的作用一旦中止,纤毛虫的繁殖就会达到顶点,即在几天之内激增到几百万,从一立方毫米增大到一个比太阳大一百万倍的体积,同时摧毁了我们赖以生存的所有氧气和物质,这样就不再有人类,不再有动物,不再有地球,或者没有想到,一种无法弥补、十分可能发生的灾难,在太空中将由不断进行的激烈活动来决定,这种活动被太阳表面的不变性所掩盖:他们忙于自己的事情,无暇考虑这两种世界,一种世界太小,另一种世界又太大,所以他们没有看到因他们而笼罩在我们周围的宇宙危险。

      就这样,维尔迪兰夫妇举办晚宴(不久之后由维尔迪兰夫人一人举办,因为维尔迪兰先生在不久后去世),德·夏吕斯先生则寻欢作乐,并没有想到德国人——德国人确实因一道不断更新的血的屏障而留在原地——离巴黎只有一小时汽车的路程。然而,后来有人说,维尔迪兰夫妇想到了这点,因为他们有一个政治沙龙,每天晚上在沙龙讨论形势,不仅讨论陆军的形势,而且讨论海军的形势。他们确实想到那些一个团一个团被歼、旅客随之遭殃的大屠杀;但是,一个相反的运算大量增加与我们福利有关的事物,又用一个极大的数字来除以与我们福利无关的事物,以致几百万无名氏的死亡几乎没有使我们受到触动,即使有所触动,也不象穿堂风那样令人不快。维尔迪兰夫人患偏头痛,因不再有羊角面包可以浸泡在她的牛奶咖啡里而感到难受,她终于让戈达尔开了处方,使她能在我们曾谈到过的某家饭店里买到羊角面包。从当局那儿得到这种处方,几乎同一位将军的任命一样困难。早晨她又拿起第一只羊角面包,只见报上叙述卢西塔尼亚号①沉没的经过。她一面把羊角面包浸泡在牛奶咖啡里,一面用手指轻轻弹着她的报纸,使报纸能全部打开,又不必移动那只浸泡面包的手。她说:“多可怕!这比最可怕的悲剧还要可怕。”但是,所有这些溺水者的死亡,在她眼里想必已缩小到原来的十亿分之一,因为她嘴里塞满面包在发表悲痛的感想,脸部却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这种表情也许是因治偏头痛的良药羊角面包的味道而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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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卢西塔尼亚号是英国班轮,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被德国潜艇击沉,间接促使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

