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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家,弗朗索瓦丝便对众人说我“身体不舒服”,肯定是得了“冷热病”。并马上请来了医生。医生宣称,“倾向于”肺充血所引起的“极度的”和“病毒性”的高烧,它仅仅是“一把稻草火”,将转化为更“阴险”、更“潜在”的形式。很久以来我感到窒息,外祖母认为我酒精中毒,可是医生不顾她的反对,劝我在快发病时除了服用疏畅呼吸的【创建和谐家园】以外,适当喝点啤酒、香槟酒或白兰地酒。他说酒精所引起的“欣慰现象”会防止哮喘发作。因此,为了向外祖母讨酒,我无法隐瞒,而是不得不尽量显示我呼吸困难。每当我感到即将犯病,而对病情又无法预料时,便忧心忡忡,我身体——也许因为太虚弱而无力独自承担疾病的秘密,也许因为害怕别人不知我即将发病而要求做某些力所不及的或者危险的事——使我感到,必须将我的不适精确地告诉外祖母,而这种精确性最后变成一种生理性的需要。每当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尚未识辨的症状时,我必须告诉外祖母,否则我的身体会惶惶不安。如果她假装不理睬,那么我的身体会令我坚持到底。有时我走得太远,于是,在那张不再像往日一样能克制自己的、亲爱的面孔上,出现怜惜的表情和痛苦的挛缩。见她如此痛苦,我十分难受,便扑到她怀中,仿佛我的亲吻能够抹去她的痛苦,我的爱能够像我的幸福一样使她欢悦。既然她已确却我如何不适,我便如释重负,我的身体也不再反对我去安慰她。我再三说这种不适并不痛苦,她完全不用可怜我,我向她保证说我是快乐的,我的身体只是想得到它所应该得到的怜惜,只要别人知道它右边疼痛就够了,它并不反对我说这疼痛不算病因而不能构成对我的快乐的障碍,它并不以哲学自炫,哲学与它无缘。在痊愈之前,几乎每天我的窒息都要发作几次。一天晚上,外祖母离开我时我还平安无事,可是她在夜深时又来看我,却见我呼吸急促,她大惊失色地叫道:“啊!我的天,你多受罪呀!”她马上走了出去,大门一阵响动,不久她便拿着刚出去买的白兰地酒进来,因家里没有酒了。很快我便感到轻松。外祖母脸色微红,神情不大自在,目光中流露出疲乏和气馁。
开,让你轻松轻松吧。”她说,并且突然离开我,但我仍然亲吻了她并且感到她那清新的面颊有点湿润,莫非这是她刚才穿越的黑夜空气所留下的湿气?我无从得知。第二天,一直到天黑她才来到我的卧室,据说她白天不得不出门。我觉得她在对我表示冷淡,但我克制自己不去责备她。
充血的毛病早已痊愈,但我继续感到窒息,这是什原因呢?于是父母请来了戈达尔教授。对这种情况下被请的医生来说,仅仅有学问是不够的。他面对的症状可能属于三四种不同的疾病,最终要靠他的嗅觉和眼力来判断是哪一种病,虽然表象几乎相同。这种神秘的天赋并不意味着在别的方面具有超群的智力。一个喜欢最拙劣的绘画、最拙劣的音乐、没有任何精神追求的、俗不可耐的人也完全可以具有这个天赋。就我的情况而言,他所观察到的具体症状可能有多种起因:神经性痉挛、刚刚开始的肺结核、哮喘、伴以肾功能不全的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慢性支气管炎,或者由这其中好几个因素构成的综合症,对付神经性痉挛的办法是别把它当回事,而对付肺结核则必须精细从事,采取过度饮食疗法,而过度饮食对哮喘之类的关节性疾病十分不利,对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则极端危险,而肠道毒素性呼吸困难所要求的饮食对肺结核病人来说又是致命的。然而,戈达尔只犹豫片刻便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宣布处方:“大泻强泻。几天以内只能喝奶。禁肉。禁酒。”母亲喃喃说我急需滋补,我已经相当神经质了,这种大泻和饮食会使我垮掉的。戈达尔的眼神焦虑不安,仿佛害怕误了火车,我看出来他在自问刚才的话是否过于出自他温顺的天性,他的努力回顾刚才是否忘记戴上冰冷的面具(仿佛人们寻找镜子来看看是否忘了打领带)。他心存疑虑,想稍加弥补,便粗声粗气地说:“我一向不重复处方。给我一支笔。只能喝牛奶。等我们解决了呼吸困难和失眠以后,你可以喝汤,我不反对再吃点土豆泥,不过一直要喝奶,喝奶。这会使你高兴的,既然现在西班牙最时髦,啊莱!啊莱!①(他的学生很熟悉这个文字游戏,因为每次当他在医院里嘱咐心脏病人或肝病人以牛奶为主食时,他总是这样说。)然后你可以逐渐恢复正常生活。不过,只要再出现咳嗽和窒息,你就再来一遍:“泻药,洗肠、卧床、牛奶。”他冷冷听着母亲最后的反对意见,不予理睬,不屑于解释为什么采取这种疗法便告辞而去。父母认为这种疗法不仅治不了我的病,而且无谓地大伤我的元气,因此不让我试用。当然他们尽量不让教授知道没有按他的话去做,而且,为了万无一失,凡是可能与教授相遇的社交场所,他们一概不去。后来,我的病情日趋严重,他们才决定不折不扣地执行戈达尔的处方。三天以后,我便不再气喘,不再咳嗽,呼吸也通畅了。于是我们明白,戈达尔看出我的主要病因是中毒(虽然他后来说,他认为我也有哮喘,特别是有点“疯颠”)。他冲洗我的肝和肾,使我的支气管畅通无阻,从而使我恢复呼吸、睡眠和精力。于是我们明白这个傻瓜是一位了不起的医生。我终于起床了。但是他们不再让我去香榭丽舍大街玩耍,据说那里空气不好。我认为这只是不让我见到斯万小姐的借口,所以我强迫自己时时刻刻念着希尔贝特的名字,就像是被俘者努力保持母语,以免忘记他们将永远不能重见的祖国。母亲有时用手摸着我的额头说:
“怎么,小儿子不再把烦恼告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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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前)西班牙语,斗牛时高呼的“加油”,按谐音为法语的“喝奶”,此为同音异意的文字游戏。
弗朗索瓦丝每天走近我时说:“瞧瞧先生的气色!您没照镜子吧,像死人!”如果我只是得了感冒,弗朗索瓦丝也会摆出同样哀怜的面孔。这种忧伤更多地由于她的“等级”,而并非由于我的病情。当时我分辨不出弗朗索瓦丝的这种悲观是痛苦还是满足,我暂时认为它具有社会性及职业性。
有一天,邮递员来过以后,母亲将一封信放在我床上。我将信拆开,漫不经心,因为它里面不可能有唯一能使我快乐的签名——希尔贝特的签名,我和她除了在香榭丽舍大街见面以外没有任何来往。在信纸的下方有一个银色印章,里面是一位戴着头盔的骑士以及下面排成圆形的格言previamrectam①信中的字体粗大,每一句话似乎都用了加强号,因为“t”字母上的横道不是划在中间,而是划在上面,等于在上一行对应的字下面划了一道。在信的下方我看到的正是希尔贝特的签名。不过,既然我认为在我收到的信中不可能有她的签名,我不相信我的眼睛,也未感到欣喜。霎时间,这个签名使我周围的一切失去真实性。这个难以思议的签名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与我的床、壁炉、墙壁玩四角游戏。我眼前的一切摇晃起来,仿佛我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我在思考莫非存在另一种生活,它与我们所熟悉的生活迥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但它却是真实的,当它突然向我显现时,我满心犹豫,仿佛雕刻家的《末日审判》中那些站在天堂门口的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信里说:“亲爱的朋友:听说你曾得了重病,并且不再来香榭丽舍了。我也不去那里,因为那里有许多病人。我的女友们每星期一和星期五来我家喝茶。妈妈让我告诉你,欢迎你病好以后来,我们可以在家里继续在香榭丽舍大街有趣的谈话。再见,亲爱的朋友,但愿你的父母能允许你常来我家喝茶。谨致问候。希尔贝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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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意即:正直无欺。
在阅读这封信时,我的神经系统以奇妙的敏捷性接收了信息,即我遇见了喜事。然而我的心灵,即我本人——主要的当事人——并不知晓。幸福,通过希尔贝特获得幸福,这是我一直向往的、纯粹属于思想性的事,正如莱奥纳尔说绘画是cosamentale①。满篇是字的信纸不能马上被思想吸收。然而当我读完信以后,我想到它,它便成为我遐想的对象,成为cosameatle,我爱不释手,每隔五分钟就得再读一遍,再亲吻一次。于是,我认识了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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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语。意即:思想性的事。莱奥纳尔即达·芬奇(1452—1519)。
