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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怀着非要弄个一清二楚的心情对他说,“您可记得,不是您向我要求,请我们今晚来的吗?”
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点声音能透露出德·夏吕斯先生听到了我的问题。看到这种情景,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就像外交家或那些闹了别扭的年轻人一样,他们不厌其烦地要得到对方的澄清,但是毫无用处,对方就是下定决心不予以澄清。德·夏吕斯先生并不给我进一步的答复。我仿佛看见他的双唇上掠过一丝冷笑,那是居高临下品评别人的性格和所受教育的人发出的冷笑。
既然他拒绝给予任何解释,我便尝试自己作出解释,结果我在数种解释之间犹疑不决,哪一种解释都不能算是合情合理。可能他想不起来了,或者是我将他今天上午对我说的话理解错了……更可能的是,由于傲慢,他不愿意显出自己曾极力吸引他蔑视的人的样子,而宁愿将他们到来的主动推到他们自己头上。如果是这样,既然他蔑视我们,那为什么他又非要我们来不可呢,或者更正确地说,他非要我外祖母来不可呢?因为整个晚上,他只跟我外祖母一个人讲话,而没有跟我讲过一次话。他藏身在外祖母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后,好像他在包厢里头一样,他与她们极其热烈地谈着,只是有时将他那洞察一切的双眼,探究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脸上。看他那一本正经和专心致志的劲头,似乎我的脸是一部难以辨识的手稿。
显然,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德·夏吕斯先生的面庞与许多美男子的面庞会十分相像。圣卢后来与我谈起其他的盖尔芒特家人时,对我说:“当然,我舅舅巴拉麦德那种从头到脚、直到指甲尖的大老爷派头,家族派头,他们是没有的!”他这么说也就肯定了,贵族的家族派头和贵族特点,毫无神秘和新鲜之处,而是由这些成分组成的。我能够毫无困难地分辨出这些因素,而且不感到有什么特别感想,我应该感到我的某一幻想破灭了。
但是这张面孔,薄薄的一层粉赋予它舞台上面孔的某些外表,德·夏吕斯先生将其表情封闭得再严实也没有用。双眼好比一条缝隙,好比一处枪眼,只有这个他无法堵上。别人从与他所占据的不同角度出发,通过这条缝隙和这处枪眼,感到骤然被某种内部装置的交叉反光映住了。看来这内部装置丝毫不能令人放心,甚至对于虽然并非这装置的绝对主人却自身携带着它的那个人也是如此。他本人处于不稳定平衡状态,随时有垮台的危险。这双眼睛的表情谨慎而又时刻惴惴不安,带着全部倦意,对面部造成的后果,便是眼睛周围形成一个下缘很低的大黑眼圈。不论组合、修饰得如何好,都会使你想到这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人,是一个有钱有势的人身处险境的化装,或者根本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而只是一个危险而又悲剧性的人物。当我上午在游乐场附近见到德·夏吕斯先生时,对我来说,一桩秘密已将他的目光变成了谜,而其它男子身上是没有这种秘密的。我真想渗透这桩秘密。但是依我现在所知的他的亲属关系,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是偷儿的目光;依我所听到的他之谈话,我再也无法相信这是疯子的目光。他之所以对我那样冷淡,而对我外祖母那样和蔼可亲,大概并非来自个人的好恶,而是一般说来,他对女人怀着多少好意,谈论女人的缺点时一般也带着极大的宽容,他对男人,尤其是年轻人,就怀着多大的深仇大恨,这种仇恨使人想到某些厌恶女人的男人对女性的仇恨,他们家族中抑或圣卢的亲密好友中有两、三个小白脸,圣卢偶然提到他们的名字时,德·夏吕斯先生便说道:
“这些坏蛋!”表情凶猛,与他惯常的冷淡形成鲜明对照。我明白了,他特别谴责今日之青年人的,便是他们太女人腔。
“这是地地道道的婆婆妈妈!”他常常怀着轻蔑说。
但是与他希望的一个男子应该过的日子相比,还有什么样的生活不会显得女人气呢?他一向认为这种生活劲头不足,男子气概不足(他本人在徒步旅行中,疾走了几小时之后,身上热呼呼地便跳进冰冷的河水中)。他甚至不能容忍一个男子戴戒指。
