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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忆似水年华》-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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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巴尔贝克是好地方。几年以前我去过。那里正在兴建漂亮别致的别墅,我想您会喜欢那里的。不过,您能告诉我为什么看上这个地方吗?”

      “我儿子很想看教堂,特别是巴尔贝克教堂。我最初有点担心,生怕旅途劳累,特别是吃住不便,会影响他的健康。不过最近听人说那里盖了一家很好的饭店,里面有他所必需的舒适设备,那么他可以住些时候。”

      “啊!我得把这消息告诉一位对此很关心的女士。”

      “巴尔贝克教堂很了不起吧,先生?”我问道,抑制心中的不快,因为在他眼中,巴尔贝克的魅力在于漂亮别致的别墅。

      “不坏,确实不坏,不过,它毕竟无法和精雕细琢的真正珍宝相比,例如兰斯教堂、夏尔特教堂,以及珍品中之珍品——我最喜爱的巴黎圣教堂。”

      “巴尔贝克教堂的一部分属于罗曼式吧?”

      “不错,是罗曼式,这种风格本身就极为古板,比不上后来的哥特式建筑。哥特式优美、新颖,石头都精雕着花边。巴尔贝克教堂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你既然到了那里,这个教堂当然值得一游。如果哪天下雨你无处可去,可以进去看看图维尔①的墓。”

      --------

      ①图维尔(1642—1701),法国元帅。

      “您出席昨天外交部的宴会了吗?我脱不开身。”父亲说。

      “没去,”德·诺布瓦先生微笑着回答,“坦白地说,我没去,而是参加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晚会。我去一位女士家吃饭,你们大概听说过她,就是美丽的斯万夫人。”

      母亲控制住一阵战栗,因为她比父亲敏感,她已经为他即将感到的不快而担忧。他的不快往往最先被她感知,就好比法国的坏消息最先在国外,然后才在国内被人知晓。但是,她想知道斯万夫妇接待些什么人,于是便向德·诺布瓦先生打听他在那里遇见了谁。

      “我的天……去那里的似乎主要是……男士们。有几位已婚男人,但他们的妻子身体不适,没有去。”大使用一种故作天真的微妙口吻说,而且环顾左右,他那柔和审慎的目光似乎想冲淡嘲弄,其实反而更巧妙地加强了嘲弄效果。

      “应该说,”他继续说道,“公平地说,那里也有些女士,不过……她们属于……怎么说好呢,与其说属于斯万(他念成‘斯凡’)的社交圈子,不如说属于共和派。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那里会成为政治沙龙或文化沙龙,而他们似乎也很满意。我觉得斯万炫耀得未免过分,老说某某人和某某人下星期邀请他们夫妇,其实,和这些人的交往有什么值得夸耀呢?他表现得既不稳重,又无趣味,几乎连分寸也不懂,像他这样的雅士竟然如此,不能不令人吃惊。他不断说:‘我们每晚都有宴请,’仿佛这很光彩,仿佛他成了新贵,其实他并不是。他以前有许多朋友,甚至许多女友。在这里我不想说得过头,也不想过于冒昧,但我认为在他的女友中,至少有一位(尽管不是全部或大部女友)——而且身分显赫——是不会断然拒绝和斯万夫人结识的,那样一来,会有不少人成为帕尼尔热羊①,步其后尘。然而,斯万似乎未作过任何努力。噫,还有内塞尔罗德式布丁②!在这顿卢库卢斯③式的盛宴以后,我看得去卡尔斯巴德④疗养了。也许斯万感到阻力太大,无法克服。他这门婚事令人不快,这是肯定的。有人说那女士很有钱,这真是胡说八道。总之,这一切似乎叫人不大愉快。斯万有一位家产万贯而且声望极高的姑姑,她丈夫,就财富而言,可算实力雄厚。但是她不但拒绝接待斯万夫人,而且发起一场名副其实的运动,让她的朋友和熟人们都【创建和谐家园】斯万夫人。我这并不是说有哪一位有教养的巴黎人对斯万夫人有不尊敬的表示……不是!绝对不是!何况她丈夫是勇于决斗的人。总之,这位交游甚广,而且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斯万居然对这些至少可以称为三教九流的人们大献殷勤,未免古怪。我以前认识他,他是一位素有教养,在最高级的社交圈里也闻名一时的人物,但他如今竟然感恩涕零地感谢邮政部办公室主任大驾光临,而且询问斯万夫人‘能否有幸’拜访主任夫人,这使我感到既吃惊又好笑。他大概不太自在,因为这显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是我认为他并不痛苦。在婚前的那几年里,那个女人确实玩了不少手腕来敲诈他。每当他拒绝她时,她便把女儿从他身边夺走。可怜,斯万这位雅士过于天真,他总是认为女儿的被劫持只是巧合,他不愿正视现实,而她还时时对他大发雷霆,所以当时人们想,一旦她达到目的,成为他妻子以后,她会更肆无忌惮,他们的生活会成为地狱。然而恰恰相反!斯万谈论妻子的口吻往往成为人们的笑柄,甚至是恶意嘲笑的口实。你总不能要求隐约感觉到自己当了……(你们知道莫里哀的那个词⑤)的斯万大肆声张吧……不过,他把妻子说得那么贤慧,也未免过分。话说回来,这一切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虚假,显然她对他是有感情的,只不过这是她所特有的、并非所有的丈夫都喜欢的方式。咱们这是私下说,既然斯万认识她多年,他又不是【创建和谐家园】傻瓜,他当然知道底细。我并不否认她水性杨花,可是斯万本人呢,按照你们不难想像的此刻满天飞的闲言碎语,他也喜欢寻花问柳。然而,她感激他为她做的一切,所以,和大家的担心相反,她变得象天使一般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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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十六世纪作家拉伯雷小说中的故事,帕尼尔热羊即指盲目模仿。