      至于德·夏吕斯先生,他的情况有点不同,但更加糟糕,他不但不热情希望法国取得胜利,而且走得更远,暗中希望德国即使不取得胜利,也至少不要象大家希望的那样被打垮。其原因是,在这些争端中,称之为民族的个人大群体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同个人一样。指导它们的推理方式是内心型的,并不断受到【创建和谐家园】的改造,犹如卷入爱情【创建和谐家园】或家庭【创建和谐家园】的人们的推理方式一样。例如儿子和父亲争吵,女厨师和女主人争吵,妻子和丈夫争吵。有错的民族却认为自己有理——就象对德国这个情况那样——,而有理的民族往往理所当然地提出一些论据,它认为这些论据无可辩驳,只是因为它们符合这个民族的情感。在这些个人的争吵中,要理所当然地相信两方中的任何一方,最好的办法是属于这一方,一个旁观者决不会完全赞成一方。然而,在那些民族中,个人如真正属于民族,就是民族一个人的一个细胞。【创建和谐家园】子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空话。如果有人对法国人说他们即将被打败,任何法国人都不会象听到别人说他即将被贝尔塔远射程炮打死那样感到绝望。真正的【创建和谐家园】子,是用希望对自己【创建和谐家园】子,如果人们真是一个民族活的成员,【创建和谐家园】子就是保存这个民族本能的一种方法。为了对德国一个人的事业的非正义性视而不见,对一个德国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是缺乏判断力;为了随时看到法国一个人的事业的正义性,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最好的办法不是具有判断力;对这两者来说,最好的办法是爱国主义。德·夏吕斯先生具有罕见的道德品质,他富有同情心,慷概大方,对人友爱、忠诚,然而,由于各种原因——其中之一是他的母亲是巴伐利亚州的公爵夫人,这点可能会起作用——他没有爱国主义。因此,他既属于法国躯干,又属于德国躯干。如果我缺乏爱国主义,不感到自己是法国躯干的一个细胞,我评价争端的方式看来不可能象过去那样。在我的少年时代,我完全相信别人对我说的话,我要是在当时听到德国政府表明自己的诚意,一定会不加怀疑;但我早已知道,我们的思想并非总是和我们所说的话一致;有一天,我在楼梯的窗口里发现夏吕斯不象我过去想象的那样,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我在弗朗索瓦丝身上,后来又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一些观点和计划的形成,这些观点和计划同她们所说的话截然不同,因此,我即使作为普通的旁观者,也不会让德国皇帝和保加利亚国王任何冠冕堂皇的话来欺骗我的本能,我的本能会象识破阿尔贝蒂娜那样,来识破他们秘密策划的阴谋。但说到底,我只能设想,如果我不是当事人,如果我不是法国这个当事人的一部分,我会做出什么事来,犹如我在同阿尔贝蒂娜争吵时,我忧郁的目光或我透不过气来的喉咙是我个人的一部分,我个人则与我事业休戚相关:我无法漠不关心。德·夏吕斯先生的漠不关心是彻头彻尾的。然而,自从他只当一名旁观者之时起,一切都应使他成为亲德派,从此他虽然生活在法国,却不是真正的法国人。他十分灵敏,但在任何国家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傻瓜;毫无疑问,他要是生活在德国,愚蠢而热情地捍卫一种非正义事业的德国傻瓜们并不会使他们生气;但是,他生活在法国,愚蠢而热情地捍卫一种正义事业的法国傻瓜们却使他生气。【创建和谐家园】的推理方式,即使服务于凛然大义,对缺乏【创建和谐家园】的人来说也决非无可辩驳。德·夏吕斯先生灵敏地指出爱国者们每一个错误的推理。充分的理由以及对成功确信无疑,使一个傻瓜感到满意,却会使你特别恼火。德·夏吕斯先生恼火是因为人们对胜利抱乐观主义,这些人不象他那样了解德国及其力量,每个月都认为德国会在下个月被打垮,一年以后,他们仍然相信新的预测,仿佛他们未曾以同样的自信作出同样错误的预测,不过他们已经忘掉那些预测,如果有人对他们提起此事,他们就说情况并不相同。

      最后,德·夏吕斯先生富有同情心,他想到战败者就感到难受,他总是站在弱者一边,他不看报上的司法专栏,原因是他不想使自己因死囚焦急不安和无法杀死法官、刽子手以及高兴地看到“正义已经伸张”的人群而感到难受。不管怎样,他确信法国不可能再被打败,然而,他也知道德国人正受饥荒之苦,总有一天会被迫俯首投降。这一想法使他感到更加难受,原因是他生活在法国。他对德国的回忆不管怎么说已经遥远,而那些以一种使他感到不快的高兴谈论德国被打垮的法国人,是一些缺点为他熟知、面目令人讨厌的人们。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同情的是自己不认识的人们,是自己想象中的人们,而不是在我们身旁、在日常生活中十分熟悉的人们,除非那些人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同他们血肉相连;爱国主义创造了这一奇迹,人们拥护自己的国家,犹如人们在爱情纠葛中拥护自己一样。因此,对于德·夏吕斯先生来说,战争是一种特别能产生仇恨的作物,在他身上,这些仇恨只在片刻中产生,持续的时间也很短,但在这段时间里,他会做出各种粗暴的事情。他在读报时看到了专栏作者的胜利神色,他们每天报道德国已被打败,是“走投无路、束手无策的野兽,”,而千真万确的事实却恰恰相反,他们这种愉快而又残酷的胡说八道,使他勃然大怒。在当时,报上的部分文章是由一些名人撰写的,他们在报上找到了“重新服役”的一种方式,例如布里肖和诺布瓦这样的人,还有莫雷尔和勒格朗丹。德·夏吕斯先生渴望见到这些人,并对他们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他一直对性方面的恶习特别了解,知道某些人有这种恶习,而这些人以为他们这种恶习不为人知,就热衷于揭露“肉食帝国”的君主们和瓦格纳等人有这种恶习。他渴望当面见到他们,当众揭出他们的丑事,让那些侮辱一个战败者的人名声扫地、气急败坏。

