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首页 小说列表 排行榜 搜索

    《追忆似水年华》-第82页

  • 第1页
  • 上一页
  • 下一页

    温馨提醒:系统正在全面升级。您可以访问最新站点。谢谢!

      傍晚我独个儿步出旅馆,在这座迷人的城市里徜徉,有时置身于一些我未到过的街区,好象《一千零一夜》中的某个人物。在我信步漫游的路上,常常会发现一个我不知其名的宽阔广场,没有一个游客也没有一本旅游指南向我提到过它。我进入纵横交错的小街织成的网络。高高的喇叭口形的烟突被夕阳抹上了无比鲜艳的玫瑰色和明亮夺目的红色,于是屋顶上成了一个百花盛开的花园,花的颜色是那么富于层次,你会以为是代尔夫特或哈勒姆①的某个郁金香花迷的花园搬到了威尼斯城的上空。此外,这里的房屋挨得十分近,因而每个窗口都好象一个画框,框中是一个厨娘在胡思乱想,眼睛从窗口向外望着,或是一个少女坐着,正让一个老妇梳理头发,老妇的脸隐在暗处,但可以依稀辨出那是一张巫婆的脸,——一座座简陋而静寂的房舍在狭窄的街道旁紧挨着,一眼望去如同一百幅荷兰油画并排陈列在那儿展览。那些街道一条挤一条,象齿槽似地将环礁湖与运河之间的那块威尼斯横七竖八切成无数块,仿佛这块城区已在这些数不清的纤细而精微的模子里凝结了。突然,在一条小街的尽头,凝固的物质里有一处仿佛发生了膨胀。原来是一个宽阔华美的广场伸展在我面前,广场四周耸立着赏心悦目的宫殿,月光在广场上撒下一片苍白的清辉,我真没想到在这样稠密的街道网里,还能有地方摆下那么大一个广场。这是一个建筑群,若是在别的城市,各条街道往往都通向这样的建筑群,好把人们引向那里,或向人们指明它的所在。但是在威尼斯,它好象故意藏在小街纵横交织的网里,犹如东方童话里的宫殿,某个人物夜里被人领到宫殿里,天亮前又被送回来,他后来再也找不到这个神奇的处所,最后还以为这不过是他梦中去过的地方。

      --------

      ①代尔夫特和哈勒姆,荷兰的两个城市,荷兰是郁金香之国。

      第二天我去寻找我夜间发现的美丽广场,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它们都很相似,但没有一条能给我提供一点有关那个广场的情况,只有使我更加晕头转向。有几次我以为认出了一个什么标记,便估计那个美丽而偏远的广场,那个被幽禁的、孤寂的广场很快就会出现在我眼前。这时某个鬼精灵变成的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小街,引得我身不由己地往回走。不久我突然发现自己重新被带回到了大运河。而由于对现实的回忆与对梦境的回忆之间没有多大的区别,到后来我不禁自问,是否在我的睡梦中,在一块幽暗的威尼斯的凝固体里产生了一个奇异的浮动面,它给久久沉思的月光奉献上一个宽阔的、被迷人的宫殿所环绕的广场。

      但是在威尼斯,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女人比不愿永远失去某些广场更能使我的心情始终处于骚动不安的状态,到了我母亲决定离开威尼斯的那天傍晚,那时我们的行装已经由小船运往车站,我突然在旅馆准备接待的外国旅客登记簿上看到:“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及其随从”,这时我的骚动不安达到了狂躁的程度。一想到我和母亲这一走我将错过多少享受肉体欢愉的佳辰良宵,我体内处于慢性病状态的欲望立即上升为一种情感,欲望被一种忧郁和迷惘的心情所淹没;我向母亲提出推迟几天再走;母亲好象一分钟也不愿意考虑我的请求,甚至根本不把它当回事,我的神经已被威尼斯的春天【创建和谐家园】得很兴奋,因而母亲的神情一下子唤醒了在我神经里存在已久的反抗欲,那就是【创建和谐家园】我臆想中父母策划来对付我的阴谋,他们总以为我最终不得不服从,过去正是这种抗争的决心驱使我把自己的意志粗暴地强加给我最爱的人,哪怕在成功地迫使他们让步以后我仍旧按他们的意愿行事。于是我对母亲说我不走了,而她呢,以为做出不把我的话当真的样子是巧妙的办法,因此她甚至不予回答。我说她马上就会看到这是不是真的。这时看门人拿来三封信,两封是母亲的,一封是我的,我把信放进皮夹,和其它信混在一起,连信封都没看一眼。待到母亲动身去车站,后面跟着我所有的物件时,我则命人拿了一杯饮料到平台上去,我在平台上坐定,面对着运河,看着落日西沉,而停泊在旅馆对面的一条船上一位乐师正弹唱着“solemio①”。

      --------

      ①意大利文:“我的太阳”。

      太阳继续落下去。母亲现在离车站大概不会很远了。她很快就会不在这儿了,而我将孤身一人留在威尼斯,孤身一人为惹得母亲伤心而难过,却没有她在身旁抚慰我。开车的时刻越来越近,我的无可挽回的孤寂也即将来临,我甚至觉得我已经开始尝味这彻底的孤寂了。确实我感到孤独,周围的事物变得陌生了,我已没有足够的平静去摆脱心脏的猛烈跳动,去给周围的事物注入一点安定。我面前的这座城市已不再是威尼斯。它的特点,它的名字对于我如同骗人的虚构,我再没有勇气把这些虚构刻印在石头上了。宫殿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个个建筑物和一大堆与其它石头没有什么不同的大理石,水也只不过是氮氢化合物①,一种永恒的、没有灵性的物质,威尼斯存在以前就有,威尼斯以外的地方也有,它不知总督和透纳②为何人。然而这个普普通通的地方又很奇特,它象这样一种地方,你刚到那儿,它还不认识你,你走了它也已经把你忘掉。我再不能向它吐露任何心事,再不能在它身上寄托自己的任何思想与情愫,它使我收缩成一团,我现在只不过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心,是一种正忧虑地关注着“solemio”如何展开的注意力。我徒然拼命把我的思想放在里亚托桥那独特的优美曲线上,然而在我眼里它仍是如此明显地平庸,不仅不是一件上乘之作,而且与我从前对它的评价毫无关系,就象一个演员,虽然戴着金色假发,穿着黑色衣服,但我们知道他实质上不是哈姆雷特。与宫殿的情况一样,大运河,里亚托桥一旦剥去了构成它们个性特征的那层思想外衣,就化为一堆普通的物质材料。但同时这极其平常的地方又似乎并不那么遥远。比如在军舰修造厂的锚地,由于纬度这一科学因素,事物就有一种特别之处,它们即使表面上与我们国家的东西一模一样,但总让人觉得陌生,终归是流落在异域的东西;那水天相接之处离我很近,我只需乘一小时船就能到达,但我感到这段地平线的弧度与法国的完全不一样,它本来很遥远,只是通过旅行的妙法才突然离我很近,但它只能使我更深地体会到我是远在他乡;因而看着那既微不足道又遥远的军舰修造厂锚地,我心中充满了一种厌恶而又惊恐的复杂感情,我第一次体验这种感情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一天我陪妈妈去德里尼温泉浴场,这是个怪诞的地方,水色幽暗,不见天空和阳光,四周是一个个小房间,在这儿你感到自己与看不见的挤满人体的深水相通,我曾纳闷地想,用一些木板房遮住不让人从街上看到的深水处是否就是由此处开始的并把极地包括在内的冰洋的入口,这狭窄的空间是否是极地冰洋可通行的部分;眼前的景色显得寥寂,不真实、冷漠,我对它已没有好感,这儿即将剩下我孤单一人,“solemio”的歌声悠悠升起,仿佛在哀叹我原先认识的威尼斯,又仿佛在以我的不幸证明那个威尼斯已不存在。毫无疑问,如果我还想赶上母亲,和她一起乘火车,我就应该停止听下去;我就应该立即下决心动身,一秒钟也不再耽搁。然而这正是我做不到的事;我仍旧一动不动地呆着,不仅站不起身来,而且连下决心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为了避免考虑下这个决心,我的思想整个儿在关心solemio如何一句接一句的展开,并且跟着歌者默唱,预料下一句即将高昂起来,并跟着它高上去,再跟着它低下来。毫无疑问,我对这支听过上百遍的无关紧要的歌根本不感兴趣。我这样认真地象完成一项义务似地把它从头听到尾并不使任何人高兴甚至也不使我自己高兴。再说,我预告就知道的那些歌词里,没有一句能给我提供我所需要的那个决定;不仅如此,每个歌句,在轮到唱它的时候,还成了我有效地作出这一决定的障碍,或者更确切地说,它迫使我作出相反的决定,亦即留下不走的决定,因为它使我让时间分分秒秒地溜过去,因此我此时听唱solemio这件事本身不仅毫无乐趣可言,而且还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甚至是绝望的悲伤。我清楚地感到,由于我呆在那儿不动,实际上我作出的决定是留下不走;对自己说“我不走了”这种直截了当的形式是不可能的,而另一种形式:“我再听一句solemio”却是可能的,然而这另一种形式也更痛苦千百倍,因为这一转义语的实际意义我并非不知道,我在对自己说“归根到底我不过是再多听一句罢了”的同时,我知道这就意味着:“我将一个人留在威尼斯。”也许正是这种象使人麻木的寒冷一样的悲伤构成了这支歌的魅力,那种绝望而又慑服人的魅力。歌者的声音用几乎是肌肉的力量和炫耀掷出的每一个音符都是对我的当胸一击。当一个句子在低音处唱完,乐曲似乎已经结束时,唱歌的人还不满足,又由高音处重新开始,好象他需要再一次宣告我的孤独和绝望。而我出于关注他的歌这一愚蠢的礼貌,对自己说:“我现在还下不了决心;先要把高音这一句再默唱一遍。”然而这个歌句却在扩大我的孤独,它在我的孤独中落下并使我的孤独随着分分秒秒的过去而愈来愈完整,不久将无可挽回。

      --------

      ①应该是氢氧化合物,可能是作者的笔误。

      ②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和木刻家。

      母亲离车站大概已经不远。很快她就不在这儿了。伸展在我面前的已经是我孤零零留在那里没有母亲相伴的威尼斯。这座城市不仅已不再包含我母亲,而且由于我再没有足够的宁静让我的思想停止在我面前的景物上,这些景物实际上也已不包含我的任何一部分;更有甚者,它们已不再是威尼斯;就仿佛是我一个人给宫殿的石头和运河的水注入了灵魂似的。

      我就这样木然呆坐着,意志涣散,表面上不知何去何从;其实这时我们的决心无疑业已下定:我们的朋友往往能预料到这个决定。但我们自己看不到,否则我们可以免受多少痛苦呵。

      终于,从比人们预言彗星升起的地方还更难以捉摸的神秘深处,——幸亏根深蒂固的习惯有一种想象不到的自卫力量,幸亏人体内蕴藏着储备的能量,在突然冲动下习惯会在最后时刻把它们投入激战,——突然涌出了我的行动:我拔腿飞跑,到达车站时火车门都已关闭,不过我还来得及找到母亲,她正急得满脸通红,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她以为我不会来了。“你知道,”她说,“你去世的外祖母生前常说:‘真奇怪,这孩子,没有比他更让人受不了也没有比他更讨喜的人了。’”在火车行进的路线上,我们看到帕多瓦然后是维罗内迎着火车扑过来,几乎是一己的山丘,因为它们不走,它们将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母亲并不急着看那两封仅仅拆开的信,并且尽力让我也不马上抽出皮夹,从里面拿门房交给我的那封信。她总怕我觉得旅途太长、太累人,所以尽量晚一点打开装着煮鸡蛋的盒子,尽量晚一点递给我报纸和拆开她没告诉我她买了的那包书,好让我在旅途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有事可干。我先看看母亲,她正带着惊奇的表情读那封信,尔后她抬起头,目光象是轮流停在一些彼此不同的、互不相容的往事上,而她无法使它们接近。与此同时,我在我那封信的信封上认出了希尔贝特的笔迹,我拆开信。希尔贝特向我宣布她将和罗贝尔·德·圣卢结婚。她说有关此事她曾往威尼斯给我发了个电报,但没收到回电。我记起有人对我说过威尼斯电报局的服务如何之差。我从未收到过她的电报。她也许会不相信。突然我感到原先以回忆的形式存放在我头脑里的一件事实离开了它的位置,并让另一件事实取代了它。我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我以为是阿尔贝蒂娜发来的电报,原来是希尔贝特发来的。希尔贝特的笔迹有一个相当做作的特点,就是当她写一行字时,喜欢把字母t的一横写到上一行去,好象给上一行的字画上加重线,或是把字母i上的那一点写到上一行去,好象把上一行的句子断开,同时又把上一行字母的下伸笔划和曲线插到下一行字中间,因此电报局职员把上一行的s或y的拐弯加在gilberte的末尾读成ine是很自然是事。gilberte一字中i上的一点升到上一行成了省略号。至于g则象哥特字体的a。除此以外再有两三个字没看清,一些字搅在另一些字里(我也曾觉得某些字费解),这就足够说明我的谬误的细节了,甚至无需这么多因素。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尤其是一个先入为主的人,在认定一封信是某个人写来的以后能读一个词里的几个字母,一个句子里的几个词呢?他一面读一面猜,外加创造;一切都始于最初的错误,其后的错误(不仅在读信和电报时,不仅在作任何阅读时)不管在持不同出发点的人看来显得多么荒诞不经,其实都是合乎情理的。我们固执而诚心诚意相信的事,乃至最终的结论,大部分都是如此,都是一开始就把前提弄错了。