      ②以英国外交家内塞尔罗德命名的布丁(主要原料为栗子泥)。

      ③卢库卢斯为古罗马将军,以美食者著称。

      ④卡尔斯巴德,波希米亚地区疗养地。

      ⑤即莫里哀用的“王八”一词。

      其实奥黛特的变化并不象德·诺布瓦先生所想象的那么大,她以前一直以为斯万不会娶她。她曾含沙射影地说某某体面人和情妇结了婚,这时斯万总是冷冰冰地一言不发。如果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怎么,他以这种方式回报为他奉献青春的女人,你不以为然,不认为了不起?”他最多只是冷冷地回答:“我没说这不好。各人有各人的做法。”她甚至几乎相信,正如他在气头上说的,他会完全抛弃她,因为她曾听见一位女雕刻家说:“男人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无情无义。”奥黛特被这句深邃而悲观的格言所震动,并时时引用,奉为信条。她那失望的神气仿佛在说:“没什么办不到的事,我要碰碰运气。”而她以前所遵循的乐观主义的生活格言是:“对爱你的男人你可以为所欲为,他们是【创建和谐家园】。”她的面部表情只是眨眼睛,仿佛在说:“你别怕,他什么也不会摔碎的。”奥黛特的一位女友和一个男人同居,时间比奥黛特和斯万的同居期短,而且也没有孩子,但她竟让他娶了她,现在相当受人尊重,并被邀请参加爱丽舍宫的舞会。她对斯万的行为会作何想法呢?奥黛特为此很苦恼。如果有一位比德·诺布瓦先生思想更为深刻的医生,他大概会下诊断说奥黛特的乖戾来自这种屈辱和羞愧的感觉,她那穷凶极恶的外在性格并非她的本质,并非不治之症;她还会轻而易举地预言后来果然发生的事,即一种新的关系——婚姻关系——将使这些难以忍受的、每日发生的、但决非气质性的冲突奇迹般地立即消声匿迹。值得惊奇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门婚事感到惊讶,他们大概不明白爱情这个现象具有纯粹的主观性,它是一种创造,它将我们本身的许多因素附加在社会中某人身上,从而创造一个与这同名人毫不相似的人。人们往往感到不可理解:某人竟然在我们眼中如此举足轻重,其实他们和我们所见到的并非同一个人。然而,说到奥黛特,人们应该看出,虽然(当然)她对斯万的精神生活并未完全理解,但她至少知道他的研究题目及全部详情,她熟悉弗美尔①的名字如同熟悉她的裁缝的名字一样。她了解斯万的全部性格;这种男人的性格往往被世人忽视或嘲笑,只有在情妇或姐妹眼中它才具有真实的、可爱的形象。我们很珍惜自己的性格,甚至包括我们极想改正的性格,因此,当一个女人对此习以为常并采取宽容和善意打趣的态度(正如我们本人对它习以为常,我们的父母对它习以为常一样)时,老的爱情便像家庭感情一样温柔和强烈。当某人站在我们的角度来评论我们的缺点时,他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便变得神圣了。在这些特点之中,有一些既涉及斯万的智力又涉及他的性格,而且,既然根源在于性格,奥黛特对它们最为敏感。她抱怨人们没有注意到:斯万在书信和谈吐中所表现的众多特点在他的创作和研究文章中也有所体现。她劝他更发挥这些特点。她之所以乐于这样是因为她在他身上所欣赏的正是它们,她爱它们是因为它们属于他,因此她自然而然地希望人们在他的作品中发现它们。也许她认为更为生动的作品能最后使他成名,并能使她实现她在维尔迪兰家所梦想的高于一切的事业: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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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画家。