      其实,德·夏吕斯先生当亲德派还有更加特殊的理由。其中之一是他作为社交界人士,曾长期生活在社交界人士、令人尊敬的人们和重视荣誉的人们中间,这些人决不会同一个坏蛋握手:他知道他们敏感而又冷酷,知道他们把一个男人赶出一个圈子或者拒绝和一个男人决斗时,对他的眼泪会无动于衷,即使他们这种“道德上干净”的行动会使害群之马的母亲死去也在所不惜。虽然他十分欣赏英国,欣赏英国参战的美妙方式,他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这个无可指摘、不会撒谎、不让小麦和牛奶运入德国的英国,有点象由重视荣誉的人、公认的证人和决斗中的裁判组成的民族;同时他又知道,一些有恶习的人,一些坏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某些人物,可能更好些,因此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作者把这些人比作德国人,靠欺骗和诡计不能预见到一颗善良的心,而德国人看来也没有表现出这种善心。

      德·夏吕斯先生的亲德还有最后一个特点:通过一种十分奇怪的反应,他亲德的原因是他的“夏吕斯主义”。他认为德国人十分丑陋,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同他的血缘有点过于接近;他狂热地迷恋摩洛哥人,但特别迷恋盎格鲁-撒克逊人,把他们看作菲迪阿斯①的活雕象。然而,他身上的乐趣带有某种残酷的想法,我当时还不知道这种想法的全部力量:他喜欢的男人在他看来犹如美妙的刽子手。他要是表示反对德国人,就会感到自己采取了一种只有在肉体上得到【创建和谐家园】时才会采取的行动,就是说违背他可怜的本性,也就是为了让恶引诱和压倒贞洁的丑陋而充满【创建和谐家园】。在谋杀拉斯普丁②时仍是如此,人们看到谋发杀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夜宵中,俄国色彩的印记又这么深,感到十分意外(如果公众了解到所有这些事情中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得十分清楚的细节,这种印象还会深刻得多),因为生活使我们非常失望,使我们最终认为,文学同生活毫无关系,并使我们极其惊讶地看到,书藉向我们指出的那些珍贵思想,无偿而又自然地展现在日常生活之中,没有损坏的危险,例如一顿夜宵、一次谋杀这类俄国事件,有着某种俄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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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菲迪阿斯(活动时期约公元前490—前430),希腊雅典雕刻家,成名作是雅典卫城的三座雅典娜纪念象和奥林匹亚宙斯神庙的巨大宙斯坐象,是理想主义的古典风格的创始人。

      ②拉斯普丁(1864f1865—1916),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宠臣,以具有治病的非凡本领闻名,1916年12月底,他在尤苏波夫亲王家吃子夜茶时被毒死。

      战争无限期地持续下去,有些人曾在好几年前根据可靠消息宣布和平谈判业已开始,并列举了和约的条款,现在这些人同你交谈时,不会耗费精神请你原谅他们不确实的消息。他们已经忘掉那些消息,并准备真心实意地传播另一些消息,这些消息他们将会同样迅速地忘掉。在这个时代,哥达式轰炸机经常来进行轰炸,所以空中一直有法国飞机警惕而响亮的嗡嗡声。但有时会听到警报声,犹如女武神①——这是战争爆发以来唯一能听到的德国音乐——的刺耳呼唤,直至消防队员宣布警报解除为止,而在他们身边,军号声犹如一个看不见的调皮男孩,定时评论好的消息,并高兴地叫得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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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女武神》是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四联剧之一。