      “噢!真是闻所未闻,”母亲对我说,“您瞧,人到我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可惊讶的了,可是我还是要向你肯定,没有什么比这封信向我宣布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你听好,”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么令人吃惊,也及不上这封信告诉我的消息。这是件婚事。罗贝尔·德·圣卢娶希尔贝特·斯万。”——“哦!”母亲说,“那么另一封信,我还没拆开的那一封要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件事,我认出你朋友的笔迹了。”于是母亲略带激动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丧母以后,不管是多么细小的事,只要关系到也有痛苦、也有回忆、也失去过亲人的人,对她来说都具有一点使人激动的意味。因此母亲对我微笑并柔声说话,好似深怕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件婚事就会看不出它在斯万的女儿和遗孀心里,在准备与儿子分开生活的罗贝尔的母亲心里所能引起的忧伤感觉,而且由于这些人待我好,母亲还出于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那份感触加在这忧伤里。“我说对了吧,你不会遇到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了。”我说。——“嗯,不对!”她轻声回答说,“我手里的消息才是最离奇的,我不说是最伟大的、最渺小的,因为塞维尼夫人的这句话被所有只知道她这句话的人引用过,让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零’一样。我们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滥的这句话呢。这封信告诉我小康布尔梅结婚的事。”——“哦!”我冷淡地说,“跟谁?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经使这桩婚事无任何轰动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为轰动事件。”——“未婚妻是谁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诉你就没价值了,来,猜猜看,”母亲说,她见我们还没到都灵,便想留点事给我做做,象俗话所说,留个梨到口渴时吃。“我怎么猜得到呢?是不是和一个门第显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满意,那准保是门体面的婚姻。”——“勒格朗丹是否满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人说康布尔梅夫人满心欢喜。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这称为体面的婚姻。我呢,我觉得这有点象国王娶牧羊女那个时代的事,何况这个牧羊女还够不上牧羊女,话说回来,人倒是挺可爱的。要是你外祖母还活着,这桩婚事会叫她大吃一惊,但不会使她不高兴。”——“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是德·奥洛龙小姐。”——“依我看,够气派的,一点不是什么牧羊女,不过我不明白是哪个奥洛龙,奥洛龙是盖尔芒特家族过去的一个封号。”——“正是,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在收养絮比安的侄女时把这个封号给了她。就是她嫁给小康布尔梅。”——“絮比安的侄女!这不可能!”——“这是对好品德的报偿,是乔治·桑夫人的小说结局式的婚姻。”母亲说。而我却想:“这是对道德败坏的惩罚,是巴尔扎克小说结局式的婚姻。”“说到底,”我对母亲说,“仔细想想,这是挺自然的事。从此康布尔梅一家就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里扎根了,以前他们可不敢奢望能挤进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说,姑娘被德·夏吕斯先生收为养女后就会有很多钱,这对已经倾家荡产的康布尔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终究是一个被他们视为王亲的人的养女,而且据康布尔梅家的人说,她很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说,私生女。和一个可以说是王室的私生子结婚,这在法国和外国的贵族眼里一直是一种高攀。甚至不用追溯到离我们很远的吕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记得吗,罗贝尔的朋友和那个姑娘结婚的事,这门亲事唯一的社会原因就是人们猜测,不知有根据没根据,那姑娘是某位国君的私生女。”我的母亲尽管保持着贡布雷社会等级观念,按照这种观念,外祖母本应对这门亲事感到气愤,但由于她特别想显示她母亲了不起的判断力,所以她补充说:“何况姑娘人品极好,你亲爱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也不会批评小康布尔梅所作的选择。你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进裁缝铺让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缝一下,后来她是如何盛赞这位姑娘高雅脱俗的吗?当时这位姑娘还是个孩子。现在她虽然大大超过了结婚年龄,是个老姑娘,但她长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早就认为裁缝的侄子比德·盖尔芒特公爵更‘贵族’。”但称颂外祖母还不够,我母亲还必须感到,为外祖母着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这样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后的痛苦似的,而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无上的目标。“不过,你想,”我母亲对我说,“毕竟斯万老先生——你没见过他,这倒是真的——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孙或曾外孙女的血管里,那个把‘您好,先生’说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妈的血和德·吉斯公爵的血会流在一起呢!”——“可是,妈妈,这事远比你说的更令人吃惊。斯万老先生一家是很体面的人,凭他们的儿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儿希尔贝特本来可以结一门很好的亲事。可是现在一切得从头开始,因为他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噢,名声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可能太狠了点,我始终没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蜚语。”——“当然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点……家庭情况。”母亲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说:“一个你父亲绝对不允许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儿,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结婚!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你父亲开始也不允许我去看她,因为觉得她所属的阶层对于我来说太显赫。”接着又说:“勒格朗丹过去那么怕把我们引荐给康布尔梅夫人,因为他觉得我们不够气派,而现在这位夫人的儿子要娶一个只敢从后楼梯进我们家门的人的侄女!……毕竟你外祖母是对的,你记得吗,她在世时常说豪门贵族做的事有的会让小市民看不惯,还说玛丽—阿梅丽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给破坏了,因为王后主动接近孔代亲王的情妇,为的是让她叫亲王立一份有利于奥马尔公爵的遗嘱。再有,几百年来,格拉蒙家族的小姐们,这些真正的圣女,为了纪念一位先祖与亨利四世的私情,竟一直用戈里桑德这个姓,你外祖母对此也很反感,你记得吗?这类事情在资产阶级家庭也可能发生,不过他们隐病得更严密。你以为你去世的外祖母会觉得这事有趣吗!”母亲忧郁地说,因为,外祖母被令人遗憾地排除在外再也体验不到的那些快乐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乐,诸如一则消息、一出戏,甚至哪怕是一种“模仿”,都会使她觉得津津有味。“你以为她会为此大吃一惊吗!我敢肯定这类婚事会使她反感,会使她不好受,我认为她不知道反倒好些。”母亲又说。因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爱这么想:外祖母对此会有完全独特的感受,这种感受来自她那美好而又与众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遇到任何过去预料不到的伤心事,比如我们家的世交中有谁倒霉或破产,或是发生了什么公共灾难、流行病、战争、革命,母亲便对自己说外祖母没看到这些事也许倒好些,否则她会太难过,也许会受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谈到的这类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坏心眼的人会喜孜孜地猜想,他们不喜欢的人所受的个中之苦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深,而我母亲的心理活动却与这些人相反,她出于对外祖母的亲情,不能容许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临到她头上。她把外祖母想象成不受任何不该发生的坏事伤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归根结蒂也许是件好事,免得这个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现代社会的丑恶现象。乐观主义是往昔的哲学。在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我们只了解已经发生的事,因而我们把这些事造成的恶果看成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它们不得不同时带来的微小好处归功于这些事件,以为没有这些事件也就不会有这些好处。与此同时母亲还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这些消息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而同时又认为我们这些不如外祖母有头脑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亲先对我说,“你外祖母要是还活着会多么吃惊!”我感觉到母亲为不能把这事告诉她而伤心,为外祖母不能知道这件事而遗憾,此外,她觉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给当今带来了一些外祖母想象不到的事情,结果回过头来看,外祖母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对人和对社会的认识成了错误的或者不全面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结婚的事,其性质足以改变外祖母所有的总体观念,还有,人们已能解决航空和无线电问题——要是我母亲能让外祖母知道这事就好了——而这问题过去外祖母认为是解决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将看到,要让外祖母分享当今科学带给人类的好处这一愿望不久在我母亲看来还显得太自私了。①他们俩的订婚在社会各界引起了热烈的评论。

      --------

      ①我得悉的是——我当时在威尼斯没有能目睹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维尔小姐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罗公爵和德·锡利斯特拉亲王,而圣卢则千方百计想娶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有一亿财产,德·马桑特夫人便认为这对她的儿子倒是门理想的亲事。然而她不该说姑娘讨人喜欢,说她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穷还是富,还说即便姑娘没有嫁妆,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轻男子要是能娶上这样一个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运。对一个仅仅觊觎这一财产而闭眼不看其它东西的女人来说,讲这种话是很冒险的。人们立刻明白她在为她儿子考虑这门亲事了。于是德·锡利斯特拉王妃四处张扬表示反对,大谈圣卢的高贵,并大呼如果圣卢娶奥黛特和一个犹太人生的女儿,圣日耳曼区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了。这一来,不管德·马桑特夫人一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只能在德·锡利斯特拉王妃的呼声前打退堂鼓,德·锡利斯特拉王妃随即让人替她自己的儿子提亲。原来她大喊大叫只是为了把希尔贝特留给自己的儿子,德·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败,立刻把目标转向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这位小姐只有2000万财产,当然不那么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说圣卢这样的人不能娶斯万小姐这样的姑娘(甚至连德·福什维尔这个姓也不提了)。过不多久,不知什么人冒冒失失说德·夏特勒罗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于是比谁都讲究等级的德·马桑特夫人摆出高姿态,改弦易辙,回过来请人替圣卢向希尔贝特求婚,订婚仪式很快就举行了。——作者注。

      母亲的好几位女友曾在我们家见到过圣卢,她们在母亲的“接待日”纷纷来打听未婚夫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关于另一桩婚事,有些人竟至于认为不是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家的事。这消息来源可靠,因为出身于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两家发布订婚消息的前一天还否认这门亲事。我却纳闷为什么德·夏吕斯先生和圣卢两人对我都只字不提订婚的事,他们不久前都曾有机会给我写过信,还如此亲切地谈到一起旅游的计划,而实现旅游计划就不可能举行订婚仪式。我因此得出结论,我与他们的朋友关系并不如我以为的那么亲密,这一点就圣卢而言尤其使我伤心,我没想一想人们对这类事总是保密到底的。其实既然我早已注意到贵族阶级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过是做戏,那么,我又何必为自己被排除在此事之外而大惊小怪呢?在德·夏吕斯先生撞见莫雷尔的那家妓院里——这儿越来越多地提供男人——女监管,一个《高卢人》报的热心读者和社交新闻的评论家,在和一位胖先生(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轻人来这儿没完没了地喝香槟酒,因为已经大腹便便的他想变得更肥胖臃肿,这样万一发生战争他就肯定不会被“抓”走)聊天时宣称:“据说小圣卢是‘那号人’,小康布尔梅也是。他们的妻子真可怜!不管怎样,如果你认识这两位未婚夫,一定要让他们到我们这儿来,在这儿他们要的应有尽有,我还能从他们身上捞很多钱。”胖先生自己虽然也是“那号人”,听了这话却愤愤然,这位颇爱赶时髦的人反驳说,他在阿尔东维叶的表兄弟处常遇到康布尔梅和圣卢,他们是女人的热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号人”。“是这样!”女监管最后说,声音里透着怀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证据,何况她也深信当今世上飞短流长恶言中伤的荒唐程度不下于道德的【创建和谐家园】程度。某些我并未谋面的人给我来信,问我对这两桩婚事“有何见解”,完全象在对剧场里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对心理小说开展调查。我可没有勇气回复这些信件。对这两门婚姻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两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边,你也许渐渐在它们身上懒懒的寄托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希望,当这两部分生活,象两艘战舰,带着火苗的欢快劈啪声,向着陌生的目的地永远离你而去,你就会感到这种悲哀。至于当事者本人,他们对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不言而喻的,因为这是他们的事而不是别人的事。为了这两门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伟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热讽他们也在所不顾。就连出身于那么古老的贵族世家而要求并不高的康布尔梅一家,本来也会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仅仅记住奥洛龙门庭的闻所未闻的荣耀,只是这一家出了个例外,就是那个本应为这门亲事额首称庆的人,康布尔梅—勒格朗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恶毒,竟把侮辱亲人的乐趣看得比为这门亲事自豪的乐趣还重要。她不爱自己的儿子,对未来的儿媳自然也一看就厌恶,因此她说康布尔梅家的人娶一个不知到底是谁生的而且牙齿长得如此参差不齐的姑娘真是家门之不幸。至于小康布尔梅,他向来喜欢和贝戈特乃至布洛克这样的文人来往,人们认为这门给他添光增彩的亲事并没有使他变得更附庸风雅,不过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是奥洛龙爵位,报上称为“王侯”的继承人,他对自己的高贵地位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和任何人交往。在不去奉承那些亲王殿下的时日,他便丢下小贵族去找聪明的资产阶级。报上这些评语,尤其是有关圣卢的评语,以及对他的王室祖先的一一列举,给我的朋友增添了另一种气派,然后这种气派只能使我伤心,仿佛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成了大力士罗贝尔的后裔,而不是从前为了让我在车子后排坐得更舒服自己便极少坐折叠座席的那位朋友;我预先没料到他会和希尔贝特结婚,他们结婚的消息那么突然地出现在给我的信里,与我前一天对他们俩的看法又如此大相径庭,就象化学沉淀一样出人意外,因而使我感到痛苦,其实我应该想到他当时有很多事要办,再说上流社会的婚姻常常是突如其来,以便代替另一种没有成功的组合。由于这两桩婚事定得突然,而且偏巧又撞在一起,它们给我带来的悲哀,那种象迁居一样沮丧,象妒忌一样苦涩的悲哀是极其深沉的,以至后来人们在和我旧事重提时,竟荒唐地认为这是一种我可以引以为荣的感情,其实那完全不是我当时体验的那种感情,也就是说一种双重的,甚至三重或四重的预感。

      第六部 女逃亡者(15)

      社交界过去对希尔贝特不屑一顾的人士此时纷纷做出煞有介事的关心神情对我说:“啊!原来是她嫁给圣卢侯爵。”并向她投去关注的目光,那些不仅贪婪地收罗巴黎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而且千方百计四处打听,并相信自己的目光很深邃的好事者常用这种目光看人。另一方面原先只认识希尔贝特的人则以极大的注意力打量圣卢,他们(往往是和我不太熟识的人)要我把他们介绍给未婚夫,介绍过后他们脸上挂着过节似的快活表情回来对我说:“他真是一表人材。”希尔贝特深信德·圣卢侯爵的姓氏比奥尔良公爵的姓氏还要高贵千百倍,然而她毕竟首先属于有才情的一代,她不愿意在幽默感方面显得比别人逊色,因此津津乐道matersemita①,而且为了显得非常之风趣她还补充说:“对我来说是我的pater”②

      --------

      ①拉丁文:母亲的门路。

      ②拉丁文:父亲。

      “听说小康布尔梅的婚姻是帕尔马公主促成的。”妈妈对我说。这倒不假。帕尔马公主早就通过勒格朗丹的作品认识了他,并认为他是一个高雅的人,另一方面她也认识德·康布尔梅夫人,这位夫人,当公主问她是不是勒格朗丹的妹妹时就改换话题。公主知道德·康布尔梅夫人遗憾自己始终未能跨进上层贵族社会的大门,因为上层贵族社会里谁也不接待她。有一次,自告奋勇为德·奥洛龙小姐物色对象的帕尔马公主问德·夏吕斯是否知道一个和蔼可亲而又很有见识,名叫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丝的人是谁(现在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勒格朗丹的),男爵先回答不知道,接着猛然想起一天夜里他在车厢里认识的一位旅客,这位旅客曾给他留下自己的名片。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心想:“也许是同一个人。”当他得知说的是勒格朗丹妹妹的儿子时,他说:“咦,这真奇了!”如果他象舅父,那倒没什么可叫我害怕的,我一直说他们是最理想的丈夫。“他们是谁?”帕尔马公主问。“呵!夫人,如果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多些我一定给您解释。跟您是有话可谈的。公主殿下那么聪明。”夏吕斯说,他突然感到一种推心置腹的需要,但那一次并未谈得很深。他对康布尔梅这个姓颇有好感,虽然他不喜欢这家的二老,但他知道他们拥有布列塔尼的四大男爵领地之一,也是他能为他的养女找到的最好归宿;康布尔梅是个古老的、受人尊敬的家族,在布列塔尼省有牢固的联姻关系网。为养女找一个亲王是不可能的,而且也并不令人向往。小康布尔梅再合适不过。随后公主请来勒格朗丹。近来勒格朗丹在外貌上起了相当大的对他颇为有利的变化。正象妇女们为了保持身材的轻盈苗条宁可咬咬牙牺牲面容,并且为此长年不肯离开玛里亚①温泉市,勒格朗丹变得象骑兵军官那样潇洒。就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体日渐笨重,举止日渐迟缓的时候,他却比以前颀长和灵敏。这是同一个原因产生的相反效果。他的轻捷还有心理上的缘故。他习惯去某些不光彩的地方却又不愿意别人看见他出入于那种场所,因此总是一阵风似地冲进去。帕尔马公主和他谈起盖尔芒特们,谈起圣卢,他声称早就认识他们,他把听说过盖尔芒特庄园主的名字与在我姨妈家会见过斯万,未来的德·圣卢夫人的父亲本人混为一谈了,就是这位斯万,想当初在贡布雷,勒倍朗丹既不愿和他的妻子也不愿和他的女儿来往。