      有些人认为这种婚姻荒唐可笑,他们设身处地地自问:“如果我和德·蒙莫朗西小姐结婚,德·盖尔芒特先生会怎么想呢?布雷奥代会怎么说呢?”二十年前,斯万可能和他们具有同样的社会理想。他曾煞费苦心地加入赛马俱乐部,他曾盼望缔结一门显赫的婚事,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并最终成为巴黎最知名的人士。然而,和任何形象一样,婚事在当事人眼中的形象也必须不断从外界得到滋补,才不会逐渐衰败直至完全消失。你最炽热的愿望是对冒犯过你的人进行侮辱,可是,如果你换了一个地方,从此听不见人们谈起他,那么这个敌人在你眼中将最终变得无足轻重。当初,你是为了某些人而渴望进赛马俱乐部或法兰西研究院,但是,如果你和他们二十年不见面,那么,进入这个机构的前景将失去一切魅力。长期的爱情,如同退休、生病或改宗一样,以新的形象替代旧形象。斯万与奥黛特结婚,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社交野心,因为奥黛特早已使他脱离(从俏皮的意义上讲)那种野心,而且,如果他尚未脱离,那么他更令人敬重,因为一般说来,不体面的婚事最受人敬重(所谓不体面,并非指金钱婚姻:由买卖关系而结合的夫妻最终都被上流社会所接纳,或是由于传统,或是由于先例,为了一视同仁),因为它意味着放弃优越的地位以成全纯粹感情生活中的乐趣。此外,与不同种族的人,大公夫人或轻浮女人结成配偶,与显贵女士或卑贱女人结婚(象孟德尔①主义者所实行的或神话中所讲述的杂交一样),这可能给作为艺术家——甚至堕落者——的斯万带来某种【创建和谐家园】。每当他考虑和奥黛特结婚时,他担心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而这并非出于附庸风雅,相反,奥黛特不把德·盖尔芒特夫人放在心上,她想到的不是居于广阔苍穹高处的那些人,而仅仅是直接在她头上的那些人。每当斯万遐想奥黛特成为他的妻子时,他总是想象如何将她,特别是女儿,引见给洛姆公主,后者在公公死后立即成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不愿带她们去别的沙龙。他激动地幻想公爵夫人将如何对奥黛特谈到他,奥黛特又会说些什么。他幻想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喜欢希尔贝特,会溺爱她,会使他为女儿感到骄傲。他自得其乐地幻想引见的场面,连细节也十分精确,就好比买【创建和谐家园】的人仔细考虑万一中彩将如何使用那笔由他主观臆想的款项一样。如果说人们在作出决定时所臆想的形象往往变成这项决定的动机的话,那么,可以说斯万之所以娶奥黛特正是为了将她,将她和希尔贝特私下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必要的话,永远没有别人知道)。下文中我们将看到斯万盼望妻子和女儿进入上流社会的这个唯一的雄心无法实现,并且遭到断然拒绝,因此,当斯万去世时,他以为公爵夫人将永远不会与她们结识。我们还将看到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在斯万去世以后开始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和奥黛特与希尔贝特的交往。他也许可以明智一些——在此暂不议论他对区区小事如此重视——无需对未来过于悲观,相信他所盼望的会见终将实现,只是他看不到这一天罢了。因果律最终能够产生几乎一切效果,包括原先被认为是不可能的效果,这个规律有时进展缓慢,由于我们的愿望——它竭力使它加快,结果适得其反——以及我们的存在本身而更加缓慢。因此,只有当我们停止希望,甚至停止生存时,它才得以实现。斯万从亲身经验中不是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吗?他和奥黛特的这门婚事在他的生活中——预示在他死后将发生的事——好比是死后幸福。他曾狂热地爱她——如果说他并非一见钟情的话——而当他和她结婚时,他已不再爱她,他身上那个热切希望与奥黛特结成终身伴侣又如此绝望的人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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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捷克斯洛伐克僧侣孟德尔(1822—1884)曾对不同的植物杂交进行研究。

      我提到巴黎伯爵,询问他是否是斯万的朋友,因为我不愿话题从斯万身上扯开。“不错,是的。”德·诺布瓦先生转身对我说,蓝蓝的眼睛盯着我这个小人物,眼神中如鱼得水似地浮动着他巨大的工作才能和吸收能力。“哦,”他接着又对父亲说,“我给您讲一件有趣的事,这大概不算对我所敬重的亲王有所不恭吧(由于我的地位——虽然并非官方地位,我与他并无私人来往)。就在四年前,在中欧国家的一个小火车站上,亲王偶然看见了斯万夫人。当然,他的熟人中无人敢问殿下对她印象如何,那样未免太不成体统。不过,当她的名字偶尔在谈话中被提及时,人们从难以觉察但无可怀疑的迹象看出亲王对她的印象似乎不坏。

      “难道不可能将她介绍给巴黎伯爵?”父亲问道。

      “咳!谁知道呢?王公们的事情难说。”德·诺布瓦先生回答道,“显贵们擅长于索取报偿,不过,有时为了酬赏某人的忠诚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显然,巴黎伯爵一直赞赏斯万的忠诚,何况斯万确实颇有风趣。”

      “那您自己印象呢,大使先生?”母亲出于礼节和好奇心问道。

      德·诺布瓦先生一反持重的常态,用行家的口吻热情地说:

      “再好不过了!”

