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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索多姆和戈摩尔
索多姆和戈摩尔
女人拥有戈摩尔城
男人拥有索多姆城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
第一卷(1)
前往拜访公爵夫妇的那天(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举行晚会的那天)的情况,我刚才已经作了介绍。诸位知道,早在这天前,我就窥视过公爵与夫人回府的情景,不料偷看时发现了一个秘密,虽然只与德·夏吕斯相关,但事情本身非同小可,以致我一直拖到现在,有了能如愿给它以应有的位置和篇幅的时刻,才作一叙述。在府邸的顶楼,我曾设置了一个极为舒坦美妙的观察点,从那儿望去,通往布雷吉尼府宅的坡道一览无遗,山坡起伏不平,被弗雷古侯爵家那幢山间别墅呈玫瑰色的装饰小塔装点得赏心悦目,一派意大利风格,可是,我上面已经说过,我却放弃了那个观察点。想到公爵夫妇即刻就要回府,我觉得倒不如守在楼梯上窥视更为方便。放弃那个高高在上的居留点,我真有点儿惋惜。不过,当时正值午餐过后,惋惜的心情倒减少了几分,因为若在上午,我准没有机会目睹这番情景,只见布雷吉尼府邸的听差手执鸡毛掸,在透明闪亮的宽阔的云母石间穿行,慢悠悠地攀登陡坡,远远望去,一个个微缩成了油画上的人物,那云母石被红色的山梁分支衬托得格外悦目。虽然我缺少地质学家的观察力,可我至少能象植物学家那样静静观察,透过楼梯上方的百叶窗,凝望着公爵夫人那丛娇小的灌木和那株珍贵的花木,人们非把它们放在院子里不可,就象逼着即将成婚的年轻恋人赶紧出门。我暗自思忖会有哪只昆虫赶上机会,凑巧前来光顾这簇自我奉献却遭人遗弃的雌蕊。好奇心渐渐壮了我的胆子,我索性下楼来到底楼的窗户,窗扉大敞,窗叶半闭着。耳边清楚地传来了絮比安准备出门的响动,他肯定发现不了我,我藏在窗帘后,一动不动,直到后来担心被德·夏吕斯先生瞧见,才猛地侧闪过身子,只见德·夏吕斯先生大腹便便,头发花白,白昼里显得苍老多了,正慢吞吞地穿过院子,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夫人身体着实不舒服(完全是挂念菲埃布瓦侯爵的病痛造成的,而德·夏吕斯与侯爵结怨甚深,成了冤家死对头),德·夏吕斯先生才开了先例,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去探望她。原因很明白,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与众不同,从不恪守社交生活的习俗,而是按照个人的习惯,随意加以改变(他们认为,这些习惯不是社交生活的习惯,因此不啻是当着她们的面嘲弄那种毫无价值的玩艺儿——社交,比如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会客日,每天上午十时至十二时都忙于接待她的女友)。这段时间,男爵总用来阅读书籍,找找古玩什么的,从来都是在下午四时至六时出门造访。一到六点钟,他便去赛马场或去树林间散步。我在窗边呆了片刻,又朝后退了一步,以免被絮比安发现;他很快就要出门做活,等到用晚餐时才会回家,近一个星期来,他侄女带着手下的那些女学徒到乡下的一位顾客家缝制一条衣裙去了,他甚至也不每晚都回府了。想到谁也不可能发现我,我于是决意不再东躲【创建和谐家园】,倘若奇迹真的发生,万一哪只昆虫能克服重重障碍,不怕山高路远,战胜困难与风险,作为使者从遥远的地方来探望那朵一等再等、尚未受粉的雌花,那我岂能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我知道雌花的这般苦苦等待并不比雄蕊花朵消极,雄蕊每每自动转移方向,以便昆虫能轻而易举地光顾,同样,这儿的这朵雌花,倘若昆虫光临,准会卖弄风情地弓起“花柱”,为了得其爱慕,会象一位虚伪但炽烈的妙龄女郎悄悄地向它靠近。植物世界的法则本身受到越来越高级的法则的控制。倘若昆虫的来访,亦即从另一朵花带来花粉,一般来说是异花传粉的必要条件,那是因为自花授粉,自我繁殖,会象一个家族内的连续近亲结婚一样,导致退化、不育,而昆虫授粉则会给同类的后代带来前辈所不具备的活力。不过,这种遗传变异的飞跃会过于迅猛,导致花类发展失控,于是某一特殊的自花授粉行为会适时发生,加以压抑,控制,使畸型发育的花朵趋于正常,犹如抗霉素防治疾病,甲状腺控制发胖,失败惩治骄傲,困倦压抑行乐,睡眠驱走疲乏。我思路如何发展,下面当再描述,不过,我已经从花类明显的狡黠行为中对文学作品中意识不到的那一部分作出了一个结论。恰在这时,我看到了德·夏吕斯先生从侯爵夫人家走了出来。他进去才几分钟,莫非他从那位年迈的亲戚或哪位家仆那儿得知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太太只不过微有不适,现已大大好转,抑或已经彻底康复。此时,德·夏吕斯先生以为无人看着他,迎着阳光眯起眼睛,脸上因热烈的交谈和意志的力量而维持的那股紧张劲儿松弛了,那种强装的活力消失了。他脸色如同大理石般苍白,大大的鼻子,匀称的脸部轮廓再也不因故意的挑剔目光而显出异样的表情,有损于那雕像般的美。他仿佛不再仅仅是盖尔芒特的一员,而成了帕拉墨得斯①十五,已经在贡布雷小教堂立了雕像。他整个家族的人的五官虽然普普通通,但一到德·夏吕斯先生的脸上,便显出了超凡脱俗的秀美,显得尤为温柔。我真为他遗憾,平时为什么总是装得那么粗暴,那么古怪,令人讨厌,为什么总是那样大吵大闹,冷酷无情,动辄发怒,不可一世,为什么总是披着野蛮的伪装,深藏起和蔼与善良,而刚才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出来时,我明明看见他满脸和颜悦色,毫不矫揉造作。阳光下,他眨动着双眼,近乎眉开眼笑,从这副看似平静自然的脸庞上,我发现了某种东西,它多么深情,多么温柔,我禁不住思忖,倘若他发现被人这样细细打量,该会多么生气。殊不知这位男子汉无比珍惜男子气魄,为自己的男子气概而无比骄傲,在他的眼里,所有男人似乎都有讨厌的女人气,然而他身上一时出现的神态、表情、微笑使我蓦然想到的,恰恰酷似一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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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传说中的优波亚国王瑙普利俄斯的儿子,特洛伊战斗的英雄。
为了不被他发现,我正要再挪个地方,可已经来不及,也没有必要了。我看到了什么事情哟!在这院子里,他们在这之前肯定从来未曾相遇过(德·夏吕斯先生都是在下午絮比安去做活的时候上盖尔芒特府),此时,男爵突然睁大半眯的眼睛,出神地迎面盯着站在自家店铺门槛上的那位昔日做背心的裁缝,絮比安猛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面对德·夏吕斯先生,象棵生了根的树,神色惊叹地打量着渐渐衰老的男爵那发福的身子。更为诧异的是,德·夏吕斯先生早已一改方才的神态,刹那间,絮比安也仿佛在奥秘的艺术规律的作用下,马上作出了与之和谐一致的姿态。男爵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激动表情,尽管他显得多么满不在乎,但似乎恋恋不舍,来回踱着步子,茫然地凝望着,自以为可以尽量显示出自己的明眸之美,好一副自命不凡、漫不经心而又滑稽可笑的神态。絮比安呢,我平素十分熟悉的那副谦逊、善良的样子瞬间荡然无存——与男爵完美对应——抬起了脑袋,给自己平添了一种自负的姿态,怪诞不经地握拳叉腰,翘起【创建和谐家园】,装腔作势,那副摆弄架子的模样,好似兰花卖俏,引诱碰巧飞来的熊蜂。我真不知道他竟会有这么一副令人生厌的面孔。可我也未曾想到,在这出两位哑巴扮演的哑剧中,他能临场胜任自己的角色(尽管他是平生第一次与德·夏吕斯先生迎面相遇),这场哑剧仿佛排练已久;那炉火纯青,自然娴熟的演技,只有身处异邦,与同胞相逢时,才能有这般何必曾相识的默契,藉以传达情感的媒介完全一致,犹如事先安排妥当的一幕。
不过,这一幕并不真正滑稽可笑,其中还含有怪诞的成份,如果愿意,或者可以说其中含有真实自然的东西,自有美不胜收之处。德·夏吕斯先生纵然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态,心不在焉地垂下眼帘,但他还是不时抬起眼睛,朝絮比安投去一束出神的目光。(也许他想到,在此种场合,这样一出哑剧不能无休止地演下去,或许出于某种下面就可明白的原因,或许是出于对世间万物转瞬即逝的感叹,促使人们希望弹无虚发,一举中的,致使一切爱恋的表演都变得无比动人心弦。)德·夏吕斯先生每瞅絮比安一眼,都要设法让自己的目光伴随着一声话语,与平常人们投向不太熟悉或素昧平生的人的目光迥异。他望着絮比安,那直勾勾的奇特的眼神分明在说:“恕我冒昧,可您后背挂着一根长长的白线,”或对您说:“我可能不会搞错,您大概也是苏黎世人吧,我好象在古玩商家常遇到您。”就这样,每过两分钟,德·夏吕斯先生的媚眼秋波好似强烈地向絮比安提出同一问题,犹如贝多芬探询的短句,按同一间隔,反复出现——配以过分华丽的前奏曲——用以引出新的动机、变调和“主题再现”曲。然而,与之恰恰相反,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的目光美就美在它们似乎并不意欲达到某种目的,至少暂时如此。我平生第一回看到男爵和絮比安表现出这种惊人之美。在彼此的眼睛里,浮现的不是苏黎世的蓝天,而是某一我尚不知其名的东方都市的熹微晨光。无论是哪一点有力地吸引住了德·夏吕斯先生和裁缝,他们似乎早已达成协议,那多余的对视不过是礼仪的前奏曲,就好比成婚前的订婚宴。更为接近自然的是——这一连串比拟本身就十分自然,何况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同一位男子,若细细打量他几分钟,他会先后变成一个普通人,一只人鸟,一条人鱼,一只人虫——眼前仿佛出现了两只鸟,一只雄的,一只雌的,雄鸟设法往前凑,可雌鸟——絮比安,他对此类把戏无动于衷,只顾梳理自己的羽毛,毫不惊奇地望着新朋友,目光发木,漫不经心,既然雄鸟先主动迈了几步,那么大概唯有这种目光最能奏效,更能勾魂。最后,絮比安觉得保持漠然之态已远远不够,从确信已征服对方到诱其追逐、爱慕,只有一步之远,絮比安当即决定立刻出门做活,走出了可通行车马的大门。不过,他扭头张望了两三次之后,才匆匆到了街上。男爵见失去了对方的行踪,气得浑身哆嗦(但仍然摆出自命不凡的神态,打着唿哨,没忘朝看门人喊声“再见”,门房已喝得半醉,正在厨房边的小屋里忙着招待来客,根本没有听见),顾不了许多,撒腿朝街上奔去,想赶上絮比安。正当德·夏吕斯先生活象一只大熊蜂,嗡嗡嗡地飞出大门,另一只真正的熊蜂飞进了院子。谁知是不是那朵兰花企盼已久的昆虫,给她送来了稀世花粉?如没有这花粉,她恐怕就要终身空守香闺了。不过,我没有专心致志细看昆虫寻花作乐,因为几分钟后,絮比安竟又折了回来,身后跟着男爵,越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突然出现,絮比安一时激动,或由于别的更自然的原因,忘了带走一包什么东西,才又折回来取)。男爵打定了主意,决定加速事情的进展,便开口向裁缝借火,可又马上抱歉道:“瞧,我向您借火,可我发现自己忘了带烟。”热情好客的礼仪战胜了假献殷勤的客套。“请进屋,您需要什么,都能满足。”裁缝说道,一脸鄙夷神色骤变为满面欢笑。小铺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我再也听不清什么。那只熊蜂早已不知去向,不知它是否就是兰花迫切需要的昆虫,不过,一只十分难得的昆虫与一朵身不由己的鲜花终能奇迹般地结合,对此可能性,我已深信不疑。就说德·夏吕斯先生吧(权作一简单比较,仅是某种意外的巧合而已,但不管是何种巧合,把植物学的某些规律与人们有时妄称为同性恋的事情相提并论,并无冒充科学的企图),多少年来,他总是在絮比安在外时进这家府邸,可这次,恰逢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凤体欠安,无意中碰到了裁缝,通过他,交上了本就属于男爵之类的红运,后面可以看到,世上有不少人可能远比絮比安年轻、英俊,但助男爵走上红运的却是这样一位男子,这是专为使男爵之流得以在尘世间享受自己那份淫乐而造就的人物:一个专爱老先生的男人。
刚刚说的这一切,连我自己过了数分钟后方才恍然大悟,无形存在的诸多特性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待出现某个机遇,才能从它们之中把现实理出个头绪来。反正眼下,我再也听不清裁缝和男爵到底说些什么,感到无比懊恼。恰在此时,我发现了那家出租的铺子,与絮比安家只隔着薄薄一堵墙。若要潜入那家铺子,只需上楼到我们家的套房,穿过厨房,顺家仆专用的楼梯进入地窖,通过地窖即可穿越整个院子,来到地下室的那个地方。数月前,木工曾在那儿堆放过细木护壁板,絮比安本来也打算在那儿存放木炭,接着,再登上几级台阶,便可进入铺子。这样,我的整条通道都是隐蔽的,任何人都发现不了我。这办法是再谨慎不过了。可是,我并未这样做,而是顺着围墙,露天绕过院子,尽量注意不被人瞧见。果然,谁也没有发现,不过我想,与其说我有多精明,不如说又碰了个巧。顺着地窖过去本来万无一失,可我偏偏作出那么不慎的决定,究其原因,也许有三条,假设至少有一条。首先是因为我迫不及待。其次大概是回想起在蒙舒凡藏在凡德伊小姐窗前经历的那一幕,心有余悸,隐约有些害怕。确实,我所经历的类似情景,发生时往往都具备极为不慎、难以置信的特征,虽然每次行动都很隐秘,但总是充满风险,对此类举动,仿佛害怕就是酬谢。第三个原因说来有些象儿戏,我简直羞于启齿,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因素在下意识中起着关键性的决定作用。为了领会——也为了揭穿——圣卢的军事原则,我曾密切关注布尔人战争的情况,此后,我不知不觉地重温起古时探险、游历的故事来。我读得如痴如醉,竟然在日常生活中模仿起来,给自己壮胆。每当发病,闹得我一连几天几夜不仅睡不着,而且躺不下,甚至不吃也不喝,全身衰竭,疼痛难忍,心想再也无望得救。此刻,我便会想起某个游客,错吃了毒草,瘫在沙滩上,裹着被海水浸得水淋淋的衣服,发着高烧,浑身哆嗦,可两天过后,竟然好转。继续盲目赶路,寻觅人迹,说不定会撞到食人肉的家伙手里,他们给我树立了榜样,使我增添了勇气,获得了希望,为自己一时气馁感到羞愧。布尔人面对英国大军,毫不畏惧,需向前冲锋时绝不后退,冒着枪林弹雨,争夺矮林,在毫无防御工事的困境中,决一死战,一想起他们,我不由得思忖:“我倒要看看自己怎么会这么怯懦,那战场不就是自家的这个院子嘛,德雷福斯事件那阵子,我几次参加决斗,都没有丝毫的畏惧,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冷箭,只不过是邻居的目光,况且他们另有所事,无暇在院里乱瞧。”
进了小铺,我尽量避免碰击地板发出吱吱声响,同时意识到,絮比安的铺里一有动静,我这边就能听个一清二楚,心想絮比安和德·夏吕斯先生有多冒失,又多幸运!