生活里充满了这种爱恋者永远可以指望的奇迹。这次奇迹也可能是母亲人为地制造的,她见我最近以来感到生活索然无味,便托人请希尔贝特给我写信。我记起我头几次海水浴。那时我讨厌海水,因为我喘不过气来,母亲为了引起我对潜水的兴趣,便悄悄地让我的游泳老师将异常美丽的贝壳盒和珊瑚枝放在水底,让我以为是我发现它们的。何况,在生活中,在各种不同的生活情况中,凡涉及爱情的事最好不必试图理解,因为它们时而严峻无情,时而出人意料,仿佛遵循神奇的法则,而非理性的法则。一位亿万富翁——虽然有钱,但人很可爱——被与他同居的、貌不出众的穷女人所抛弃,他在绝望之际,施展金钱的全部威力和人世间一切影响以求她回心转意,但白费力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不要用逻辑来解释他的情妇为什么顽固不化,而应认为他命中注定要受到这个打击,命中注定要死于心病。情人们往往必须与障碍搏斗,他们那由于痛苦而变得极度兴奋的想象力猜测障碍在哪里,而障碍有时仅仅在于他们无法使之回心转意的女人身上的某个特殊个性,在于她的愚蠢,在于他们所不认识的某些人对她所施加的影响或她所感到的恐惧,在于她暂时对生活所要求的乐趣,而这种乐趣是情人本人或情人的财富所无法给予的。总之,情人无法了解这些障碍的性质,因为女人玩弄手腕向他隐瞒,也因为他的判断力受到爱情的蒙骗而无法进行准确评价。这些障碍好比是肿瘤,医生终于使它消退,但并不了解起因。和肿瘤一样,障碍始终神秘莫测,但却是暂时的。不过,一般说来,它们持续的时间比爱情长。既然爱情并非一种无私的【创建和谐家园】,那么,在爱情减退以后,情人们也就不再思考为什么那位曾被自己爱过的、贫穷和轻浮的女人竟然长时间地、顽固地拒绝他的供养费。
在爱情问题上,奥秘使我们看不到灾难的起因,也使我们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圆满结局(例如希尔贝特的信所带来的结局)。对这种类型的感情而言,任何满足往往只是使痛苦换一个地方,因此只能称为貌似圆满的结局,而并无真正的圆满结局可言。有时,我们得到暂时的喘息,于是在一段时间内便产生了痊愈的幻觉。
弗朗索瓦丝不相信那是希尔贝特的名字,因为字母g十分花哨,倚在后面省略去一点的字母i之上,看上去像字母a,而最后的音节拉得很长,形成锯齿状的花缀。如果一定要对信中所表达的、并使我满心欢喜的这种友好态度寻找逻辑解释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应归功于这次生病(相反,我原来以为它会使我在斯万一家的思想中永远失宠)。在这以前不久,布洛克曾来看我,当时戈达尔教授正在我的卧室里(我们采用了他的饮食治疗法,便又将他请了回来)。看完病以后,戈达尔没有走,被父母挽留下来吃饭,这时布洛克走进我的卧室。我们正在聊天,布洛克说他头天晚上曾和一位女士共餐,此人与斯万夫人过从甚密。他听说斯万夫人很喜欢我,我很想说他一定弄错了,而且告诉他我并未结识斯万夫人,从未和她说过话,以澄清事实,正如我当初为了问心无愧,为了不被斯万夫人当作说谎者而对德·诺布瓦先生讲的那番话一样,然而我没有勇气纠正布洛克的错误,我明白他是故意的,他之所以臆造斯万夫人所不可能说的话正是为了表明他曾和斯万夫人的女友共同进餐(他认为这很体面,但这是虚构的)。当初,德·诺布瓦先生听说我不认识斯万夫人并且希望认识她,便拿定主意在她面前绝口不提我,而戈达尔则相反,他从布洛克的话中得知斯万夫人熟悉我并赞赏我,便打定主意下次见到她时(他是她的私人医生)要告诉她我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们常有来往。这些话对我毫无益处,却能为他脸上增光,正是出于双重原因,他决定一有机会见到奥黛特时便将谈到我。
于是我结识了那套房子。斯万夫人所用的香水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楼梯上,但芳香更主要来自希尔贝特的生活所散发的特殊而痛苦的魅力。无情的看门人变成慈悲为怀的欧墨尼德斯①。当我问他能否上楼时,他总是欣然地掀掀帽子,表示答应我的祈求。从外面看,窗户好似一种明亮、冷淡和浮浅的目光(正如斯万夫妇的眼神)将我与并非为我准备的室内珍宝隔开。在风和日丽的季节,我和希尔贝特整个下午呆在她的房间里,有时我亲手开窗换换空气。每逢她母亲的接待日,我们甚至可以俯在窗口观看客人们到来。他们下车时往往仰起头向我招招手,把我当作女主人的某位侄子。在这种时刻,希尔贝特的发辫碰着我的脸颊。这些十分纤细(既自然又超自然)的、富有艺术性曲线的发丝,在我看来,简直是举世无双的、用天堂的青草做成的作品。最小一段发辫都值得我当天国之草供奉起来。但是我不敢有此奢望,我只想得到一张照片,它会比达·芬奇所画的小花的【创建和谐家园】照片珍贵百倍!为了得到这样一张照片,我对斯万家的朋友、甚至对摄影师卑躬屈膝,但我并未弄到手,反而招惹了一些讨厌的人。
希尔贝特的父母曾长期不允许我和她见面,而现在——我走进那阴暗的候见厅,在那里时时可能与他们相遇;如果与往日人们在凡尔赛尔宫觐见国王相比,这种等待更为可怕,更为急切。我在那里撞上了一个像圣经中的烛台②一般的、有七个分枝的巨大衣帽架,接着便糊里糊涂地向坐在木箱上的身穿灰色长袍的仆人致敬,因为在阴暗中我把他当作了斯万夫人——每当我去时,他们两人中的一位从那里过,便微笑着(而无丝毫不快)和我握手,并且说:“您近来可好?(他们说这句话时,从不将字母t作联诵,所以,你们可以想象,我一回家便快活地做这种取消联诵的练习)希尔贝特知道您来了吗?好,你们自己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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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墨尼德斯,希腊悲剧《俄瑞斯忒斯》中的复仇神,后变成慈悲神。
②指圣经启示录中七个金烛台(代表七个教会)。
希尔贝特为女友们所举行的茶会长期以来似乎是使我们不断分离的、不可逾越的障碍,此刻却成为我们相聚的机会。她常常写便条通知我(因我们仍然是新交),而每次的信纸都不一样。有一次,信纸上印着一只蓝色鬈毛狗,下面有一段英文写的幽默文字,后随一个惊叹号;另一次信纸上印着一个船锚,或者是g.s.这两个字母,它们拉得很长,形成长方形占据信纸的整个上部。还有一次,在信纸一角用金色字体印着希尔贝特这个名字,仿佛是她的签名,然后是一个花缀,顶上印着一把打开的黑伞。另一次,这个名字被围在形似中国帽子的花式字体之间,所有的字母都用大写,但你一个字母也认不出来。然而,希尔贝特所拥有的信纸虽然品种繁多,但必有穷尽之时。因此过了几个星期以后,我又见到她第一封信所用的信纸,上面有一个失去光泽的银色印章,戴头盔的骑士及下方的警句。当时我以为信纸是根据某种习俗、按照不同的日期挑选的,现在看来她这样做是好记住哪些信纸她已用过,免得对通讯者——至少对她愿意讨好的人——寄去同样的信纸,即使不得不重复,也得尽量晚一些。希尔贝特请来喝茶的女友,由于上课时间各不相同,这些人刚到,那些人就告辞,我在楼梯上就听见候见室里传出的隐约的话语声,它在我(一想到即将参加的庄严场面,我便激动万分)踏上这一层楼以前便猛然割断了我和往昔生活之间的联系,使我将走进温暖的房间该摘下围巾、看钟点,免得误了回家之类的事忘得精光。楼梯全部是木制的,在当时仿亨利二世风格的某些房屋里常见,而亨利二世风格曾是奥黛特长期追求、但不久即将抛弃的理想。楼梯口有一个牌子写着:“下楼时禁止乘电梯。”在我眼中,这楼梯如此奇妙,以致我对父母说它是斯万先生从远方运来的古物。我如此酷爱真实,即使我知道这个信息是假的,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告诉父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像我一样尊敬斯万家这座显贵的楼梯。这就好比在一位不知名医的天才为何物的愚昧者面前,最好不要承认这位名医治不了鼻炎。况且,我没有任何观察力,往往说不出眼前物品的称呼或类型,只知道它们既然与斯万一家有关,便不同寻常,因此,我并不认为在谈这个楼梯的艺术价值和遥远的产地时我一定在撒谎。不一定是撒谎,但很可能是撒谎,因为父亲打断我时,我脸上发红。他说:“我知道那些房子,我去看过一所,它们的结构都一样,只不过斯万家住的是好几层楼,这都是贝利埃①盖的。”他还说他曾想租一套,后来放弃了,因为设计不太合理,门厅太暗。这是他的话。但是,我的本能告诉我应该为斯万家的魅力和我自己的幸福而牺牲思想,因此,我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我遵从内心的命令,将这个毁灭性思想(即斯万家住的不过是我们原先也可能住进的不足为奇的房子罢了)义无反顾地抛得远远的,正如虔诚的信徒摒弃勒南②所写的《耶稣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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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利埃(1843—1911),法国工程师。
②勒南(1823—1892),法国作家,曾著《【创建和谐家园】教发源史》,其中《耶稣传》为第一册。
每次去喝茶时,我一级一级地爬上楼梯,来到散发着斯万夫人香水气味的地区。我已失去思维和记忆,仅仅成为条件反射的工具。我仿佛已经看见那威严的巧克力蛋糕,以及它四周那一圈盛小点心的盘子及带图案的灰色缎纹小餐巾,这都是斯万家所特有的规矩。但是这固定不变的一切,有如康德的必然世界,似乎取决于一个最高的自由行动,因为当我们都在希尔贝特的小客厅时,她突然看看钟,说道:
“呀,我的午餐开始消失了,晚餐得等到八点钟。我很想吃点什么。你们看怎么样?”