但这种对大丈夫气概的固有之见并不妨碍他具有非常细腻敏感的长处。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请他给我外祖母描写一个德·维尼夫人住过的一座城堡,同时加上一句话,说与那个令人厌烦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离,塞维尼夫人那么伤心,她本人觉得这无非是文学上的夸张而已。
“相反,我觉得没有比这个更真实的了,”他回答道,“再说,那个时代,这种情感人们是很能理解的。拉封丹笔下莫诺莫塔帕的居民梦中看见自己的朋友有些悲伤,便奔至他的家中。一只鸽子最大的痛苦就是另一只鸽子不在自己身边①。婶婶,您大概会觉得这也和塞维尼夫人迫不及待要与她女儿单独相聚一样是夸张吧!她离开自己女儿时,说的那些话多好啊!——‘这次分别使我内心痛苦,我像肉体痛苦一样感觉到它。在分别中,人们对时间很大方,人们在渴望的时间中前进。’”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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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见拉封丹寓言《两个朋友》和《两只鸽子》。
②普氏在这里将塞维尼夫人致格里尼昂夫人的两封信混在一起了。1671年2月18日函为:“这次分别使我内心痛苦,我像感觉到肉体痛苦一样感觉到它。”1689年1月10日函为:“在分别中再不是这样,人们丝毫不考虑这些,有时甚至向前推,人们希望:在渴望中时间过得快。人们对一天长的时光很大方,谁愿意要就送给谁。”
我外祖母听到别人用与她自己完全相同的方式谈到这些书信,真是心花怒放。一个男子能够对这些书信理解得如此之妙,她惊讶不已。她觉得德·夏吕斯先生真像女性一样情感高尚而细腻。后来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谈起他的时候,我们说他肯定受过一位女子深刻的影响,或者他的母亲,或是晚些时候他的女儿,如果他有子女的话。我想起圣卢的情妇,在我看来,她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我心里想道:“一个情妇。”这种影响使我得以意识到:男人与女人一起生活,这些女子会把男子的情感磨炼得多么细腻!
“这位塞维尼夫人,一旦到了自己女儿身边,很可能反倒与她无话可谈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回答道。
“肯定有话可谈的,哪怕是那些她称之为‘只有你和我才能注意到的微不足道的事情’①。而且不管怎么说,塞维尼夫人常在女儿身边。拉布吕耶尔告诉我们,这就足够了:‘在自己热爱的人身边,与他们谈话也好,什么话也不与他们谈也好,全是一样的。’②他言之有理,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吕斯先生又用忧郁的语气补充道,“这种幸福,可惜,人的生活安排得这样糟糕,以至难得品味到这种幸福。总的说来,塞维尼夫人并不比别人更值得可怜。她的大半辈子是在自己喜欢的人身旁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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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句话在塞维尼夫人的1675年5月29日致女儿的信中。
②这句话只是大意,引自拉布吕耶尔《论性格》第二十二章。
第二卷 地名:地方(9)
“你忘了,咱们说的不是爱情,而是她的女儿。”
“但是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们所爱的人,”德·夏吕斯先生以权威性的、不容置辩的、几乎是斩钉截铁的口气接着说下去,“而是我们在爱。塞维尼夫人对她的女儿的感情,与其说与公子哥塞维尼和他的情妇们之间的那种庸俗关系相类似,不如说更类似于拉辛在《安德罗玛克》或《菲德尔》之中所描写的那种【创建和谐家园】。因爱上帝而爱这种神秘主义,亦是如此。我们围绕着爱情划出的分界线过于狭窄,唯一的原因是我们对生活太无知。”
“你很喜欢《安德罗玛克》和《菲德尔》吗?”圣卢问他的舅父,语气微带轻蔑。
“拉辛的一出悲剧所包含的真理,比维克多·雨果先生的所有正剧还要多,”德·夏吕斯答道。