我不敢动弹一下。盖尔芒特家的马夫乘主人外出,曾把一架梯子搬进我正躲着的这家铺子,紧挨工具间。若登上梯子,我准能打开气窗,一切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同呆在絮比安家。可我担心弄出声响。再说,也无此必要。虽然多花了几分钟才潜进这铺子,我也并不后悔。我开始从絮比安屋子听到的仅仅是些不连贯的声音,据此可作出判断,他们并没有多说话。那声音煞是可怖,若不是每次声响都伴着一声高八度的【创建和谐家园】,我准会以为有人在隔壁杀人,事毕,凶手和复活的受害者齐力清洗犯罪痕迹。后来,我才知道,世间能象痛苦一样令人声嘶力竭乱喊乱叫的,那便是痛快,尤其是痛快中平添——比如平添某种恐惧,害怕怀上孩子,不过,《圣徒传》中有过类似不可信的例子,眼下决不可能有这回事——几分忧虑,唯恐弄出污秽。约摸半个小时后(此间,我蹑手蹑脚爬上梯子,透过我未打开的气窗往里瞧),双方开始了交谈。絮比安硬是不接德·夏吕斯意欲给他的钱。
又过了半个小时,德·夏吕斯先生走出门来。“您下巴怎么剃得这么光溜溜的?”絮比安以温存的口吻问男爵,“留着漂亮的小胡子,多美呀?”“呸!多恶心呐!”男爵回了一句。
不过,男爵站在门口迟迟不走,向絮比安打听居民区的情况。“您对面街头那个卖栗子的一点都不了解?不是左边的那位,那家伙讨厌死了,是右边的那个乐呵呵的黑大个。还有街对面的那个药店老板,雇了个骑车的,客客气气的,为他送药。”这一连串的提问,絮比安听了准有些不耐烦,只见他象个专爱卖弄风情的女人,被唾弃后满腹怨恨,挺起身子,答道:“我看您呀,总是朝三暮四。”这声责备带着痛苦、冷酷而又怪嗔的口气,无疑令德·夏吕斯先生动了心,为了消除因好奇打听造成的不良印象,他低声乞求絮比安,声音低得我无法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希望他们再在铺子里呆一会,裁缝为之感动,脸部的痛楚神情遂烟消云散,只见他细细端详着男爵满头灰发下那张丰腴、通红的脸,露出惊喜的神色,象是自尊心得到了深深的满足,拿定主意,准备答应德·夏吕斯先生向他提出的要求,不过,应允前还是说了几句有伤大雅的话:“您呀,真会折腾!”他眉开眼笑,显得激动,傲慢而又充满感激之情,对男爵说,“行,走吧,大小子!”
“我之所以又打听有轨电车司机的事,”德·夏吕斯先生又固执地开口说道,“是因为不管怎样,这对我回家有些用处。我有时确实会屈尊俯就,遇到哪个体态使我感兴趣的难能可爱的人儿,就会跟在她后面跑,就象哈里发①混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贩,在巴格达城到处转悠。”对此,我对贝戈特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哪一天不得不出庭自辩,他说的话也不会用以说服法官,而仍然会凭自己特殊的文学气质的自然驱使,凭自己兴趣所至,满嘴贝戈特特有的言辞。德·夏吕斯先生与裁缝交谈,用的语言与他同上流圈子的人物打交道时用的一模一样,甚至其怪癖表现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因为他本欲极力克服内心的怯懦,不料显得过分傲慢,抑或因为内心胆怯,难以自己(在不同一阶层的人面前往往会更发窘),致使他自我暴露,把自己的秉性暴露无遗,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说,他确实生性傲慢,且带有几分疯狂。“为不失去她的踪迹,”他继续说道,“我就象个小教书的,又好比一位年轻英俊的大夫,跟着那位小人儿,跳上同一辆有轨电车。我们用‘她’来称呼,不过是为了遵守惯例(比如人们谈起哪位王子,会问:殿下龙体安乎?)。若她换车,我马上就掏出那张叫作‘转车票’的怪玩艺儿,签个号,也许票上布满了瘟疫的细菌,车票尽管还给我,可编号并不每次都是第1号!就这样,我有时要换三四次‘车’。有时,到了深夜十一点,我一人搁在奥尔良车站,可怎么也得回府呀!只要离开奥尔良站就行!譬如有一回,由于一直没有搭上腔,我跟着来到了奥尔良,上了一节讨压的车厢,在工艺三角,即所谓的‘行李网架’之间,贴着该交通网内主要建筑艺术杰作的照片。车厢里只有一个空位,我对面的历史古迹,是奥尔良大教堂的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最丑陋的一座了,可我迫不得已,看得煞是累眼睛,就好比有人强迫我两眼死死盯着一根根光学笔杆玻璃饰球的线条,弄得眼睛发炎。我在奥布莱跟我那位年轻的人儿下了车,可惜,她家人(我想象她一身缺点,可没料到竟有个家)在站台等候着!我一面等着可以把我带回巴黎的车子,满腹懊恼只有靠迪安娜·德·普瓦提埃之家来排谴。尽管该处曾吸引了我在王宫执事的一位祖宗,可我更喜欢的还是有血有肉的大美人。为消除孤独一人回家的厌倦滋味,我很想结识一位卧铺车厢的服务员或一位电车司机。不过,“您不要反感,”男爵下结论道,“这不过是个趣味问题,如同大家所说的那样,就上流社会的年轻公子而言,我并不希望占有他们的肉体,可是,我非得触及他们方能心安,我不是说触及他们的肉体,而是触动他们的心弦。只要哪位年轻人不再对我的去信无动于衷,而是有信必回,那他就已完全被我的灵魂所占有,我内心也就获得了安宁,或者说,若不很快又被另一位搅得心绪不宁,我心底至少是平静的。这挺怪,是吗?噢,那些常来这儿的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您不认识几位?”“不认识,我的宝贝。噢,不,有个棕头发的,个子很高,戴单片眼镜,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多变。”“我不明白您想指哪一位。”絮比安补充描绘了一番,德·夏吕斯先生还是不知所云,他确实不知道这位裁缝见了不太熟悉的人,过后连头发什么颜色都记不清,这类贵人比人们想象的看来要多。不过,我了解絮比安的这一短处,他说的是棕发,可我想准是金发,看来那人的相貌与夏特勒罗公爵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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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谈谈那些并非平民百姓出身的公子哥吧,”男爵继续说道,“眼下,我的心思全用到了一位怪小子身上,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布尔乔亚,待我无礼透顶。他根本意识不到我是个非同凡响的大人物,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毛小子。反正,不管怎么说,那头小蠢驴可以冲着我这身尊严的主教袍,随心所欲地瞎嚷嚷。”“主教啊!”絮比安惊叫了一声。他根本没有听明白德·夏吕斯先生最后几句话,一听到“主教”两字,惊呆了。“跟宗教,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他喃喃地说。“我家出过三位教皇,”德·夏吕斯先生解释道,“有一个红衣主教的封号,所以我有权披红袍,因为我曾舅公是红衣主教,他侄女给我祖父带来了公爵封号,被替代继承下来了。我看您对这些暗示一窍不通,对法兰西历史无动于衷。此外,”他又添了一句,与其说是就此下结论,毋宁说是提醒对方,“那些年轻人对我很有诱惑力,可他们却躲着我,准是因为害怕,才敬而远之,不敢大声张扬对我的爱。他们的这种诱惑力,首先就要求他们具有显赫的社会地位。再说,他们假装冷漠,也许会适得其反,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他们愚蠢得很,时间一长,就会倒我胃口。就从您较为熟悉的阶层举个例子,我家府邸整修时,为了避免公爵夫人们争风吃醋,日后好荣幸地向我表白曾接待过我,我到大家所说的‘旅馆’去过了几天。有位楼层招待跟我熟了,我看上了他,让他当猎奇的小‘服务员’,负责为我关门帘,可他对我的建议一直置之不理。后来,我实在气极了,为了向他证明我的意图是纯洁的,便差人给他送去一笔高得出奇的款子,只求他上我房间来交谈五分钟。可我白白等了他半天。从此,我对他讨厌极了,连出门都走仆人专用甬道,不愿看到那小【创建和谐家园】的丑面孔。后来,我才得知他从未收到我的信,信全给半道截走了,第一封被一位嫉妒他的楼层招待截去,第二封被值白班的那位秉性正直的门房拦截,第三封又被值夜班的门房取走了,他爱那位服务员,当月亮女神狄安娜起来时,就跟他睡觉。可是,我对他的厌恶并未因此而减退,即使象托着银盘送野味那样把那个服务员奉献给我,我也会一手推开,恶心得要吐。噢,真不该,我们谈起正经事来了,关于我向往的事,我们之间现在算是了结了。不过,您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做个中间人,噢,不,一想到这事,我就兴奋,我觉得,一切并未了结。”
这部剧刚一启幕,在我这双擦亮的眼睛看来,在德·夏吕斯身上便进行了一场彻底而迅猛的革命,仿佛他已被魔杖所触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也未曾目睹过。罪恶(为语言方便起见,众人都这么说)这精灵,只要无视它的存在,它就会在无形中悄悄地伴随着您,无一例外。仁慈、奸诈也好,名声、上流社会交往也罢,这一切从不随意暴露,人们总保持其隐秘性。连奥德修斯一开始也没有认出雅典娜。不过,神与神之间很快就可相互看穿,同类人彼此也可一眼识破,如德·夏吕斯先生就被絮比安一眼看透。迄此,面对德·夏吕斯先生,我就象个漫不经心的人,面前站着一位孕妇却没注意她那笨重的身子,当她微微一笑,再次对他说:“对,我现在有点儿累,”他还不知趣地刨根问底:“您到底哪儿不舒服?”一旦有人给他点破“她有身孕”,他才猛然发现她腆着肚子,两只眼睛便盯着不放。确实,理智打开眼睛,悟错增加眼力。
有些人不愿把德·夏吕斯先生之流当作实例来证明这一规律,都是熟人熟面,长期未曾加以怀疑,直至有一天,在一个与他人无异的家伙的平淡无奇的外表上,那用密写墨水书写的、至今不露真迹的古希腊人珍爱的性格谜底暴露出来了,他们只要回想在生活中,有多少次险些做出蠢事,就完全会明白,他们周围的世界,一开始就办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把千百种伪装一一剥掉,而人愈有教养,便愈善于掩饰。比如有那么一个男人,在他那张毫无个性的脸上,人们根本就看不出他就是某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者情人,正要张口骂她“好一只母老虎!”时,万幸的是,旁边有人给他们咕噜了一句,他们咽回了已溜到嘴边的那个倒霉字眼。于是,就象粉墙上显现出mané,thècel,pharès①的字样,立即出现这样的议论:他就是那个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什么的,不该当他的面说她“母老虎”。单就这一新的观念便会引起一系列的重新组合,过去对她家其他成员的看法有的会取消,有的会收回,从此得到全面的调整补充。德·夏吕斯先生身上尽管附着另一个人,使他与众不同,就象那个半人半马的神,那个与男爵合二为一的人,我却一直没有发现。现在,抽象的东西具体化了,他一旦被识破,便马上丧失了隐身能力,德·夏吕斯先生摇身一变,来了个脱胎换骨,面貌全非,以致不仅他那富于变化的音容,而且过去与我时起时伏的交往,总之,至此我一直闹不明白的一切,一下子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就好比有一行文字,若把字母拆开打乱,不能说明任何意思,可如按正常词序重新排列,便表达出某钟思想,更也不易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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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记载,巴比伦伽勒底国国王伯沙撒一日大宴群臣,饮酒时,忽见有人手指显现出来,在粉墙上书写了这几个词,经请预言家但以理解释,那文字讲巴比伦国末日已到,全国将分裂给理代人和波斯人。
此外,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刚才见德·夏吕斯先生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出来时,我为何觉得他酷似女人:真是个十足的女人!他这类人,不象看上去那么矛盾,他们的理想是富有男子气概,原因就在于他们天生的女人气质,在生活中,他们只是在外表上与其他男子没有差别;每人的眸子平面都凹雕着一个身影,绝无例外,它铭刻在人们藉以观察宇宙万物的眼睛里,可在他们那一类人的眼睛里,铭刻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的形象。他们这些人始终处于诅咒的重负之下,不得不靠自欺欺人和背信弃义过日子,因为他们也清楚,他们的那种欲望实在可耻,会受到惩罚,因此不可告人,然而正是这一矛盾给人创造了最为甜密的生活乐趣;他们不得不背弃自己的上帝,因为即使是【创建和谐家园】徒,一旦他们出庭受审,便落成了被告,而面对着【创建和谐家园】,且以【创建和谐家园】的名义,他们必须为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受到诽谤而极力辩解;他们是失去母亲的孤儿,一生中,他们不得不对自己的母亲撒谎,甚至直到为母亲合上双眼的最后一刻;他们是无情无义的朋友,虽然他们的魅力往往得到普遍承认,触动了不少人的情感,虽然他们的心底常常是善良的,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然而,那种借助谎言得以苟延残喘的关系称得上为友情吗?一旦内心萌发出信赖与真诚的冲动,便会厌恶地唾弃这种关系,除非有幸碰上一个为人公道,甚至富于同情心的人,但是,这种人往往会被习惯心理引入歧途,甚至把公开的罪恶视作情爱,虽然这种情爱与他格格不入,就象有的法官,出于原罪和种族本性所造成的种种原因,比较容易怀疑、指控同性恋者杀人,犹太人叛逆。但是——我刚才概述了第一种观点,诸位可以看到,这一观点后面将得到修正,而且如果不为了那些耽于幻想,凭想象看待一切的人揭穿其中的矛盾,这一观点定会令他们勃然大怒,至少根据这一观点看,情况如此——他们虽是情人,可情爱的可能性几乎拒他们在门外,爱恋的希望给他们以力量,担当形形【创建和谐家园】的风险,忍受各式各样的孤寂,因为他们的情之所钟恰是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毫无女人的特征,不可能【创建和谐家园】倒错,因此也不可能对他们产生爱情。倘若他们用金钱买不来真正的男子汉,倘若他们不被幻想所驱使,把出卖肉体的同性恋者错当作真正的男子汉,那结果必然就是他们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他们的名声岌岌可危,他们的自由烟云过眼,一旦罪恶暴露,便会一无所有,那风雨飘摇的地位,就好比一位诗人,前一天晚上还备受各家沙龙的青睐,博得伦敦各剧院的掌声,可第二天便被赶出寓所,飘零无寄,打不到睡枕垫头,象参孙①推着石磨,发出同样的感叹:
两性必将各自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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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中的人物,是位力大无比的勇士。