于是她领我们走进客厅,它像伦勃朗画的亚洲庙宇内殿一样阴暗,那里有一个模仿建筑物结构的大蛋糕,它威严、温和、亲切,仿佛出于偶然、随便地耸立在那里,只等希尔贝特心血来潮去摘下它的巧克力雉蝶,拆除那黄褐色的陡峭壁垒,这些陡坡是在烤炉内制造的,仿佛是大流士①宫殿中的支柱。希尔贝特不仅根据自己的饥饿程度来决定是否应该摧毁这个如尼尼微②一般的蛋糕,她还问我饿不饿,一面从倒坍的建筑内取出嵌着鲜红果实的、闪着光泽的、具有东方风格的一大堵墙递给我。她甚至问我我父母什么时候用晚餐,仿佛我还有时间概念,仿佛我那失魂落魄的慌乱并未使饥饿的感觉、晚餐的概念、家庭的形象彻底地从我那空虚的记忆和瘫痪的肠胃中消失似的。不幸的是这种瘫痪只是暂时的。我麻木地吃蛋糕,过一会儿就该进行消化了。不过为时尚早。这时,希尔贝特递给“我的茶”,我不停地喝着,其实一杯茶就足以使我在二十四小时内失眠。因此母亲常说:“真麻烦,这孩子,每次从斯万家回来就生病。”然而,当我在斯万家时,我明白自己喝的是茶吗?即使我明白,我也会照样喝,因为就算我在刹那间恢复了对现在的辨别能力,我也恢复不了对过去的回忆和对将来的预见。我的想象力无法达到遥远的时间——只有到那时我才能产生睡觉的念头和睡眠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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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大流士,古波斯国王,在位期为公元前521—485,以显赫战功与大兴土木闻名。
②尼尼微,古代小亚细亚王国,后被摧毁。
希尔贝特的女友们并不都处于这种无法作出理智决定的兴奋状态之中。有几位居然不喝茶!希尔贝特用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说:“当然啦,我的茶不成功!”她将餐桌旁的椅子摆乱,好冲淡庄严的气氛,说道:“我们好像在庆祝婚礼似的,老天爷,这些仆人真蠢!”
她侧身坐在斜靠餐桌的一张x形椅脚的椅子上啃蛋糕。片刻以后,斯万夫人送走客人——她的接待日和希尔贝特的茶会往往是同一天——便快步走了进来。
她有时穿着蓝丝绒,经常穿的是饰有白色花边的黑缎裙衣。她表示诧异(仿佛女儿没有经她同意便可能有这么多小点心)地说:“噫,你们吃得多香呀,看见你们吃蛋糕,连我也馋了。”
“好呀,妈妈,我们请您也来。”希尔贝特回答说。
“哦,不行,宝贝,我的客人会怎么说呢。那儿还有特龙贝夫人、戈达尔夫人、邦当夫人,你知道,亲爱的邦当夫人从来不作短暂的访问,而她刚刚来。这些好人们看见我不回去会怎么说呢?等她们走了,要是没有新客人,我就来和你们聊天(这对我有趣得多)。我想我有权利稍稍安静一下,我已经接待了四十五位客人,而其中竟有四十二人谈到谢罗姆①的画!”接着她又对我说:“您哪天来和希尔贝特喝茶,她会做您喜欢的茶,您在小工作室②里常喝的那种茶。”她一面说,一面走开去招待她的客人。她似乎认为我也意识到我走进这个神秘的世界是寻找什么习惯(即使我喝茶,那能算是有喝茶的习惯吗?至于“工作室”,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她又说:“您什么时候再来?明天?我们给您做toast(烤面包),味道和哥伦贝糕点店的一样。您不来?您真坏。”她自从有了沙龙,便处处模仿维尔迪兰夫人,说话带着娇嗔。不过我既未见识过toast,也未见识过哥伦贝糕点店,所以,她最后的那点许诺并未使我动心。奇怪的是,当她夸奖我家的nurse(保姆),我最初竟不知道这是指谁,其实大家都用这个词,也许如今在贡布雷仍然通用。我不懂英语,但我不久就明白她是指弗朗索瓦丝。在香榭丽舍大街,我曾担心弗朗索瓦丝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我从斯万夫人口中得知,正是由于希尔贝特讲了那么多有关我的nurse的事,斯万夫妇才对我产生好感。“可以感觉到她对您忠心耿耿,她多么好。”(我立即完全改变了对弗朗索瓦丝的看法。由于反作用,我不再认为身穿雨衣头戴羽饰的家庭教师是非有不可的了。)斯万夫人禁不住议论了几句布拉当夫人,说她确实为人善良,但是她的来访令人畏惧,于是我明白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对我有利,它丝毫不能改善我在斯万家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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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谢罗姆(1824—1904)法国画家。
②原文英语,斯万夫人说话爱夹几个英文字。
如果说我已经带着尊敬和欢乐的战栗探索这个出人意外地向我敞开大门(昔日是关闭的)的仙境的话,那么我的身份仅仅是希尔贝特的朋友。接纳我的王国本身又处于更为神秘的王国之中:斯万夫妇在那里过着超自然的生活。他们在候见厅里与我对面相遇时,与我握握手,然后又走向那个神秘的王国。但是,不久以后我也进入圣殿内部了。例如当希尔贝特不在家而斯万先生或夫人碰巧在家时,他们问谁在按门铃,听见是我便让仆人请我进去谈一谈,希望我在这方面或那方面,这件事或那件事上对他们的女儿施加影响。我回忆起以前写给斯万的那封信,它如此全面、如此具有说服力,而他竟认为不值一复。我不禁感慨起来:思想、推理、心,都没有能力导致任何交谈,没有能力解决任何困难,而生活,在你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却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困难。我得到希尔贝特的朋友这个新身份,有能力对她产生好影响,因此我享受优待,就好比我与国王的儿子同学,在学校中又一直名列榜首,由于这种偶然性我便可以常去王宫,并且在御座大厅谒见国王。斯万和蔼可亲地让我走进他的书房,仿佛他并不急于处理那许多光荣与体面的工作。他留了我一个小时。我过于激动,因此对他的话根本听不懂,只好结结巴巴地回答,时而胆怯地保持沉默,时而鼓起一瞬即逝的勇气,前言不搭后语地应付。他指给我看他认为会使我感兴趣的艺术品和书籍,虽然我毫不怀疑它们比卢浮宫和国立图书馆的收藏品要精美得多,但是我却看不见它们。如果他的膳食总管此刻让我将表、领带别针、高帮皮鞋都给他,并签署文件承认他为继承人的话,我也会欣然同意的,因为,用一针见血的民间俗语来说:我昏头转向(民间俗语与著名史诗一样,没有留下作者姓名,但与沃尔夫①的理论相反,它确实有过作者,那是些随时可以见到的、富有创造性的谦逊的人,正是他们发明了诸如“往一张脸上贴名字”②之类的说法,而他们自己的姓名却不泄露)。访问在继续,我惊奇的是在这神奇的房子里度过的时光竟然使我一无所获,没有得到任何圆满结果。我之所以失望并不是因为他给我看的杰作有任何缺陷,也不是因为我无法用漫不经心的眼光去端详它们,而是因为我坐在斯万书房中所体验的神奇感觉并非由于事物本身的内在美,而是由于附属于这些事物——它们可能是世上最丑的——之上的特殊感情,忧愁和甜蜜的感情。多年以来我便将感情寄托于这间书房,至今它仍浸透书房的每个角落。与此相仿的是另一件事。一位穿短裤的跟班对我说夫人要见见我,于是我便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小道(那里充满从远处梳洗间不断飘来的珍贵的香气),去到斯万夫人的卧室,三位美丽而庄严的女人,她的第一、第二、第三侍女正微笑着为她梳妆打扮。我在那里停留片刻,自惭形秽,又对她感恩戴德,而这些感受与那一大堆镜子、银刷以及出自她的友人一著名艺术家之手的帕多瓦的圣安托万③雕像或画像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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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沃尔夫(1759—1824)德国哲学家,认为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各时期的史诗汇合而成。
②即记起某人的名字。
③圣安托万(1195—1231),葡萄牙传教士。
斯万夫人回到她的客人那里去,但我们仍听见她谈笑风生,因为即使她面前只有两个人,她也像面对众多“同伴”那样提高嗓门谈话,就像往日在小集团中“女主人”“引导谈话”时那样。人们喜欢——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使用新近从别人那里学来的表达法,斯万夫人也不例外,她时而使用丈夫不得不介绍她认识的高雅人士的语言(她模仿他们的矫揉造作,即在修饰人物的形容词前取消冠词或指示代词),时而又使用很俗的语言(例如她一位女友的口头禅“小事一桩”),而且尽量用于她喜欢讲述的故事中(这是她在“小集团”中养成的习惯),然后又说:“我很喜欢这个故事”,“啊!你得承认这故事很美吧!”而这种语言是她通过丈夫从她所不认识的盖尔芒特那里学到的。