      “不久前我甚至还和德·盖尔芒特公爵的兄弟,德·夏吕斯先生一道旅行过哩。他主动和我攀谈,这总是好兆头,说明他即不是愚蠢的假正经一类的人,也不是妄自尊大之辈。嗯,我知道人家都说他些什么。可我从来不相信有这等事。再说别人的私生活与我无关。他给我的印象是富有感情,很有才智。”于是帕尔马公主讲到德·奥洛龙小姐。盖尔芒特圈子里的人都被德·夏吕斯的高尚心地所感动,他一向心眼好,现在正为一个贫寒但很可爱的姑娘谋幸福,为弟弟名声不好而难堪的德·盖尔芒特公爵暗示,这事不管做得多漂亮,却是极自然的。“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说清楚没有,这件事里一切都是顺乎自然的。”他说,殊不知反而弄巧成拙。但他的目的在于表明姑娘是他兄弟的孩子,而且也得到他的承认。这一来连带开脱了絮比安。帕尔马公主引入这番解释是为了向勒格朗丹指出,归根结蒂小康布尔梅将娶一位类似德·南特小姐那样的姑娘,德·南特小姐是路易14的几个私生女之一,这些私生女既未被奥尔良公爵鄙弃,也未被孔蒂亲王鄙弃。

      --------

      ①玛里亚温泉市在捷克-斯洛伐克。

      我和母亲在回巴黎的火车上谈论的这两件婚姻,对到目前为止在这个故事里出现的人物中的某些人产生了引人注目的影响。首先是对勒格朗丹;不用说他象飓风一样冲进德·夏吕斯先生的府邸,好象他是走进一个声名狼藉的、不能被人看到的地方,他这样做既为了表现他的大胆也为了遮盖他的年龄,——我们的习惯总是伴随着我们,即使在我们不再需要它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德·夏吕斯先生在向他问好时露出一个难以觉察更难以理解其含意的微笑;这个微笑表面上象——实质上完全相反——两个经常在上流社会见面的男人一天偶然在一个藏污纳垢的场所相遇时交换的那种微笑(譬如弗罗贝维尔将军过去常在爱丽舍遇到斯万,当他瞥见斯万时就投去心照不宣的嘲弄目光,就象洛姆公主家的两位常客又在格雷维先生家沆瀣一气时一样)。但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本质上确实变好了。很久以来(从我很小的时候去贡布雷度假开始),勒格朗丹便在暗暗培养他与贵族人士之间的交情,不过以前这种交情充其量只能使他得到一次去某个度假胜地的单独邀请,没有其他收获。现在他外甥的婚姻突然把这一段段相隔甚远的关系连接起来了。勒格朗丹在社交界有了一定的地位,而他和从前只与他私下里亲密来往的那些人的老关系又回过来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他在社交界的地位。当某人自以为在把勒格朗丹介绍给一些贵妇人时,这些夫人却说20年来他不时去她们的乡下别墅住半个月,还说家里小客厅的那只精致的晴雨表就是他送的。他也曾偶然被安排在有几位公爵成员的“组”里,现在这些公爵竟和他成了亲戚。然而他一旦在上流社会站住脚以后,倒反而不再利用这种地位了。这不仅是因为他被上流社会接纳既已人所共知,因而受到邀请对他已无多大乐趣,还因为长期来争相占据他的身心的那两种毛病中,最不顺乎自然的那一种,也就是附庸风雅的毛病,正让位给另一位比较不做作的毛病,因为后者至少标志着回归本性。即使是以迂回的方式。当然这两种毛病并不是互不相容的。在离开一位公爵夫人的交际晚会以后还可以接着去郊区寻花问柳。但年龄的增长起了降温的作用,他不再同时兼享那么多的乐趣,不再无节制地外出,饮食男女上也偏向柏拉图式,着重于友谊、交谈,这些活动要花时间,因而他的全部时间几乎都用于和一般人交往,只把很少一部分留给社交生活。德·康布尔梅夫人现在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友善相待也看得无所谓了。公爵夫人出于礼仪常去侯爵夫人家,正象我们跟别人相处的时间一长就迟早会发现他们的优点,习惯他们的缺点一样,她发觉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个智力和文化素养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但鄙人并不十分赏识)。她于是常在向晚时分去拜访德·康布尔梅夫人,而且一坐就是很久。可是这位太太一看到公爵夫人常来找她,原先心目中想象的公爵夫人的神奇魅力便烟消云散了。从此她接待她只是出于礼貌而并不感到乐趣。

      希尔贝特身上出现的变化更加令人震惊,她的变化与斯万结婚后的变化完全不同而又恰成对应。诚然,最初几个月希尔贝特很高兴接待那些上层社会的精萃。她也请她母亲离不开的几个知己朋友,那多半只是出于对财产继承的考虑,而且只在某些特定的日子邀请,光请他们不请别人,让他们自成一统,远离那些高贵的人,仿佛邦当夫人或是戈达尔夫人与德·盖尔芒特公爵或德·帕尔马公主一接触,就会象两种不稳定的化学粉末相接触一样,会发生无法弥补的灾难似的,戈达尔夫妇、邦当夫妇以及其他人看到总是他们这帮人在一起晚宴虽然不免失望,但还是感到脸上有光,因为能对别人说:“我们在德·圣卢侯爵夫人家吃晚饭来着。”何况希尔贝特为有利于将来继承遗产,有时还斗胆把德·马桑特夫人也一起请来,这位夫人手执一把玳瑁骨子的羽扇,确实有一副贵妇人的气派。只是希尔贝特有意不时称赞一番那些只在向他们表示邀请时才来的识趣者,这称赞既是一种提醒,也是对戈达尔、邦当这样的明白人表示最高雅而又最傲慢的问候的一种方式。我倒宁愿与这批人为伍,这也许是因为“我的巴尔贝克女友”和她的姨妈的缘故,我希望她姨妈看见我置身于他们中问。可是在希尔贝特看来,我现在主要是她丈夫和盖尔芒特家的朋友(很可能早在贡布雷,当我的父母亲不和她母亲交往时——在那个年龄我们不仅给事物凭添这种或那种优越性而且还将它们分门别类——她就已经赋予我一种地位,这地位后来一直伴随着我),故而她认为那些晚会与我的身份不相称,她在辞别时对我说:“我很高兴见到您,不过您最好后天来,您会见到盖尔芒特伯母和德·普瓦夫人;今天请的是我妈妈的朋友,为了让她高兴。”然而,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几个月,很快一切都彻底变了样。是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和她父亲的社交生活注定会表现出同样的反差呢?总之,虽然希尔贝特成为圣卢侯爵夫人还只是前不久的事(人们会看到,她很快将成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她已实现了最光辉、最难以到达的目标,她认为从此盖尔芒特的姓氏附着在她身上就象一层金褐色的釉一样牢固,不管她和谁来往,她在众人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此念大谬不然,因为贵族封号与股票一样,人家向你要时价值就上升,你主动提供时价值则下跌)①,简而言之她的观点与某个轻歌剧中的人物相同,那个人大言不惭地说:“我想,我的名字已足以说明问题,不用我多费口舌。”因此她开始对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表示公然的蔑视,宣称圣日耳曼郊区的人都是愚蠢之辈,结交不得,后来更将此话付诸行动,干脆停止与他们来往。那些在这段时期以后才认识她,并且借助她而步入社交界的人,听到这位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对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晤面的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竭尽嘲笑挖苦之能事,看到她拒不接待这个社会的任何人,而且倘若有谁,即便是最显赫的人,冒险去她府上,她便公然冲着来访者打呵欠,他们回想以前自己竟然觉得上流社会颇有魅力,都不禁为之脸红,而且可能永远不敢向那个女人吐露自己过去的弱点中这一丢脸的秘密,因为他们以为这个女人天性高贵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这些弱点。他们听到她如此淋漓尽致地讥讽那些公爵,更意味深长的是,还看到她的实际行动与口头上的嘲笑如此完全一致!他们无疑并未想到去探究使她由斯万小姐一跃而成德·福什维尔小姐,又由德·福什维尔小姐一跃而成德·圣卢侯爵夫人,尔后又成了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偶然事件的原因。他们可能也未想到这偶然事件的原因和结果同样都能用来解释希尔贝特后来的态度:平民对人际交往的理解与斯万小姐不尽相同,也与一位被大家称为“公爵夫人”,被令她讨厌的公爵夫人们称为“我的表妹”的贵妇不尽相同。人们通常轻视一个没有能达到或已经最终达到的目的。当这种轻视表现在我们还不了解的人身上时,我们以为这是他们的品格固有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能追溯到早年,也许我们会发现他们曾比任何人都更狂躁地为这些同样的缺点所苦恼,只不过他们已经完全掩盖或彻底克服了这些缺点,以至我们以为他们不仅自身从来不可能染上这些缺点,而且也不能原谅别人有这些缺点,因为这些缺点在他们是无法理解的。荣升不久的德·圣卢侯爵夫人的沙龙很快便定了型(至少在社交方面,因为大家会看到在其他方面她的沙龙是多么暧昧不清)。然而这个沙龙的面貌颇令人惊讶。人们还记得,巴黎排场最大、格调最高、可与德·盖尔芒特的招待会相媲美的要数圣卢的母亲德·马桑特夫人举办的招待会。此外,还有后期奥黛特的沙龙,虽然档次要低得多,但其豪华与风雅也同样令人赞叹。然而现在圣卢依靠妻子的丰厚财产可以得到他希冀的一切物质享受,他已心满意足,便只想在用过一顿精美的、有乐师为他演奏优美音乐的晚餐后,安安顿顿呆在家里。而且这位一度显得那么自命不凡、那么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现在竟邀请一些他母亲绝不肯接待的伙伴来分享他的荣华富贵。希尔贝特则实施斯万身前的妙论:“我不在乎质量,就怕数量多。”圣卢对妻子是百依百顺,他爱她,又全亏了她才能有这等穷奢极侈,故而不想违拗她的喜好,何况她的喜好与自己的又如此相同。这样一来,德·马桑特夫人和德·福什维尔夫人多年来,尤其是为了子女能体面地成家而举办的盛大招待会到了德·圣卢夫妇这一代便没有下文了。他们拥有世上最漂亮的马供他们一起乘骑,有世上最漂亮的游艇供他们游弋,然而他们往往只带上两位客人。在巴黎他们每晚请来共进晚餐的朋友从来不超过三四位;这样,双方母亲原先象宽敞热闹的大鸟栏似的沙龙便意想不到地、但又自然而然地逐渐衰退,最后被一个安静的小鸟窝所代替。

      --------

      ①一切在我们看来是不朽的东西终将毁灭,一个人在交际场的地位也和其他事物一样,并不是一经造成便能一劳永逸的,而是象一个帝国的威势,必须每时每刻通过永远不断的创造进行重建,这就说明了半个世纪中政治和社交历史上一些明显的不正常现象的原因。世界的创造不是在人类之初已经完成,而是每天每日都在进行着。德·圣卢侯爵夫人想:“我是德·圣卢侯爵夫人。”她知道她前一天已经拒绝了公爵夫人们的三个晚宴邀请。然而如果说她的姓氏在某种程度上抬高了受到她接待的那个没有半点贵族气味的阶层的身价,那么通过一种逆向运动,受到侯爵夫人接待的那个阶层却降低了她的姓氏的身价。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这种运动,连最高贵的豪门贵族也会因此而最终垮掉。斯万认识的一位法国王室的公主不是因为什么人都接待,她的沙龙名声便一落千丈了吗?一天洛姆公主出于礼节去那位公主殿下府上逗留了片刻,她在那儿遇到的尽是些社会地位低下的人,接着她又去勒鲁瓦夫人家,一进门她就对斯万和德·莫代纳侯爵说:“我终于回到了朋友们中间。我从德·×伯爵夫人家来,在那儿我没见到三张熟人面孔。”——作者注。

      在这两门联姻中得利最少的要算德·奥洛龙小姐,她在宗教婚礼那天已经得了伤寒,艰难地拖着病体去了教堂,几个星期后便溘然长逝。人们在她死后不久的讣告上看到絮比安这等人的姓名与欧洲几乎所有最高贵的姓名,如德·蒙莫朗西子爵与子爵夫人,德·波旁-斯瓦松伯爵殿下夫人,德·莫代纳-埃斯特亲王,德·埃迪梅子爵夫人,埃塞克斯夫人等赫然并列。当然,即使那些知道死者就是絮比安的女儿的人,见这么多名门望族与她有姻亲关系也不会惊讶。的确,一切都在于攀一门好亲。再加上casnsfoederis①的作用,于是这个平民小女子的死竟让欧洲所有的侯门爵府都戴了孝。可是不少新一代的年轻人不了解真实情况,他们读了讣告不仅会把玛曲-安托万内特·德·奥洛龙,即德·康布尔梅侯爵夫人当成一位出身极为高贵的贵妇,而且还会犯很多其他的错。比如他们通过周游法国对贡布雷这个地方稍有了解,又看到勒·德·梅塞格里丝夫人和德·梅塞格里丝伯爵的名字排在发讣告者名单的前列,并且紧挨着德·盖尔芒特公爵,他们可能毫不感到奇怪:梅塞格里丝一边与盖尔芒特一边原就互相毗连。他们会想:“他们都是同一个地区的古老的贵族之家,也许世代有联姻关系。谁知道呢?也许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旁支用了梅塞格里丝伯爵的姓。”其实德·梅塞格里丝伯爵与盖尔芒特家族毫无关系,他甚至不是以盖尔芒特这边的身份,而是以康布尔梅那边的身份发讣告的,因为德·梅塞格里丝伯爵就是我们的老朋友勒格朗丹,他升得快,当上勒格朗丹·德·梅塞格里丝才两年。假封号倒也罢了,但也许很少有象这个假封号那样使盖尔芒特家族不快的。他们过去曾与名副其实的德·梅塞格里丝伯爵家族有姻亲关系,然而这个家族现在只剩下一个女人,是默默无闻、家境败落的人的女儿,她本人又嫁给了我姨母的一个发了迹的大佃户,这个佃户买下了我姨母在米鲁格兰一处的田庄,他原姓梅纳谢,现在便自称梅纳谢·德·米鲁格兰,因此当人家说他妻子出身于梅塞格里丝家族时,这些人心里却在想,不如说她是生在梅塞格里丝这个地方,她的德·梅塞格里丝封号与她丈夫的德·米鲁格兰封号来源如出一辙。