有遭受巨大不幸的日子里,受害者会受到大多数人的同情,就好比犹太人全都倾向德雷福斯,但一旦不再倒霉,他们甚至再也得不到一丝怜悯——有时被社会所不容——遂被同类所唾弃,暴露无遗的真实面目引起他人的厌恶、在明镜中原形毕露,镜子反照出的不再是美化他们真相的形象,而是把他们打心眼里不愿看到的各种丑态和盘托出,最终使他们醒悟,他们所称其为“爱”的玩艺儿(他们玩弄字眼,在社会意义上把诗歌、绘画、音乐、马术、禁欲等一切可以扯上的东西全称其为自己所爱)并非产生于他们认定的美的理想,而是祸出于一种不治之症:他们酷似犹太人(唯有少数几位只愿与同种族的人结交,嘴边总是挂着通用的礼貌用语和习惯的戏谑之言),相互躲避,追逐与他们最势不两立,拒绝与他们为伍的人,宽恕这些人的无礼举动,被他们的殷勤讨好所陶醉;但是,一旦遭到排斥,蒙受耻辱,他们便会与同类结成一伙,经历了类似以色列遭受到的迫害之后,他们最终会形成同类所特有的体格与精神个性,这些个性偶尔也惹人高兴,但往往令人讨厌,他们在与同类的交往中精神得以松弛(有的人在性情上与敌对种族更为贴近,更有相通之处,相比较而言,表面看去最没有同性恋之嫌,尽管这种人尽情嘲讽在同性恋中越陷越深的人们),甚至从相互的存在中得到依赖,因而,他们一方面矢口否认同属一伙(该词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而另一方面,当有的人好不容易隐瞒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们却主动揭开假面具,与其说是为了加害于人(这种行为为他们所憎恶),倒不如说是为了表示歉意,象大夫诊断阑尾炎那样刨根问底,追寻同性恋的历史,津津乐道于告诉别人苏格拉底是他们中的一员,就好比犹太人标榜耶稣为犹太人,却不想一想,如果连同性恋也是正常的事,那末世间也就不存在不正常的东西了,无异于【创建和谐家园】降生之前,绝不存在反【创建和谐家园】徒;他们也未曾想过,唯有耻辱酿成的罪恶,正因为它只容许那些无视一切说教,无视一切典范,无视一切惩罚的人存在,依仗的是一种天生的德性,与他人格格不入(尽管也可能兼有某些高尚的道德品质),其令人作呕的程度远甚于某些罪恶,如偷盗、暴行、不义等,这些罪恶反而更能得到理解,因此便更容易得到普通人原谅;他们秘密结社,与共济会相比,其范围更广,效率更高,更不易受到怀疑,因其赖以支撑的基础是趣味、需求与习惯的一致,他们所面临的风险,最初的尝试,掌握的学识,进行的交易,乃至运用的语言都完全统一,在他们这个社会中,希望别相互结识的成员凭着对方一个自然的或习惯的,有意的或无意的动作,就可以立即识别同类,告诉乞丐,他正为其关车门的是位大贵人;告诉做父亲的,那人正是他爱女的未婚夫;告诉想求医,忏悔或为自己辨护的人谁是医生,谁是牧师,谁又是他曾上门找过的律师;他们都不得不保守秘密,然而却都了解他人的某些隐私,而世上圈外的人对他们从无纤毫的狐疑,在他们看来,再难以置信的历险小说都真实可信;因为在这种不符合时代精神的传奇般的生活中,大使以苦役犯为友,而王子,虽然时而自然表现出贵族教育所养成的翩翩风度,非颤颤巍巍的小市民所能相比,但一旦迈出公爵夫人的府邸,便与流氓大盗密谋;这伙人为人类群体所不齿,但举足轻重,受怀疑时他们却不在场,不受猜疑时,他们则耀武扬威,肆无忌惮,受不到惩罚;他们到处都有同伙,无论在平民阶层,在军队,还是在神殿、监狱,甚至在御座,无一例外;他们,至少大多数都与非同类的人亲密相处,既甜蜜,又危险,挑逗对方,与他们笑谈自己的恶习,仿佛与己无关,由于他人的盲目或虚伪,这种游戏玩得轻而易举,且可持续多年,直至丑闻暴露,驯化者自食恶果,被人吞噬;在此之前,他们不得不矫饰自己的生活,欲注目不得不转移视线,欲转移视线却又不得不注目,言谈中不得不为许多形容对象易性,这种社会压力与他们承受的心灵压力相比,微不足道,确实,他们的恶习,或恶习一词难以达义的行为,迫使他们对自己,而不再是对他人,造成重大的心理压力,以便这种行为在自己的眼里不再构成什么恶习,然而,有的人更讲究实际,处事更性急,他们无暇去搞交易,顾不上简化生活,争取通过合作赢得时间,于是便分道扬镳,形成了两伙,第二伙完全由与他们清一色的人组成。
这对来自外省的穷人来说确实令人震惊,他们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唯奢望有朝一日当上名医,名律师,他们头脑还缺乏见解,人体尚欠缺风度,但希望尽快养成,以装点门面,就象他们为装饰自己在拉丁区的小房间购置家具摆设,效仿的是他们在一些“暴发户”府上看到的式样,这些“暴发户”从事的是有利可图而又正经的职业,他们多么希望跻身其间,一举成名;对这些人来说,他们无意中养成的特殊情趣,好比对绘画、音乐的盲目爱好,也许是他们唯一的独特之处,且根深蒂固,不容取代,使得他们在某晚错过了事关他们前程的有益聚会,而他们所要模仿的恰是聚会者的言谈举止,及其思维、穿戴、打扮方式。在他们的居住区,他们几乎只与同窗、师长或某个已功成名就,成为靠山的同乡交往,可他们很快发现另一些年轻人,共同的特殊情趣使他们彼此贴近了,犹如在一座小城镇,由于对室内乐和中世纪象牙艺术品有着共同爱好,助理教师与公证人结成了友谊,由于他们以同一的功利主义天性,以指导他们事业的共同职业思想看待消遣对象,于是在外行人禁止涉足的场合不期而遇,这里,聚集了古鼻烟盒,日本铜版画和奇花异卉的爱好者,因为这里有着相互学习的乐趣,互通有无的实惠,当然也有对竞争的恐惧,就象在邮票市场,行家之间的深深默契与收藏家之间的疯狂争夺兼而有之,再说,即使那些在咖啡馆设有专座的人,也不知道店里聚集的到底是谁,闹不清是钓鱼协会,还是编辑学会,抑或是安德尔子弟协会,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神态持重冷漠,对数米之外那些竞相炫耀自己情妇的时髦的绔绔子弟,“【创建和谐家园】”,只敢偷偷地瞅上一眼,有的人对这帮公子哥虽然仰慕不已,但却没有胆量抬头去看,待二十年后,当有的即将厕身某个学会,有的业已成为某个圈子的老前辈时,他们方才得知当初最富于魅力的那位就是如今大腹便便,满头白发的夏吕斯,他与他们如出一辙,只不过身处另一个社会,具有别样的外部标记,异样的外表特征,其独特之处使他们无法摸清他的底细。不过,如今的社团多少有所发展,比如“左派同盟”就不同于“社会主义联盟”,门德尔松音乐协会也有别于圣乐学院,因此,在晚上聚会时,有时会在另一张餐桌上聚集着一帮激进分子,他们衣袖下套着手镯,脖根处挂着项链,故意把眼睛瞪得鼓鼓的,嘻笑打闹,相互抚摸,迫使在场的中学生们赶紧躲开溜走,为他们服务的咖啡店招待虽然义愤填膺,但也只得以礼相待,其心情恰似在晚上招待德雷福斯分子,若无得到小费揣兜的好处,早就主动去找警察了。
第一卷(2)
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正是把孤僻者的情趣与这些专业社团对立起来,从一方面看,其中并无多少奥妙,因为这些人结社只不过模仿了孤僻者的行为,孤僻者们认为,他们心目中不被理解的爱情与有组织的邪恶毫无共同之处;而从另一方面看,也确实有着某种奥妙,因为这些不同的阶层恰正符合各种不同的生理类型,同时也适应病理或仅仅社会演变的各个不同阶段。事实上,孤僻者们有朝一日总不免要融合到这些社团之中,有时纯粹是因为厌倦所致,有时则是为了图个方便(比如那些敢持敌对态度的人最终也不得不在家中安上电话,接待耶拿家族的人或去博丹商店购物)。一般来说,他们在这些社会中不太受欢迎,因为在他们较为清白的生活中,他们一方面缺乏经验,另一方面又过分耽于幻想而难以自拔,因而在他们身上烙上了更深刻的女性化的特殊性格印记,而那些行家里手却想尽办法消除这种种印记。必须承认,在这些新来乍到的人身上,那种女子气并不仅仅集中在内心深处,而是显而易见,令人厌恶,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便胆颤心惊,象歇斯底里大发作,听到一声尖笑,也会吓得手脚乱抽,不象人样,活象眼圈浓黑,目光忧郁,长着悬钩爪的猴子,然而他们却身穿无尾常礼服,系着黑色大领带;凡此种种,致使这些新成员反被那些远不如他们清白的家伙怀疑来路不明,难以接纳。不过,他们最终还是被接受了,于是享受到了种种便利,商业、大企业正是藉此改变了个体人们的生活,使他们得以获取在此之前过分昂贵,甚至难以寻觅的物品,过去,他们独自在稠人广众之中难以发现的东西,现在却泛滥成灾,把他们淹没了。
然而,尽管摆脱困境的门道数不胜数,但是对有的人来说,社会压力还是太沉重了,这些人往往来自那些尚未为自己造成精神压力的人中,他们仍误以为他们的爱情方式颇为难得。这里,暂且不谈那些因其习性的特殊本质而自以为高女人一筹,鄙视她们,把同性恋视作伟大天才和光辉时代特有产物的人,当他们试图让自己的情趣得到赞许时,他们所寻求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认为生就有此禀性者,如【创建和谐家园】瘾者天生就爱【创建和谐家园】,而是他们认为无愧于此情趣的人,那高涨的热情象是在布道,犹如别人鼓吹犹太复国主义,宣扬拒绝服兵役,宣传圣西门主义,素食主义或无政府主义。有的人入睡后,如果有人哪天早晨突然闯进房里,那准会发现他们露着一个令人赞叹的女人脑袋,其神态极为说明问题,象征着整个女性,头发本身就给予证实,卷曲时多么富于女性化,展开时,又多么自然地形成发辫,披撒在脸颊上,人们不禁为之惊叹,这位【创建和谐家园】,这个少女,加拉大①,她刚刚无意识地从囚禁自身的男体中苏醒过来,她未求教于任何人,全凭自己的机敏,多么善于利用牢笼的微小出口,获取其生命必需的一切。毫无疑问,这位容貌可人的年轻小伙子不会承认:“我是个女人。”即使——出于种种可能因素——跟哪位女人一起生活,他也会对她矢口否认自己是个女性,向她发誓自己绝未跟男人发生过关系。可她只要看到我们方才显示的情景,见他身穿睡衣躺在床上,双臂【创建和谐家园】,乌发下露出脖颈,那么,那睡衣顿时会变成一件女人的内衣,那脑袋也活脱脱成了一位漂亮的西班牙女郎的脑袋。女主人定会为显现在她眼前的内情惊恐不已,这情景比话语,比行为本身更真实可信,即使从未有过表露,但行为本身不可能不很快予以证实,因为任何人都会按自己的爱欲行事,倘若此人尚不过分邪恶的话,定会到异性中去寻欢作乐。对同性恋者来说,邪恶并非始于结交(因为各种不同因素都可制约结交),而是始于他与众多女人作乐。我们方才试图描述的那们年轻小伙子是位女性,那是多么显而易见,以致曾经充满欲望凝望着他的女人(除非有特殊的情趣)无不大失所望,如同莎士比亚喜剧中的女人被一位乔装打扮成英俊少年的年轻姑娘弄得心情沮丧。这同样也是欺骗行为,同性恋者对此也很清楚,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伪装一旦扒去,妻子将经受的是何等失望的心情,这一对性别的认识错误是幻想派诗歌多么丰富的创造源泉啊。再说,对那位要求苛刻的女主人,他纵然拒不承认(她如果不是一位戈摩尔女人)“我是个女人”,也无济于事,他体内那个虽无意识但显而易见的女人是多么狡猾,多么伶俐,又象攀援植物般多么执着地寻觅男性器官!只需看一看那披落在洁白的睡枕上的卷发,就不难明白,如果这位年轻小伙子不顾父母的吩咐,情不自禁地悄悄溜出父母的掌心,那他绝不是去寻找女人。女主人可以惩罚他,把他关起来,可第二天,这位阴阳人照旧能有办法爱上一个男人,就象牵牛花总是把卷须伸到摆置铁镐或铁耙的地方。我们赞叹这位男子的脸上那令人动情的娇媚和男人们所不具备的丽姿以及那温柔的天性,然而,当我们得知这位小伙子去寻找的是拳击手时,我们何以会为之惋惜呢?这是同一现实的不同方面。令我们厌恶的人也会是最为动人的人,其动人之处远甚于世间的千娇百媚,因为他代表着令人叹为观止的无意识的天性力量;尽管有着性的诱惑,但他自己对性的确认表现了他未明言的心迹,他向往的是由于社会最初造成的过错而使他难以企及的境地。对有的人来说,尤其是对那些在儿时极为羞怯的人来说,他们几乎从不考虑他们所获得的享受由何种肉体成分所组成,只要能把这种享受与男性的容貌联系起来即可。然而,另一种人则要给他们的肉体享受严格定位,其感觉无疑更为强烈,这类人也许会因其直言不讳而引起普通人的反感。他们也许不同于前一类人,仅仅生活在土星的卫星之下,因为对他们来说,女人不象在前一类人眼里那样,被完全排斥在外,对前一类人,女人要是不闲聊,不卖弄风情,没有精神爱恋,就不称其为女人。可是,后一类人却追逐喜爱女色的女人,她们可为他们提供年轻的小伙子,激发他们与小伙子在一起所感受的乐趣;更有甚者,他们可以以同一种方式在她们身上获取从男人身上享受到的同样乐趣。由此而产生的结果便是,对那些钟爱前一类人的人来说,唯有与男人【创建和谐家园】所享受的乐趣方能激起其嫉妒心,仅此乐趣才能构成不忠行为,因为他们从不主动去【创建和谐家园】,只是由于习俗的原因勉强为之,为的是给自己保留结婚的可能性,可他们很少想象男欢女爱所能带来的乐趣,因而容不得他们心爱的男人去品尝此种乐趣;后一类人却往往因与女人【创建和谐家园】而引起嫉妒。原因是在他们与女人的关系中,他们为爱女色的女人扮演了另一个女人的角色,而与此同时,女人也差不多给他们提供了他们从男人身上获得的乐趣,以致妒火中烧的男友,一想到他情之所钟的男子竟与在他看来活脱脱是个男人的女人结合,心中好不痛苦,他同时感到心爱的男友就要摆脱他,因为对那些女人来说,这男子有点味儿,有点儿女人的味儿,不过他自己并意识不到。我们暂且也不提那些疯狂少年,他们孩子气十足,故意戏弄朋友,冒犯父母,几近疯狂地热衷于选择裙袍之类的服装,抹口红,画眉黛;这些人姑且不提,因为末了遇到的往往是这种人,他们无论有多冷酷,却再也难以忍受自我作践带来的痛苦,于是便会一辈子规规矩矩,俨然似新【创建和谐家园】,试图纠正过去一时中邪铸成的过错,但所作努力纯属枉然,就象圣日尔曼区的妙龄女郎走火入魔,过上了臭名远扬的可耻生活,与习俗决裂,嘲弄自己的家庭,直至一天,她们重又开始攀登人生之坡,虽然不折不挠,却毫无结果,想当初走下坡路时,她们觉得多么有趣,或许她们当时已经无法控制下滑。最后,我们也暂且不谈那些与戈摩尔缔结了条约的人。待德·夏吕斯先生与他们结识时,我们再作介绍。总之,凡有机会粉墨登场的,形形【创建和谐家园】的人物,这里都免作交待,为结束此开场白,只谈谈我们方才已开始介绍的那些孤僻者。他们自以为特殊,少有恶习,可不知不觉中身上早已孕育着恶癖,只不过隐蔽的时间较之别人更长罢了,一旦发现自身的恶癖,他们便远离尘嚣,独自生活。确实,不管他们是诗人、雅士,还是恶棍,谁开始都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者。好比某个中学生,读了爱情诗或看了诲淫画,不禁紧紧依偎着一位同窗,想象着通过同学宣泄他对女人的欲望。当他阅读德·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莱尔,瓦尔特·司各特等人的作品,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感受的实质所在,但却少有能力自我观察,体味不到自己掺进的成分,感悟不到情感同一,但对象有别的道理,意识不到他渴望得到的是罗布—布依,而不是迪安娜·维尔农,处于这种阶段,他怎能觉得自己会与众不同呢?在众多人的家中,处于更为清醒的理智前哨的本能谨慎设防,卧室里的镜子和四壁都饰有彩石水印画,画中都是女演员;他们作诗曰:
世间,我只爱克洛埃,
她满头金发,仙女般美,
我的心儿漾溢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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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海中女神,海神涅柔斯和他的姐妹多里斯生的女儿。