斯万夫人离开了饭厅,她那位刚到家的丈夫又来到我们面前。“希尔贝特,你母亲是一个人在那里吧?”“不,她还有客人,爸爸。”“怎么,还有客人,已经七点钟了!真可怕,可怜她一定累得半死。真可恶(odieux这个字我在家里也常常听见,但o长发音而斯万夫妇则发成短音)。”接着他转身对我说:“您看看,从下午两点钟起一直到现在!加米尔说在四五点钟之间,来了足足十二位客人,不,不是十二位,他说的大概是十四位,不,是十二位,我也糊涂了。我刚进来的时候,看见门口停着那么多车,我忘了是她的接待日,还以为家里在举行什么婚礼呢。我在书房里呆了一会儿,门铃响个不停,闹得我真头疼。她那里客人还多吗?”“不,只两位,”
“是谁?”“戈达尔夫人和邦当夫人。”“啊,公共工程部办公室主任的妻子。”“我知道他丈夫是某个部的职员,但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希尔贝特用孩子的口吻说。
“怎么,小傻瓜,你这话像两岁孩子说的。你说什么?部里的职员?他可是办公室主任,是那个单位的头头。我的天,我怎么糊涂了,跟你一样心不在焉,他不是办公室主任,他是秘书长。”
“我可不知道。那么说秘书长是很重要的人物了?”希尔贝特回答。她从不放弃任何机会对父母所炫耀的一切表示冷漠(她也许认为,假装不把如此显贵的朋友放在眼里会使这种关系更引人注目)。
“怎么,是不是很重要!”斯万惊呼说。他使用的不是使我疑惑茫然的语气,而是明确清楚的语言:“部长之下就是他!他甚至比部长还重要,因为凡事都要由他经办。而且据说他很有才干,是出类拔萃的第一流人才。他得过荣誉勋位四级勋章。他很有趣味,而且一表人才。”
他的妻子不顾众人反对嫁给了他,因为他是“充满魅力”的人。他蓄着柔软光滑的淡黄色胡须,五官端正,说话时带鼻音,呼吸浊重,戴一只假眼,这一切足以构成罕见而微妙的整体。
“我告诉您,”斯万先生对我说,“这些人进入当今的政府的确是件有趣的事,他们是邦当—谢尼家族中相当典型的、教权主义的、思想狭隘的、反动的资产阶级。你那可怜的祖父对老头谢尼很熟悉,至少听说过,见过面。这老头当时很有钱,可是给车夫的小费只是一个苏。还有那位布雷奥一谢尼男爵。总联合公司①的股票暴跌使他们倾家荡产,您那时还太小,不知道这些事。后来,当然啦,他们竭尽全力重振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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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1876年成立的企业,1882年破产倒闭。
“他有一位外甥女,她总来我们学校上课,比我低一班,有名的‘阿尔贝蒂娜’。她将来一定很fast(放荡),现在模样有点古怪。”
“我女儿什么人都认识,真奇怪。”
“我知道她,并不相识。我只是看见她走过时,这儿有人喊阿尔贝蒂娜,那儿也有人喊阿尔贝蒂娜。不过,我认识邦当夫人,对她也没有好感。”
“你这就完全错了。邦当夫人很讨人喜欢,她漂亮、聪明、而且颇有风趣。我这就去向她问好,打听他丈夫对战争会不会爆发,狄奥多西国王可靠不可靠的看法。他深知诸神的隐秘,对这些事肯定了解的,对吧?”
斯万以前可不是以这种口吻说话的。但是难道你没见过头脑简单的公主(她与随身男仆私奔,十年以后又想回到上流社会,但感到没人愿意与她来往)自发地像讨厌的老太婆一样说话吗?听见别人谈论一位闻名一时的公爵夫人时,她便急忙说:“她昨天还来看过我哩”,或者“我现在是深居简出了”。因此我们要了解风俗,根本不需要观察,根据心理规律来推断便足够了。
斯万夫妇也属于这种很少有客人来访的反常人物。稍稍有点身分的某人的来访、邀请、甚至简单一句话,对他们来说,都是应该广为宣传的大事。奥黛特举行了一次比较成功的晚宴,不巧的是维尔迪兰夫妇正在伦敦,但这个消息居然通过他们一位共同的朋友而以电报的形式传到海峡彼岸的维尔迪兰夫妇那里。就连奥黛特收到的恭维信或电报,斯万夫妇也一定让众人分享快乐。他们告诉朋友们,并让大家传阅。
因此,斯万的沙龙很像是张贴着电讯新闻的海边旅馆。
此外,有些人不仅像我一样认识社交生活以外的旧斯万,还认识社交生活中,特别是盖尔芒特圈子中(在那里,除了殿下和公爵夫人以外,其他人必须具有头等情趣和魅力,即使是杰出的人物,如果被认为庸俗或令人讨厌,也被排斥出来)的旧斯万,他们要是看到斯万在谈到朋友时不再像以前那样含蓄,择友时也不再如此苛求,准会大吃一惊。像邦当夫人如此平庸、如此乖戾的人竟然不使他讨厌?他竟然说她可爱?对盖尔芒特小圈子的回忆似乎应该阻止他这样做,可实际上却促使他这样做。和四分之三的社交圈子不同,盖尔芒特小圈子是具有鉴赏能力的,甚至高雅的鉴赏力,但也有附庸风雅之习气,而它往往使鉴赏力暂时无法发挥。如果涉及的是某位并非为小集团所不可缺少的人物,例如外交部长(有点自命不凡的共和派)或某位饶舌的法兰西学院院士,那么,他会受到鉴赏力的一致否定。斯万很同情德·盖尔芒特夫人,为她不得不与这类人在某大使馆同桌吃饭。任何一位高雅之士也比他们强一千倍,所谓高雅之士是指盖尔芒特圈里的人,他一无所长,只是具有盖尔芒特精神,属于同一宗派。然而,如果某位大公夫人或王族血统公主来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吃饭的话,她会成为这宗派的一员,尽管她并无这个权利,尽管她根本不具备普尔芒特精神。上流社会的人异常天真。既然这位贵族女士并非因可爱而被接待,而她又已经被接待了,于是人们便极力说她可爱。当殿下离去以后,斯万为盖尔芒特夫人解围说:“她毕竟不坏,甚至还不缺乏幽默感。当然,我想她并不掌握《纯粹理性的批判》,但她并不叫人讨大厌。”
“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公爵夫人回答说,“她刚才稍有胆怯,将来会讨人喜欢的。”“比起那位给您列举二十本书的xj夫人(饶舌的学院院士的夫人,颇有才华的女士)来,她叫人高兴得多。”“根本没法比”。谈论这些事,诚诚恳恳地谈论这些事,这种能力是斯万从公爵夫人那里学到的,并且保持至今,又用于他本人所接待的客人身上。他尽力去识辨他们身上的品质,而当我们怀着善意的偏见而不是带着挑剔的厌恶情绪去观察人时,人人都具有这些品质。斯万强调邦当夫人的优点正如往日强调帕尔玛公主的优点一样。如果某些贵人进入盖尔芒特小集团不是出于优待,如果人们认真考虑的果真只是情趣和魅力,那帕尔玛公主早被开除了。斯万从前也表现出这种兴趣(只是现在他持久地加以发挥而已),那就是以自己的社交地位去换取在某种情况下对自己更为合适的另一种地位。有种人在观察事物时,没有能力对乍一看来似乎不可分的事物进行分解,因此相信地位与人是连成一体的。其实同一个人,在生活的不同时期,会处于不同等级的社会阶层之中,而这等级并不一定越来越高。每当我们在生活的另一时期与某一阶层来往(或重新来往)并感到备受疼爱时,自然而然地我们便攀附于这个阶层,并在那些人中扎了根。
至于邦当夫人,既然斯万一再提到她,我想他不会反对我将邦当夫人对斯万夫人的拜访告诉我父母。斯万夫人一步一步地结识了谁,父母对此颇感兴趣,但毫无赞赏之意。母亲听见特龙贝夫人的名字时说:
“啊!这可是位新成员,她会领些别人去的。”
接着,妈妈似乎将斯万夫人广为交友的那种简便、迅速和猛烈的方式比作殖民战争说道:
“现在特龙贝归顺了。邻近的部落不久也会投降。”
有一次她在街上遇见了斯万夫人,回家便对我们说:
“斯万夫人处于战争状态。她大概在对马塞诸赛人、僧伽罗人、特龙贝人发动胜利的攻势吧。”
我告诉她在那个拼凑的、人为的环境中我都看见了哪些新来者(她们本属不同的社会圈子,被煞费苦心地吸引到这里来),母亲立刻猜出她们的来处,仿佛这是高价购买的战利品:
“这是去某某家征战的缴获品。”
斯万夫人居然有兴趣吸收戈达尔夫人这位不甚高雅的小市民,父亲不禁愕然。他说:“当然,教授是有地位的人,但我仍然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可是,母亲却很明白。她知道,当一个女人走进与原先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圈子时,会感到愉快,如果她不能让旧友们知道如今的新交是多么体面的人物,这种乐趣会大为减色。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一位见证人钻进美好的新圈子,仿佛一只嗡嗡叫的、见异思迁的昆虫钻进花丛,然后,见证人在每次拜访以后便散布(至少人们希望如此)消息,暗暗播下羡慕和赞赏的种子。戈达尔夫人正适合于这种角色,她是特殊类型的客人,妈妈(她继承外祖父的某种气质)称之为“异乡人,去告诉斯巴达”①型的客人。此外——除了另一个多年以后才为人所知的理由以外——斯万夫人在“接待日”邀请这位和蔼的、稳重的、谦虚的女友,至少不必担心她是叛徒或竞争对手。斯万夫人知道,这位戴着羽饰、拿着名片夹的积极的工蜂,一个下午便能拜访为数众多的市民花萼。斯万夫人了解她的扩散能力,并且,根据对或然率的计算,她有把握让维尔迪兰家的某位常客第三天就得知巴黎地方长官常去斯万夫人家留下名片,或者让维尔迪兰先生本人知道赛马会主席勒奥·德·普雷萨尼先生常带领她和斯万参加狄奥多西国王的盛会。她认为维尔迪兰夫妇只会获悉这两件对她很光彩的事,仅仅这两件事,因为我们所臆想和追求的光荣往往具有很少几种特殊表现形式,这应归咎于我们的精神缺陷——它没有能力同时想象我们所期望(大致期望)于光荣的一切同步的表现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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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斯巴达国王莱翁里达斯及三百士兵为阻挡波斯人进攻而全部战死(公元前80年)。在昔日战场的岩石上刻着这句话:”异乡人,去告诉斯巴达,我们为它而死!”