      老外交家知道,承认对某位女人产生强烈的兴趣,并且以打趣的口吻承认这一点,这便是谈话技巧中最受人赞赏的形式,因此他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声持续片刻,他的蓝眼睛湿润了,露着红色细纤维的鼻翼在翕动。

      “她十分迷人!”

      “一位名叫贝戈特的作家也是座上客吗,先生?”我胆怯地问,尽量使话题围绕斯万。

      “是的。贝戈特也在。”德·诺布瓦先生回答说,同时彬彬有礼地朝我这个方向点点头。他既然想对父亲献殷勤,便郑重其事地对待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包括我这个年龄的(而且很少为他那个年龄的人所尊重)孩子所提的问题。“你认识他?”他用那双曾得到俾斯麦赞赏的、既深邃又明亮的眼睛凝视我。

      “我的儿子不认识他,但十分钦佩他。”母亲说。

      “啊呀!”德·诺布瓦先生说(他使我对自己的智力产生了最严重的怀疑,因为我所认为的世上最崇高的、比我本人珍贵千倍的东西,在他眼中却处于赞赏等级的最下层),“我可不敢苟同。贝戈特是我所称作的吹笛手。应该承认他吹得委婉动听,但是过于矫揉造作。毕竟这仅仅是吹笛,价值不大。他那些作品松松垮垮,缺乏所谓的结构。缺乏情节,或者说情节过于简单,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他的作品从根基上有缺陷,或者干脆说缺乏根基。在我们这个时代,生活越来越复杂,我们很少有时间看书,欧洲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并且也许即将发生更大的变化,我们面临各种带有威胁性的新问题,在这种时代,你们会和我一样认为作家应该是另一种人,而不是学究,因为学究热衷于对纯粹形式的优劣作空洞无用的讨论,而使我们忽略了随时都可能发生的蛮族入侵,外部和内部蛮族的双重入侵。我知道这是在亵渎那些先生们所称作的‘为艺术而艺术’学派,神圣不可侵犯的学派,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有比推敲优美文字更为紧迫的事等着我们。贝戈特的文字相当有魅力,我不否认,可是总的说来太造作,太单薄,太缺乏男子气。你对贝戈特的评价未免过高,不过我现在更理解你刚才拿出来看的那几行诗。我看不必再提它了,既然你自己也承认这只是小孩子胡写的东西(我确实说过,但心里决不是这样想的)。对于过失,特别是年轻人的过失,要宽大为怀嘛。总之,种种过失,别人也有,在一段时期中以诗人自居的不仅仅是你。不过,你给我看的那篇东西表明你受到贝戈特的坏影响。你没学到他任何长处,我这样说想必你不会奇怪,因为他毕竟是某种风格技巧——尽管相当浮浅——的【创建和谐家园】,而在你这个年龄是连它的皮毛也无法掌握的。但是你已经表现出和他一样的缺点——将铿锵的词句违反常理地先排列起来,然后才考虑其含意。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吗!即使贝戈特的作品中,那些晦涩难懂的形式,颓废文人的繁琐词句又有什么意思呢?一位作家偶尔放出几支美丽的焰火,众人就立即惊呼为杰作。哪有那么多杰作呢?在贝戈特的家当中没有任何一本小说是立意颇高的成功之作,没有任何一本书值得放进书橱以引人注目。我看一本也没有。而他本人,比起作品来,更为逊色。啊!一位才子曾说人如其文,这话在他身上可真是反证。他和作品相去十万八千里。他一本正经、自命不凡、缺乏教养,有时十分平庸,和人说话时像是一本书,甚至不是他自己写的书,而是一本叫人讨厌的书(因为他的书至少不叫人讨厌),这就是那个贝戈特。这是一个杂乱无比而又过分雕琢的人,是前人所称为的浮夸者,而他说话的方式又使他说话的内容令人反感。我不记得是洛梅尼①还是圣伯夫②曾说过,维尼③也以类似的怪癖令人不快,但是贝戈特却从来没有写出像《桑—马尔斯》及《红色封印》这样精彩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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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洛梅尼(1815—1878),法国文学家。