人生伊始,有必要为此而寄托情之所系吗?说不定若干年之后,在他们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就好比这些孩童,如今满头金发,以后说不定会长出一头典型的棕发。谁知道那些女人的照片是不是伪善的开始,且对另一些同性恋者来说,是不是恐惧的开始呢?然而,孤僻者们正是这样的人,伪善让他们感到痛苦。也许取另一个【创建和谐家园】地的犹太人作例子,还不足以解释清楚,教育对他们所起的作用是何等微不足道,他们又是如何巧妙地故伎重演,兴许还不至于再干类似【创建和谐家园】那种纯粹残忍的傻事(不管人们如何提防,疯鬼们总是会再度【创建和谐家园】,投河之后刚被人救起,又去服毒,弄一支【创建和谐家园】……),而是回到自己过去的生活中去,其中少不了乐趣,非同类的人们不仅理解不了,想象不到,甚至会感到憎恶,而且这种生活险情不断,屈辱终生,令人们感利恐怖。若要为他们画像,且不必把他们设想为未驯化的野兽,倒可联想一下所谓驯服的幼狮,虽已驯服,它们毕竟还是狮子,至少有必要联想一下那些黑人,他们对白人安逸的生活大失所望,因为他们更爱原始生活的风险及其不可思议的欢乐。一俟哪天发现后不能欺人,也不能自欺,他们便退避三舍,隐居乡间,因恐惧变态或害怕引诱而躲避同类(他们以为同类很少),又因羞耻而不敢见人。他们永远都无法真正成熟起来,陷入郁郁寡欢的境地,偶尔在某个星期六的月黑之夜,沿着一条小径独自漫步,不料在一个十字路口,住在附近城堡的一位孩提时代的朋友事先没有打声招呼,在等候着他们。于是,他们在茫茫黑夜,二话没说,便玩起旧时把戏。平日里,他们你来我往,谈天说地,从不触及过去发生的一切,仿佛他们过去什么事也没干过,也不应再干任何勾当,不同的是,在他们的相互交往中,增添了几分冷酷,几分嘲弄,几分懊恼和几分怨恨,时而也夹杂着几分仇恨。接着,邻居骑上马,牵上骡,踏上了艰险的旅程,攀登险峰,露宿雪地;他朋友把自己的恶习归咎于性格的软弱,深居简出,怯于结交,明白了行为放荡的友人现已置身于海拔数千米的山间,恶习再也不可能在他身上生存了。果然,对方结了婚。然而,被遗弃者并未根除恶习(尽管也可看到同性恋可治愈的例子)。早上,他要求在厨房亲自从送牛奶的小伙计手中接过新鲜奶油,晚间,【创建和谐家园】难忍,搅得他坐立不安。一时失去理智,竟然落到指点酒鬼走路,帮盲人整理衣衫的地步,不错,有的同性恋者生活有时会发生变化,他的恶习(人们都这么说)再也不会在其生活习性中表现出来;但是天地不灭,万物不失;隐藏的珠宝终究可以再发现。当病人小便次数少了,无疑是因为他出汗多了,怎么也得排泄出去。一天,这位同性恋者失去了一位年轻的表兄弟,从他那难以慰藉的痛苦中,您就可明白他的欲望正是通过这份爱得到了宣泄,这份爱也许比较纯洁,只求精神上的器重,不求肉体上的占有,总之,这好比一项预算,总额分厘不变,但有的开支转划到其他项目中去了。出于同样道理,就象有的病人得了荨麻疹,平日的病痛反面一时消失了,同性恋者由于对一位年轻的亲戚产生了纯洁的情爱,感情得到转移,会暂时取代过去的某些习性,但秉性难移,终将有一天会旧病复发,重又染上一时被取代、治愈的恶习。
不过,孤僻者那位成婚的邻居又回来了;朋友不得不邀请他们夫妇前来一聚,而对年轻妻子的花容玉貌和丈夫对妻子的脉脉温情,他为过去感到耻辱,妻子已经有喜,不得不早早退席,留下丈夫;待丈夫该回家时,他请朋友送他一程,开始,朋友没起丝毫疑心,可到了十字路口,突然被那位就要做父亲的山人闷声不响地掀翻在地。于是,两人重又你来我往,直至有一天,【创建和谐家园】的一位表兄弟搬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住下,从此,做丈夫的便天天与他一起散步。若被遗弃的那位前来看望,试图亲近他,他总是怒气冲冲,拒之门外,气对方竟然觉察不到自己已经令他讨厌。不过,有一天,一位陌生人受那位不忠的邻居的指派,找上门来,可被遗弃的那位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接待,事后才体味到这位外人找上门来的目的所在。
从此,孤僻者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去附近的海滨浴场,向一位铁路职员打听情况。可是,这位职员得到了晋升,被任命到法国的另一端供职去了;孤僻者再也不能去向他打听列车时刻,了解一等车厢的票价,每次回到自己的小楼去想入非非之前,总象格里塞利迪斯①,在海滩迟迟不走,犹如古怪的安德洛墨达②,没有阿耳戈英雄③前来搭救,又似一个不育的水母,在沙滩慢慢枯死,或者,他在火车离站之前,无精打彩地呆在月台,不时向熙熙攘攘的旅客投去一瞥,这目光在非同类的人看来,好似冷淡、傲慢或漫不经心,然而,它如同某些昆虫为吸引同类闪烁的光亮,又象某些花卉为引诱昆虫授粉而奉献的花蜜,骗不了那耽于怪诞的乐趣、天下几乎难觅的爱好者,这乐趣正求之不得,现在竟主动送上门来,就象我们的专家寻到了同行,终可以讲一讲奇特的语言,对这种语言,月台上哪个衣衫褴褛的家伙不过装出一点兴趣,旨在获得一点物质利益,好比有的人跑到法兰西公学院,尽管梵语先生授课的教室里没有一个听众,他们照样进去,为的是在里面暖暖身子。水母!兰花!当我顺乎自己的本能时,巴尔贝克的水母令我恶心;可倘若我象米什莱,善于用自然史和美学的眼光去观察,显现在我眼前的便是芳香四溢的蓝色花簇。它们浑身透明的柔绒宛如花瓣,它不就是淡紫色的海兰花?它与动物和植物世界的众多造物一样,与生产香料的香草并无差别,只是它身上的雄性器官被雌性器官的一层厚膜隔开,若没有蜂鸟或某些小蜜蜂在花间传带花粉,若不进行人工授精,它就永远不能生育,德·夏吕斯就是这样(这里的授精一词应取其精神意义,因为从物质意义看,男性与男性结合是不育的,但不容忽视的是,那唯一能感受到的乐趣,有人恰能得到,且“世间任何生命”都可以将“自己的声音、【创建和谐家园】或芬芳”传给他人),他正是那种堪称异常的人物,因为尽管他们为数甚众,但【创建和谐家园】的满足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而对他们却取决于众多因素的巧合,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对德·夏吕斯先生者流来说(除了一时将就的情况,这种情况渐渐表露出来,人们已有所觉察,这是因为【创建和谐家园】强烈所致,不得不半推半就),相互之爱,除了普通人那里遇到的,有时是不可克服的困难外,又给他们增添了极为特殊的困难,以致对常人尚且难得的东西,到了他们这儿简直就不可能了,而且,倘若他们果真巧遇良缘,或天赐良缘,那么,他们的幸福就远非正常恋人的幸福可比拟,含有某种异乎寻常的,百里挑一的,如饥似渴的东西。一位裁缝师傅正准备规规矩矩去做活,不料大喜过望,撞见了一位大腹便便、年过半百的先生,在此之前,曾有过形形【创建和谐家园】的障碍,种种特殊的排斥力,凯普来和蒙太玖家族的深仇大恨与此相比也微不足道,但障碍一个个克服了,排斥力也被异乎寻常的天赐偶合所抵销,最终而导致了爱;这位罗密欧和这位朱丽叶完全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们的爱情并非一时冲动的产物,而是他们气质的和谐所注定的前世姻缘,且不仅仅是他俩自己的气质,而且是他们前辈的气质,他们的始祖遗传的气质,因此,与他们结合的人早在降生之前就已属于他们,吸引了他们,其引力可与操纵大千世界的力量相比,在那里,我们度过了前世生活。德·夏吕斯先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无法细细观察熊蜂是否带来了兰花盼望已久的花粉,多亏巧遇,兰花才有幸受粉,这种巧合多么偶然,可称其为一种神迹。可我方才目击的也是一种神迹,差不多属于一个类型,其神奇的成分毫不逊色。一旦我从这一视角观察这次奇遇,在我的眼里,一切便都似乎呈现出美。为迫使昆虫保证花卉授粉,大自然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花招,没有昆虫,花就无法授粉,因雄花与雌花相隔甚远;若风必须保证授粉,那么大自然的巧妙安排便使花粉可较为轻易地从雄蕊中飘散出来,使雌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趁机获得花粉,从而免得分泌花蜜,这自然也再无必要,既然已经用不着引诱昆虫光顾,甚至也不必盛开花冠,吸引飞虫;大自然还巧妙设计,保证花朵只受其必需的花粉,唯它必需的花粉才能育花结果,促其分泌出对其他花粉有免疫功能的液体;这形形【创建和谐家园】的花招在我看来并不比这一性恋附类的存在更为神奇,这一附类受命保证日渐衰老的同性恋者的性享受:他们并不会被所有的男人所吸引,而只被比他们年迈的男人所吸引——由于某种感应或协调现象所致,此现象可与支配三体异柱花,如干屈花授粉的现象相比。絮比安刚刚为我提供了这一附类的一个范例,然而它却不如其他附类易于把握,其他附类,尽管甚为罕见,但任何人道的植物标本采集者,任何道德的植物学家都可观察得出,可是,这一附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位孱弱的年轻男子,盼望着一位身强力壮、大腹便便的五旬汉子主动接近他,而对年轻人的亲近举动却无动于衷,恰似报春花科的短柱雄雌同株花,除非由同属短柱的报春花授粉,不然就不会结果,然而它们却兴高采烈地迎接长柱报春花粉的光顾。至于德·夏吕斯先生,我事后体会到,对他来说,有着种种不同的结合,其中某种结合次数之多,瞬时性之不明显,尤其是两位角色之间接触之少,使人们不禁想到花园里的花卉,它们由附近的花授粉,但却永远触碰不到附近的花。确实,对他来说,只要把有的人召到他府上来,让他们洗耳恭听他几个小时的讲话,他在某次偶遇中燃起的【创建和谐家园】就可熄灭。通过简单不过的话语,轻而易举便达成了结合,就象纤毛虫纲随意就可聚合。类似我遇到的情况,他大概偶尔也有过经历,那天晚上,盖尔芒特府的晚宴散席后,我被他召去,男爵对来客迎面一顿猛烈的训斥,因此而心满意足,犹如有的花卉,借助突发的力量,远距离把花蜜喷射到一只昆虫身上,昆虫一时失控,无意中成了同谋。德·夏吕斯先生由被统治者上升为统治者,感到心头的不安解除了,获得了宁静,于是打发走来客,后者很快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最后,同性恋的产生,原因在于男同性恋者与女人过分近似,无法与她发生有益的关系,由此而服从一条更为高级的规律,即自我交配不育规律,正是这一规律的存在,造成了多少雌雄同株花卉不得结果。确实,寻觅男性的同性恋者往往满足于与他们一样女子气十足的同性者。只要他们不属于女性就行,他们身上虽然带有女性的胚胎,却无法使用,有多少雌雄同株的花卉,甚至某些雌雄同体的动物,如蜗牛,也不例外,它们无法自我授粉或授胎,但与另一些雌雄两性的动、植物结合却可成功。因此,同性恋者乐意把自己与古代东方或古希腊的黄金时代联系起来,他们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为遥远的时代,追溯到雌雄异柱花卉和单性动物尚不存在的试验时代,追溯到雌雄同体的原始时代,女性人体中的某些男性器官痕迹和男性人体中的某些女性器官痕迹似乎还保留着原始的雌雄同体的特性。絮比安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手势,我开始时理解不了,觉得有趣极了;就象那些称为菊科的花卉向昆虫作出引诱性的举动,据达尔文介绍,这些菊科花卉翘起头状花序上的半花叶,以便更远的地方都能发现,犹如某种异柱花倒转雄蕊,使其弯曲,为昆虫打开通道,或为昆虫奉上蜜雾,就象此时院中的鲜花正释放花蜜的芬芳,张开花冠,引诱昆虫。从这天开始,德·夏吕斯先生必定更改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时间,并非他无法在更适当的时间到别处看到絮比安,而是因为下午的太阳和小灌木丛中的花朵已经与他们的记忆结合在一起,正如他们已经深深印入我的脑海。再说,他并不只限于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众多声名显赫的主顾举荐絮比安店中的人,可这些主顾反倒更主张用年轻的绣花女,原因是有几位太太顶住不用絮比安或仅仅怠慢了他,男爵便对她们采取了可怖的报复手段,或许是向她们开刀,以儆效尤,或许是她们激怒了他,与他的统治分庭抗礼。他使絮比安所处的位置越来越有利可图,直到最后用他作了秘书,为他确立了地位,其地位到底如何,我们后面可以看到。“啊!絮比安这人真有福气。”索朗索瓦丝常这样说,她往往根据某人对她还是对别人好,喜欢贬低或抬高他的善行。再说对这件事,她没有必要夸大其辞或感到嫉妒,因她真心实意喜欢絮比安。“啊!男爵真是个大善人!”她又添上一句,“他多好,心多诚,多得体!要是我有个女人待嫁,也是豪门出身,那准闭着眼睛把她嫁给男爵。”“可是,弗朗索瓦丝,”我母亲心平气和地说,“这个女儿啊,该会有多少丈夫呐。记得您已经把她许给了絮比安。”“啊!太太,”弗朗索瓦丝答道,“这是因为这又是一个好男人,可以让妻子生活美满。天下分成富人和穷人,其实是白搭,穷与富对人的天性没有影响。男爵和絮比安,是一个类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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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卜伽丘《十日谈》中的人物,为忠贞、贤惠的妻子的象征。
②③ 均为希腊神话人物,传说埃塞俄比亚国王为免除王国祸难,将女儿安德洛墨达公主绑在海边岩石上,被阿耳戈英雄珀耳修斯救出,免遭海怪吞噬。
不过,对这首次发现,我大大夸张了其择优取精,珠连璧合的选择性。诚然,任何一个类似德·夏吕斯先生的人都是个非凡的创造物,因为如果他不向生活的可能性妥协,便会倾其主要精力去追求非同类的男子,即【创建和谐家园】的男子的爱情(但此男子必定不会爱他);我刚才在院子里发现絮比安象兰花招惹熊蜂,围着德·夏吕斯先生转,与我方才产生的看法相反,实际上,这些常被人们抱怨的异常人物为数众多,在本书中,诸位自可看到,其原因在本书结尾处方有交待,就连他们自己也抱怨为数过多,而不是太少。因为《创世记》说,两位天使奉命守卫在索多姆城门,以了解城中居民是否都干了那种勾当,那闹腾的声响曾经惊动了上帝,人们深感欣慰的是,上帝错选了两位天使,当初只要把任务交给一位索多姆人就行了。即使此人连连推托:“我有六个孩子,两个情妇……”,也决不可能感动上帝,自愿放下熠熠闪光的利剑,从轻处罚。上帝也许会驳回:“对,如果这样,那你妻子必定深受嫉妒折磨。可要是这些女人没有在戈摩尔被你选中,你定会跟希布伦的某个牧男过夜。”说罢,上帝即刻令其返回那座将被硫磺火雨摧毁的城市。可事与愿违,所有可耻的索多姆人都被放跑了,哪怕他们象洛特的女人,一见年轻男子,就扭头细看,也不会因此象那女人变成盐柱。其结果是他们后裔众多,且保留了习惯动作,好比那些【创建和谐家园】,装模作样,象是在观看橱窗里展出的鞋,可一有大学生走来,便向他扭过头去。索多姆城居民的这些后裔为数如此之多,以致可用《创世记》中的另一节文字加以描述:“如果有人能数清尘埃的数量,那便可清点这些后裔的人数”,他们分散居住在地球各地,谋取了各种职位,轻而易举进入了最难以跻身的俱乐部。以致如有一位索多姆城的后裔未被接纳,那举黑球反对的肯定大多是索多姆城的后代,他们继承了使他们祖先得以逃离被诅咒的城市的谎言,不得不注意谴责同性恋。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返回索多姆,这很有可能。诚然,他们在世界各国都组织了素有修养,精通音乐又善于诽谤的东方式群体,集令人欣喜的品质与难以忍受的缺陷于一身。在本书的后面各章中,人们可以更为深入地观察他们,可眼下,众人都希望预防致命的差错,即避免有人象鼓励犹太复国主义那样,最终导致创建一个索多姆后裔运动,重建索多姆城。然而,索多姆后裔每每刚抵达一个城市,便急于离去,以免被看作该城的居民,他们娶妻成婚,到别的城市与情妇往来,并在那儿获得种种适当的娱乐。非得到了万不得已的时日,等他们的城市空无一人,饥饿将恶狼逼出树林的时刻,他们才会去索多姆城。这就是说,这里发生的一切,几乎与在伦敦,柏林,罗马,彼得格勒或巴黎发生的没有差别。
总而言之,那天在我去拜访公爵夫人前,我并未考虑得这么远,当时只顾集中精力注意絮比安与夏吕斯的结合,也许错过了目睹熊蜂为花授粉的情景,为此感到遗憾。
第二卷(1)
我说不准是否受到邀请,并不急于前往参加盖尔芒特府上的晚会,于是独自在外闲逛,可是,夏日似乎并不比我更着急逝去。尽管已经九点多了,它还在协和广场流连忘返,给鲁克尔索方尖碑罩上一层玫瑰果仁糖的外表。接着,它又改变了方尖碑的色彩,将之转变为另一种物质,其金属感之强,致使方尖碑变得不仅更珍贵,而且显得更细薄,更柔软。人们想象着也许可把这一瑰宝扭弯,或许早已有人把它微微弯曲了。月亮已悬挂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剥净的桔子,尽管表面稍有点儿损伤。再过数小时,它也许就会变成一弯铮铮金钩。一颗可怜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缩其后,独自去陪伴着这轮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于勇气,一面保护着自己的朋友,一面向前行进,仿佛手持势不可当的武器,高擎着东方的象征,挥动着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钩大刀。