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一卷 斯万夫人周围(5)
斯万夫人只是在所谓“官界”中获得成功。高雅女士不与她来往,但这并不是因为她那里有共和派名流。在我年幼时,凡属于保守社会的一切均成为社交风尚,因此,一个有名望的沙龙是决不接待共和分子的。对这种沙龙的人来说,永远不可能接待“机会主义者”,更不用说可怕的“激进分子”了,而这种不可能性将像油灯和公共马车一样永世长存。然而,社会好似一个万花筒,它有时转动,将曾被认为一成不变的因素连续进行新的排列,从而构成新的图景。在我初领圣体的那年以前,高雅的犹太女士便已出入社交场合从而使正统派的女士们吃惊。万花筒中的新布局产生于哲学家称作的标准所发生的变化。后来,在我开始拜访斯万夫人家以后不久,德雷福斯事件产生了一个新标准,于是万花筒再一次将其中彩色的菱形小块翻倒过来。凡属犹太人的一切都落到万花筒的底部,连高雅女士也不例外,而取而代之的是无名的民族主义者。当时,在巴黎最负盛名的沙龙是一位极端天主【创建和谐家园】——奥地利亲王的沙龙。如果发生的不是德雷福斯事件,而是对德战争,那么,万花筒会朝相反的方向转动,犹太人会表现爱国热忱而使众人吃惊,他们会保持自己的地位,那样一来,就再没有人愿意去拜访奥地利亲王,甚至没有人承认去拜访过。虽然如此,每当社会暂时处于静止状态时,生活于其中的人总是认为不可能再发生任何变化,正如他们看到电话问世,便认为不可能再出现飞机,与此同时,新闻界的哲学家们对前一时期进行抨击,他们不但批评前一时期中人们的乐趣,斥之为腐朽已极,甚至还抨击艺术家和哲学家的作品,斥之为毫无价值,仿佛它们与附庸风雅、轻浮浅薄的各种表现形式密不可分。唯一不变的似乎是每次人们都说“法国发生了一点变化”。我初去斯万夫人家时,德雷福斯事件尚未爆发,某些犹太显贵还很有权势,而其中最大的是鲁弗斯·以色列爵士,他的妻子以色列夫人是斯万的姨母。她本人并没有外甥那样高雅的社会交往,外甥也并不喜欢她,从未认真与她联络感情,虽然他很可能是她的继承人。然而,在斯万的亲戚当中,只有这位姨母意识到斯万的社交地位,而其他人在这方面与我们一样(长期地)一无所知。在家族中,当一个成员跻身于上流社会时——他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但在十年以后,他会看到在和他同时成长的青年中,以不同的方式和理由完成这个现象者大有人在——他在四周画出一圈黑暗区域terraincognita①,居住其中的人对它了如指掌,而未得其门而入者虽然从它旁边走过,却不觉察它的存在,还以为是一片黑暗,一片虚无。既然没有任何通迅社将斯万的社会交往通知他的亲戚,因此,他们在饭桌上(当然在可怕的婚事以前)谈到斯万时,往往露出屈尊的微笑,讲述他们如何“高尚地”利用星期日去探望“夏尔表亲”,而且把他看作心怀嫉妒的穷亲戚,借用巴尔扎克小说的标题,风趣地称他为“傻表亲”②。鲁弗斯·以色列夫人与众人不同,她很明白与斯万慷慨交往的是些什么人,而且十分眼红。她丈夫的家族与罗特希尔德家族一样有钱,而且好几代以来便为奥尔良王公们经营事务。以色列夫人既然腰缠万贯,当然很有影响,并且利用自己的影响来劝阻她认识的人接待奥黛特,只有一个人偷偷地违背了她,那就是德·马桑特伯爵夫人。那天奥黛特去拜访德·马桑特夫人,不巧以色列夫人几乎同时到来。德·马桑特夫人如坐针毡。这种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她竟然背信弃义地不和奥黛特说一句话,奥黛特自然不再将入侵向前推进了,何况这个阶层决非她希望被接纳的阶层。圣日耳曼区对奥黛特丝毫不感兴趣,仍旧将她看作与有产者完全不同的、毫无修养的轻佻女人(有产者精通家谱中的每个细节,而且,既然现实生活并未向他们提供贵族亲友,他们便如饥似渴地阅读回忆录)。另一方面,斯万似乎继续是情人,在他看来,这位往日情妇的一切特点似乎仍然可爱或者无伤大雅,因为我常常听见他妻子说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话,而他却无意纠正(也许是因为对她尚有柔情,也许是对此掉以轻心,或者懒于帮她提高修养)。这也可能是另一种形式的单纯。在贡布雷,我们曾长期被他的单纯所蒙蔽,而且就在现在,虽然他继续结交体面人物(至少为他自己着想),却不愿他们在他妻子的沙龙的谈话中占有重要地位,何况对他来说,他们的重要性确实大为减少,因为他生活的重心已经转移。总之,奥黛特在社交方面十分无知。当人们先提到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后提到她表亲德·盖尔芒特公主时,她竟然说:“噫,这些人是王公,那么说他们晋升了。”如果有谁在谈到夏尔特尔公爵时用“亲王”一词,她马上纠正说:“是公爵,他是夏尔特尔公爵,不是亲王。”关于巴黎伯爵的儿子德·奥尔良公爵,她说:“真古怪,儿子的爵位比父亲高。”作为英国迷,她又接着说:“这些royalties(王族)真叫人糊涂。”有人问她盖尔芒特家族是哪省人,她回答说:“埃纳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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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文:未知地域。
②小说《贝姨》法文为cousinebette,bete与bette同音。
斯万在奥黛特面前是盲目的,他既看不见她教养中的缺陷,也看不见她智力上的平庸。不仅如此,每当奥黛特讲述什么愚蠢的故事时,斯万总是殷勤地、快活地、甚至赞赏地(其中可能掺杂着残存的欲念)聆听,而如果斯万本人说出一句高雅的、甚至深刻的话时,奥黛特往往兴趣索然、心不在焉、极不耐烦,有时甚至厉声反驳。人们因而得出结论说,精华受制于平庸在不少家庭中是司空见惯的,因为,反过来,也有许多杰出女性竟被对她们的睿智横加指责的蠢人所盅惑,并且被极度慷慨的爱情所左右而对蠢人的俗不可耐的玩笑赞叹不已。说到当时妨碍奥黛特进入日耳曼区的理由,应该指出社交界的万花筒的最近一次转动是由一系列丑闻引起的。人们原来放心大胆地与某些女人交往,而她们竟被揭露是【创建和谐家园】,是英国间谍。在一段时间内,人们首先(至少认为如此)要求他人的是牢靠和稳定……奥黛特代表的正是人们刚刚与之决裂又立刻拾起的东西(因为人们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他们在新制度下寻找旧制度的继续),当然它必须换一种形式,以掩人耳目,制造与危机前的社交界有所不同的假象。但奥黛特与那个社交界的替罪羊太相似了。其实,上流社会的人是高度近视眼。他们与原来认识的犹太女士断绝来往,正考虑如何填补空白,却看见一位仿佛被一夜风暴刮来的新女人,她也是犹太人,但由于新颖,便不像在她以前的女人那样使人们联想起他们认为应该憎恶的东西。她不要求人们崇敬他们的上帝。人们便接纳了她。诚然,在我初访奥黛特家时,反犹太主义问题尚未提出,但是奥黛特与当时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十分相似。
至于斯万,他仍然常去拜访旧日的、也就是属于最上层社会的朋友。当他谈到刚刚拜访过什么人时,我注意到在旧日的朋友中,他是有所取舍的,而选择的标准仍然是作为收藏家的半艺术半历史的鉴赏力。某位家道中落的贵妇引起他的兴趣,因她曾是李斯特的情妇,或者因为巴尔扎克曾将一本小说献给她的外祖母(正如他买一幅画是因为夏多布里昂描写过它)。这使我怀疑我们在贡布雷时莫非是从一个谬误过渡到另一个谬误,即最先认为斯万是一位从不涉足社交的资产者,后来又认为他是巴黎顶顶时髦的人物。成为巴黎伯爵的朋友,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王公的朋友”被排外倾向的沙龙拒之门外的,不是大有人在吗?王公们自知为王公,便不追求时髦,而且自认高居于非法王族血统者之上,大贵族和资产者统统在他们之下,并且(从高处看)几乎处在同一水平上。