      德·夏吕斯先生惊奇地看到,象布里肖这样的人在战前是军国主义者,主要指责法国不够军国主义,这时不满足于指责德国过于军国主义,甚至指责它过于欣赏军队。只要是涉及减慢反德战争的步伐,他们一定会改变看法,并用正当的理由谴责和平主义者。但是,譬如说布里肖,虽然视力不佳,还是答应去作讲座,对中立出版社出版的某些作品进行分析。他赞扬一位瑞典作家的长篇小说,小说嘲笑两个孩子看到一条龙后作了象征性的赞赏而倒下,并把他们看作军国主义的种子。这种嘲笑使德·夏吕斯先生感到不快还有其他原因,因为他认为龙可能是某种十分美的东西。但是,他尤其不能理解布里肖的赞扬,如果说赞扬不是针对这本男爵没有读过的书,至少是针对它的思想,这种思想和布里肖战前的思想大相径庭。当时,一个军人的所作所为都是好的,即使是德·布瓦德弗尔将军的不法行为,迪·巴蒂·德·克拉姆上校的男扮女装和阴谋诡计,亨利中校的伪造文书也不例外。这是何种异乎寻常的大转变(这种转变实际上只是军国主义者同一种十分高尚的热情的另一侧面,在反对德雷福斯时,它必须是爱国主义热情,因为德雷福斯主义的倾向是反军国主义,现在它反对的是超军国主义的日耳曼,所以就几乎变成反军国主义的了)?只见布里肖大声说道:“哦,这场面令人赞叹不已,值得引起这一充满暴行的世纪中的青年注意,因为他们只知道崇拜暴力:龙!我们可以认为,这将是一代人的大兵生活,这代人是在对这些暴力表现的崇拜中培养出来的。”因此,斯比特莱①想用这种大转变来和军刀高于一切的丑恶思想进行对照,就象征性地把这个人物独自一人放逐到树林深处,对这个被他称之为疯狂的大学生的爱幻想的人物进行嘲笑和中伤,而作者却用动人的方式使这个人物成为温柔的化身,但可惜的是温柔已经过时,我们可以说,如果老神灵的残酷统治不被推翻,和平时期的美妙温柔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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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比特莱(1845—1924),瑞士德语诗人、小说家,赞成英法协约,龙和疯狂的大学生引自他的中篇小说《少女的仇敌》(1907)。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7)

      “瞧,”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您是了解戈达尔和康布尔梅的。我每次看到他们,他们就对我说德国特别缺乏直觉。我们之间说说,您是否认为他们过去对直觉十分关心,他们现在又是否能表现出这种关心?不过您要相信,我不会夸大其词。当谈到最伟大的德国人,谈到尼采、哥德时,您将会听到戈达尔说:‘带有条顿民族的典型特点,即通常缺乏直觉’。当然,在战争中有些事使我更为难过,但您得承认,这叫人难以忍受。诺布瓦比较敏锐,这点我承认,虽说他从战争开始起就不断出错。但是,那些文章煽动全世界的狂热,是什么意思?亲爱的先生,对布里肖的才能,您同我一样清楚,但我很喜欢他这个人,即使在教会分裂之后也是如此,教会分裂使我同他所属的小教派分离,我见到他的次数也因此而大大减少。尽管如此,我对这位中学教师有某种敬意,他能说会道,受过很好的教育,另外在他这样年纪,工资又这样低,因为几年以来他的工资降低得十分明显,他象自己所说的那样,重新开始‘服役’,这是十分令人感动的。但话要说回来,良好的愿望是一回事,才能是另一回事,而布里肖从未有过才能。我承认自己同他一样,对目前战争的某些伟大之处表示赞赏。但一个象布里肖那样盲目崇拜古代文化的人,不去讽刺挖苦认为工人家庭和煤矿比历史上的一切宫殿更有诗意的左拉,或是把犹德罗捧得高于荷马、把华托捧得高于拉斐尔的龚古尔,而是不断对我们重复说,温泉关①乃至奥斯特利茨都不能和沃夸②相提并论,这至少有点奇怪。再说这一次,曾【创建和谐家园】过文艺现代主义者的公众,现在却追随战争现代主义者,因为这样的思想方法是一种时髦,另外还因为缺乏才智的人们不是被美所压倒,而是被行动的巨大规模所压倒。人们从此把clolssal(巨大的)中的c写成k,而实际上,人们膜拜的东西也确实巨大。说到布里肖③您是否见到过莫雷尔?有人对我说他想见我。只要他跨出第一步就行了,我年纪最大,这一步不应该由我来走。”