      --------

      ①拉丁文,此处意为“姻亲”。

      任何其它假封号都不会使盖尔芒特家族如此烦恼。不过既然关系到一门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有益的亲事,那么贵族阶级便能承受这些烦恼,以及其它种种烦恼。在德·盖尔芒特公爵的掩护下,在这一代的部分人眼里(到下一代将是在所有人眼里)勒格朗丹是真正的德·梅塞格里丝伯爵。

      任何不太了解情况的年轻读者会犯的另一个错误是可能以为德·福什维尔男爵和夫人是作为德·圣卢侯爵的亲戚和岳父母,亦即作为盖尔芒特这边的人来发讣告的。其实他们不能被列在盖尔芒特这一边,因为罗贝尔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希尔贝特却不是。不,那只是表面现象,事实上德·福什维尔男爵和男爵夫人是新娘那边的人,而不是康布尔梅这边的人,而且他们发讣告不是由于盖尔芒特家族的关系,而是由于絮比安的关系,因为,了解点底细的读者会知道,奥黛特是絮比安的嫡亲表妹。

      养女结婚后,德·夏吕斯先生把他全部的厚爱都转到了年轻的德·康布尔梅侯爵身上;这位年轻人有和男爵相同的爱好,既然这种爱好没有妨碍男爵选他作为德·奥洛龙小姐的丈夫,那么在他成了鳏夫后,这种爱好当然只能使男爵格外赏识他。这并不是因为侯爵先生没有其他长处可以让他成为德·夏吕斯先生的一位可爱伙伴。但是一个把他作为亲密知己的人,即使此人是位优秀人物,是不会忽视他的这一优点的,加之他又会玩惠斯特牌,这就使男爵更觉得他可心合意。年轻的侯爵聪慧过人,而且完全是他“祖母那边的人”,他象祖母一样热情,一样有音乐天赋,这一点,费代纳的人们早就说过,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他身上还表现了祖母的其它一些独特之处,但那主要是模仿的结果,和全家人一样,而不是由于隔代遗传。比如在他妻子死后不久,我接到一封署名莱奥诺尔的信,我并不记得这是他的名字,但是当我读到结尾的套语:“请相信我真诚的同情”时,我才明白这信是谁写的。这“恰到好处”的真诚一词仿佛给莱奥诺尔这个名字加上了康布尔梅这个姓。

      火车已进巴黎车站,我和母亲还在谈论这两则消息,为了使旅途不显得太长,母亲本想把它们留到行程的第二阶段,所以待火车过了米兰她才让我知道这些消息。母亲很快回到在她看来是唯一正确的观点,亦即外祖母的观点上。起先她想外祖母会非常惊讶,然后又想她会难过,其实这不过是认为外祖母会很高兴知道如此惊人的消息的一种说法,但母亲不能容许外祖母被剥夺掉这一乐趣,所以她宁愿认为一切都再好不过,因为这消息只能使外祖母伤心。可是我们刚刚回到家,母亲又觉得仅仅为不能让外祖母参加到生活带来的种种意料之外的事件中去而遗憾,这还太自私。她更愿意猜想它们对外祖母来说不算是意料之外的事,而只是对她的预见的一种认可。母亲爱把这些事件看成是对外祖母的预言性的见解的一种证实,一个证据,证明外祖母的思想比我们认为的还更深邃、更敏锐、更正确。因此母亲为了最终归结到她对外祖母毫无保留的钦佩,紧接着便补充说:“不过,谁能说你逝去的外祖母会不赞成呢?她是那么宽厚。而且你知道,对于她,社会地位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天性高贵。你回想一下,回想一下,很奇怪,两位姑娘都得到她的赞赏。你还记得吗?她第一次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来后对我们说她觉得德·盖尔芒特先生是何等平庸,相反她又是何等称赞絮比安一家人啊。我可怜的母亲,你记得吗?谈到絮比安先生时她说:如果我还有一个女儿,我就把她许配给他,而他女儿比他更胜一筹。还有斯万小姐!她说:‘我认为她非常可爱,你们瞧着吧,她将来准能嫁个好人家。’可怜的母亲,她要是能看到这一切就好了,她预见得多么准确呵!直到最后,甚至当她已经不在人世,她还在教导我们如何明察事理,如何为人善良,如何正确评价事物。”而由于我们难受地看到外祖母被剥夺的乐趣都是生活中平凡而微小的乐趣,诸如一个演员饶有趣味的语调,她爱吃的一个菜,她最喜欢的作家新出的一本小说等,所以妈妈说:“她会多么惊讶,她会觉得多么有趣啊!她会写一封多么妙不可言的回信啊!”母亲又说:“你想,可怜的斯万生前那么盼望希尔贝特受到盖尔芒特家族的接待,要是他能看到他女儿成了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他会多么幸福!”——“不姓他的姓,而姓另一个人的姓,以德·福什维尔小姐的身份被领到神坛前?你以为他为此会感到很幸福吗?”——“嗯!这倒是真的,我没想到这一层。”——“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为这匹‘驽马’高兴;想想看,她竟然狠心地抛弃了待她那么好的生身父亲的姓。”——“是的,你说得对,归根结底,也许他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为好。”唉,对死人对活人都一样,我们真不知道一件事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多还是欢乐多!“据说圣卢夫妇将来住在当松维尔。以前斯万老爹那么想让你外祖父看看他的池塘,他怎么能想到今后德·盖尔芒特公爵会常常看到这个池塘呢,尤其是如果他知道他儿子结了那门丢脸的亲?你以前常和圣卢谈到当松维尔的刺玫瑰,丁香和蓝蝴蝶花,他对你的话将体会得更深。因为这一切将归他所有。”就这样我和母亲在餐室的灯光下侃侃而谈,这类谈话总有灯光相伴,在这种灯下漫话中,家族的而不是民族的睿智往往抓住死亡、订婚、继承、破产等某个事件,将它置于回忆这面放大镜下,使它更突出,然后将在未经历过这个事件的人看来是混杂在同一个平面上的东西——亡故者的姓名,先后居住过的地址,家财的来源和变迁,产业所有权的转移——一一分解,与它们拉开距离,将它们远远地放在时空的各个点上进行评述。这种睿智来源于缪斯,人们如果想保持一点新鲜感受和创造功能,那么他们最好尽量推迟认识这位缪斯,然而即使是一直不知道它的人,到了生命的暮年也会在外省古老教堂的大殿里和它相遇,当他们突然感到触动他们心灵的并不完全是神坛上雕刻所表现的永恒美,而主要是想到那些雕刻经历过的种种遭际——它们起初列在某个著名的个人收藏品中,放在小教堂里,然后进了博物馆,最后又回到教堂;或者当他们走路时感到踩在脚下的地面几乎是有思想的,是用阿尔诺①或帕斯卡尔②的遗灰铺成的;或者仅仅是当他们在木制跪凳的铜片上辨读乡绅或显贵的女儿们的名字,一面还可能想象着一位纯真的外省姑娘的容貌,这种时刻他们便与这位缪斯相遇了,这位缪斯搜集一切被艺术和哲学的更高一级缪斯们摈弃的东西,一切并不确实有根据的东西,一切仅仅是偶然的但却能揭示另一些规律的东西,这位缪斯就是历史。

      母亲过去的一些朋友,一些多少和贡布雷有关系的朋友,这时都来看望她,和她谈论希尔贝特的婚姻,她们丝毫不赞赏这桩婚姻。“您知道德·福什维尔小姐是何许人,就是斯万小姐。证婚人呢,是德·夏吕斯‘男爵’,他让别人这么称呼他,就是这个老头子从前供养过希尔贝特的母亲,而且斯万不是不知道,但他从中得到好处。”——“您这是什么话?”母亲反驳道,“首先,斯万是极有钱的。”——“他既然需要别人的钱,说明他自己并不那么有钱。您说说看,这女人究竟存的什么心,要把她以前的情夫们这么牢牢抓在手里?她有本事先让第一个情夫娶了她,后来又让第三个情夫娶了她,她还把半截子已经入土的第二个情夫拉出来给她和第一个情夫生的女儿当证婚人,也可能是她和另一个人生的,她的相好那么多,怎么弄得清楚?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我说第三个情夫,其实应该说第300个。况且您知道,如果说希尔贝特和您我一样不姓福什维尔,这与她丈夫的身份倒很般配,因为他当然也不是什么贵族子弟。您也知道,只有冒险家才会娶这个姑娘。据说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无名之辈。要不是贡布雷由一个见了神甫都不打招呼的激进派市长掌了权,我准能知道事情的底细。因为,您也清楚,发布结婚预告的时候总是报真名实姓吧。是啊,对报纸或代发喜帖的文具商自称德·圣卢侯爵是很神气的。这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如果那些人高兴这么干,也无须我来横挑鼻子竖挑眼,这碍我什么事?反正我以后不会和那个被人说三道四的女人的闺女来往,她尽可以在仆人面前神气活现地摆侯爵夫人的架子。可是在身份证件上就不是一码事了。哼!假如我的表兄萨士拉还是第一副市长,我就会给他写信,他准能告诉我让她在结婚公告上用的什么姓。”

      --------

      ①阿尔诺(1612—1694),法国17世纪神学家,亦是研究语言的逻辑至哲学的理论家。

      ②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17世纪著名学者、思想家及作家。

      第六部 女逃亡者(16)

      那段时期我常见到希尔贝特,我们俩重又恢复了来往:我们生命的长短不是按我们与别人的友谊的长短来计算的。过了一段时间,同一些人之间中断了好多年的友谊关系又会恢复,而且双方都很乐意恢复(就象在政界被取消的部重又组建,剧院里被打入冷宫的戏重又上演)。原先一方为何过分执着地爱,而另一方为何不能忍受那过分苛求的专横,那些理由10年后都不复存在了。唯有社会礼仪依然有效。希尔贝特过去可能拒绝给我的东西,现在她会轻易应允,无疑因为我已不再想要了。她总是随时准备到我身边来,从来不急着离开我,这在过去对她来说是不能容忍也无法做到的事,但我们之间从未挑明这一变化的原因;其实这是因为我们之间的障碍已经消除,这障碍就是我对她的爱情。

      此后不久我去当松维尔小住了几日①,因为我得知希尔贝特很不幸,罗贝尔对她不忠实,并不是用大家以为的、也许希尔贝特自己至少仍认为的、至少是她说的那种方式。然而由于自尊心,由于想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还由于对背弃行为的了解不全面(凡是被欺骗的人都不能全面了解那些欺骗行为),尤其因为罗贝尔不愧是德·夏吕斯先生的外甥,他和被他败坏了名声的女人招摇过市,大家都认为,反正希尔贝特认为,这些女人是他的情妇……上流社会甚至认为他不够检点,公然在一些社交晚会上与某个女人寸步不离,然后伴送她回家,让圣卢夫人自己想办法回府。谁要是说被他这样连累的女人实际上并非他的情妇,这个人便会被视为头脑简单、在事实面前说瞎话。然而不幸的是,从絮比安嘴里漏出来的几句话引导我了解了事实真相,那令我万分痛心的事实真相。我动身去当松维尔的前几个月,一天我去探问德·夏吕斯先生的健康情况,他的心脏功能出现了障碍,不能不令人担忧。我看到絮比安一个人在,便和他说起一封署名波贝特的寄给罗贝尔的情书,这封情书被圣卢夫人截获,我从男爵原先的管家那里得知,那个署名波贝特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那个小提琴手兼专栏编辑!此人在德·夏吕斯先生的生活中起过相当大的作用。絮比安一说起这事便气愤填膺:“这小子当然可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是他的自由。但是如果说还有什么人他不该在他身上打主意,那就是男爵的外甥。尤其因为男爵疼这个外甥就象疼自己的儿子一样;这小子千方百计拆散人家夫妻,真可耻。而且为此不惜采取阴险毒辣的手段,因为谁也不象德·圣卢侯爵那样天性反对这种事。他过去为自己的情妇挥霍得还少吗!从前这个该死的乐师那么卑鄙地离开了男爵,人家可以说这是他的事。可是他竟然转过来引诱男爵的外甥!不,有些事是干不得的。”絮比安的愤怒是发自内心的;所谓不道德的人们在道德问题上有着与别人同样强烈的义愤,只是针对的目标稍有不同。此外,没有被直接卷入感情纠葛的人总是评论哪些男女私情应该避免,哪些是不合适的婚姻,好象人可以自由选择恋爱对象似的,他们没有考虑到爱情能产生海市蜃楼般的美妙幻景,把我们所爱的人单独地、整个儿地笼罩起来,以至一个男人会干出和厨娘或与挚友的情妇结婚这等“傻事”,然而这“傻事”却往往是他一生中完成的唯一富有诗意的举动。

      --------

      ①这次离家外出使我相当为难,因为我在巴黎有一个姑娘,她住在我租的单一临时寓所里。有些人需要森林的芳香或湖水的低语,我晚上需要这个姑娘睡在我身旁,白天坐车时也需要有她在身旁。一次恋爱可能被遗忘,但它能决定下一次恋爱的形式。在前一次爱情中某些平日的习惯已经存在,只是我们自己也记不起这些习惯从何而来;正是第一天的焦虑使我们热切希望每次用车把我们所爱的人一直送回她的住所,或者要求她住在我们家里,希望她每次外出都有我们自己或我们信任的人陪伴在她左右,后来这些做法被我们采用并固定下来,如同人们已经忘记其意义的一些风俗习惯:所有这些习惯都象一条条千篇一律的通衢大道,我们的爱情每天打那里经过,而从前它们被溶化在火山烈焰般的火热冲动里。这些习惯在我们所爱的女人死后,甚至在对她的怀念已经消失后仍然存在。它们变成我们的爱情的形式,即使不是所有的至少是某些互相交替的爱情形式。比如作为对已被遗忘的阿尔贝蒂娜的回忆,我需要我现在的情妇呆在我的住所里,我把她藏着不让来访者看到,但她象过去的阿尔贝蒂娜一样充实了我的生活。为了去当松维尔,我不得不求她答应让我的一个不好女色的朋友代我守护她几天。——作者注。