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门前,我遇到了夏特勒罗公爵;我不再记得,半小时前,自己还一直惶惶不安,担心——它不久又要困扰着我——不请自来。人们往往会有这类担心,可有时一时分心,把危险丢诸脑后,事后很久才回想起当时的惶恐心境。我向年轻的公爵道了安,钻进了府邸。可这里,我必须先交待一点情况,虽然微不足道,却有助于理解不久就要发生的事情。
这天晚上,有个人一如既往,深深思念着夏特勒罗公爵,可却不知公爵到底是何许人。此人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门子(当时称“传呼”)。德·夏特勒罗先生远谈不上是亲王夫人的至爱亲朋——仅仅是一位表兄弟而已——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她沙龙的接待。十年来,公爵的双亲与她一直不和,最近半个月,才重归于好,这天晚上,他们因事不得不离开巴黎,故派儿子代表他们夫妇赴会。可是,几天前,亲王夫人的门子在香榭丽舍大道与一年轻人相遇,觉得他长相迷人,虽想方设法,却未能弄清其身分。这倒不是因为那位年轻公子不客气大方。门子挖空心思,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先生所表示的阿谀逢迎,他反都一一领受了。但是,德·夏特勒罗先生既冒冒失失,也谨小慎微;他愈弄不清与他打交道的是谁,便愈不肯公开自己的身分;倘若他知道了对方的底细,也许会更害怕,尽管这种恐惧并无道理,他始终不露真相,只让对方把自己视作英国人,但他待门子如此大方,深得门子的欢心,门子渴望与他再次相会,满怀【创建和谐家园】,追根问底,可公爵对他的种种提问,只答了一句话:idonotspeakfrench。”①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完了加布里埃尔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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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意为:我不会【创建和谐家园】语。
虽然盖尔芒特公爵毫无顾忌——因其表兄弟的母亲的门第之故——装模作样,似乎在盖尔芒特—巴维埃尔亲王夫人的沙龙里找到了点古弗瓦西埃府的陈迹,但是,此沙龙的安排,在社交圈里可谓独此一家,令人耳目一新,据此,大家普遍认为这位夫人具有独创精神,聪慧过人。晚宴后,不管随后进行的交际晚会场面多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上, ,来宾被分成苦干小圈子,需要时,自可转过身来。亲王夫人走去带头就座,仿佛有选择地坐入其中的一个小圈子,以显示此举的社会意义。而且,她大胆地指名道姓,把另一小圈子的成员吸引过来。比如,若要提醒德达伊先生注意——他自然高兴——另一圈子的德·维尔米夫人,她坐的位置正好让人看到她的后背,她的脖颈儿有多漂亮,亲王夫人便毫不犹豫地提高嗓门:“德·维尔米夫人,德达伊先生正在欣赏您的脖颈儿呢,他可是个大画家呀。”德·维尔米夫人心领神会,这分明是直接邀她参加交谈,便以其平素骑马养成的灵巧动作,丝毫不打扰身旁的宾客,慢悠悠地把座椅转动四分之三圈,几乎正对着亲王夫人。
“您不认识德达伊先生?”女主人问道,对她来说,对方听她招呼,灵巧而又难为情地转动座位还不够。“我不认识,可我熟悉他的作品。”德·维尔米夫人回答道,毕恭毕敬,姿态动人,显得十分得体,令众人羡慕不已,同时,她向那位打了招呼、但并未正式介绍给她的著名画家悄悄地致以敬意。
“来,德达伊先生,”亲王夫人说,“我来把您介绍给德·维尔米夫人。”于是,德·维尔米夫人象方才向他转过身那样,动作灵敏地给《梦》的作者让座。这时,亲王夫人便将另一把座椅拉到自己面前;确实,她喊德·维尔米夫人不过是找个借口,以便离开第一个小圈子,她在此已度过十分钟的规定时间,接着再到第二个圈子露个面,同样赐给十分钟。只用三刻钟,所有小圈子便都受到她的光顾,每一次似乎都是即兴生情,欣然而至,可真正的目的则是想充分显示出“一位贵夫人”是多么自然地“善于接人待物”,可眼下,晚会的宾客才开始陆续到来,女主人坐在离进口不远的地方,上身笔直,神态傲然,近乎皇家气派,两只眼睛以其炽烈的光芒熠熠闪亮,身旁,一边是两位容貌并不俊俏的殿下,另一边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在几位比我早到一步的客人后排着队。对面就是亲王夫人,毫无疑问,她的花容玉貌并非是我对这次晚会记忆犹新的唯一因素,值得回忆的东西何其多。可女主人的这副脸庞是多么完美无瑕,仿佛是轧制而就的一枚纪念章,美丽绝伦,为我保留了永恒的纪念价值。若在晚会的前几天遇到她邀请的客人,亲王夫人通常总是说:“您一定来,是吧?”似乎她非常渴望与他们交谈。但恰恰相反,一旦客人来到她的面前,她对他们却无话可说,也不起身欢迎,只是一时中断与两位殿下及大使夫人的闲聊,表示感谢:“您来了,太好了。”这并不是她真的认为客人前来赴会是表示一番心意,而是为了进一步表现她的盛情;谢罢,遂又把来宾打发到客流中去,补充道:“德·盖尔芒特先生就在花园进口处,您去吧,”让来客自行参观,不再打搅她。对有的宾客,她甚至没有一句话,只给他们露出两只令人赞叹的缟玛瑙眼睛,仿佛他们只是来参观宝石展览似的。
在我前面第一个进府的是夏特勒罗公爵。
已在客厅的宾客对他笑脸相迎,竞相握手问候,公爵忙着一一还礼,却没有发现门子。但门子一眼便认出了他。此人的身分,门子曾多么渴望有所了解,过一会儿,他就要弄个一清二楚了。门子请问两天前相遇的“英国人”尊姓大名,以便禀报,内心感到的不仅是激动,而是怨恨自己冒昧、失礼。他似乎觉得自己就要向众人(然而人们却觉察不出异常)公开一个秘密,可如此唐突,要当众揭露,真是罪过。一听见来宾回答是“夏特勒罗公爵”,他感到骄傲极了复了镇静,对他的徽章图案了解得【创建和谐家园】不离十,急忙主动补充对方过分自谦的身分,大声通报:“夏特勒罗公爵殿下大人到!”声音中既有职业门子的铿锵有力,又有至爱亲朋的柔情蜜意。可现在,轮到能报我了。我只顾细细打量女主人,可她还没有看见我,我未多考虑眼前这位门子的职权,对我来说,此人的职权着实可怕——尽管害怕的原因与德·夏特勒罗先生的不一样——门子全身披黑,活象个狱卒,身边簇拥着一帮奴仆,身着最为悦目的号衣,一个个身强力壮,时刻准备擒拿擅自闯入府邸的外人,把他轰出去。他问了我的姓名,我象个任人捆绑在木砧上的【创建和谐家园】犯,不由自主地告诉了他。他立刻威严地扬起脑袋,不等我开口央求他小声点儿——以便万一我真的未受邀请,可以保住面子,若是应邀而来,也不失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体面——他早已用足以震塌府邸穹顶的力量,唱出了那几个令人心悸的音节。
杰出的赫胥黎(其侄儿目前在英国文学界占有决定性地位)说过这么一件事,他手下的一个女病人怎么也不敢再去上流社会,因为就在人们彬彬有礼请她入席的座位上,她往往发现已经坐着一位老先生。她心里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动作,就是那席上坐着的老先生,两者必有一个是幻影,因为别人决不可能指给她一个已被占用的席位。可是,为了治好她的病,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参加晚会,她一时犹豫不决,觉得受不了,心里折腾开了,不知人们对她亲热的表示是否确有其事,或是自己受虚无的幻觉的指引,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内心痛苦万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恼,也许就逊色多了。一听到轰响起我的姓名,仿佛是一场灭顶之灾的先声,为了显出我内心笃笃定定,没有半点犯疑,我不得不摆出一副坚定的神态,向亲王夫人走去。
当我行至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她使发现了我,这征兆使我的担心化为乌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阴谋诡计的迫害对象,她不象见到其他宾客时那样,坐着一动不动,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来。瞬息间,我终于象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叹了口气,当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后,发现席位是空的,终于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个幻影。亲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与我握手。她一时站立着,赐我以殊荣,恰如马莱伯一节诗的最后一句所云:
天使起立,向他们示以敬意。
她为公爵夫人尚未抵达表示歉意,仿佛她不在场,我会感到无聊。为了向我道这声日安,她竟握着我的手,风度翩翩地围着我旋转一周,我顿时感到被她掀起的那股旋风裹挟而去。我简直以为,她当即要对我大开恩典,如同一位领【创建和谐家园】郎,赠我象牙头手杖或一只手表。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给我,仿佛她方才不象在跳波士顿舞,而象是听了贝多芬的一段至圣的四重奏,担心打乱了那雄壮的乐声,顿时停止了交谈,或不如说压根儿就没有开始谈过,看到我进来后仍然容光焕发,只告诉我亲王在什么地方。
我离开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对我绝对无话可说,这位身材颀长、美貌绝伦的妇人象多少傲然走上断头台的贵夫人一样高尚,不敢献给我蜜里萨酒①,只是诚心诚意地对我重复已经对我说过两遍的话:“亲王就在花园,您去吧。”可是,若到亲王身边去,这就意味着内心的疑虑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困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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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药酒,对医治眩晕症有特效。
不管怎交谈声,他正在与刚刚结识的西多尼亚公爵阁下夸夸其谈。人们往往可从对方的公开主张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则从各自的恶习中很快嗅出了对方的怪癖,对他俩来说,一到交际场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悬河,乃至不容对方插话。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所云,他们很快判断出这毛病不可救药,于是拿定主意,当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论,而是各唱各的调,丝毫不理会对方说些什么。就这样,组成了这混乱的声响,象在莫里哀的剧中,几个人同时在讲述不同的事情,嘈杂一片。男爵嗓门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占据上风,盖过德·西多尼亚有气无力的声音,可后者并不因此而气馁,一旦德·夏吕斯先生停下喘口气,这间歇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贵人我行我素,呜噜噜持续不断的低声细语。我本来很想请求德·夏吕斯先生把我引荐给盖尔芒特亲王,可我担心(有诸多理由)他会生我的气。我的所作所为对他真太忘恩负义了,一来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来自那天夜晚他亲亲热热送我回家以来,我对他一直没有丝毫表示。不过,我并无先见之明,把就在这天下午我刚刚目击的絮比安与他之间发生的那个场面当作托词。我那时对此并无丝毫的怀疑。确实,前不久,我父母责备我手懒,迟迟没有动笔给德·夏吕斯先生写几句话,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发雷霆,怪他们逼我接受有损体面的主张。不过,只是因为我怒不可遏,想说句他们最不中听的话,才报以如此谎言。事实上,我丝毫没有怀疑男爵大献殷勤会隐藏着任何【创建和谐家园】的,甚或情感的企图。我把那件事情纯粹视作荒唐行为,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父母。然而,有时未来就居留在我们身上,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原以为是撒谎的戏言恰正切中了即将出现的现实。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对此无疑会宽大为怀。可令他恼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府上,犹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频频露面一样,我的出现似乎在无声地庄严宣告:“唯有通过我,方可跻身这些沙龙。”这是个严重的过失,也许还是个不可补赎的罪过,我没有往深里多想。德·夏吕斯先生深知,他的嗷嗷雷嗓门,专用以对付不对他言听计从,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开始变作雷卡通了,再也无力将任何人驱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许他还以为,他的能量虽已减弱,仍不失其威力,在类似我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里,雄风犹存。因此,选择他在这次盛会上为我帮忙,我觉得很不适宜,因为仅仅我在场似乎就构成了对他自命不凡之架势的讽刺与否定。