      不幸的是就在第二天——我们先说这件事——德·夏吕斯先生在街上面对面地碰到莫雷尔。莫雷尔为了让他挽留自己,就挽着他的手,对他讲述多少有点真实的故事。德·夏吕斯先生果然听得十分高兴,想让莫雷尔当天晚上留在自己身边,不要离开,但在这时,莫雷尔看到一位朋友,就向德·夏吕斯先生告辞,而德·夏吕斯先生想用威胁来留住莫雷尔,当然这种威胁是不会付诸实施的,他对莫雷尔说:“你要当心,我会报复的”,莫雷尔则笑着走了,一面拍拍那位感到惊奇的朋友的脖子,并搂住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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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温泉关是希腊中部东海岸卡利兹罗蒙山和马利亚科斯湾之间的狭窄通道。公元前480年8月,希腊人和波斯人在此进行激战。希腊军队在关口狙击南下的波斯军达三天之久,但波斯人绕过山间的另一个关口,从侧面进攻,结果取得胜利。

      ②沃夸是法国默兹省的市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多次发生激战。

      ③布里肖是夏吕斯和莫雷尔决裂的见证。

      德·夏吕斯先生对我说的那些关于莫雷尔的话,也许可以证明,爱情——男爵的爱情必须经久不变——会使人(在变得极其富有想象力、极为敏感的同时)变得极其轻信、毫无自尊。但是,德·夏吕斯先生补充道:“这个小伙子迷上了女人,心里想的就是这个”,他说的这句话比他心里想的还要实际。他说这话是出于自尊,出于爱情,以便使别人都能认为,莫雷尔对他爱恋之后,从未有过其他同类的爱恋。当然,我对他的话全然不信,因为我曾看到莫雷尔为了五十法郎而同盖尔芒特亲王过夜,德·夏吕斯先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看到德·夏吕斯先生走过时,如果说坐在咖啡馆露天座上的莫雷尔(除了在有些日子,他出于忏悔的需要,故意遇到男爵,以便有机会对男爵伤心地说:“唔!对不起!我承认我过去对您态度恶劣”)同那帮朋友一起低声叫喊,对男爵指指点点,并发出那种用来嘲笑老同性恋的格格笑声,我确信这是为了掩盖他的把戏;这些公开的揭发者要是被男爵单独找去谈,都会去做男爵要求他们做的一切。我弄错了。如果说一种独特的感情曾使象圣卢那样最厌恶此行的人们【创建和谐家园】倒错——这在一切阶级中都是如此——一种相反的感情则促使惯于此行的人们不去做这种事。某些人的转变是由于后来对信仰的宗教有所顾忌,在发生某些丑闻时思想上受到震动,或是害怕染上那些并不存在的疾病,一些往往是门房或随身男仆的亲戚真心实意地使他们相信有这些疾病,而一些嫉妒的男情人则假心假意地使他们相信这点,并认为可以用这种方法来独占一个小伙子,而实际上他们已经使这个小伙子脱离自己和他人。因此,巴尔贝克过去的电梯司机再也不会为金银财物而接受这种建议,现在他们认为,这种建议如同敌人提出来的一样严重。至于莫雷尔,他毫无例外地拒绝所有人——德·夏吕斯先生曾背着他说出这种拒绝的真相,这既为他的幻想辩解,又将他们的希望摧毁——是由于他在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年之后,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同他住在一起又比他厉害,把他管得百依百顺。过去,德·夏吕斯先生给了莫雷尔很多钱,莫雷尔可以为五十法郎同盖尔芒特亲王过夜,现在莫雷尔决不会接受同一个人或其他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即使给他五十法郎也不会接受。他的“女人”给他灌输的如果不是荣誉和无私,就是人的某种自重,这种自重并不排斥假充好汉和炫耀自己,如果有人要把世界上所有的钱都送给他,只要附加某些条件,他就会不屑一顾。这样,各种不同的心理规律的作用得到了协调,以便调整人类繁荣的一切因素,这些因素能从一个方面或另一个方面,即用过剩或不足的方法,导致人类毁灭。花卉也是如此,达尔文阐明的同一种适度调整着授粉的方式,同时又使其依次互相对照。