      ②(前)圣伯夫(1804—1869),法国文学家,文学批评家。

      ③(前)维尼(1796—1863),法国作家,写过《桑—马尔斯》及《红色封印》等小说。

      德·诺布瓦先生对我刚才给他看的那段文字所作的议论令我无比沮丧,我又想起每当自己构思文章或者作严肃思考时总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本是庸才,毫无文学天赋可言。往日我在贡布雷时曾有过某些微不足道的感受,曾读过贝戈特的某部作品,大概正是它们使我进入一种似乎颇有价值的遐想状态,而我的散文诗正是这种状态的反映。大使是明察秋毫的,他刚才本可以立刻抓住我在完全骗人的幻影中所找到的美,并予以揭露,然而,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让我明白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我被一位最好心的、最聪明的行家从外部进行客观评价)。我感到懊丧;自我感觉一落千丈。我的思想好似流体,其体积取决于他人提供的容量,昔日它臌胀,将天才那支巨大容器填得满满的,今日它又缩小,骤然被德·诺布瓦先生关闭和限制在狭小的平庸之中。

      “我和贝戈特的相识,”他又转头对父亲说,“对他,对我,都不能不说是一件尴尬的事(也是另一种方式的趣事)。几年以前,贝戈特去维也纳旅行,当时我在那里当大使。梅特涅克公主将他介绍给我,他到使馆来并希望我邀请他。既然我是法兰西的驻外使节,既然他的作品又为法兰西增光——在某种程度上,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微不足道的程度上——我当然可以抛开我对他私生活的不满。然而他并非独自旅行,所以他要求我也邀请他的女伴。我这人不爱假正经,而且,既然我没有妻室,我完全可以将使馆的门开得大一些。然而我忍受不了这种【创建和谐家园】,它令人作呕,因为他在作品中却大谈德行,甚至干脆教训人。他的书充满了永无休止的、甚至疲疲沓沓的分析,这是我们私下说,或者是痛苦的顾虑、病态的悔恨,以及由于鸡毛蒜皮的事而引发的冗长的说教(我们知道它值几文钱),而在另一方面,他在私生活中却如此轻浮,如此玩世不恭。总之我没有回答他。公主又来找我,我也没有答应。因此我估计此公对我不抱好感。我不知道他对斯万同时邀请我们两人的这番好意作何评价。或者是他本人向斯万提出来的,这也很难说,因为他实际上是病人。这甚至是他唯一的借口。”

      “斯万夫人的女儿也在场吗?”我趁离开饭桌去客厅的这个机会向德·诺布瓦先生提出这个问题。这比一动不动地在饭桌上,在强烈的光线中提问更便于掩饰我的激动。

      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努力追忆片刻:

      “是的,一位十四五岁的姑娘吧?不错,我记得在饭前别人把她介绍给我,说是主人的女儿。不,她露面的时间不长。她很早就去睡了,要不就是去女友家了,我记不清楚。看来你对斯万家的人很熟悉。”

      “我常去香榭丽舍街和斯万小姐玩,她很可爱。”

      “啊,原来如此!的确不错,我也觉得她可爱,不过,说真心话,她大概永远也比不上她母亲,这句话不至于刺伤你热烈的感情吧?”

      “我更喜欢斯万小姐的面孔,当然我也欣赏她母亲。我常去布洛尼林园,就是为了碰见她。”

      “啊!我要告诉她们这一切,她们会很得意的。”

      德·诺布瓦先生说这话时,态度与其他所有人一样(虽然为时不长)。这些人听见我说斯万是聪明人,说他父母是体面的经纪人,说他家的房子很漂亮,便以为我也会以同样的口吻来谈论同样的聪明人、同样体面的经纪人、同样漂亮的房子。其实,这好比是神经正常的人在与疯子交谈而尚未发现对方是疯子。德·诺布瓦先生认为爱看漂亮女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认为某人对你兴奋地谈起某某女士时,你便应该佯以为他堕入情网,和他打趣,并答应助他一臂之力,因此,这位要人说要向希尔贝特和她母亲谈起我(我将象奥林匹斯山的神化为一股流动的气,或者象米涅瓦①一样化身为老者,隐身进入斯万夫人的沙龙,引起她的注意,占据她的思想,使她感谢我的赞赏,将我看作要人的朋友而邀请我,使我成为她家的密友),他将利用自己在斯万夫人眼中的崇高威信来帮助我。我突然感到无比激动,情不自禁地几乎亲吻他那双仿佛在水中浸泡过久的、泛白发皱的柔软的手。我几乎做出了这个姿势,以为觉察者仅我一人。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要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在他人眼中的地位作准确判断确非易事。我们害怕自视过高,又假定人们生活中的众多回忆已经在他们身上占据极大的场地,因此我们举止言行中的次要部分几乎不可能进入谈话对方的意识之中,更不用说留在他们记忆之中了。其实,罪犯的假定也属于这同一类型。他们往往在事后修改说过的话,以为别人无法对证。然而,即使对人类千年的历史而言,预言一切都将保存的哲学可能比认为一切将被遗忘的专栏作家的哲学更为真实。在同一家巴黎报纸上,头版社论的说教者就某件大事、某部杰作,特别是某位“名噪一时”的女歌唱家写道:“十年以后有谁还记得这些呢?”而在第三版,古文学学院的报告常常谈论一件本身并不重要的事实,谈论一首写于法老时代的而且全文仍然为今人所知的、但本身并无多大价值的诗,难道不是这样吗?对短暂的人生来说,也许不完全如此。然而,几年以后,我在某人家里见到刚巧在那里作客的德·诺布瓦先生,我把他当作我所可能遇见的最有力的支持,因为他是父亲的朋友,为人宽厚、乐于助人,何况他由于职业和出身而言语谨慎,但是,这位大使刚走,就有人告诉我他曾提到以前那一次晚宴,并说他曾“看见我想亲吻他的手”。我不禁面红耳赤,德·诺布瓦先生谈论我时的语气以及他回忆的内容,使我愕然,它们与我的想象相去万里!这个“闲话”使我明白,在人的头脑中,分心、专注、记忆、遗忘,它们的比例多么出人意外,使我赞叹不已,就象我在马斯贝罗②的书中头一次读到人们居然掌握公元前十世纪阿苏巴尼巴尔国王邀请参加狩猎的猎手的准确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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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此处老者系指上文中提到的智者芒托尔。