这时,我被一个相当俗气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盖尔芒特府中看见我,大为诧异。我见他在场,也不少奇怪,亲王夫人府上竟见到他这类人物,可谓空前绝后。他不久前刚为亲王治愈了传染性肺炎,其实亲王早已用过药,出于对他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特夫人打破惯例,邀请他赴会。因他在沙龙里绝对不认识任何人,总不能象个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厅里游来荡去,所以一眼认出我之后,便平生第一次觉得有无数的事情要对我倾诉,这使他得以保持镇静,也正出于这一原因,才向我走来。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这人特别注意任何时候都不得误诊。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为一位病人初诊之后,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诊断方向发展。诸位也许还未忘记,当初我外祖母老毛病发作,当晚我就把她领到他家诊治,恰好撞见他让人为自己缝制奖旗,缝得还真够多的。时过境迁,他再也记不清我们曾差人给他送过讣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对吧?”他对我说,话中带有【创建和谐家园】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虑了。“啊!果然这样!想当初,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分钟起,我对她的诊断就完全灰了心,我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谢世的消息,我也许应该为他歌功颂德,为整个医学界歌功颂德,然而,我却没有任何满意的表示,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满意的感觉。医生的过失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对摄生疗法持乐观态度,但对最终的疗效则表示悲观,因而犯下过错。“葡萄酒吗?【创建和谐家园】喝一点对您不会有什么坏处,这可以说是一种健身剂……房事吗?不管怎么说,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过分,请听清我的话。凡事物极必反,过分就是毛病。”这一下子,对病人是多大的诱惑!这诱惑着病人放弃两种起死回生之妙药:饮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脏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一旦出现严重障碍,尽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单凭想象,将之归结为癌症了事。对于不治之症,再治疗也无济于事,自然没有必要继续给病人看病。于是,病人自己挣扎,为自己规定了严格的进食制度,身体渐渐康复了,总算活了下来,大夫原以为他早已进了拉雪兹神甫公墓,不料却在歌剧院大街相遇,对方向他脱帽致意,他却视之为大不敬的奚落行为。其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处游荡的流浪汉【创建和谐家园】,那家伙似乎毫不惧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达。医生们(当然不指全部,我们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会为自己的诊断得以证实感到欣喜,但一般来说,更为自己的判决宣布无效感到恼火,愤怒。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虽然e教授见自己没出差错,内心无疑感到满足,但不论他有多得意,他还很善于逢场作戏,显出一副悲伤的模样,跟我谈起我们所遭受的不幸。他并不打算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给他提供了保持镇静的机会和继续呆在客厅的理由。他跟我谈起近日天气炎热,尽管他素有文化修养,完全可以使用纯正的法语表达思想,可他却这样对我说:“这样高烧,您不难受吗?”究其原委,原来是自莫里哀时代以来,医学在其知识领域略有进步,可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起色。我的对话者紧接着添上一句:“眼下,必须避免发汗,这么个天,尤其在过热的客厅里更容易引起发汗。等您回家,想喝点什么,您可以以热攻热”(这意思显然是说喝点热饮料)。
由于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对这一问题颇感兴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学者的一部著作中读到,出汗对肾有害,因为正常情况下通过别的渠道分泌的却通过皮肤排掉了。我为这酷暑感到遗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热天病逝的,我几乎就要指控这鬼天气坑人了。可是,我并未跟e大夫谈起这些,倒是他主动对我说,“这种大热天,会出大量的汗,其好处就是肾可以同时减轻负担。”看来,医学不是准确的科学。
e教授死缠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离开我,可我刚刚发现了福古贝侯爵,只见他朝后退了一步,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毕恭毕敬,一左一右行了两个屈膝礼。德·诺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见我与他结识,现在,我倒希望能通过他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因本书篇幅有限,不允许我在此细细解释由于年轻时发生了何种事故,德·福古贝先生才与德·夏吕斯先生过从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话说,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会,象德·福古贝先生这样的为数甚少(也许就独他一人)。不过,倘若说我们这位在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公使也有着男爵身上某些同样的缺陷的话,那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对人往往一时怀有好感,一时又充满仇恨,其表现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且极其温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钻其感情多变的空子,一会激起诱惑的欲望,一会又惶惶不安——也是想象的结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视,至少也是担心暴露自己的企图。由于他心底纯洁,坚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他这人雄心勃勃,自进入参加会考的年龄之后,为此牺牲了一切乐趣),尤其因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贝先生此一时,彼一时的多变性情,显得滑稽可笑,且暴露无遗,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恭维起人来毫无节制,滔滔不绝,充分表现出其雄辩的才华,同时连讽刺带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语气刻薄至极,让人铭心刻骨,终身难忘;然而,德·福古贝先生却与他相反,表白好感时,那语气象是个末等社会的小人,又象是个上流社会的贵人,也象是位官场的老爷,总之平庸无奇;若是骂起人来(和男爵一样,往往是彻头彻尾的无事生非),则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没完没了,毫无幽默感,与公使先生六个月前亲口所说的往往大相径庭,叫人格外生厌,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旧话重提:变化中不乏常规,倒给德·福古贝先生的不同生活阶段增添了一种天体之诗意,若无此诗意,他岂能胜人一筹,与天体试比高低。
他问候我的这声晚安就丝毫没有德·夏吕斯先生请安的韵味。那举止千般造作,他却自以为是上流社会和外交场合的翩翩风度,此外,德·福古贝先生还伴以放肆、洒脱的姿态,笑容可掬,一方面为了显得生活如意——可他内心里却为自己得不到擢升,时刻受到革职退休威胁而有难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则为了显出年轻,充满男子气概,富于魅力,然而在镜中,他却看到自己那张多么希望保持迷人风采的脸庞四周已经刻上道道皱纹,甚至再也没有勇气去照一照。这并非他真的希冀征服别人,只要往这方面想一想,他也会胆颤心惊,因为流言蜚语,丑闻讹诈着实令人可怕。本来,他几乎象个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从他想到凯道赛①,希望获得远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转而绝对禁欲,这一变,活象成了笼中困兽,总是东张西望,露出惊恐、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极,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轻时的那帮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气包了,若有个报童冲他喊一声“买报了”,他会吓得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以为被对方认出,露出了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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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外交部所在地。
德·福古贝为忘恩负义的凯道赛牺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兴许还希望惹人喜欢——内心有时会突然冲动。天知道他一封接一封给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里耍了多少阴谋诡计,动用了夫人多少信誉(由于德·福古贝夫人出身高贵,长得又膘肥体壮,一副男子相,特别是她丈夫平庸无能,人们都以为她具有杰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职权了),不明不白,把一个一无长处的小伙子拉进了公使团成员之列。确实,数月或数年之后,尽管这位无足轻重的随员毫无坏心眼,但只要对上司哪怕有一点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为受到蔑视或被出卖,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对他关怀备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惩治。上司闹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于是,政务司司长每天都能收到这样一封来函:“您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把这刁滑的家伙调走?为了他好,教训他一番吧。他需要的,是过一过穷光蛋的日子。”由于这一原因,派驻到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专员职务并不令人愉快。不过,在其他方面,因为他完全具备上流人士的常识,所以,德·福古贝先生仍是法国政府派驻国外的最优秀的外交人员之一。后来,一位所谓上层的无所不知的雅各宾党人取代了他,法国与国王统治的那个国家之间很快爆发了战争。
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有个共同之处,就是不喜欢先向人请安。他们宁可“还礼”,因为他们总是担心,自上次分手后,也许对方听到了别人对他们的闲话,不然,他们说不定早已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去。对我,德·福古贝先生不必费神顾虑这一问题,我很主动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于年龄差别的缘故。他向我回了个礼,惊叹而又欣喜,两只眼睛继续转个不停,仿佛两旁长着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觉得在求他带我去见亲王之前,还是先请他把我介绍给德·福古贝夫人更合乎礼仪,至于见亲王的事,我准备等会儿再提。一听我想结识他夫人,他似乎为自己也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迟疑地举步领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后,他连手势加目光指着我,尽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却一声不吭,数秒钟后,活蹦乱跳地独自离去了,撂下我,一人与他夫人呆在一起。她连忙向我伸出手来,可却不知面对谁表示这一亲切的举动,我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贝先生忘了我叫什么,甚或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只不过出于礼貌,不想向我挑明,结果把引见演成了一出十足的哑剧。因此,我的行动并无更大的进展;怎能让一位连我的姓名都不知晓的妇人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呢?再说,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贝夫人交谈一会儿。这使我心烦,原因有二。其一,我并不打算在晚会呆很长时间,因我已与阿尔贝蒂娜说妥(我给她订了一个包厢看《费德尔》〉,让她在子夜前一点来看我。当然,我对她毫无依恋之情,我让她今晚来,只是顺应了一种纯粹的【创建和谐家园】,尽管在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创建和谐家园】更乐于拜访味觉器官,尤其喜欢寻觅清凉。除了少女的吻,它还更渴望喝杯桔子饮料,游个泳,或者静静观赏那轮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象只剥净的水果,鲜汁欲滴,不过,我想呆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使我想到了波浪的凉爽——以摆脱那许许多多迷人的脸蛋(因为亲王夫人举办的不仅仅是夫人的晚会,也是少女们的聚会)不可避免地将给我造成的惋惜之感。其二,威严的德·福古贝夫人长着波旁家人的嘴脸,郁郁寡欢,没有丝毫的魅力。
在外交部,人们并无恶意,都说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裤。不错,这话里的真实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德·福古贝夫人,简直是个男子汉。她天生就是这副样子,还是后天才变得如我看到的这股模样?这倒无关紧要,因为不管是先天所生还是后天所变,反正都是大自然创造的最动人心弦的奇迹之一,尤其是后天的变化,如此奇迹造成了人类与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种假设——后来的德·福古贝夫人天生就是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够成立,那么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悲,又狠毒,给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伪装。不喜欢女色但又想改邪归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个未婚妻,壮实得象菜市场上的搬运工。倘若相反,这女人并非天生男人性格,那么便是她自己为讨夫君的欢心,甚或毫无意识地通过拟态,渐渐养成,就象有的花在拟态性作用下,给自己披上类似其意欲引诱的昆虫的外衣。她恨自己得不到爱,恨自己不是男人,于是便渐渐男性化了。除我们所关心的这一情况外,谁没发现有多少最正常不过的夫妻最终都变得性格相似,有时甚至互换了一副性格?从前有一位德国首相叫比洛夫亲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为妻。时间一长,在亲王身上,人们发现这位作为丈夫的日尔曼人渐渐养成了多么典型的意大利人的精明,而亲王夫人却慢慢染上了德国人的粗鲁。姑且不提我们所描绘的这些规律的特殊例子,谁都知道有那么一位杰出的法国外交官,他是在东方最享有盛誉的伟人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贯所在。随着他日渐成熟,衰老,一个东方人竟在他身上脱颖而出,绝没有谁怀疑这位东方人,谁见到他,都会为他头上少戴了顶土耳其帽而遗憾。