“这上流社会,不管怎么说,是够吓人的!”圣卢附耳对我说。“喜欢拉辛胜过雨果,不管怎么说,这太过分了!”他舅父的话真叫他心里难过,不过,道出“不管怎么说”和“过分”,他只得到了快乐,对他是一种安慰。
德·夏吕斯先生对于离愁别恨发表的一通感想,使我外祖母后来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子对某些作品的理解远远超过她的婶母,而这个侄子头脑中有点什么东西,使他远远超出大部分贵族俱乐部的人。从这些感想中,他不仅仅显露出情感的细腻,这在男人确实罕见,就连他的嗓音也与众不同,他的嗓音与某些女低音相像,这女低音的中音区训练得不够,唱起歌来似乎是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人的二重唱。在他表达这些细腻的思想时,他的嗓音落在高音符上,显出出人意料的温柔,似乎包含着未婚妻、姐妹的合唱,发挥出她们的柔情。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是非常讨厌女性化的,如果说在他的嗓音里,似乎庇护着一群少女,他大概会心里很难过。但是这群少女不仅仅局限在对表现情感的文学片断的解释和音调转化上。他谈天时,人们常常可听到她们尖细而又爽朗的笑声,这些住宿生或爱俏的女孩正用风趣而幽默的语言、噘着小嘴向她们身边的男子进攻。
他说,有一幢房屋,从前属于他那个家族,玛丽-安托瓦内特①曾经在那幢房子里住过,花园为勒诺特尔设计。现在这幢房屋属于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尔家族了,他们将这幢房子买了去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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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妻子,与其丈夫都死在断头台上。
②伊斯拉埃尔与“以色列”同音同字,因有下面之发挥。
“伊斯拉埃尔是这些人的姓,可我总觉得这是人的分类、人种方面的一个词汇,而不是一个专有名词。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可能这类人没有姓,面只有用他们所属的集体来称谓的。这倒无所谓!可是从前是盖尔芒特家的房屋,现在属于伊斯拉埃尔家族!!!”他大叫起来。“这使人想到布卢瓦城堡中的一个房间,带人参观的城堡看守人到了那里,对我说:‘从前玛丽·斯图亚特在这里祈祷,现在我把扫帚什么的放在这里。’自然,对这所丢人现眼的房子以及离开丈夫出走的我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①,我什么都不想打听!但是我还保存着这所房屋仍然完好无缺时的照片,也保留着亲王夫人的照片,那时她的大眼睛里还只有我的堂兄一个人。当照片不再是真实事物的【创建和谐家园】品,向我们显示的是已不再存在的事物时,照片便赢得了某些威望。既然您对这类建筑感兴趣,我可以送给您一张,”他对我外祖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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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梅公馆位于马拉盖河堤十七号,1640年芒萨尔建。五十年以后,勒诺特尔又为其设计了花园。此公馆后来相继属于贝尔特朗·德·拉巴吉尼埃尔,亨利埃特·德·法郎士和德·布永公爵,1823年成为财务总监拜拉波拉的财产。他的被推定女儿嫁给了德·希梅亲王。1884年,这所房屋成为美术学校的一都分。克拉拉·瓦德,希梅亲王夫人于1896年离开自己丈夫与一个小提琴家私奔。
这时,他发现自己口袋中绣花手帕那鲜艳的花边露出来了。他赶快将手帕放进袋中,惊恐的表情犹如一个过分腼腆而又毫不天真无邪的女子在遮掩自己的某些魅力。由于顾忌太多,她觉得显露这些东西不合体统。
“请你们设想一下,”他接着说下去,“这些人首先就把勒诺特尔的花园毁了,这简直和撕碎普桑的一幅画一样罪过!就为这个,这些伊斯拉埃尔家的人就该给关进监狱里去。”沉默了一会,他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当然还有许多事,为那些事,他们也应该进监狱,这是真的!不管怎么样,请你们设想一下,在这些建筑物前面,搞上一个英国式花园会产生什么效果!”