      我得知罗贝尔和妻子险些分居(而希尔贝特尚未完全清楚事情的真相),多亏德·马桑特夫人这位爱子之心拳拳、巴望儿子出人头地的明智冷静的母亲从中调解,强使他们言归于好。她属于那种阶层,在这种阶层里不同血统的不断交叉混合,祖传家产的日渐贫乏使得情欲和物质利益方面的世代恶习与因循苟且有随时抬头的可能。她曾经强有力地支持过斯万夫人,支持过絮比安的婚姻,后来又以同样的劲头一手安排了儿子和希尔贝特的亲事,就这样她怀着痛苦的忍让精神不仅为自己运用祖传的睿智,而且让整个圣日耳曼郊区从中得益匪浅。也许当初她之所以草草决定罗贝尔和希尔贝特的婚事(当然这件事让她耗费的心血和眼泪比过去叫罗贝尔和拉谢尔断绝关系而费的心血和眼泪要少),只是因为害怕他又和另一个坏女人姘居,——或者就和原来那个女人,因为罗贝尔对拉谢尔久久不能忘情——殊不知若是那样他也许倒得救了。现在我明白罗贝尔在德·盖尔芒特王妃家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说:“真遗憾,您那位巴尔贝克的女朋友没有我母亲要求的那笔财产,否则我想我和她会很投契。”他的意思是说她是戈摩尔人正如他是索多姆人①,或者,如果他尚未成为索多姆人,他也只喜欢那些他能够以某种方式去爱而且和别的女人一起去爱的女人。看来希尔贝特也可以向我提供阿尔贝蒂娜的情况。若不是我已经失掉想知道有关我女朋友的事的好奇心,除了偶尔故态复萌。我本可以不仅向希尔贝特而且向罗贝尔去打听。说到底,使罗贝尔和我产生娶阿尔贝蒂娜的欲望的是同样一个事实,即她爱恋女人。不过两人的欲望原因完全不同,目的也完全相反。我是出于得知这一事实后的绝望,罗贝尔则是出于满意;我是为了通过每时每刻的监视阻止她沉湎于这种喜好,罗贝尔则为了培养她的这一喜好,而且给她充分自由好让她为他带来女朋友。

      --------

      ①据《圣经》创世纪记载,戈摩尔与索多姆是两个位于死海南部的城市,因其居民道德败坏,搞同性恋,在硫磺与火中毁灭。

      这样,絮比安把罗贝尔在【创建和谐家园】兴趣方面出现的与原先截然不同的新动向看成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事,然而我从和埃梅的一次使我十分伤心的谈话中得知,这位巴尔贝克旅馆侍应部前领班把罗贝尔【创建和谐家园】上的这种偏离和倒错回溯得更远。

      我因去巴尔贝克小住了几天,才有机会和埃梅作了那次谈话,那几天,正在享受一次较长休假的圣卢本人也偕妻子来到巴尔贝克,在这新婚燕尔的阶段,罗贝尔陪伴夫人是寸步不离。当时我注意到在罗贝尔身上仍能感到拉谢尔对他的深刻影响,并对这种影响颇为赞赏。只有和情妇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年轻丈夫才会在走进餐厅之前帮妻子脱掉大衣,才会对妻子表现出应有的关心体贴。他在和情妇生活期间受到了一个好丈夫应受的训练。离他不远并与我相邻的一张桌子上坐着布洛克,他在一群自命不凡的年轻的大学士中间,做出一副虚假的轻松自如的样子,他一面炫耀地将菜单递给一位朋友,动作夸张得打翻了桌上两瓶水,一面对他喊道:“不,不,我亲爱的朋友,还是您点菜吧!我这一辈子从来不会制定一份菜单,从来不会点菜!”他带着不太真诚的高傲重复道,同时立即同意要一瓶香槟酒,说是喜欢在聊天时有香槟作“象征意味十足”的点缀,这给口腹之欲涂上一点文学色彩。圣卢是很会点菜的。他坐在已经怀孕的希尔贝特旁边(后来他不停地让她生孩子),正如夜里在旅馆的双人床上睡在她身边一样。他只跟妻子讲话,好象旅馆里的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似的,然而当一名侍应生来取点菜单,站在他近旁时,他突然迅速抬起明亮的眼睛,向侍应生投去一瞥,这一瞥的时间不超过两秒钟,但那清澈而敏锐的目光里却表露了一种好奇和探究,其性质与任何一位在顾客注视(哪怕是长时间地注视)一名旅馆服务员或伙计以便得出一些幽默的感想并把它告诉自己的朋友时目光中包含的好奇和探究完全不同。这倏忽即逝的、看似无意的一瞥表明侍应生本人引起了他的兴趣,此时谁若是观察罗贝尔,就可从这一瞥里看出,这位好丈夫,昔日拉谢尔的狂热的情人,他的生活里有另一面,这一面远远比他出于义务而行动的那一面更使他感兴趣。然而人们看到的是前一个罗贝尔。他的目光已经回到了希尔贝特身上,这位妻子什么也没觉察到。罗贝尔顺便向她介绍了一位朋友,就陪她出去散步了。不过埃梅当时对我说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即我通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结识圣卢的那个时候,也是在巴尔贝克。

      “一点不假,先生,”埃梅说,“这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是早就知道的。先生第一年去巴尔贝克时,侯爵把自己和我手下的电梯司机关在房间里,藉口为先生的外祖母放大照片。年轻人想告他,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事情暗暗了结。喏,先生大概还记得侯爵和他的情妇来餐厅用午餐那一天吧,侯爵是拿他情妇当屏障呢。先生大概还记得侯爵借发脾气走开了。当然我并不是说那位太太有理。她让他吃够了苦头。可是那天我总觉得侯爵的怒气是假装的,他需要支开先生和这位太太,谁也无法让我消除这种看法。”关于那天的事,我倒知道埃梅若不是有意瞎编,就是完完全全看错了。罗贝尔当时的情状以及他给记者的那记耳光我记得太清楚了。巴尔贝克的事也一样:要么电梯司机撒了谎,要么是埃梅在撒谎。至少我这么认为;是否确实,我不能肯定:人们永远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对我来说,电梯司机去圣卢那里跑一趟是替我给他送信并取他的回信的方便办法,而对圣卢来说则是认识某个他喜欢的人的好机会,若不是这件事使我如此痛苦,我会觉得其中有某种美妙之处。确实,世上的事物起码是双重性的。别人可能在我们的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行为上添枝加叶地安上一连串完全不相干的行为。毫无疑问,在我看来圣卢和电梯司机之间如果真发生过什么风流韵事,那么它与为我送信这件平常小事没有关系,正如只听过瓦格纳的《洛亨格林》①二重唱的人不可能预见《特里斯丹和绮瑟》②的前奏曲。诚然,由于人的感觉官能的贫乏,他们只能在事物的无数属性中认识有限的几种。物体是有色彩的因为我们长着眼睛去看;如果我们有几百种官能,那么该有多少形容语去修饰事物呢?生活中的任何一件事,哪怕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你只了解其中一部分却以为那就是全部,另一个人则从另一方面看待这件事,就象从开在房屋另一面的窗口望出去看到另一个景观一样,由这一点去想,事物会呈现不同的方面就比较容易理解了。如果埃梅没有看错,那么罗贝尔在布洛克对他说起电梯司机时脸上突然绯红,其原因可能就不仅仅在于布洛克把“电梯”说成“预梯”。不过我深信圣卢生理上的演变不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他当时还只【创建和谐家园】。回想起来,在巴尔贝克他对我的友谊便是明辨此事的最好迹象。只有他【创建和谐家园】的时候他才真正能对男人产生友谊。此后,至少在一段时期里,他对与他无直接关系的男人一律表现出冷漠,我想这种冷漠一部分是由衷的,因为他态度变得很生硬,但也有夸张的成份,为的是让别人相信他只注意女人。不过我总还记得有一天在东锡埃尔,我正要去维尔迪兰家吃饭,他对夏里注视良久后对我说:“真奇怪,这小伙子,他有些地方象拉谢尔。你不感到吃惊吗?我觉得他们有不少相同之处。不过反正这与我无关。”然而接着他的眼睛却久久迷惘地看着远方,好似一个人在重新开始一局牌或在出外吃饭之前想到一次遥远的旅行,想到今后永远不会作这种旅行,便感到一瞬间的怀恋。罗贝尔在夏里身上看到拉谢尔的影子,希尔贝特呢,则竭力仿效拉谢尔以取悦丈夫,她象拉谢尔一样头发上戴着朱红,粉红或黄色丝绸结,也梳一样的发型,因为她相信丈夫仍然爱着拉谢尔,她妒忌她。罗贝尔的爱情有时介乎男人对女人的爱和男人对男人的爱之间,这是可能的。总之他对拉谢尔的怀念在这方面只起一种审美作用。它甚至也不可能起别的作用。曾经有一天,罗贝尔叫她打扮成男子,要她让一绺头发垂下来,不过他只是看看她,好象不太满意。他对她却仍然很依恋,准时按数——虽然不是心甘情愿——付给她那笔他许诺的年金,但这并不妨碍拉谢尔后来对他施展卑劣的手段。如果希尔贝特知道他对拉谢尔的这种慷慨只不过是不得已地实践一个诺言而并不牵涉到任何爱情,那么她最不会为此而痛苦的。然而罗贝尔偏偏装作对拉谢尔旧情依依。同性恋男子倘若不装模作样钟情于女人,他们倒可能是最理想的丈夫。再说希尔贝特也毫无怨言。当初正由于她以为罗贝尔被拉谢尔所爱,而且爱得那么长久,她才想得到罗贝尔,并且为他拒绝了不少更合适的择偶对象;他娶她似乎对她作了某种让步。确实,一开始,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作一番比较(虽然她们在魅力和容貌方面是如此悬殊)对甜美的希尔贝特是颇为不利的。但后来希尔贝特愈来愈得到她丈夫的敬重,而拉谢尔的地位却日见降低。

      --------

      ①《洛亨格林》是瓦格纳根据德国古代民间传说创作的一部歌剧。

      ②《特里斯丹和绮瑟》是瓦格纳根据中世纪凯尔特民间故事《特里斯丹和绮瑟》改编的一部歌剧。

      另一个前后不一致的人物是斯万夫人。如果说在希尔贝特眼里,婚前的罗贝尔头上已环绕着双圈光轮,一圈是从德·马桑特夫人的哀叹里不断透露出来的他和拉谢尔的同居生活造成的,另一圈是盖尔芒特家族在她父亲心目中始终享有的并在她心中得到延续的威望造成的;那么德·福什维尔夫人则不同,她原企望女儿能攀一门更光彩的婚姻,也许嫁一位王子或亲王什么的(有些王室亲戚不富裕,他们会接受这笔嫁资——已经远远低于原先许诺的8000万——何况福什维尔这个姓氏已经使这笔钱脱尽了俗气),她企望她的女儿不象圣卢那样因远离社交界生活而降低了地位,然而她终究拗不过希尔贝特,于是她逢人便抱怨,痛斥她的女婿,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女婿成了天使,她即便挖苦他也是偷偷地。原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斯万夫人(现在成了德·福什维尔夫人)虽然仍旧保留着让男人供养的习惯,却失掉了让他们供养的手段,她的崇拜者都一一弃她而去。她每天都想得到一串新项链,一件缀着钻石的新裙子,一辆更豪华的小轿车,然而她的财产有限,福什维尔几乎把家产都吃光了;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但女儿吝啬得可怕——犹太人的哪一种影响在驾驭着希尔贝特?——她对丈夫尚且锱铢必较,对母亲当然更加如此。可是奥黛特突然预感到罗贝尔可以做她的供养人,而且后来他果真成了她的供养人。她已经不很年轻,但在一个不爱女色的女婿眼里这无关紧要。他只要求岳母平息他和希尔贝特之间发生的这样或那样争执,能让希尔贝特同意他和莫雷尔一道作一次旅行。奥黛特全力以赴完成了使命后,就立即得到一颗精美的红宝石作为酬谢。然而为此必须让希尔贝特对丈夫更慷慨些。奥黛特规劝女儿要如此行事,而且规劝得极其热心,因为从希尔贝特的慷慨中得到好处的将是她本人。这样,多亏罗贝尔,年届50的奥黛特(有人说是60)每次赴晚宴或参加晚会时,仍能以华丽得出奇的打扮令举座惊叹,却又不必象过去那样需要一位“男友”,再说即便有“男友”,他现在也不会出钱,甚至不会上钩。因此她虽进入了而且似乎永远进入了最后的贞洁时期,她的穿着打扮却从未如此漂亮。