还是言归正传,谈谈那位公使的陌生风尚吧,我们方才提及他那遗传变异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后天养成,还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贝夫人成了一个典型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亲王夫人,她总是身着马服,不仅仅从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气概,而且还从不【创建和谐家园】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恶习,在一封封说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那些贵族大老爷之间的勾当。造成德·福古贝夫人一类女人身上出现男子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们遭受丈夫的遗弃,为此感到耻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渐渐失却光泽。她们最终养成了丈夫所不具备的优点和毛病。随着丈夫日渐轻佻,愈来愈女子气,愈来愈不知趣,她们活象毫无魅力的雕像,变得男子气十足,而这种阳刚之气本应由丈夫来表现的。
耻辱、厌倦、愤懑的印记使德·福古贝夫人端端正正的脸庞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饶有兴味且好奇地打量着我,简直象个讨德·福古贝先生欢心的年轻小伙子,既然渐渐衰老的丈夫如今更爱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为翩翩少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犹如外省人对着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商品目录册,聚精会神地描着漂亮的画中人大小恰正合适的套头连衣裙(实际上,每一页画得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由于变换服饰与姿态,造成错觉,看出象是许多各不相同的人)。花诱蜂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动着德·福古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让我陪她去喝杯桔子饮料。可我连忙脱身,推托说我马上要走,可还没有见到男主人。
男主人正在花园门口与几位来客交谈,我离那儿并不太远。可这段距离令我生畏,简直比赴汤蹈火还要可怕。
花园里站着许多妇人,我觉得可通过她们引见一下,她们一个个装模作样,惊叹不已,实际上茫然不知所措。举办此类盛会,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能成为现实,因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关注。诸多文人都有一种愚蠢的虚荣心,一位名副其实的作家却无比虚荣,要是阅读一位对他向来推崇备至的批评家的文章,发现文中不见自己的名字,提的尽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尽管文章可能不乏惊人之笔,他也不会有闲心再读下去,因为有作品需要他去创造。
可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闲极无聊,无所事事,一旦在《费加罗报》上看到:“昨日,盖尔芒特亲王夫妇举行了盛大晚会……”便会惊叫起来:“怎么搞的!三天前我跟玛丽-希贝尔整整交谈了一个钟头,她竟然对我只字未提!”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必须承认,亲王夫人的盛会有所不同,不仅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惊讶,有时,受邀请的客人也同样觉得奇怪。因为她的晚会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门,邀请一些被德·盖尔芒特夫人冷落了数年的客人。而几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么浅薄,每个人对待同类仅以亲疏论是非,请了的亲亲热热,不请的耿耿于怀。对这些人来说,尽管都是亲王夫人的朋友,若真的没有得到邀请,这往往是因为亲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满,因他早已把他们逐出教门。据此,我完全可以断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提起我,不然,我就不可能在场。德·夏吕斯先生正站在德国大使身旁,凭倚着花园门前通往宫邸的主楼梯的栏杆,尽管男爵身边围了三四个崇拜他的女人,几乎挡住了他,但来宾都得上前向他问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听得一连串的问候声:“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维尔克洛兹夫人,晚上好,德·拉都·迪品-古维尔纳夫人,晚上好,菲利贝,晚上好,我亲爱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声问候不时被德·夏吕斯先生履行公务的嘱托与询问(他根本不听回答)所打断,这时,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带几分亲善:“注意小姑娘别受凉了,花园嘛,总有点儿潮气。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好,德·梅克伦堡夫人。姑娘来了吗?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连衣裙了吗?晚上好,圣谢朗。”当然,他这副姿态含着傲气。德·夏吕斯先生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在这次盛会中举足轻重,优越于他人。但是,也不仅仅含有傲气,对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来说,倘若此盛会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举行,而是出现在卡帕契奥①或委罗内塞②的油画中,那么,盛会这个词本身就会引起奢华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吕斯这位德国亲王可能会想象着这场盛会正在汤豪泽③的诗篇中举行,他俨然以玛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尔堡的进口,降贵纡尊向每位来宾问候一声,来宾鱼贯进入城堡或花园,迎接他们的是百奏不厌的著名《进行曲》的长长的短句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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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帕契奥(约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最伟大的叙事体画家。
②委罗内塞(1528—1588),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和著名色彩【创建和谐家园】。
③汤豪泽(约1200—约1270),德国抒情诗人。
第二卷(2)
可是,我怎么也得拿定主意。我清楚地认出了树下的几位女子,我跟她们多少有些交往,可她们仿佛个个变了模样,因为她们此时是在亲王府,而不是在她们的哪位表姊妹家,而且我也看到,她们此刻并不是面对萨克逊餐盘,而是坐在一棵栗树的树荫下。环境的优雅并不起任何作用。即使在“奥丽阿娜”府中环境逊色百倍,我心中照旧会混乱不堪。若在我们所处的客厅里,电灯突然熄灭,不得已换上油灯,那在我们眼里,一切便会变样。我被德·苏夫雷夫人引出了犹豫不决、进退两难的境地。“晚上好,”她边说边向我走来,“您是否很久没见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说此类话时,她尽量拿出一副腔调,表示并不象他人,纯粹是闲极无聊,无话找话,明明不知该谈什么,却偏要提起两人都认识的哪位熟人,但往往又弄不清对方是谁,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地跟您搭腔。与众不同的是,她的目光里延伸着一条细细的导线,分明在说:“别以为我没有认出您来。您这位年轻小伙子,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见过。我记忆犹新。”可是,这句话看似愚蠢但用心良苦,它在我头顶张开的保护网极不牢靠,我刚欲利用,它便倏然消失,荡然无存。若要到一位有权有势的人物面前为某人去求情,德·苏夫雷夫人往往表现不凡,在求情者的眼里,她象在抬举他,可在权贵看来,却又不象在抬举求情者,以致这一具有双重意义的姿态既能使后者对她感恩戴德,自己也不至于欠下前者的人情债。见这位夫人对我怀有好感,我斗胆求她把我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先生,她利用男主人的目光尚未转向我们的当儿,慈母般地抓着我的双肩,虽然亲王脑袋扭了过去,根本看不着她,她还是对着他微微而笑,推着我向他走去,那动作说是在保护我,可却存心不成全,我还未及迈步,她就撂下我不管了。上流社会的人就是这样卑怯。
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问候,显得更为卑怯。我一边与她搭腔,一边极力回忆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曾和她共进过晚餐,她对我说过的话有些还没有遗忘。可是,尽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记忆残存的深处,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这姓名就存在于我脑中。我的思想与它象玩起了游戏,企图先确定其范围,回想其起首的第一个字母,最后再整个儿弄个水落石出。然而枉费心机,我差不多感觉到它的存在与份量,可每当我想象它的形式,与蜷缩在我黑暗的记忆深潭中忧郁的囚犯对号入座时,便立即否认了自己:“这不对。”毋庸置疑,我的思维可创造出最难以记忆的姓名。可是,这里并不需要创造,而是要再现。倘若不受真实性所控制,任何思维活动都不费吹灰之力。而此处,我必须受其约束。可突然,整个姓氏出现了:“德·阿巴雄夫人。”我不该说它出现了,因为我觉得它并非自动浮现在我的脑海。有关这位夫人,尚存许多模糊的记忆,我虽然不懈地求助于它们(比如激发自己的记忆,对自己这样说:“噢,这位夫人就是德·苏夫雷夫人的好友,她对维克多·雨果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般纯真幼稚,又那么诚惶诚恐”),可我也并不认为,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间跳跃不定的记忆,为驱使它的浮现起到了什么作用。当人们搜索枯肠,回忆某人的姓名,在记忆中大肆玩起“捉迷藏”游戏时,用不着采用一系列逐层近似估算法。开始,什么都模糊不清,可突然,准确的姓名出现了,与自以为猜准的姓名风马牛不相及。但并不是它自行出现在我们脑中。不,我还是认为,随着我们的生活一天天过去,我们度过的时光使我们渐渐远离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区域,而通过激发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强了心灵透视的锐敏度,我才蓦然穿透了昏暗层,眼前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即使在遗忘和记忆中间存在着过渡界线,这种过渡也是下意识的。因为在搜索到准确的名字之前,我们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实都是错误的,弄得我们步步扑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根本不成其为什么名字,往往只是几个简单的辅音,与搜索枯肠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过,从虚无到真实的思维运动是多么神秘,也许不管怎么说,这些错误的辅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拐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捕捉准确的名字。诸位读者也许会说:“所有这些,与告诉我们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无关系嘛;既然您作了长篇大论,作者先生,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我要告诉您,象您这样年纪轻轻(或者象您笔下的主人公那么年轻,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话),您就如此健忘,连一位极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记不起来,岂不令人恼火。”读者先生,这确实令人恼火。甚至比您想象的还更惨,待您感到,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姓名、词汇通通将从清晰的思维区消失,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终喊不出姓名。这的确令人恼火,年纪轻轻,回忆熟人的名字,就得这么费劲。可反过来说,倘若只涉及一些颇为耳生,自然而然忘却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也不想费心去回忆,那这种缺陷倒不无好处。“什么好处,请您谈一谈。”哎,先生,须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发现、了解并分析其机制,不然,永远都不可能打开它的奥秘。试想一个人象僵尸一样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起床,他还会想到对睡眠进行重大探索,哪怕进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吗?也许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觉。稍微有点失眠,并非无益,它可品尝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点光芒。常盛不衰的记忆力并不是功率很强的推动研究记忆现象的激电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绍给亲王没有?”没有,请安静,容我继续往下叙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苏夫雷夫人还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与盖尔芒特公爵曾经有过的那段私情使她本来就不高的声望大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脚踢开,她干脆就名声扫地了。我请求她把我介绍给亲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时沉默不语,自以为这样沉默可以装出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觉到自己气得紧皱眉头。也许恰恰相反,她已经有所察觉,对荒谬的请求不屑一顾,并据此给我上了一堂行事审慎课,却又不显得过分粗暴,我是说这是一堂无声的教训,并不比慷慨陈词缺乏说服力。