      “再说,这是件奇怪的事情,”德·夏吕斯先生用他有时使用的刺耳尖嗓音低声说道。“有些人喝着美妙的鸡尾酒,样子整天都是乐呵呵的,我听到这些人说,他们无法活到战争结束,他们的心脏将会受不了,说他们现在不能去想其他事情,他们将会突然死去。最奇怪的是这种事确实在发生。这真有意思!这是不是饮食问题?是不是因为他们现在只能吃烹调粗糙的食物,或是因为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热情,去从事那些徒劳无益、但完全改变他们过去的饮食制度的工作?不管怎样,我记下了数目惊人的奇特早夭,这种早夭至少是符合死者意愿的。我记不得我对您说了什么,是说诺布瓦欣赏这场战争,而且又是用如此奇特的方式来谈论这场战争。首先,您是否发现新的表达方式充斥其中?这些表达方式因每天使用——因为诺布瓦确实不知疲倦,我看是我婶母维尔巴里西斯的去世使他恢复了青春——而最终变成陈词滥调,并立即被其他陈词滥调所代替。过去,我记得您把记载那些出现、保存、然后消失的言语表达法作为消遣:‘玩火者必自焚’;‘任凭群犬乱吠,商队依然前进’;‘路易男爵①说:你出好的政策,我就能搞好财政’;‘这里有些迹象,虽不能看得过于严重,但也要认真对待’;‘为普鲁士国王而工作’(这种说法倒是死而复生,这点十分可靠)。唉,可惜的是从此之后,我看到多少说法销声匿迹!我们曾说过‘破纸片’,‘食肉帝国’,‘旨在屠杀手无寸铁的妇女和儿童的出色文化’,‘正如日本人所说,胜利属于能比别人多忍受一刻钟痛苦的人’,‘日耳曼-土兰人’,‘科学的野蛮’,‘用劳埃德·乔治先生有力的话来说,如果我们想赢得战争’,这种话不知其数,还有‘部队的锐气’,‘部队的胆量’。出色的诺布瓦连句法也因战争而发生深刻的变化,就象面包的生产或运输的速度一样。这位出色的人物一心想把自己的愿望说成即将实现的事实,却又不敢使用纯粹的将来时,怕这种将来时会同发生的事件互相矛盾,就采用动词savoir来作为这种时态的标志②,这点您是否发现?”我对德·夏吕斯先生承认,我不大清楚他这番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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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路易男爵(1755—1837)曾任路易十八和路易—菲利浦的财政大臣。他的这个名句也许并不可靠,由基佐在《回忆录》(1858)中援引。

      ②指使用动词savoir(会,可能)的条件式来代替简单将来时。

      我必须在此指出,盖尔芒特公爵完全不同意他弟弟的悲观主义。其次,他亲英的程度和德·夏吕斯先生反英的程度相同。最后,他把加约先生①枪毙一千次才能解恨。当他弟弟要他拿出加约先生叛国的证据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说,如果只能给那些在一张声称“我叛国”的纸上签名画押的人定罪,叛国罪就永远得不到惩罚。但是,我在没有机会重提此事的情况下也将会指出,两年以后,具有最纯粹的反加约主义的盖尔芒特公爵遇到了一位英国军事专员及其妻子,并同这对学问渊博的夫妇交了朋友,就象在德雷福斯案件时期同三位可爱的夫人交上朋友一样。从第一天起,在谈到加约时,他就感到极为惊讶,因为他认为加约肯定会被判罪,其罪行是不容置疑的,而这对有学问而又可爱的夫妇则说:“但是他也许会被宣告无罪,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给他定罪。”德·盖尔芝特先生试图援引别人的话,指出德·诺布瓦先生在证人陈述时曾看着吓得发呆的加约说:“您是法国的乔利蒂②,对,加约先生,您是法国的乔利蒂。”但这对有学问而又可爱的夫妇只是微微一笑,把德·诺布瓦先生当作笑柄,并列举他年老糊涂的证据,最后说他“在吓得发呆的加约先生面前”说这番话是在《费加罗报》上登的,实际上加约先生也许只是在冷嘲热讽。德·盖尔芒特先生立刻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把这个变化归功于一个英国女人的影响,也并非异乎寻常,这就象在一九一九年,当英国人把德国人称为匈奴并要求严惩战犯的时候,就已预卜先知这一变化一样。这时,英国人的看法也已发生变化,他们赞成的任何决定,都会使法国感到伤心,都会助德国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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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瑟夫·加约(1863—1944)由于首创征收直接税(1906—1909),所以在富裕的阶层中树敌甚多。他曾同德国谈判摩洛哥问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怀疑通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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