      夏里不仅仅是出于坏心眼,出于原先的穷人对让他发了财但又始终让他感到(这一点表现在德·夏吕斯先生的性格里,而尤其表现在他的语汇里)两人地位差异的主人的怀恨,才转向圣卢以便叫男爵加倍痛苦的。他可能也为了贪利。我的印象是罗贝尔大概给他很多钱。我动身去贡布雷之前在一个晚会上遇见罗贝尔,他堂而皇之地伴着一位雍荣华贵的女人,人们都以为这女人是他的情妇,他寸步不离她的左右,与她两位一体,仿佛当众裹在她的裙裾里,那种情状令我想到那是他家祖传动作的一种不自觉的重复,不过带着某种更神经质、更惊悸的意味,我曾经在德·夏吕斯先生身上观察到同样的动作,那时他好象裹在莫勒夫人的裙子里,莫勒夫人是他表现亲近女人的一面旗帜,其实亲近女人不是他的目的,但是他喜欢打着这面旗帜,虽然他没有权利这样做,也许他觉得它能起保护作用,或者是认为它有审美价值。回家的路上我发现罗贝尔远不如现在富有时曾是那么慷慨。而现在却变得如此节俭,这使我非常吃惊。人们只珍惜自己拥有的东西,或者一个人钱不多时能挥金如土,而富足后却守财如命,这都是相当普遍的现象,但我觉得这现象在罗贝尔身上表现得有点特别。圣卢不肯乘马车,而且我看见他保留了一张有轨电车转车票。在理财方面他无疑发挥了他与拉谢尔同居期间获得的才能,不过为着不同的目的。一个已与女人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年轻人不似结婚前从未有过别人的女人的童男那样缺乏经验。罗贝尔不常常带妻子上餐馆,但每次只要看他如何灵活而又毕恭毕敬地取下她的衣物,如何熟练地点菜和差遣侍应生,如何在希尔贝特穿上紧腰上衣之前细心地理平她的衣袖,就能知道他在成为这个女人的丈夫之前长期当过另一个女人的情夫。同样,过去他曾不得不照料拉谢尔的家,直至细枝末节,一则因为拉谢尔于此一窍不通,二则因为他受妒忌心的驱使想自己指挥仆役。因此后来在管理希尔贝特的财产和料理家政时,他才能继续发挥巧妙而内行的本领,也许连希尔贝特也望尘莫及,于是乐得把担子丢给他。不过圣卢这样做无疑主要是为了让夏里从他的铢积寸累中得益,要做到既能阔绰地供养他又不让希尔贝特觉察,也不让她的生活受影响。也许他以为这位小提琴手也象“所有的艺术家”一样爱乱花钱(夏里不太自信也不太自豪地自命为艺术家,以此为自己不回信以及其他一大堆缺点辩解,他认为这些缺点是公认的艺术家心理特征的一部分)。我个人认为从道德观点来说,从男人那里抑或从女人那里得到乐趣,这无关紧要,人们到能获得乐趣的地方寻找乐趣是再理所当然、合乎人情不过的事。假如罗贝尔没有结婚,那么他和夏里之间的关系就不应该引起我丝毫的悲伤。然而我又清楚地意识到如果罗贝尔仍然是单身汉,我的悲伤会同样强烈。这种事若是出在别人身上,我会漠然置之。但是想到我过去对另一个圣卢,一个与现在的他判若两人的圣卢曾怀有那么深厚的情谊,而且我从他那冷漠的、支支吾吾的态度感觉到,自从男人有可能激起他的情欲以后,他与男人之间已不可能存在友谊,因而他也不可能回报我以友谊,想到这些我禁不住流泪了。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这个小伙子身上?他曾经那么钟【创建和谐家园】,当“大气派的拉谢尔”要离开他时,我看见他那么绝望以至害怕他会【创建和谐家园】。难道夏里与拉谢尔之间的相象——我并未觉察出——是罗贝尔从他父亲的爱好过渡到他舅舅的爱好以便完成生理上的演变的跳板吗?其实即使在他舅舅身上,这一演变也开始得相当晚。有时埃梅的话又来困扰我;我回忆起那年在巴尔贝克的罗贝尔;他对电梯司机讲话时着意不看他,那样子很使我想起德·夏吕斯先生对某些男人讲话时的神情。这一点,罗贝尔很可能得之于德·夏吕斯先生,不过是得之于盖尔芒特家族的某种高傲的气质和体态,而不是得之于男爵特有的癖好。比如德·盖尔芒特公爵,他完全没有这种癖好,但他转动起手腕来和德·夏吕斯先生一样有力,仿佛是在绕着手腕抽紧一条花边袖口,还有嗓音里那种尖锐和做作的调子,以及其他种种举止,这些举止若是出自于德·夏吕斯先生,人们就会赋予它们另一种含意,而他自己赋予的则是另一种,因为个人总是借助一些非个人的和返祖的特征来表达自身的独特之处,而且它们也许只不过是古远的特点固定在动作和声音里罢了。这一假设已涉及博物学了,按这一假设推论,应该被称为有缺陷,并部分借助盖尔芒特家族的特点来表现这一缺陷的盖尔芒特成员就不是德·夏吕斯先生,而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因为公爵在这个生理反常的家族里是个例外,他丝毫没有沾染上祖传的毛病,而它在他身上留下的外部烙印也就失掉了任何意义。我还记得第一天在巴尔贝克看到圣卢,金黄的头发,整个人仿佛是用稀有的珍贵材料做成的,手拿着单片眼镜在面前挥动,我总觉得他有点女人气,这当然不是我现在得知的他的癖好产生的结果。而是盖尔芒特家族特有的温文尔雅给人的感觉,宛若精致的萨克斯瓷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是用这种质地的材料塑就的。我也记得他对我的情谊以及他表达这种情谊的温柔而多愁善感的方式,这也许会使别人得出错误的想法,可我心里思量,这同样不意味着我现在得知的事情,在当时这意味着别的,甚至完全相反的东西。那么他的癖好始于何时呢?如果始于我重返巴尔贝克的那一年,那么他为何一次也没来看过电梯司机,而且从未和我谈起过他呢?至于第一年,他当时是那么狂热地迷恋着拉谢尔,怎么可能注意电梯司机呢?那年我觉得圣卢象所有道地的盖尔芒特那样与众不同。不料他比我以为的还要特别。然而我们未能直接感觉到的东西,我们仅仅从别人那儿获悉的东西,我们再也无法让我们的心灵接受,因为时机已经过去,心灵与现实的通道已经关闭;因而我们也不可能享受我们的发现,因为为时已经太晚。何况,上述的发现太使我痛苦,我精神上无论如何不可能享受它。自从听了德·夏吕斯先生在巴黎维尔迪兰家对我讲的那番话以后,我也许已经不再怀疑罗贝尔的情况是很多正派的人甚至是最聪明、最善良的人中的一例,无论从谁那儿得知他的情况对于我都一样,无论从谁那儿,除了从罗贝尔那儿。埃梅的话给我留下的疑云使我和罗贝尔在巴尔贝克和东锡埃尔结下的友谊变得晦黯无光,而我虽然并不相信友谊,而且对罗贝尔从未真正产生过友谊,但是回想起电梯司机的事,回想起我与罗贝尔及拉谢尔在餐馆用午餐时发生的事,我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以免流下眼泪。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1)

      我这次在贡布雷附近逗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少想到贡布雷的时候,如果这次逗留没有首先证实——至少是暂时的证实——我对盖尔芒特那边的一些看法,以及证实我对梅塞格利丝那边的另一些看法,我就不会来谈论这次逗留。每天晚上。我从另一个方向来重温我们在贡布雷时每天下午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所作的散步。现在当松维尔吃晚饭的时候,过去在贡布雷的人们早已上床睡觉。由于当时正值夏天,又因为希尔贝特每天下午在城堡的小教堂里画画,所以在晚饭前两小时左右才去散步。过去,散步归来时看到紫红色的天空映衬着耶稣受难像或是沐浴在维福纳河之中是一种乐趣,现在,在夜幕降临之时出去散步,在村里只看到形状如移动着的不规则三角形的淡蓝色的牧归羊群,也感到十分愉快。在一半田地上,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而在另一半田地上,则已升起了月亮,月亮很快普照整个山地。有时希尔贝特让我一个人去散步,我往前走着,尾随着自己的影子,犹如一条小船,在迷人的河流上航行;但她经常陪我一起散步。我们这样散步,往往同我过去在童年时散步一样:然而,我对盖尔芒特那边的感觉为何并不比过去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更为强烈?此外,当我发现自己对贡布雷兴致索然,我就感到我的想象和敏感已经衰退。我感到归兴的是,我很少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我感到纤道边上的维福纳河既狭窄又难看。这并不是因为我看出这条河与我回忆中的河流有很多具体的差别,而是因为我已离开我在过一种不同的生活时所经过的地方,所以在这些地方和我之间,已经不存在那种能在不知不觉中使令人欣喜的回忆在片刻之中完全产生的类同。我不大清楚它的性质是什么,但我伤心地想,我的感觉和想象的能力想必已经减弱,所以我不能在这些散步中感到更多的乐趣。希尔贝特对我的理解还不如我自己,她同我一样惊讶,这更增添了我的伤心。她对我说:“怎么,您走这条过去常走的斜坡小路,竟然毫无感受?”她本人的变化也很大,我不再觉得她美,她一点也不美。在我们散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地方变了,先要爬上一些山坡,然后才是下坡路。我们交谈着,我感到和希尔贝特性格,有她母亲的性格;人们穿过一个层次,然后穿过另一个层次。但到第二天,迭复的次序颠倒过来。最后,人们不知道谁将会区分出各个部分,在评论它们时可以相信谁。希尔贝特就象这些地方一样,人们不敢和它们结成亲家。因为这些地方易主的次数过于频繁。但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对连续出现的次数最多的人的记忆,使他的心中建立起一种同一性,并使他不愿意违背自己记得的那些诺言,即使他并没有对此签字画押。说到聪明,希尔贝特是很聪明的,不过具有她母亲的某些荒唐。但是,这与它固有的价值无关。我记得我们在散步时进行的这些谈话中,有好几次她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有一次,也是第一次,她对我说:“要是您不是很饿,时间不是这么晚,我们走左边这条路,然后往右拐,不到一刻钟就能走到盖尔芒特。”这犹如她在对我说:“您往左走,然后右手拐弯,您就会触及无法触及的东西,您就可到达无法到达的地方,在地球上人们只知道这些地方的方向——我过去认为我能够对盖尔芒特了解的东西只有这点,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当时并没有错——就是这条‘路’。”我还感到惊讶的地方之一,就是看到了“维福纳河的源头”,我过去认为它象地狱的入口那样,是地球之外的某种东西,而实际上它只是象一个涌出水泡的方形洗衣槽。第三次是希尔贝特对我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一天下午出来,我们就可以经过梅塞格利丝来到盖尔芒特,这是最好的走法。”这句话打乱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切想法,使我认识到这两条路并不象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无法调和。然而,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次逗留期间我很少回忆起过去的岁月,不大想重游贡布雷,感到维福纳河即狭窄又难看。但是,她为我证实我过去对梅塞格利丝那边的一些想法,则是在一次散步的时候,这些散步虽说是在晚饭前进行的,却总是夜晚的散步,原因是她很晚才吃晚饭!当我们走进一个月光覆盖的美妙深谷,处于神秘的环境之中,我们就停留片刻,犹如两只昆虫,即将钻进青色的花萼之中。希尔贝特也许只是出于女主人的恩惠,对您即将动身感到惋惜,见您好象欣赏这个地方,就觉得应该尽地主之谊,她这位社交界的女士,善于在表达感情时使用沉默、爽直和朴实无华的方法,这时说出一番话来,巧妙地使您相信,您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占有的地位。我突然向她倾吐我因吸入芬芳的空气和微风而充满的柔情,对她说:“您有一天曾谈起斜坡小路。我那时多爱您!”她对我回答道:“您那时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那时我也爱您。我甚至讨好过您两次。”——“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在当松维尔,您当时和家里的人一起散步,我是在回家的途中,我那时还从未看到过您这样漂亮的男孩。”这时她显出茫然而又腼腆的神色,补充道:“我当时有个习惯,就是和一些男孩一起在鲁森维尔城堡主塔的废墟里玩耍。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缺乏教养,因为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女孩和男孩,他们趁着黑暗玩乐。贡布雷教堂的侍童戴奥多尔,应该说他很温柔(他真好!),但后来变得非常难看(他现在是梅塞格利丝的药剂师),他当时和附近所有的农村小姑娘在那儿玩乐。由于家里允许我单独外出,所以我一有机会溜出来就跑到那儿去。我无法对您说,我当时是多么希望看到您去那儿;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来使您明白我所希望的是什么,就冒着被您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看到的危险,用十分露骨的方式向您指了指那个地方,我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害羞。但是,您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使我明白您不愿意这样做。”

      突然间,我心里想,真正的希尔贝特,真正的阿尔贝蒂娜,也许是在初次见面时用眼神来委身于人的女子,一个是在玫瑰花篱之前,另一个则是在海滩上。而我却没能理解这点,只是到后来才回忆起来,也就是在相隔一段时间之后,在这段时间里通过我的谈话,一种不是极端的想法使她不敢象第一次那样坦率,所以说是我因自己的笨拙而把事情全弄糟了。我完全“放过了”她们——虽然说实在的,在她们面前的相对失败并没有那样荒谬——原因和圣卢、拉谢尔相同。

      希尔贝特接着说:“第二次,那是在好几年之后,我在您家门口遇到您,就是我在舅妈奥丽阿娜家里见到您那天的前一天;那时我没有立刻认出您,或者确切地说我认出了您但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我当时的愿望和在当松维尔时相同”——“在这段时间里,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也见过面。”——“是的,不过在那时,您对我的爱太过分了,我感到您在调查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问她,在我去看她的那天,和她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小伙子是谁。那天我也许可以和她重归于好,因为当时还来得及,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两个身影在黄昏中肩并肩地朝前走,那天可能会改变我的整个生活。我要是问了她,她也许会对我说出真相,就象阿尔贝蒂娜那样,如果阿尔贝蒂娜死而复生的话。确实,你在几年后再遇到你不再喜爱的女人,在她们和你之间相隔的难道不就是死亡,犹如她们已不在人世一般,因为我们的爱情不再存在这一事实,使当时的她们或当时的我们变成了死人。也许她没有回想起来,或者是她在说谎。不管怎样,我对此已毫无兴趣,我不想去了解它,因为我的心发生的变化,比希尔贝特的脸发生的变化还要大。她的脸已不再为我喜爱,但主要是我已不再感到不幸,我要是再回想起这件事,就无法想象我见到希尔贝特在一个小伙子身边慢慢地走着会感到如此不幸,心里会想:“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愿再见到她。”在这遥远的年代,这种思想状态对我来说曾是一种长久的折磨,现在却已荡然无存。因为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悲伤。

      然而,如果说我对自己没有问她当时和谁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感到惊讶——这种因时过境迁而不爱追根究底的例子我已经见得太多了——,那么,我对自己没有把那天我遇到希尔贝特之前卖掉一个中国古瓷花瓶以便给她买花这件事告诉她感到有点惊讶。①这确实是在随之而来的十分悲伤的年代里,我当时唯一的安慰是在想,有朝一日我会毫不担心地把这种温情脉脉的意愿向她诉说。一年之后,如果我看到一辆汽车将要撞到我的汽车,我不想死的唯一愿望,是因为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希尔贝特。我当时安慰自己,心里想道:“咱们别着急,我还有整个一生可以来做这件事。”由于这件事,我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生命。现在,我感到把这件事说出来并不是愉快的,几乎是可笑的,也不是“诱人的”。希尔贝特继续说道:“另外,即使是我在您家门口遇到您的那天,您还是象在贡布雷时一模一样,您要是知道,您的变化多小啊!”我又回忆起往日的希尔贝特。我简直可以画出太阳照在山楂花下的四边形光线,小姑娘拿在手里的铲子,以及在远处盯着我看的目光。只是伴随着这目光的粗野手势,使我以为这是一种蔑视的目光,因为在我看来,我所希望的事是那些姑娘不知道的某种事情,这种事情只有在我的想象中她们才会去做,就是在我单独一人想往的时候。我更不能相信的是,这些小姑娘中的一个,竟敢在我祖父的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十分迅速地想出这种事来。