“可是那房子与小特里亚侬①是同一款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玛丽·安托瓦内特不是也叫人在小特里亚依修了一个英国式花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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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特里亚侬为凡尔赛王宫的一部分,建筑师为雅克-昂日·加布里埃尔(1698—1782)。在小特里亚侬周围,设计的是英国式框架,建有一些小型房屋,如爱情坛,观景亭、微型剧场及田园房舍等,建筑师为理查·米克(1728—1794)。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特别喜欢住在这里。
“那英国式花园总是有损加布里埃尔那建筑正面的美观嘛!”德·夏吕斯答道。“显然,如今要将那田园房舍拆毁,几乎是野蛮的罪行!但是不论现代精神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伊斯拉埃尔太太的一个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能与对王后的回忆具有同样的威信,我总归是怀疑的。”
这期间,外祖母已经向我示意,要我上楼睡觉去,虽然圣卢一再挽留。圣卢在德·夏吕斯先生面前暗示说,我常常晚上入睡前感到悲哀,他的舅父一定觉得这未免太缺乏男子气概,真是羞煞我也!我又滞留了一些时候,后来就走了。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敲门。我问是谁。令我惊异的是,我听到的竟是德·夏吕斯先生的声音。他干巴巴地说:
“是夏吕斯。先生,我可以进来吗?”他走进来,关上房门以后,仍是那样干巴巴地说下去,“我外甥刚才说,您入睡以前有些烦闷,另外,您又非常欣赏贝戈特的著作。我箱子里有一本贝戈特的书,很可能您没有读过,我就把这本书给您送过来,以帮助您度过这段您觉得不大快活的时光。”
我非常激动地向德·夏吕斯先生表示感谢,并对他说,相反,我怕的是,圣卢对他说我在夜晚来临时感到不适,会使我在他眼中显得比我的实际情形更加愚蠢可笑。
“没有的事,”他答道,语气更温和一些。“您可能没有什么个人才能,我对此一无所知。可是有才能的人是何等罕见!不过,至少有一段时间,您有青春年少,这本身就总是很有诱惑力的东西。再说,先生,最大的蠢事,是认为凡是自己没有感受的情感,便都是滑稽可笑的或值得谴责的。我喜欢夜晚,可是您对我说,您害怕夜晚。我喜欢玫瑰花的芬芳,可是我有一位朋友,玫瑰花的香气会使他发烧。您难道会以为我因此就觉得他不如我吗?我尽力理解一切,我避免谴责任何事物。总而言之,不要过分抱怨。我不是说这种忧郁感不难受,我知道人可以为某些事情非常痛苦,而别人却不理解。但是至少您已经把自己的爱寄托在您的外祖母身上,您经常看见她。而且这是一种得到别人允诺的柔情,我的意思是得到回报的柔情。有许多人,他们还不是这样的呢!”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看看这件物品,举起那件东西。我的印象是他有什么事需要对我宣布,但是找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说。”
“我在这儿还有另一本贝戈特的书,我叫人给您拿来,”他加了一句,便打铃。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青年侍者。
“去把你们的侍应部领班给我找来!这儿只有他办事机灵,”德·夏吕斯先生高傲地说。
“先生,您是说埃梅先生吗?”侍者问。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噢,对,我想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叫他埃梅。快去,我有急事。”
“他马上会来,先生,我刚刚在楼下看见他,”侍者回答,想作出消息灵通的模样。
过了一会,侍者回来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经就寝了。我可以替您去办。”
“不,不,你只要叫他起来就行了。”
“先生,我没办法,他不在这儿过夜。”
“那,算啦,你走吧!”
“先生,”待侍者走后,我说,“您太好了,贝戈特的书,有一本对我已经足够了。”
“对,看来是这样,”德·夏吕斯先生还在走来走去。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然后,他又犹豫了一会,又改口好几次。最后,他原地打了一个转,说话的嗓音又变得很粗暴刺耳,对我说了一句:“先生,晚安!”就走了。
这天晚上,我听他表达了各种高尚的情感。第二天他要走了。上午,在海滩上,我刚要去洗澡,德·夏吕斯先生走到我身边提醒我说,我一出水就要去找我外祖母,她正等着我。出我意外的是,他扭住我的脖子,用庸俗的随便而又嘲弄的口气对我说:
“你对年迈的外祖母才不放在心上呢,是不是,小滑头?”