此外,斯万在目前的社交圈子中(他重视过去所留下的、至今仍然可以见到的名字)所寻求的不仅仅是文人和艺术家的乐趣,将不同的成升交混起来,将不同的类型聚合起来,从而搭配成社会花束,这也是他的消遣(不那么高雅)。这些有趣的(或者斯万认为有趣的)社会实验在他妻子的每位女友身上并不产生——至少不是经常地——相同的反应。“我打算同时邀请戈达尔夫妇和旺多姆公爵夫人。”他笑着对邦当夫人说,好像一位贪吃的美食家想换换调味汁的成分,用圭亚那胡椒来替代丁子香花蕾。然而,这个似乎会使戈达尔感到有趣的计划却使邦当夫人大为恼火。她最近被斯万夫妇介绍认识旺多姆公爵夫人,认为这事既使人高兴又理所当然,而对戈达尔夫妇讲述它,加以吹嘘,这构成她的愉快中饶有兴味的一部分因素。邦当夫人希望,在她以后,她那圈子里再没有任何人被介绍给公爵夫人,正好比被授勋者一得到勋章便立刻希望将十字勋章的水龙头关上。她暗暗诅咒斯万的低级鉴赏力。他为了实现一种无聊的、古怪的审美观,竟能在一瞬间将她对戈达尔夫妇谈论旺多姆公爵夫人时所散布的迷雾吹得一干二净。她怎敢对丈夫说教授夫妇也即将分享这个愉快(她曾吹嘘说它是独一无二的)呢?要是戈达尔夫妇明白这种邀请不是出自主人的诚心,而是为了解闷,那就好了!其实,邦当夫妇的被邀请难道不也如此吗?不过,斯万从贵族那里学到了永恒的堂璜作风,他有本领使两位不足道的女人同时认为自己是真正的被爱者,因此,当他对邦当夫人提起旺多姆公爵夫人时,那口气仿佛邦当夫人和公爵夫人同桌进餐自然是不在话下的事。“是的,我们打算邀请公主和戈达尔戈妇,”斯万夫人在几星期后说道,“我丈夫认为这种【创建和谐家园】可能产生有趣的东西。”如果说斯万夫人保留了“小核心”中维尔迪兰夫人所喜爱的某些习惯——例如高声说话好让所有的信徒听见——的话,那么她也使用盖尔芒特圈子所喜爱的某些语言(例如“【创建和谐家园】”一词),她与盖尔芒特圈子并不接近,但却在远处、在不知不觉中受它吸引,正如大海被月亮吸引一样。“是的,戈达尔夫妇和旺多姆公爵夫人,您不觉得这很有趣吗?”斯万问道。“我看这会很糟,您会招来麻烦的,可别玩火。”邦当夫人气冲冲地回答。他和她丈夫,还有阿格里让特亲王都受到邀请,而对这次宴会,邦当夫人和戈达尔各有各的说法,依问话人而定。有些人分别问邦当夫人和戈达尔,那天吃饭的除了旺多姆公主外,还有哪些客人,得到的回答都是漫不经心的两句话:“只是阿格里让特亲王,这完全是熟朋友之间的便餐。”但另一些人可能更知情(有一次有人甚至问戈达尔:“邦当夫妇不是也在场吗?”“哦,我忘了。”戈达尔红着脸回答说,并从此将这个问话的笨蛋列入多嘴饶舌者之流)。对于这些人,邦当夫妇和戈达尔夫妇不谋而合地采取了大致相同的说法,只是将名字对换一下而已。戈达尔说:“唉,只有主人,旺多姆公爵夫妇(自负地微微一笑),戈达尔教授夫妇,此外,对了,莫名其妙,还有邦当夫妇,他们可是有点煞风景。”邦当夫人讲的也完全一样,不同的是,邦当夫妇的名字位于旺多姆公爵夫人和阿格里让特亲王之间,并且受到得意洋洋的夸张,而她最后责怪所谓不请自来并且大煞风景的秃子,就是戈达尔夫妇。
斯万往往在晚饭前不久才从访问中归来。晚上六点钟,这时刻在往日曾使他痛苦,而如今却不然,他不再猜测奥黛特大概在做什么,是接待客人还是外出,他对这些都不在意。他有时回忆起多年以前,他有一次曾试图透过信封看奥黛特给福尔什维尔写了什么。但这个回忆并不愉快,他不愿加深羞愧感,只是撇了一下嘴角,必要时甚至摇摇头,意思是:“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从前他常常坚持一个假定,即奥黛特的生活是无邪的,只是他本人的嫉妒、猜测才使它蒙受耻辱罢了,但是现在,他认为这个假定(有益的假定,它减轻他在爱情病中的痛苦,因为它使他相信这痛苦是虚构的)是不正确的,而他的嫉妒心却看对了。如果说奥黛特对他的爱超过他的想象的话,那么,她对他的欺骗更超过他的想象。从前,当他痛苦万分时,曾发誓说有朝一日他不再爱奥黛特,不再害怕使她恼怒,不再害怕让她相信他热恋她时,他将满足宿愿——本着单纯的对真理的追求,并为了解释历史的疑点,与她一起澄清事实,弄清那天(即她写信给福尔什维尔,说来探望她的是一位叔叔)他按门铃敲窗子而她不开门时,她是否正和福尔什维尔睡觉。斯万从前等待嫉妒心的消失,好着手澄清这个饶有兴趣的问题。然而,如今他不再嫉妒了,这个问题在他眼中也失去了一切趣味。当然并不是立刻。他对奥黛特已经不再嫉妒,但是,那天下午他敲拉彼鲁兹街那座小房子的门而无人回答的情景却继续【创建和谐家园】他的嫉妒心。在这一点上,嫉妒心与某些疾病相似:疾病的病灶和传染源不是某人,而是某个地点,某座房屋,嫉妒的对象似乎也不是奥黛特本人,而是斯万敲击奥黛特住所的每扇门窗的那已逝往日中的一天、一个时刻。可以说,只有那一天和那个时刻保留了斯万往日曾有过的爱情品格中的最后残片,而他也只能在那里找到它们。长期以来,他不在乎奥黛特是否曾欺骗他,是否仍然在欺骗他。但是,在几年里他一直寻找奥黛特从前的仆人,因为他仍然有一种痛苦的好奇心,想知道在如此遥远的那一天,在六点钟时,奥黛特是否在和福尔什维尔睡觉。后来连这种好奇心也消失了,但他的调查却未中止。他继续设法弄清这件不再使他感兴趣的事,因为他的旧我,虽然极度衰弱,仍然在机械地运转,而过去的焦虑已烟消云散。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己曾经感到如此强烈的焦虑,当时他以为永生也摆脱不了焦虑,以为只有他所爱的女人的死亡(本书下文中将有一个残酷的反证,说明死亡丝毫不能减弱嫉妒的痛苦)才能打通他那完全堵塞的生活道路。
然而,有朝一日将奥黛特生活中使斯万痛苦的事弄个水落石出,这并不是斯万的唯一愿望。他还保留了另一个愿望,即当他不再爱奥黛特、不再害怕她时,他要为这些痛苦进行报复,而眼前恰恰出现了实现这第二个愿望的机会。斯万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嫉妒,却仍然嫉妒,因为他无力更新恋爱方式,他将往自与奥黛特的恋爱方式应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她不必有任何不忠行为,只要由于某个原因离开他,比方说,参加晚会,而且似乎玩得很开心,这就足以使斯万妒火中烧,这就足以唤醒他身上那古老的焦虑——他的爱情的可悲而矛盾的赘疣。焦虑使斯万与真实的她保持距离,他必须努力才够得着她(了解这个年轻女人对他的真实感情,她每天的隐秘欲望和内心秘密)。焦虑在斯万和他所爱的女人中间放上了旧日的冥顽不化的猜疑,猜疑的根源在奥黛特或者比奥黛特更早的某个女人身上,正是由于它,年老的情人只能通过“挑起嫉妒心的女人”这个古老的集体幻影来认识他今日的情妇,而且将新爱情也武断地置于这个幻影之中。然而,斯万经常谴责这种嫉妒心理,谴责它使自己相信某些实属虚幻的不忠行为,但是他记起当初也曾采取同样的观点替奥黛特辩解,而且是做错了。因此,当他和他所爱的年轻女人不在一起时,她的所作所为,在他眼中,便不再是清白无邪的。他曾起誓说,万一哪一天他不再爱这位当时未想到会与他结婚的女人时,他将毫不留情地对她冷若冰霜(真正的冷若冰霜!),好为他长期受辱的自尊心进行报复,他现在可以毫无风险地(即使奥黛特把他的话当真,取消他从前梦寐以求的和她单独谈话,他也毫不在乎)进行报复了,但他却无意报复。爱情既已消逝,表示不再爱的愿望也随之消失。当他为奥黛特痛苦时,他多么盼望有一天让她看看他爱上了别的女人,而现在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却小心翼翼地不让妻子知道自己另有新欢。
从前,每到喝茶的钟点,我便闷闷不乐地看见希尔贝特离开我,提前回家,而现在,我也参加这些茶会。从前,当她和她母亲出门散步或看日场演出时,我便独自一人痴痴呆在香榭丽舍的草坪边或木马旁,因为她来不了,而现在呢,斯万夫妇允许我和他们一起出门,他们的马车里有我的座位。有时他们甚至问我愿意去哪里,去看戏还是看希尔贝特一位同伴的舞蹈课,参加斯万夫人女友家的社交聚会(斯万夫人称为“小会”)还是去参观圣—德尼的国王墓。
每逢和斯万一家出门的日子,我便去他们家吃午饭,斯万夫人管它叫lunch(午饭)。他们邀请我十二点半去,那时我父母在十一点一刻吃午饭,所以等他们离开餐桌后,我才朝斯万家的奢华街区走去。在这个街区里,行人向来稀少,何况在这个钟点谁都回了家。即使在严冬,如果天气晴朗,我便在马路上来回溜达,一直等到十二点二十七分。我一会儿扯扯从夏费商店买的那条精美领带的领带结,一会儿看看脚上那双高帮漆皮皮鞋是否弄脏了,我远远看见斯万家小花园里的光秃秃的树在阳光下象白霜一样晶莹闪光。当然,小花园里只有两株树。在这个反常的钟点,景物也焕然一新。与自然所给予的乐趣(习惯的改变,甚至饥饿使它更为强烈)相交织的是即将与斯万夫人同桌进餐的激动,它并不削弱乐趣,而是控制它、奴役它,使之成为社交生活的陪衬。我似乎发现了往日在这个钟点所感觉不到的晴空、寒冷、冬日的阳光,它们好像是奶油鸡蛋的前奏曲,好象是斯万夫人之家这座神秘殿堂表层上的时间光泽、浅红的淡淡冷色,而在殿堂内部却有那么多温暖、芳香和鲜花。