      --------

      ①我后来问了她。那是女扮男装的莱娅。她知道她认识阿尔贝蒂娜,但详细情况就说不上了。由此可见,某些人在我们的生活中总会重逢,以便为我们的欢乐和痛苦作准备。——作者注。

      我没有问她,在我卖掉花瓶的那天晚上,她跟谁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在当时的表象下发生的真实情况,对我来说已变得完全无关紧要。然而,有多少日日夜夜我在痛苦地想那人是谁,我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以便克制我心脏的激烈跳动,也许要比过去在这同一个贡布雷不去对妈妈说声晚安而作出的努力更大。人们说,我们的神经系统在衰老,这正是某些神经方面的情感逐渐衰退的原因。不过对我们永久的自我来说并非如此,因为永久的自我会在我们整个一生中持续下去,但对我们所有连续的自我来说确实如此,连续的自我都是永久的自我的组成部分。

      因此,在相隔这么多年之后,我必须对我脑海中清晰可见的一个形象进行修改,这件事使我感到相当高兴,因为它向我表明,我过去认为在我和某种金发小姑娘之间所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同帕斯卡尔的鸿沟一样是想象出来的,我还认为这件事富有诗意,因为完成它需要漫长的岁月。我想到鲁森维尔的地道,不禁因欲望和遗憾而惊跳起来。然而,我高兴地想,我当时全力以赴却又无法如愿以偿的这种幸福,也许存在于别处,而不是在我的思想之中,实际上它又离我这么近,在这个我经常谈起的鲁森维尔,我可以从散发鸢尾香味的书房里看到它。可我却一无所知!总之,她概括了我在散步中向往的一切,直至我迟迟不想回去的原因,我那时却以为自己看到树林微微裂开,活了起来。我过去热切地希望得到的东西,要是我能够理解和找到,她当时就能使我从少年时代起尝到它的滋味。在那个时候,希尔贝特确实是完全属于梅塞格利丝那边的,而我过去却并不这样想。

      虽说她不是奥士维尔的小姐,就是罗贝尔在妓院里认识的那位小姐(真有意思,我要求对此作出解释的人恰恰是她未来的丈夫!),即使是我在家门口见到她的那天,我也没有完全弄错她目光的含义,没有弄错她是哪一种女人,她现在已向我承认她过去是这种女人。她对我说:“这一切都已十分遥远,我自从和罗贝尔订婚以来,心里只想着他。您看,我对自己责备得最多的,甚至不是小时候的这些心血来潮……”

      整整一天,呆在这个乡村味有点过浓的住宅里,住宅的外表象散步中休息或避雨的午睡处。在这种住宅里,每个客厅犹如花园中的凉棚,而在房间的墙布上,来找你作伴的是园中的玫瑰或树上的小鸟,它们与世隔绝——因为墙布太旧,上面的每朵玫瑰之间都相距甚远,要是真的就可以采摘下来,每只小鸟则可关进笼子驯养。墙上丝毫没有今天那些房间里的豪华装饰,就是在银色的背景上,诺曼底地区的苹果树都以日本的风格表现出来,使你在床上度过的几小时中幻觉联翩——,整整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从房间里可以看到花园的青葱可爱和园门口的丁香,河边大树的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以及梅塞格利丝的森林。我望着这一派景色感到愉快,是因为我心里在想:“我房间的窗口一片青翠,真美。”直到在广阔的绿色画面上,我看到了贡布雷教堂的钟楼,这钟楼漆成深蓝色,和画面的颜色不同,只是因为它距离较远的缘故。这不是这座钟楼的一种形象表现,而是这座钟楼本身,它把地点的距离和年代的间隔展示在我的眼前,并在闪闪发光的青翠之中,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色调,呈现在我的正方形窗框之中,那色调非常深暗,仿佛是画在上面一般。我要是走出房间片刻,就会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一个小客厅的墙布,因为走廊的走向不同,犹如一条鲜红的带子,墙布只是一块平纹细布,但颜色是红的,一道阳光射在上面,仿佛立刻会燃烧起来。

      在这些散步中,希尔贝特和我谈起了罗贝尔,听起来好象他要离开她,以便到其它女人的身边去。确实,他生活中有许多碍手碍脚的东西,就象某些男子的友情对于那些喜【创建和谐家园】的男人一样,还有那种无益的防范、徒劳地强占位置的性格,犹如大多数家庭中那些毫无用处的物件所占据的位置。

      我在当松维尔时,他好几次来过那儿。他和我过去认识的他已大不相同。他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身材变粗、行动迟缓,就象德·夏吕斯先生那样,而是恰恰相反,在他身上发生相反的变化,使他具有一位骑兵军官的潇洒外表——虽然他已在结婚时辞去军职——,这种外表是他从未有过的。德·夏吕斯先生的体重逐渐增加,罗贝尔(也许他要年轻无数倍,但人们感到,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只会和这个理想越来越接近)却犹如某些妇女一样,为了身材而坚决牺牲自己的容貌,从某一时刻起无法离开玛丽亚温泉(既然无法同时保持好几种青春的特点,还是选择青春的身材为好,因为它最能代表其它各种青春的特点),他的身材变得更为修长,动作更为敏捷,这是同一种恶习所产生的相反结果。另外,这种敏捷还有各种心理上的原因,如害怕被人看见,不想显出这种害怕的愿望,以及对自己不满和无聊所产生的焦躁不安。他常去某些烟花巷鬼混,由于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进出这些场所,他就一头钻到人群之中,使自己的身体以尽可能少的表面呈现在设想中的过路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之下,犹如士兵在冲锋时一样。他那一阵风似的行走速度依然如故。这种行走速度可能也概括了一个人显而易见的勇敢,这个人想显示自己无所畏惧,不愿花时间进行考虑。为了使他的形象完整无缺,还须提到一点,那就是他年纪越老,就越想显得年轻。他还有那些一直感到无聊、厌倦的男人的急躁,这些人过于聪明,不能过他们所过的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的才能也无法在这种生活中得到施展。也许这些人无所事事的本身可以表现为无精打采。但是,自从体育运动受到青睐之后,无所事事就具有一种体育运动的形式,即使在进行体育运动的时间之外也是如此,无所事事就不再表现为无精打采,而是表现为生气勃勃,使得无聊的情绪没有蔓延的时间和地点。①

      --------

      ①我的记忆,即无意识记忆本身,已经忘记了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但是,看来还存在着一种四肢的无意识记忆,这种记忆是对另一种记忆的大为逊色、毫无结果的模仿,但它的寿命更长,犹如某些无智慧的动物或植物的寿命比人更长一样。双腿和双臂充满了麻木的回忆。

      有一次,我相当早就和希尔贝特分手,半夜里在当松维尔的房间里醒来,睡眼惺忪地叫“阿尔贝蒂娜”。这不是因为我在想念她,不是因为我梦见了她,也不是因为我把她当作希尔贝特;这是因为我手臂里产生的模糊回忆让我去找我背后的铃,就象在我巴黎的房间里一样。我没有找到铃,就叫“阿尔贝蒂娜”,以为我已故的女友睡在我身旁,就象过去那样,她晚上常常睡在我这儿,我们一起睡着醒来时就计算弗朗索瓦丝走到我的房间所需要的时间,以便让阿尔贝蒂娜可以从容不迫地摇响我无法找到的铃。——作者注。

      他变得消瘦多了——至少在这令人烦恼的时期是如此——,对自己的朋友们,例如对我,他几乎不再表现出任何同情心。相反,他对希尔贝特装出多愁善感的样子,象是在做滑稽,却惹人讨厌。这并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对他来说真的是无足轻重。不,罗贝尔爱她。但是,他总是对她说谎;他那双重的思想,即使不是他谎言的本质,却总是被人发觉;于是,他觉得要获得成功,就只能把他使希尔贝特感到难过的真正悲伤夸大到可笑的地步。他说,他这次来到当松维尔,但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离开,因为他要跟当地的一位先生谈一件事,据说这位先生在巴黎等候他,但正巧有人在贡布雷附近的晚会上遇到这位先生,这位先生说他来此休息一个月,在此期间他不回巴黎,这个谎话也就不拆自穿,因为罗贝尔在编造谎言时没有和这位先生通过气。罗贝尔脸红了,他看到希尔贝特忧郁而狡黠的微笑,就把传话人骂了一通之后离开,在妻子以前回家,并托人给她捎个绝望的口信,说他撒这个谎是为了不使她难过,她看到他又要走了,走的原因又不能告诉她,所以他就撒个谎,这样她就不会认为他不爱她(所有这些,虽说他把它写成谎言,却是千真万确的),然后派人去问,他是否能去她的房间,这下可是一半是真的悲伤,一半是对这种生活感到难以忍受,还有一天比一天大胆的装疯卖傻,他抽抽噎噎地哭泣,泪流满面,说他将要死去,有时突然倒在地板上,就象身体不舒服一样。希尔贝特不知道应该对他相信到何种程度,认为他每件事都在说谎,但她知道,总的说来他是爱她的,所以对这种将要死去的预感表示担心,认为他也许身患一种她不知道的疾病,因此不敢惹他生气,不敢要求他放弃旅行。另外,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在巴黎和当松维尔,在圣卢家族居住的所有地方,使莫雷尔和贝戈特一样,受到这个家族子女一般的接待。

      弗朗索瓦丝早已发现德·夏吕斯先生为絮比安所做的一切,以及罗贝尔·德·圣卢为莫雷尔所做的一切,但她没有从中得出结论,认为这是盖尔芒特家族几代人中相传的一个特点,她这个人很讲道德,又是满脑子的偏见,却最终认为——就象勒格朗丹大力相助戴奥多尔一样——这是她所拥有的各种知识认为值得尊重的一种习惯。她谈起莫雷尔或戴奥多尔,总是说这是个年轻人:“他找到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一直关心他,帮了他很多忙。”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者总是那些爱恋、痛苦和宽恕的人们,在这些人和被他们引入歧途的未成年人之间,弗朗索瓦丝毫不犹豫地把美的角色赋予前者,认为他们“心肠好”。她毫不犹豫地指责戴奥多尔对勒格朗丹耍了许多花招,然而她仿佛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性质不存在任何疑问,因为她补充道:“这时,小伙子懂了,觉得应该出点力,就说:‘您把我带去吧,我会喜欢您的,我会好好的奉承您。’真的,那位先生心肠真好,戴奥多尔在他身边得到的东西,可能会比他应该得到的要多得多,一定会这样,因为他头脑发热,可那位先生真好,我常常对霞内特(戴奥多尔的未婚妻)说:孩子,您什么时候要是有困难,就去找那位先生。他会自己睡到地上,把床让给您睡。他太喜欢那小子(戴奥多尔)了,不会把他赶出去的。当然,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①

      --------

      ①戴奥多尔现在住在法国南方,出于礼貌,我问他姐姐他姓什么。当知道他姓萨尼隆时,我就大声说道:“那时为了我给《费加罗报》写的文章,是他给我写了信!”——作者注。

      同样,她对圣卢的评价高于莫雷尔,她认为,尽管小伙子(莫雷尔)耍了所有这些花招,侯爵却决不会让他生活在困苦之中,因为侯爵本人遭到了很大的挫折。

      他坚持要我留在当松维尔,有一次甚至脱口而出,说我来这儿对他的妻子来说是一种快乐,就是她现在所有的那种快乐,他这样说显然不是为了使我高兴,他说这是她在一天晚上亲口对他说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欣喜若狂,可开始时她感到十分伤心,我不期而至,使她奇迹般地从绝望中摆脱出来,“也许是从最坏的情况之中摆脱出来,”他补充道。他请我想方设法使她相信他爱她,并对我说,他还爱着一个女人,但他爱这个女人不如爱自己的妻子,很快就要和她一刀两断。他这时自鸣得意,需要吐露隐情,我有时甚至觉得夏尔莉这个名字会在罗贝尔嘴里脱口而出,就象一次开奖的号码一样。他补充道:“然而,我可以引以为豪。这个女人无数次向我证实了她的爱情,可我却将为希尔贝特而牺牲她,她从未注意过一个男人,她也认为自己是不会爱上男人的。我是第一个这样的男人。我知道,她对所有的男人都严词拒绝,所以当我收到她的情书,看到她在信中对我说,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感到幸福,我就不能再离开她了。显然,要不是想到这可怜的小希尔贝特痛哭流涕我就心软,我真会感到得意忘形呢。你不觉得她有点象拉谢尔?”他对我说。确实,我感到惊讶的是,要是将就一点,她们之间确实有一种模糊的相似。也许这与脸部某些轮廓真正相象有关(例如与希伯来人的血统相关的轮廓,这种血统在希尔贝特身上却极不明显),由于这种相象,当罗贝尔的家里要他结婚时,他在门当户对的条件下感到自己更倾向于希尔贝特。这还和下面的情况有关:希尔贝特一次偶然看到她不知姓名的拉谢尔的一些照片,她为了讨好罗贝尔,就竭力模仿这位女演员喜欢的某些习惯,例如头发上总是戴红蝴蝶结,手臂上扎一条黑丝绒带,并把头发染成棕色。后来,她觉得他因内心抑郁而脸色难看,就试图妙手回春。但她有时做得实在过分。有一天,罗贝尔要来当松维尔逗留二十四个小时,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看到她在入席时已十分奇怪地判若两人,她不仅和过去不同,而且和平时也不相同,我惊讶得愣住了,仿佛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女演员,一位狄奥多拉①。我感到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好奇地想知道她什么地方变了。这种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就是在她擤鼻涕的时候,尽管她异常小心,手帕上还是留下各种颜色,犹如一块色彩丰富的调色板,我由此看出她脸上涂满了脂粉。正因为如此,她的嘴唇才变得血红,还竭力使嘴上露出笑容,以为这样才会使他满意,而这时,火车到站的时刻即将来临,希尔贝特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否真的会来,或者会发来一份电报,这种电报的模式,就象德·盖尔芒特先生曾风趣地确定过那样:“不能来,就撒谎。”这就使她双颊苍白,眼圈发黑,面颊上流着带紫色眼膏的汗水。