      ②马斯贝罗(1846—1916),埃及学专家。

      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一卷 斯万夫人周围(3)

      “啊!先生,”当德·诺布瓦先生宣布将向希尔贝特和她母亲转达我的仰慕之情时,我说,“您要是这样做,您要是对斯万夫人谈起我,那我一生将感激不尽,一生将为您效劳!不过,我要告诉您,我和斯万夫人并不相识,从来没有人将我介绍给她。”

      我说最后这句话是唯恐对方以为我在吹嘘莫须有的交情。可是话一出口,我便感到它毫无用处,因为我那热情洋溢的感谢辞从一开始就使他降温。我看见大使脸上露出了犹疑和不满,眼中露出了下垂的、狭窄的、歪斜的目光(如同一张立体图中,代表某一面的远遁的斜线),它注视的仅仅是居于他本人身上的那位无形的对话者,而他们的谈话是在此以前一直和他交谈的先生——此处即为我——所听不见的。我原以为我那些话——尽管与我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激之情相比软弱无力——可以打动德·诺布瓦先生,使他助我一臂之力(这对他轻而易举,而会令我欢欣鼓舞),但我立即意识到它的效果适得其反,甚至任何与我作对的人的恶言恶语也达不到这种效果。我们和一位陌生人交谈,愉快地交换对过路人的印象,而且看法似乎一致,认为他们庸俗,但是突然在我们和陌生人之间出现了一道病理鸿沟,因为他漫不经心地摸摸口袋说:“倒霉,我没带枪,不然他们一个也活不了。”和这种情景相仿,德·诺布瓦先生知道,结识斯万夫人,拜访她,这是再普通、再容易不过的事了,而我却视作高不可攀,其中必有巨大的难言之隐。因此,当他听见我这番话时,他认为在我所表达的貌似正常的愿望后面,一定暗藏着其他某种想法、某种可疑动机、某个以前的过失,所以至今才没有任何人愿意代我向斯万夫人致意,因为那会使她不高兴的。于是我明白他永远不会为我出这把力,他可以一年一年地每天与斯万夫人相见,也决不会——哪怕一次——提到我。不过,几天以后,他从她那里打听到我想知道的一件事,托父亲转告我。当然,他认为没有必要说明是为谁打听的。她不会知道我认识德·诺布瓦先生,也不会知道我热烈渴望去她家。也许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倒霉。即使她知道这两点,第二点也不会增加第一点的效力,何况这个效力本身就是靠不住的,因为对奥黛特来说,既然她本人的生活和住宅引不起任何神秘的慌乱,那么,认识她并拜访她的人决不如我臆想的是什么神奇人物。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在石头上写上我认识德·诺布瓦先生这几个字,然后将石头扔进斯万家的窗子。我认为,尽管传递方式粗野,这个信息会使女主人对我产生敬重而不是反感。其实,如果德·诺布瓦先生接受我的委托的话,它也不会有任何效果,反而引起斯万一家对我的恶感。即使我明白这一点,我也没有勇气收回这个委托(如果大使慨然允诺),没有勇气放弃乐趣(不论后果如何悲惨):即让我和我的名字在对我陌生的希尔贝特的家和生活中与她陪伴片刻。