十二点半,我终于下决心走进这座房子。它像圣诞节的大靴子一样将给我带来神奇的快乐(斯万夫人和希尔贝特都不知道圣诞节在法文里怎么说,所以总是用christmas来代替,christmas,布丁啊,收到什么christmas礼品啊,在christmas期间要去外地什么地方等等,我感到不是滋味,回到家中也说christmas。认为说圣诞节有失体面,而父亲认为这种语言滑稽可笑)。
我最初只遇见一位跟班,他领我穿过好几间大客厅来到一间很小的客厅,那里没有人,从窗【创建和谐家园】进来的下午的蓝光使它沉浸在梦幻之中。只有兰花、玫瑰花和紫罗兰陪伴我——它们像人一样呆在你身边,但并不认识你。它们是有生命的,而这种特性使它们的沉默产生强烈的效果。它们畏惧寒冷,接受炽热炉火的温暖。那被珍贵地放在水晶挡板后面的炉火不时地将危险的红宝石散落在白色大理石的火盆中。
我已坐了下来,但听见开门声便赶紧站了起来,进来的是第二位仆人,跟着又是第三位仆人,而他们这种使我无谓激动的频繁往来仅仅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往火中添一点煤或往花瓶里加一点水。他们走后,门又关上(斯万夫人最后总会将它打开的),我又独自一人。确实,魔术师的洞穴也不如这间小客厅那样使我眼花缭乱,炉火在我眼前千变万化,好似克林索①的实验室。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我没有站起来,大概又是仆人吧,不是,是斯万先生。“怎么?您一个人在这里真是没办法,我那可怜的妻子从来不知道钟点。一点差十分了。她每天都迟到。您一会儿看见她不慌不忙地进来,她还以为自己提前到哩。”斯万仍然患神经炎,而且变得可笑,这样一个不遵守时间的妻子(从布洛尼林园回来必晚,在裁缝店逗留必久,吃饭必迟到)虽然使他为肠胃担心,但却满足了他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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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格纳歌剧《帕西法尔》中的魔术师。此处指第二幕开场的魔室。
他领我参观新近的收藏品,并且向我解释它们的价值,可是我过于兴奋,又由于在这个钟点我还破例地腹中空空,我心神不定,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我还能够说话,但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何况,就斯万所拥有的收藏品而言,只要它们存在于他家,只要它们属于午餐前的美妙时刻,这对我就绰绰有余了。即使那里有《蒙娜丽莎》,它也不会比斯万夫人的便袍或嗅盐瓶更使我愉快。
我继续等侍,独自一人,或者和斯万一起,希尔贝特还常常来和我们作伴。斯万夫人既然以如此威严的仆人为先导,她的出现一定不同凡响。我屏息静听每一个声响。真正的教堂、风暴中的海涛、舞蹈家的跳跃往往比人们的想象要逊色。穿制服的仆人酷似戏剧中的配角,他们的连续出场为王后的最后显现作准备,同时也削弱显现的效果;在这些仆人之后是悄悄进来的斯万夫人,她身穿水獭皮小大衣,冻得发红的鼻子上盖着面纱,与我的想象力在我等候期间所慷慨臆造的形象何等不相似!
如果她整个上午都没有外出,那么她走进客厅时身穿一件浅色双绉晨衣,对我来说,它比一切衣袍都更雅致大方。
有时,斯万夫妇决定整个下午呆在家里。吃完午饭天色已不早,这一天(我原以为它会和别的日子完全不同)的阳光正斜照在小花园的墙上。仆人们端来大大小小的、各式各样的灯,它们各自在蜗形脚桌、独脚圆桌、墙角柜或小桌这些固定祭坛上燃烧,仿佛在进行莫名其妙的祭祀。尽管如此,谈话平淡乏味,我败兴而返,像自童年起每次做完午夜弥撒以后那样大失所望。
然而这仅仅是思想上的失望。我在那座房子里是十分喜悦的,因为,如果希尔贝特尚未和我们在一起,那么她即将进来,而且即将将她的话语、她那专注而微笑的目光(正如我第一次在贡布雷所见到的那样)给予我。(而且达数小时之久!)当我看到她消失在通往宽大房间的内部楼梯上时,我至多稍稍感到嫉妒。我只能留在客厅里(就象一位女演员的恋人,他只能呆在正厅前座,不安地臆想在后台、在演员休息室正发生什么事),我向斯万了解房屋的另一部分,我的问题被掩饰得很巧妙,但声调中仍流露出不安。他告诉我希尔贝特去的是衣被间,并自告奋勇要带我去看看,而且说以后希尔贝特去那里,他一定要她带我去。斯万的最后这句话使我如释重负,霎时间消除了那段使我们所爱的女人显得如此遥远的、可怕的内心距离。此刻,我对他的感情油然而生,似乎比我对希尔贝特的柔情更深。因为,他作为自己女儿的主人,将她给予我,而她本人却有时拒绝我。我对她的直接影响比不上我通过斯万而施于她的间接影响。此外,我爱的是她,每当我看见她时,我不禁感到心慌意乱,不禁渴望更多的东西,而这种情绪恰恰使我们在所爱的人面前失去了爱的感觉。
我们往往不呆在家中,而是出门走一走。在换衣出门以前,偶尔,斯万夫人在钢琴前坐下,她从粉红色或白色的,总之色彩鲜艳的双绉丝便袍的袖中,伸出那双娇美的手,张开手指抚弹琴键,仍然是那种存在于她的目光中却不存在于她心中的忧郁。正是在这样的一天,她偶然为我弹奏凡德伊奏鸣曲,即斯万十分喜爱的那个小乐段。当我们头一次聆听稍微复杂的乐曲时,往往什么也没听出来。然而,等我后来听过两三遍凡德伊奏鸣曲以后,我感到对它很熟悉。看来,第一次听懂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如果第一遍没有真正听出什么东西,那么第二、第三遍仅仅是第一遍的重复,不可能在第十遍有新的感悟。这样看来,第一遍所缺乏的也许是记忆,而决不是理解,因为我们的记忆,与我们聆听时它所面临的复杂感受相比较,是极为微小、极为短暂的,好比一个人在睡眠中想到种种事情但立即忘在脑后,又好比一位老年痴呆症患者将别人一分钟前对他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复杂丰富的感受,我们的记忆力不可能立即向我们提供回忆。回忆是在记忆力中逐步形成的。当我们听过两、三遍作品以后,我们就像中学生(他们入睡前还反复复习,觉得尚未掌握)一样,第二天早上倒背如流。只是,我以前从未听过这支奏鸣曲,因此,斯万和他妻子所熟悉的那个乐段与我清晰的感知相距遥远,仿佛是记不起来的名字。人们尽力回忆,但找到的是一片虚空,但是,一个小时以后,当人们不再去想时,最初寻而未得的那个音节却自动跳了出来。真正的稀世之作是难以立即被人们记住的,何况,就每个作品内部来说(例如凡德伊奏鸣曲之于我),人们最先感知的是最次要的部分。我错误地认为,既然斯万夫人已为我弹奏了那十分著名的乐段(在这一点上我和某些傻子一样,他们既然看过威尼斯圣马可教堂的圆顶的照片,便以为再没有什么新奇了),奏鸣曲不会给我任何新启示(因此在长时间中我不注意聆听它)。不仅如此,即使我从头到尾再听一遍,奏鸣曲的整体在我眼前仍然影影绰绰,就象是一座由于距离太远或浓雾迷漫而若隐若现的建筑物。因此,认识作品如同认识在时间中实现的事物一样,这个过程是令人忧郁的。当凡德伊奏鸣曲中最隐蔽的东西向我显露时,我最初所注意并喜爱的东西,在我的感觉所无法左右的习惯的支配下,开始逃走,离开我。既然我只能在相继的时间中喜爱奏鸣曲所给予我的一切,它便像生活一样,我永远也无法全部掌握它。然而,伟大的杰作并不像生活那样令人失望,它最初给予我们的并不是精华。在凡德伊奏鸣曲中,最先被人发现的美也是最快使人厌倦的美,而原因大概是这种美与人们已知的美最接近。然而当这种美远去以后,我们爱上某个片段,对它新颖的结构迷惑不解,我们无法识辨它,无法触及它一丝一毫。我们每日从它身边走过而毫不觉察,它自我保存得十分妥帖。在它本身的美的魔力下,它变得不可见,始终不可知,一直到最后它才走向我们,而我们最后离开的也是它。