      --------

      ①狄奥多拉(约500—548),拜占廷皇后,查士丁尼一世皇帝(527—565)之妻。她从小就当演员,查士丁尼爱其美貌聪明,纳为情妇,525年与她正式结婚。

      他脸上装出温柔的样子,这和他过去自然的温柔形成鲜明的对照。说话的声音象酒鬼,但又有演员的抑扬顿挫。他对我说:“啊!你看,只要希尔贝特幸福,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她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这点你是无法知道的。”这其中最令人生气的,仍然是自尊心,因为他对自己被希尔贝特所爱而洋洋得意,但又不敢说他爱的是夏尔莉,就对小提琴手自以为对他所具有的爱情,加上各种各样的细节,虽说这些细节并非纯属虚构,却也被善于夸大其词的圣卢添枝加叶,而夏尔莉向他要的钱一天多似一天。他把希尔贝特托付给我之后就回到巴黎。此外,我曾有机会(我把以后的事提前叙说,因为我当时还在当松维尔)在巴黎的社交界见到他一次,是在远处见到的,在那里,他的话虽说生动、迷人,却使我想起了过去;我感到惊讶,他的变化真大。他越来越象他的母亲;母亲的高傲、轻盈的风度,在她自己身上是十全十美的,但传到了他的身上,由于他受过完美无缺的教育,这种风度就变得夸大、僵硬;盖尔芒特家族特有的深邃目光,使他仿佛在仔细察看他经过的所有地方,不过这几乎是以一种无意识的方式进行的,是出于一种习惯和动物的特性。他那个性突出的外表是盖尔芒特家族所有成员都没有的,他即使在不动的时候,也如同凝固的黄金那样,是阳光灿烂的白昼,这样他就仿佛披上一身奇特的羽毛,变成一个稀有的品种,使鸟类收藏家们都想占为己有;但是,当这种化作鸟的阳光开始运动、行动之时,譬如当我看到罗贝尔·德·圣卢进入我所在的一个晚会之时,他昂起了头,头发如羽冠一般显得喜悦而又自豪,金色的冠毛有点脱落,脖子转动时的灵活、自豪和卖弄风情是人类所没有的,他使你产生的好奇和赞赏,一半与社交界有关,一半与动物学有关,你不禁会想自己是在圣日耳曼区还是在植物园,你是在端详穿过大厅的一位大贵族还是在观赏笼子里跳跃的一只小鸟。只要稍加想象,这个图像中不但会出现羽毛,还会出现树枝。他开始说出一席话来,他认为这些话具有伟大的世纪①的风格,并以此来模仿盖尔芒特的风度。但是,有一种微不足道却又无法捉摸的东西,使这种风度变成了德·夏吕斯先生的风度。

      --------

      ①指十七世纪。

      在那次晚会上,德·马桑特夫人离我们较远,他就对我说:“我离开你一会儿。我去奉承一下我的母亲。”至于他不断和我谈起的爱情,并不是对夏尔莉的那种爱情,虽说他重视的只有那种爱情。一个男人不管怀有何种爱情,人们总是会弄错同他【创建和谐家园】的人的数目,因为人们错误地把友谊当作恋情,这是一种加法的错误,而且还因为人们认为一个已被证实的恋情会排除另一个恋情,这就又产生另一种类型的错误。两个人可以说:“x……的情妇,我认识,”并说出两个不同的名字,但这两个人都没有弄错。爱一个女人往往不能满足我们的全部需要,我们就交结一个我们并不喜欢的女人来欺骗她。到于德·夏吕斯先生传给圣卢的那种爱情,一个丈夫有了那种爱情一般会使妻子幸福。这是一条普遍规律,但盖尔芒特一家却找到使这条规律产生例外的方法,因为有这种癖好的男人们希望别人相信,他们喜欢的是女人。他们和某个女人一起招摇过市,使他们自己的女人悲痛欲绝。这种手法,古弗瓦西埃一家用得更为巧妙。年轻的古弗瓦西埃子爵认为自己举世无双,自创世以来就受到某个男性的诱惑。他认为他的这个癖好来自魔鬼,就同它进行了斗争,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让她生了几个孩子。后来,他的一个堂兄弟告诉他,这种癖好相当普遍,还亲自把他带到那些能满足他这种癖好的场所去。德·古弗瓦西埃先生从此只喜欢自己的妻子,以加倍的热情来生儿育女,她和他被列为巴黎的最佳夫妇。人们对圣卢夫妇的评价就并非如此,因为罗贝尔不但【创建和谐家园】倒错,而且还使妻子嫉妒得要死,原因是他毫无乐趣地供养着几个情妇。

      可能是因为莫雷尔长得极黑,符合圣卢的需要,就象阳光需要阴影一样。在这个如此古老的家庭里,一位头发金黄、聪明的大贵族具有一切魅力,心底里却埋藏着一种无人知晓的对黑人的秘密癖好,这是十分容易想象的。

      另外,罗贝尔从不让人在谈话中涉及他那类爱情。要是我说上一句,他就会回答道:“啊!我不知道。”神情冷淡得让自己的单片眼镜掉落下来。“我并不怀疑有这种事情。如果你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我亲爱的,我建议你到别处去问。我是一个士兵,就是这样。我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对巴尔干战争却兴趣盎然。过去,战役的词源学曾使你感到兴趣。我当时对你说,即使是在完全不同的情况下,人们也会看到典型的战役,例如侧翼包围的伟大尝试,乌尔姆战役。嗳!不管这些巴尔干战争如何特殊,鲁莱-布加斯仍然是乌尔姆,侧翼包围。这就是你可以和我谈论的话题。至于你所暗示的那种事,我是一窍不通,就象对梵语一样。”

      罗贝尔不屑一谈的那些话题,希尔贝特在他走后却很乐意和我谈起。当然不是谈她的丈夫,因为她对此一无所知,或是装作一无所知,但是,她大谈特谈这些事涉及的是别人,这也许是因为她从中看到一种对罗贝尔的间接辩白,也许是因为罗贝尔同舅舅一样,既对这些话题讳莫如深,又有一种倾听和恶言中伤的需要,使她了解到许多情况。在所有的人中,德·夏吕斯先生并没有得到她的宽容,这也许是因为罗贝尔虽然没有和希尔贝特谈起夏尔莉,却禁不住要以某种方式对她反复叙说小提琴手告诉他的事情:他一直憎恨过去的恩人。希尔贝特很喜欢这种谈话,这样我就可以问她,阿尔贝蒂娜趣味相同,是否也有这类癖好,因为阿尔贝蒂娜的名字我第一次是从她那儿听到的,那时她们是同学。希尔贝特无法向我提供这方面的情况。另外,我也早已对此不感兴趣。但是,我继续机械地打听这方面的情况,犹如一个记忆力衰退的老人,不时打听他失去的儿子的消息。

      奇怪的是,以及我无法加以发挥的是,阿尔贝蒂娜喜欢的所有女人,就是所有那些可能让她做她们所希望的那种事的女人,在那时由于得不到我的友谊,在何种程度上要求、恳求——我不敢说乞求——和我发生某种关系。如果遇到邦当夫人,不需要给她钱她就会把阿尔贝蒂娜给我送回来。这种起死回生在毫无用处之时发生,使我感到十分伤心,这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要是她不是从都兰,而是从另一个世界返回我的身边,我就会毫无乐趣地接待她,而是因为一个我所喜受却又无法去看望的年轻妇女。我心里想,如果她死了,或者我不再爱她了,所有那些可能使我和她接近的人,就会在我的脚下消失。而现在,我徒劳地试图去影响他们,原因是我的心病没有被经历治愈,这种经历本应使我明白——它过去曾使我明白某些事——,爱是一种坏运,就象童话里的那些人一样,只要魔法没有解除,别人就无能为力。

      她对我说:“我手里的这本书,就是谈论这些事的。这是巴尔扎克的一本老书,名叫《金眼女郎》,我仔细阅读这本书,是为了能了解我的那些叔叔。但是,这是荒唐而难以置信的,是个美丽的恶梦。另外,一个女人也许会这样受到另一个女人的监视,但决不会被一个男人监视。”——“您错了,我过去认识一个女人,一个喜欢她的男人简直是把她监禁起来;她不能去看望任何人,外出时只能由忠实的男仆跟随着。”——“啊!这一定会使您这样的善良的人感到厌恶。是啊,我们曾经和罗贝尔谈起过,您应该结婚。您的妻子会使您恢复健康,您则会使她幸福。”——“不,我的脾气太坏。”——“这是什么想法!”——“我可以向您担保。另外,我订过婚,但我不能……”

      我回到楼上的卧室时忧虑地想,我一次也没有去看过贡布雷的教堂,这座教堂仿佛是在淡紫色窗子里的绿树丛中等待着我。我心里想道:“算了,改年再去吧,要是我没死的话”,除了我的死亡,我没有看到其它的障碍,也没有想到教堂的死亡,我感到教堂应该在我死后长期存在下去,就象它在我出生之前曾长期存在一样。但在有一天,我对希尔贝特谈起阿尔贝蒂娜,我问她阿尔贝蒂娜是否【创建和谐家园】。“哦!一点不爱。”——“但是您过去说过,她有不良的嗜好。”——“我说过这种话?您一定听错了。不管怎样,即使我说过,您也弄错了,我是说她和一些小伙子谈情说爱过。另外,在这样的年纪,恐怕也不会在这方面走得很远。”阿尔贝蒂娜曾对我说过,希尔贝特也喜欢女人,曾向阿尔贝蒂娜求过爱,现在希尔贝特这样说,是否为了对我隐瞒这个情况?或者是(因为其他人对我们生活的了解往往比我们认为的要多)她知道我过去喜爱、妒忌阿尔贝蒂娜(其他人对我们的实际情况的了解,可能比我们认为的要多,但由于过多的猜想,他们也会进行不着边际的发挥并产生错误,而我们则由于不进行任何猜想,希望他们产生错误),并认为我现在还是这样,就出于好心用布蒙住我的眼睛,这种布,人们时刻为妒忌的男人准备着。不管怎样,希尔贝特过去说的“不良的嗜好”直至今天所作的生活作风正派的担保,同阿尔贝蒂娜肯定的过程恰恰相反,因为阿尔贝蒂娜到最后几乎承认她和希尔贝特保持同性恋的关系。在这点上,阿尔贝蒂娜曾使我感到惊讶,就象对安德烈告诉我的事感到惊讶一样,因为对于这一小群姑娘,我在认识她们之前先是认为她们反常,后来认识到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就象往往会发生的那种事一样,人们发现一位正派的姑娘,她对爱情的现实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所处的环境却是人们错误地认为伤风败俗的环境。后来,我又走了回头路,认为自己最初的猜想的正确的。但是,阿尔贝蒂娜把这件事告诉我,也许是为了显示她的经验要比她看上去更为丰富,为了用反常的魅力在巴黎迷住我,犹如初次相识时她用贞洁的魅力在巴尔贝克迷住我一样;当我跟她谈起喜欢女人的女人时,只是为了不显出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样子,就象在一次谈话中,如果谈到傅立叶或托博尔斯克①人们虽说对此一无所知,却会装出在行的样子。她也许曾经生活在凡德伊小姐的或安德烈的女友隔壁,和她们隔开一道厚实的隔墙,但她们认为她“并非如此”,她后来获悉了这些情况——就象嫁给作家的女人竭力想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一样——,但只是为了讨好我,为了能回答我的问题,直至有一天她才明白,她们这样做是出于妒忌,于是她就开了倒车。除非是希尔贝特对我撒谎。我这时想到,罗贝尔在一次以他感兴趣的方式进行的调情中,得知希尔贝特不讨厌其他女人,就娶了她,希望得到他想必没有在家里得到过的乐趣,因为他在别处得到这种乐趣。这些假设中的任何一种都不是荒谬的,因为象奥黛特的女儿那样的妇女或是那一小群姑娘,兴趣十分多样,各种兴趣即使不是同时存在,也会交替出现,她们会轻易地从对一个女人的爱恋转到对一个男人的热恋,因此要确定她们真正的主要兴趣仍然是困难的。②

      --------

      ①托博尔斯克是苏联俄罗斯联邦秋明州城市,建于1587年,是俄国早期西伯利亚殖民开发的重要中心。

      ②为了使我决定娶她(而她本人也拒绝了这件事,原因是我的性格优柔寡断、令人厌烦)。确实,我就是以这种过于简单的形式来评论我和阿尔贝蒂娜的艳史,因为现在我只是从外部来观察这段艳史。——作者注。

      既然希尔贝特在读《金眼女郎》,我就不想向她借阅这本书。但是,在这最后一个晚上,当我去她那儿时,她借给我一本书,让我在睡觉前阅读,这本书使我产生的印象相当强烈而又混杂,不过并不持久。这就是龚古尔兄弟未曾发表的日记。

      第七部 重现的时光(2)

      我在熄掉蜡烛之前读了抄录如下的那一段。我对文学缺乏才能,过去在盖尔芒特那边已经预感到,在这次逗留期间又得到了证实——那天晚上是这次逗留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动身前夕挑灯夜读的那个晚上,由于习惯即将废除,麻木随之消失,就试图对自己作出评价——,这时却使我感到这并不是值得如此惋惜的事,仿佛文学不能揭示深刻的真理;同时,使我感到伤心的是,文学不象我过去所认为的那样。另一方面,如果书中所说的那些美好的事物并不比我看到过的东西更为美好,那么我就感到会使我住进疗养院的多病身体也不值得如此惋惜。但是,现在这本书谈到了这些事物,有一种奇怪的矛盾使我想要看到它们。下面就是我在因疲劳而闭上眼睛之前所读的那几页:

      “前天,维尔迪兰为了带我去他家吃晚饭,突然来到这里,他是《杂志》①过去的评论员,是惠斯勒论著的作者,在这部论著中,这个独特的美国人的风格和艺术色彩,常常由酷爱被描写的事物的各种精细和妩美的维尔迪兰十分细腻地表达出来。我在跟他走之前更衣的时候,他讲起了故事,有时象受惊时在作忏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说他在和弗罗芒丹的‘马德莱娜’结婚之后立刻放弃写作,放弃写作的原因是有服用【创建和谐家园】的习惯,据维尔迪兰说,这样做的结果,他妻子的沙龙里的大多数常客都不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曾经进行写作,所以在谈论夏尔·布朗、圣维克多、圣伯夫和比蒂时,认为这些人肯定比他高明。‘哦,您龚古尔,您十分清楚,戈蒂耶以前也知道,我的《沙龙》和那本蹩脚的《昔日的【创建和谐家园】》②不可同日而语,但在我妻子的娘家,那本书却被捧为杰作。’然后,在一个傍晚,在特罗卡德罗宫的那些塔楼附近,仿佛有一个微光在最后一次发亮,使塔楼变得象过去糕点铺里涂上醋栗冻的塔形蛋糕。那天傍晚,谈话在马车里继续进行,马车将把我们送到孔蒂河滨路,即他们公馆的所在地,主人认为这座公馆就是威尼斯大使过去的公馆,里面据说有一个吸烟室,维尔迪兰对我说,吸烟室是按照《一千零一夜》的方式,从一座我忘了名字的著名palazzo③里原封不动地搬来的,这座宫殿里有一个石井栏,表示圣母玛利亚的花冠,维尔迪兰确

  • 第1页
  • 上一页
  • 下一页
    技术支持:近思之  所有书籍
    北京时间:2025/10/24 02:5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