“先生,您说什么,我十分爱她!……”
“先生,”他迈开一步,冷冰冰地对我说,“您还年轻,您应该好好利用这青年时代学会两件事:第一,您要避免表达一些过于自然的情感,以免让人听出弦外之音来。第二,别人对您说的话,在您未明白那些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之前,不要趾高气昂地去回答。前些时候,如果您采取了这样小心谨慎的态度,您就不会显得聋子模样胡说八道了,同时也就不会在游泳装上绣上船锚这样可笑的事情之外再干别的滑稽可笑的事。我借给您一本贝戈特的书。我现在需要。请您叫那个名字可笑、对他很不合适的侍应部领班,过一个小时,把那书给我送回来。我想,他总不至于这时候还在睡觉吧!您使我感到,昨天晚上对您谈什么青春有诱惑力为时太早了,如果我向您指出青春年少的人的傻气、前后不一和不解人意,也许倒会给您更好帮点忙。先生,我希望这个小小的冷水澡会比您的海水浴对您更有好处。不过,别站在这儿一动不动,您会着凉的。再见,先生。”
显然他为这些话感到后悔。因为过了一些时候,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就是他借给我,我又请人还给他的那本书。不过那本书不是埃梅去还的,他碰巧“出去了”,而是开电梯的人去还的。这本书是高级皮面精装,书面上,又夹镶了一块皮革,半凸起,呈一枝勿忘草形状。
德·夏吕斯先生一走,罗贝尔和我终于能够去布洛克家进晚餐了。在这次小小的晚会上,我明白了,原来我们的伙伴轻易觉得滑稽可笑的那些故事,正是老布洛克的故事;“完全莫名其妙的”人,正是他的一位朋友,他总是这样评论他。有一部份人,人们在童年时代很佩服他们,例如比家里其他人更聪慧的父亲啊,向我们揭示了玄学、而在我们眼中他本人即受惠于玄学的一位老师啊,成绩比我们好(布洛克就比我成绩好)的一个伙伴啊等等。我们还喜欢缪塞的《上帝的希望》时,他已经看不起写了《上帝的希望》的缪塞①了。而当我们喜欢勒贡特老爹②或克洛岱尔时,他又只为
在圣·勃莱兹,如祖埃卡模样,
你是那样、那样轻松自如……③这样的诗名所陶醉了。还要再加上:
帕多瓦④是美丽的地方,
伟大的法学博士⑤
但我更喜欢玉米粥……
夜幕降临,托帕黛尔双眸柔情似水,
身着黑色化装长外衣走过。
可以走近她身边,毫无危险。
而且对她说:“我是异乡人,您真美。”⑥
从各首《夜诗》中,他只记得这几句:
在哈佛尔,面对大西洋,
在威尼斯,可怕的丽都旅馆,
苍白的亚德里亚姑娘,
死在一坟墓的青草上。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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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上帝的希望》是缪塞1838年2月写的一首诗,1840年发表在《新诗集》中。
②故事发生时,勒贡特·德·利尔刚逝世不久。
③这首诗的题目为《歌曲》,亦发表在《新诗集》中,为缪塞作。
④帕多瓦为意大利一城市。
⑤此句补全为“创造了奇迹”。
⑥最后四行原文引文不全,经译者补足。这首诗题目为《致意大利归来的兄弟》,亦发表在《新诗集》中。
⑦这是《十二月之夜》中的一段,亦为缪塞作。
对于发自内心信任而佩服的某个人,人们满怀钦佩之情收集、引用一些句子,实际上这些句子还不如人们发挥自己的天才写出来的东西。可是对后者,人们却严厉地拒绝接受。一位作家在一本小说中,借口真实,使用了一些“词”,一些人物,在有血有肉的总体中,这些词、这些人物反倒构成死沉的重物,平庸的部分,实际情形亦是如此。圣-西蒙笔下的人物肖像,他自己并不欣赏,却非常精采;而他认为迷人的笔触,他了解的聪敏过人的人,却很一般,抑或变成了无法理解的人。关于戈尼埃尔夫人①或路易十四,他写的那些文字,本人是不屑于去杜撰的,却如此细腻或如此生动。这种现象值得提出,在许多作家身上也同样存在。对此有各种解释,此刻我们记住下面这一种解释也就足够了:这是因为在“观察”的精神状态中,人们远远低于创作时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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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尼埃尔夫人(1605—1694),据说非常机敏风趣,她在巴黎的沙龙十分著名。她说的那些笑话,当时在社交界广为流传。
所以,我的伙伴布洛克与他那比儿子落后四十年的老子完全是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他讲些莫名其妙的轶事,放声大笑。外露的真正的老布洛克也是那样,他一面放声大笑,一面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两、三次以便使听众完全品出那故事的味儿来。他的儿子此时也放声大笑,总是这样在餐桌上对父亲的故事表示敬意。就这样,小布洛克道出最富有智慧的事情,显示出他从自己家中得来的财富。此后,他又第三十遍道出几句俏皮话。这种俏皮话,老布洛克是只在非常隆重的日子才往外拿的(同时还有他的燕尾服),那就是小布洛克带来一个什么人,值得向这个人炫耀一番:他的什么老师啊,门门得奖的一个“同学”啊,或者像那天晚上那样,圣卢和我啊……例如他说:“一位了不起的军事评论家,提出了种种证据,由于某种不可置辩的原因,大作文章地演绎出日俄战争中,日本必败,俄国人必胜。”