      德·诺布瓦先生走后,父亲浏览报纸。我又想到拉贝玛。既然我看戏时所感到的乐趣远远少于我原先的估计,这个乐趣便要求被补充,并且无条件地吸收一切滋补。例如德·诺布瓦先生所赞扬的拉贝玛的优点,它被我一饮而尽,仿佛干旱的草地立刻吸收人们洒在上面的水一样。这时父亲将报纸递给我,指着上面一段小报道:“《菲德尔》的演出盛况空前,艺术界及批评界的名流前往观看。菲德尔的扮演者、久负盛誉的拉贝玛夫人获得她那辉煌事业中前所未有的成功。此次演出不愧为轰动戏剧界的大事,本报将作详细报道,在此只需指出,有权威的评论家一致认为,此次演出使菲德尔这个人物——拉辛笔下最美最深刻的人物之一——焕然一新,并且成为当代人有幸见到的最纯净、最杰出的艺术表演。”“最纯净、最杰出的艺术表演”,这个新概念一旦进入我的思想,便朝我在剧场中所感到的不完整的乐趣靠拢,并稍稍填补它的欠缺,而这种聚合形成了某种令人无比兴奋的东西,以致我惊呼道:“她是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呀!”人们可能认为我这句话不完全出自内心。我们不妨想想许多作家的情况:他们对刚刚完成的作品不满意,但是如果他们谈到一篇颂扬夏多布里昂的天才的文章,或者想到某位被他们引为楷模的大艺术家(例如他们哼着贝多芬的乐曲并将其中的忧郁与自己散文中的忧郁作比较),那么,这种天才的概念会充塞了他们的头脑,因此,当他们回顾自己的作品时,也将天才的概念加之于它们,从而感到它们不再是最初的样子,甚至确信它们的价值,并会自言自语说:“毕竟不坏嘛!”然而他们并未意识到,在使他们得到最后满意的全部因素中,还有他们对夏多布里昂的美妙篇章的回忆,他们将这些篇章与自己的作品相提并论,而前者并非出自他们之手。我们不妨想想那些虽一再被情妇欺骗但仍然相信她们忠贞不渝的人吧。还有一些人时而盼望一种无法理解的幸存——例如含恨终身的丈夫想到已失去的、仍然爱着的妻子,或者艺术家想到将来可能享受的荣誉——时而盼望一种使人宽慰的虚无——因为他们回想起过失,如果没有虚无,他们在死后必须赎罪。我们再不妨想想那些旅游者,他们对每天的日程感到厌烦,但对旅行的总体美却兴奋异常。我们不妨问一问,既然各种概念共同生活于我们头脑里,那么,在使我们幸福的概念之中,有哪一个不是首先象寄生虫一样从邻近的不同概念索取自己所缺乏的力量呢?

      父亲不再提我的“外交官职业”,母亲似乎不太满意。我认为她感到遗憾的不是我放弃外交,而是我选择文学,因为她最关心的是用一种生活规律来约束我那喜怒无常的情绪。

      “别说了,”父亲大声说,“干什么事首先要有兴趣。再说他不再是孩子,他当然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恐怕很难改变。他明白什么是他生活中的幸福。”将来的生活幸福还是不幸福,暂且不谈,当晚我便由于父亲这番让我自己作主的话而感到烦恼。父亲突如其来的和蔼往往使我想扑过去亲吻他胡子上方红润润的脸颊,仅仅怕惹他不快我才不这样做。我好比是一位作者,他认为自己的遐想既然出于本人之手,似乎价值不大,但出版商竟然为它们挑选最上等的纸张,并且可能采用最佳字体来印刷,这不免使他惶惶然。我也一样,我问自己我的写作愿望确实如此重要,值得父亲为此浪费这么多善意吗?他说我的兴趣不会改变,我的生活将会幸福,这些话在我身上引起两点十分痛苦的猜想。第一点就是我的生活已经开始(而我每天都以为自己站在生活的门槛上,生活仍然是完整的,第二天凌晨才开始),不仅如此,将来发生的事与过去发生的事不会有多大差别。第二点猜想(其实只是第一点的另一种形式),就是我并非处于时间之外,而是象小说人物一样受制于时间的规律,而且正因为如此,当我坐在贡布雷的柳枝棚里阅读他们的生平时,我才感到万分忧愁。从理论上说,我们知道地球在转动,但事实上我们并不觉察,我们走路时脚下的地面似乎未动,我们坦然安心地生活。生活中的时间也是如此。小说家为了使读者感到时间在流逝,不得不疯狂地拨快时针,使读者在两分钟内越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在一页书的开始,我们看见的是满怀希望的情人,而在同一页的结尾,他已是八旬老翁,正步履蹒跚地在养老院的庭院里作例行的散步,而且,由于丧失了记忆,他不理睬别人。父亲刚才说“他不再是孩子,他兴趣不会变了”等等,这些话使我突然间看到时间中的我,使我感到同样的忧愁,我虽然尚不是养老院里智力衰退的老头,但仿佛已是小说中人物。作者在书的结尾用极其残酷的、冷漠的语调说:“他越来越少离开乡间,终于永远定居乡间。”等等。

      这时,父亲唯恐我们对客人有所指责,便抢先对妈妈说:

      “我承认诺布瓦老头,用你的话说,有点迂腐。他刚才说对巴黎伯爵提问会不成体统,我真怕你会笑出来。”“你说到哪里去了,”母亲回答说,“我很喜欢他,他地位这么高、年龄这么大,还能保持这种稚气,这说明他为人正直又颇有教养。”

      “不错。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机警和聪明,这一点我最清楚,他在委员会上判若两人,”父亲抬高嗓门,他很高兴德·诺布瓦先生受到母亲的赞赏,并且想证明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好(因为好感往往抬高对方,揶揄往往贬低对方),“他是怎么说的……‘王公们的事情难说……’?”