我们对它的爱比对其他一切的爱都长久,因为我们花了更长的时间才爱上它。一个人理解比较深刻的作品所需要的时间(如同我理解这个奏鸣曲),与公众爱上新的传世之作所需的多少年甚至多少世纪相比,仅仅是缩影和象征。因此,天才为了躲避世人的忽视,对自己说,既然同时代人缺乏必要的时间距离,那么为后代写的作品就只能被后代读懂(仿佛图画一样,站得太近就无法欣赏)。但是实际上、预防错误判断的一切怯懦行动都徒劳无益,因为错误判断是无法避免的。一部天才作品很难立刻受到赞扬,因为它的创作者卓越非凡、与众不同。但作品本身能够孕育出作者的知音(难能可贵的),而且人数越来越多。贝多芬的四重奏(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用了五十年之久才使它的听众诞生和壮大,它像任何杰作一样,使艺术家的价值——至少使知识界——实现跃进,因为,在作品诞生之初,有能力赞赏它的人凤毛麟角,而如今在知识界中却大有人在。所谓后代,其实就是作品的后代。作品本身(为了简明起见,此处不包括这种天才:它们在同一时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其他天才培养未来的更佳公众)必须创造自己的后代。如果作品被封存起来,只是在后代面前才显现的话,那么,对作品来说,这个后代将不是后代,而是同代人,仅仅晚生活五十年罢了。因此,如果艺术家希望作品自辟道路的话,他必须——这正是凡德伊所做的——在有足够深度的地方抛出它,朝着遥远的真正未来抛过去。这个未来的时间是一部杰作的真正远景,蹩脚的鉴赏家的错误在于忽视这未来的时间,而高明的鉴赏家有时带着一种危险的苛求来考虑它。当然,如果从使远处事物显得朦胧不清的视觉出发,人们可能认为迄今为止的一切绘画或音乐革命毕竟都遵循某些规则,而我们眼前的一切,如印象主义、对不谐调效果的追求、中国阶次的绝对化、立体主义、未来主义,都粗暴地有别于前者,这是因为我们在看待以前的事物时,没有想到它们经过长期的同化已经在我们眼中成为虽然各不相同,但根本上一致的材料(其中雨果与莫里哀十分相近)。试想一下,如果不考虑未来的时间及它所带来的变化,那么,我们在少年时代所亲耳听到的对我们成年时期的占卜会显得多么荒诞。占卜并不都准确,而既然在一部艺术作品的美的总数中必须加进时间因素,那么,判断就必然带上某种风险,因此也像预言一样失去真正的意义,因为,预言的不能实现并不意味着预卜家智力平庸,同样,使可能性成为现实,或者将它排除在现实之外,这并非天才的必然天职。一个人可以有天才,但却不相信铁路或飞机的发展,或者到他们的不忠)。
虽然我没有听懂奏鸣曲,我却对斯万夫人的演奏心醉神迷。她的弹奏,正如她的晨衣、她的楼梯上的芳香、她的大衣、她的菊花一样,属于一个特殊的、神秘的整体,它比起可以对天才进行理性分析的世界来,要高出千倍。斯万对我说:“这个凡德伊奏鸣曲很美吧?当树影暗下来,小提琴的琶音使凉气泻落在大地的时刻,这支曲子很悦耳。月光的静止作用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是主要部分。我妻子正采用光线疗法,月光能使树叶静止不动,那么光线能作用于肌肉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这一点是乐段中最精采的,即得了瘫痪症的布洛尼林园。要是在海边就更妙,海浪在喃喃回答,我们对浪声听得更真切,因为其他一切都凝定不动。在巴黎却不然,我们充其量注意到那些建筑物上奇特的光线、那片仿佛被既无颜色又无危险的大火照亮的天空,那隐隐约约的闹市生活。然而在凡德伊的这个乐段,以及整个奏鸣曲中,没有这些,只有布洛尼林园,在回音中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几乎能读报了。’”斯万的这番话原可能将我对奏鸣曲的体会引入歧途,因为音乐不能绝对排斥别人对我们的诱导,然而,我从其他的话语中得知他正是在夜间茂密的树叶下(许多傍晚,在巴黎附近的许多餐馆中)聆听这个小乐段的。因此乐句带给他的不是他曾经常常要求的深邃含意,而是它四周那整齐的、缠绕的、着上颜色的叶丛(乐句使他渴望再见到叶丛,乐句仿佛是叶丛的内在灵魂),而是为他保留的整个春天,因为他从前焦躁而忧郁,没有闲情逸致来享受春天(正如为病人保留他吃不下的美食一样)。凡德伊的奏鸣曲使他重温布洛尼林园中的某些夜晚曾对他产生的魅力,而奥黛特对这种魅力却全然无知,虽然她当时和小乐段一起与他作伴。她仅仅在他身旁(不像凡德伊的主题那样在他身上),因此,即使她的理解力增加千倍,她也根本看不见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所无法表露的东西(至少在长时间中我认为这个规律无一例外)。“这毕竟很美吧?”斯万说,“声音竟可以反射,像水,像镜子。还有,凡德伊的乐句让我看见从前所未注意的东西。至于我当时的烦恼,当时的爱情,它没有丝毫暗示,它采用的是另一种价值系统。”“夏尔,你这样说对我似乎不太礼貌吧。”“不礼貌!你们女人可真了不起!我只是想告诉这位年轻人,音乐所显示的——至少对我而言——决不是‘意志本身’和‘与无限共同感应’,而是,比方说,动物园的棕榈温室中身穿礼服的维尔迪兰老爹。我虽然身在客厅,但这段小乐句却一次又一次地领我到阿尔默农维尔与一同进餐。老天爷,至少这比和康布尔梅夫人同去要有趣得多。”斯万夫人笑了起来说:“人家都说夏尔使这位夫人着了迷。”她的声调使我想起在这以前不久,她谈到弗美尔(她居然知道这位画家,我十分惊讶)时曾说:“我可以告诉你,先生在追求我时对这位画家很感兴趣。对吧,亲爱的夏尔?”此时,斯万内心很得意,但是说:“别瞎议论康布尔梅夫人了。”“我不过在重复别人的话罢了。再说,她好像很聪明,虽然我不认识她。她很push-ing(有开拓性),这对聪明女人来说是难得的。所有的人都说她迷上了你,这样说也没有什么坏处呀?”斯万像聋子那样一言不发,这是认可也是自鸣得意的表示。
“既然我弹奏的曲子使你想起动物园,”斯万夫人假装愠怒地逗笑说,“我们不妨将动物园作为待会儿出去散步的目的地,要是这小伙子喜欢的话。天气多么好,你可以重温那些珍贵的感受了。说到动物园,你知道,这个年轻人原先以为我们很喜欢布拉当夫人呢,其实我尽量避着她。人们把她当作我们的朋友,这是很不体面的。你想想,从来不说人坏话的、好心肠的戈达尔先生居然也说她令人恶心。”“讨厌的女人!她只有一个优点,就是像萨沃纳罗拉,巴多洛梅奥修士①画中的萨沃纳罗拉②。”斯万喜欢在绘画中寻找与人的相似处,这种癖好是经得起反驳的,因为我们所称作的个体的表情其实属于普遍性的东西,并且在不同时期都可能出现(当人们恋爱并且希望相信个体的独一无二的现实时,这一点他们是难以接受的)。本诺佐·戈佐里③将梅第奇家族画进朝拜耶稣诞生的博士的行列之中已属年代谬误,更有甚者,斯万认为在这行列中还有一大群斯万的(而并非戈佐里的)同代人的肖像,也就是说,不仅有距耶稣诞生一千五百年以后的人,还有距画家本人四个世纪以后的人。照斯万的说法,巴黎的当代名人无一不在画上的行列之中,就好比在萨杜所写的一出戏中④中,所有的巴黎名流、名医、政治家、律师,出于对作者和女主角的友谊,也出于时髦,每晚轮流登台跑龙套,并以此为乐。“可是她和动物园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可密切啦!”“怎么,她的【创建和谐家园】也象猴子一样是天蓝色?”“夏尔,真不成体统!不,我刚才想到僧伽罗人对她说的话。你讲给他听吧,真是妙语惊人。”“一件蠢事。你知道布拉当夫人说话时,喜欢用一种她认为有礼的、其实是保护者的口吻。”
“我们在泰晤士河畔的芳邻们管这叫patronizing(以保护者自居)。”奥黛特插嘴说。“她不久前去动物园,那里有黑人,我妻子说是僧伽罗人,当然对人种学她比我在行。”“算了,夏尔,别嘲笑我。”“这哪是嘲笑呢。总而言之,布拉当夫人对一位黑人说:‘你好,黑种!’”“其实这没什么。”“那位黑人不喜欢这个词,他生气地对布拉当夫人说:‘我是黑种,你是骚种!’”“可真逗!我爱听这段小插曲,挺‘妙’吧?布拉当那个老婆子当时就愣住了。‘我是黑种,你是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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