①或者说:“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在政界中被认为是一位大金融家,而在金融界中被认为是一位大政治家。”这一类的笑话还可以换成关于罗特希尔德男爵的故事和鲁弗斯·以色列军士的故事。用模棱两可的方式将这些人物搬上舞台,暗示布洛克先生对这些人本人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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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事件发生时间有误,因日俄战争发生在1904—1905年。日本战胜,俄国战败。
我自己也上了当。从老布洛克谈论贝戈特那模样看,我也相信了贝戈特是他的一位老朋友。而实际上,所有的名人,老布洛克都是“并不相识”地认识,即在剧场里,在马路上,远远看见过他们。此外他还想象,以为他自己的面孔、名字、人品对那些人来说并不陌生,那些人看见他的时候,常常不得不控制自己隐隐要与他打招呼的欲望。上流社会的人,因为认识有才华的人,第一流的人,他们接待这些人共进晚餐,却不因此就对他们更了解。但是如果在上流社会中稍微过上几天,这个社会中居民的愚蠢就会使你希望生活在那个“并不相识”地认识人的默默无闻的阶层中,使你想象他们有许多智慧。我在谈到贝戈特时,马上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老布洛克在家中很有名气,但并非他一个人如此。我的伙伴在他姐妹面前更是如此。他把头埋在盘子里,以咕咕哝哝的语气,不断盘问她们,搞得她们笑出眼泪。她们也采用兄弟的那种语言,说得很流利,似乎这种语言实为必需,而且是聪明人所能使用的唯一语言。我们来到时,大姐便对一个妹妹说:“快去向我们谨慎从事的父亲和令人尊敬的母亲禀告。”
“母狗们,”小布洛克对她们说,“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圣卢骑士,他手持锋利的标枪,从东锡埃尔来到石头磨光、雕满奔马的住所度过几日。”他既庸俗又识文断字,他的演说一般总以并非那么有荷马味的玩笑结束:“喂,把你们那别针华丽的无袖长衣①裹紧点。哟,这位装腔作势的家伙是什么呀?反正不是我父亲!②”于是布洛克家各位小姐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对他们的兄弟说,他推荐我读贝戈特的书,给我多少快乐!我对贝戈特的书真是喜欢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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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希腊和古罗马妇女穿的无袖长衣,用别针在肩上扣住。
②这是乔治·费多的喜剧《马克西姆店中的女人》(1899)中一个人物克莱威特的著名台词。
老布洛克只是远远见过贝戈特,对贝戈特的生平只是道听途说有些了解。看样子,对贝戈特的著作也是借助于肤浅的文学评论,间接了解。他生活的世界,是“差不多”,在空虚中致意,在虚假中判断。在这个圈子里,不准确,不在行,并不会降低人的自信,相反,只会使之增加。这是自尊心受人欢迎的奇迹,能够有显赫熟人和精深学识的人很少,所以缺乏这二者的人仍可自认为了不起。因为从社会阶梯的视角望之,似乎处于某一地位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地位最好。对那些最伟大的人,他可出指名道姓,虽然不认识却可以诽谤他们,虽然不理解他们,却可以对他们评头品足,予以蔑视,认为他们没有自己地位优越,运气不好,值得可怜。自尊心可以将微薄的个人利益扩大几倍,即使在这样仍不足以保证每人都有一份幸福时,每人所必不可少的幸福,总是要高于给别人的份额,便有嫉妒来补充那差额。确实,当嫉妒用蔑视的语句来表达时,就必须将“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翻译成“我无法与他结识”来理解。这是理智上的意思。但感情上的意思确实是:“我才不愿意认识他呢!”明明知道并非真的如此,但是,就这么说,并非只是出于虚假,而是确实如此感觉,这也就足以消除上述那个差距,即幸福上的差距了。
自我中心主义使每一个人将自己看成国王,使他们这样去看待比自己低的那个世界。布洛克先生赋予自己一种奢侈享受,就是当一个无情的国王。每天早晨他喝可可时,从刚刚打开的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底下署着贝戈特的名字,便满怀蔑视地对他简短开庭审判,宣布对他的判决,赋予自己以舒适的【创建和谐家园】,每喝一口滚烫的饮料,便重复一句:“这个贝戈特写的东西简直没法看了!这个畜生真叫人讨厌!这报不能订了!这真是叫人上当受骗!写的什么破玩艺!”说着又吃一块涂了黄油的面包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