再说,德·阿巴雄夫人确实窝火:众多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阳台,阳台角上,并不见风行一时的纪念雕像,却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优美的丰姿并不比雕像逊色纤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上人。透过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罗纱裙,可见她那胜似胜利女神飘飘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吕斯先生了,他已经走进底层的一个房间,可通往花园。此时,他装着在全神贯注地打一局模拟的惠斯特牌戏,这样他便可避免给人造成对他人视而不见的印象,我趁机尽情欣赏他那以简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点缀,兴许唯有裁缝师傅才能识货,大有惠斯勒①黑白《谐奏曲》一画的气派,其实不如说是黑、白红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条宽宽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一枚马尔特宗教骑士团黑白红三色珐琅十字勋章。这时,男爵玩牌的把戏被德·拉加东夫人打断了,她领着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长着漂亮的脸蛋,一副放肆的模样。“我的好兄弟,”德·拉加东夫人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侄儿阿达尔贝。阿达尔贝,你知道吧,这就是你常听说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作答道。接着,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没看年轻人一眼,态度粗暴,声音生硬得很不礼貌,在场的人不禁为之瞠目。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习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开开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对她侄子接待亲热,会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公然表示他对青年小伙子不感兴趣;也许他本来就不认为,那位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报婶母的介绍;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闯深宫,不妨先来个下马威,就象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往往用军事行动来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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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战,又多少次挡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于是开始作出部分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散无力。“蠢蛋,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一通。不过。一旦他对第二个【创建和谐家园】发起火来,对第一个的怒气使就烟消云散,只要此人对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机还来不及怀恨结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尽管他对我抱有怨气,我求他引我去见亲王,也许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为了避免他以为我是冒冒失失撞进府来,求他说情,让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说了一句:“您知道,我与他们很熟,亲王夫人对我十分客气。”“那好,既然您跟他们熟,还用得着我替您介绍吗?”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转过身去,继续和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识的人物装着打惠斯特牌戏。
这时,从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养稀有动物的花园深处,透过大敞的门扉,向我传来了一阵深呼吸的声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气吸进满园春色。那声音渐渐靠近,我循声走去,不料耳边又响起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低低的一声“晚安”,这声音不象磨刀嚯嚯声,更不象糟蹋庄稼地的野猪崽的嗷嗷乱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时的慰问。此人不如德·苏夫雷夫人有权有势,但也不象她那样生性不乐于效劳,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亲王的关系也要随便得多,也许,他对我在德·盖尔芒特家族所处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的地位举足轻重,可开始几秒钟,我难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见他鼻神经【创建和谐家园】不停抽搐,鼻孔大张,左顾右盼,单片眼镜后的那对眼睛瞪得滚圆,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观。不过,听清我的请求后,他欣然接受,领着我向亲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郑重其事却又俗不可耐的样子,把我介绍给亲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点,一边略加举荐。盖尔芒特公爵一高兴起来,待人有多和蔼、友好、随和,充满情谊,那么在我看来,亲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经、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严肃地叫了我一声:“先生。”我常听公爵讥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逊。可是,亲王刚开始和我说了几句,那冷峻、严肃的语气与巴赞和蔼可亲的话语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照,我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无人的正是一面就与您“称兄道弟”的公爵,这两个表兄弟中,真正谦逊的倒是亲王。从他审慎的举止中,我看到了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平等相待,因为这对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对下属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里,比如在【创建和谐家园】、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深知自己身居要职,表面都显出一副传统的傲慢气派,可内心里比起那些佯装亲热的新派人物来,实际上要更真诚,若与他们相处熟了,就会觉得他们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继续令尊先生的事业?”他问我,神态冷淡,但又不乏兴趣。我猜想他这样问我只是出于礼貌,于是我简明扼要给予回答,然后即离开了他,让他接待新到的来宾。
我一眼瞥见了斯万,想和他攀谈几句,可恰在这时,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没有站在原地接受奥黛特丈夫的问候,一见面,就象抽水泵那样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园深处,有人传说,甚至“要把他撵出门外”。
上流社会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从报上得知一个捷克乐团两天前演了整整一个夜场,同时了解到孟加拉战火继续不断燃烧,眼下,我又集中了几分注意力,想去观赏一下著名的于贝尔·罗贝喷泉。
喷泉位于林间空地的一侧,周围树木环绕,树木美不胜收,不少树与喷泉一样古老。远远望去,喷泉细长的一股,静止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风吹拂,才见淡雅、摇曳的薄纱悠悠飘落,更为轻盈。十八世纪赋予了它尽善至美的纤纤身段,可喷泉的风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断绝了它的生命。从此处看去,人们感觉到的与其是水,毋宁说是艺术品。喷泉顶端永远氤氲着一团水雾,保持着当年的风采,一如凡尔赛宫上空经久不散的云雾。走近一看,才发现喷泉犹如古代宫殿的石建筑,严格遵循原先的设计,同时,不断更新的泉水喷射而出,本欲悉听建筑师的指挥,然而行动的结果恰似违背了他的意愿,只见千万股水柱纷纷喷溅,唯有在远处,才能给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喷发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喷射的水柱常被纷乱的落水截断,然而若站在远处,我觉得那水柱永不弯曲,稠密无隙,连续不断。可稍靠近观望,这永不中断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实为四处喷涌的水所保证,哪里有可能拦腰截断,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断了,旁边的水柱紧接着向上喷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处,再也无力向上时,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无力的水珠从水柱上洒落下来,途中与喷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时而被撞个粉碎,卷入被永不停息的喷水搅乱了的空气涡流之中,在空中飘忽,最终翻落池中。犹犹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与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明对比,柔弱的水雾在水柱周围迷濛一片,水珠顶端一朵椭圆形的云彩,云彩由千万朵水花组成,可表面像镀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腾着,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团,迅猛冲天而上,与行云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足以把它倾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时,甚至会有一股不驯的小水柱闯到外面,若观众不敬而远之,保持适当距离,而是冒冒失失、看得入神,那准会被溅个浑身透湿。
这类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风时发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当不快。有人告诉德·阿巴雄夫人,说盖尔芒特公爵——实际上还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画廊,去画廊,需经过耸立在喷池栏旁的双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为真,可正当她要走进其中一个柱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热风刮弯了水柱,把美丽的夫人浇得浑身湿透,水从袒露的低领流进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进水池一般。这时,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节奏分明的哞叫声,这声音大得浩荡的大军都能听见,但却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个大军,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队发出的;原来是符拉季米尔大公看见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纵声大笑,事后,他常说,这真是最开心的一件事,一辈子也看不够。几个好心人提醒这位莫斯科人,该说句表示抚慰的话,她听了准会高兴,可这位妇人虽然已经年满四旬,却不向任何人求救,她一边用披巾揩着身上的流水,顾不得那落水象恶作剧似地打湿了喷池的护栏,独自离去。大公心底还算善良,觉得确实应该抚慰一番,头一阵威震全军的大笑刚刚平息下来,便又响起比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嚎叫声。“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剧院一样,击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别人牺牲她的青春以夸奖她的灵活。有人正在同她说话,却被喷泉的水声冲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声又压倒了水声:“我以为亲王殿下跟您说了点什么,”“不!是跟德·苏夫雷夫人说的。”
她应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