      “对,正是这样。我也注意到了,他很敏锐,显然他的生活经验很丰富。”

      “奇怪,他居然去斯万夫人家吃饭,而且还在那里遇见了正派人,公职人员。斯万夫人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人的呢?”

      “你没注意他那句俏皮话吗?‘去那里的似乎主要是男士们。’”

      于是两人都努力追忆德·诺布瓦说这话的声调,仿佛在回想布雷桑或迪龙①在表演《女冒险家》②或《普瓦里埃先生的女婿》③时的语调。然而,诺布瓦先生的用词所受到的最高赞赏来自弗朗索瓦丝。多年以后,每当人们提起大使称她为“第一流的厨师头”时,她还“忍俊不禁”。当初母亲去厨房向她传达这个称呼时,俨然如国防部长传达来访君主在检阅后所致的祝词。我比母亲早去厨房,因为我曾请求爱好和平但狠心的弗朗索瓦丝在宰兔时不要让它太痛苦,我去厨房看看事情进行得如何。弗朗索瓦丝对我说一切顺利,干净利索:“我还从来没遇见像这样的动物。一声不吭就死了,好像是哑巴。”我对动物的语言知之甚少,便说兔子的叫声比鸡小。弗朗索瓦丝见我如此无知,愤愤然地说:“先别下结论。你得看看兔子的叫声是否真比鸡小,我看比鸡大得多哩。”弗朗索瓦丝接受德·诺布瓦先生的称赞时,神态自豪而坦然,眼神欢快而聪慧——尽管是暂时的——仿佛一位艺术家在听人谈论自己的艺术。母亲曾派她去几家大餐馆见习见习烹调手艺。那天晚上,她把最有名的餐馆称作小饭铺。我听了甚为高兴,如同我曾发现戏剧艺术家的品质等级与声誉等级并不一致时那样高兴。母亲对她说:“大使说在哪里也吃不到你做的这种冷牛肉和蛋奶酥。”弗朗索瓦丝带着谦虚而受之无愧的神情表示同意,但大使这个头衔并未使她受宠若惊。她提到德·诺布瓦先生时,用一种亲切的口吻说:“这是一个好老头,和我一样。”因为他曾称她为“头”。他来的时候,她曾经想偷看,但是,她知道妈妈最起厌别人在门后或窗下偷看,而且会从别的仆人或门房那里得知佛朗索瓦丝偷看过(弗朗索瓦丝看见处处是“嫉妒”和“闲言碎语”,它们之作用于她的想象力,正如耶稣会或犹太人的阴谋之作用于某些人的想象力:这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的、不祥的作用)因此她只是隔着厨房的窗瞟了一眼,“免得向太太解释”,而且,当她看见德·诺布瓦先生的大致模样和“灵巧”的姿势时,她“真以为是勒格朗丹先生”,其实这两个人毫无共同之处。“谁也做不出你这样可口的冻汁来(当你肯做的时候),这来自什么原因?”母亲问她。“我也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变来的。”弗朗索瓦丝说(她不清楚动词“来”——至少它的某些用法——和动词“变来”究竟有什么区别)。她这话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因为她不善于——或者不愿意——揭示她的冻汁或奶油的成功诀窍,正如一位雍容高雅的女士之与自己的装束,或者著名歌唱家之与自己的歌喉。她们的解释往往使我们不得要领。我们的厨娘对烹调也是如此。在谈到大餐厅时,她说:“他们的火太急,又将菜分开烧。牛肉必须象海绵一样烂,才能吸收全部汤汁。不过,以前有一家咖啡店菜烧得不错。我不是说他们做的冻汁和我的完全一样,不过他们也是文火烧的,蛋奶酥里也确实有奶油。”“是亨利饭馆吧?”已经来到我们身边的父亲问道,他很欣赏该隆广场的这家饭馆,经常和同行去那里聚餐。“啊,不是!”弗朗索瓦丝说,柔和的声音暗藏着深深的蔑视,“我说的是小饭馆。亨利饭馆当然高级啦,不过它不是饭馆,而是……汤铺!“那么是韦伯饭馆?”“啊,不是,我是指好饭馆。韦伯饭馆在王家街,它不算饭馆,是酒店。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侍候客人用餐,我想他们连桌布也没有。什么都往桌子上一放,马马虎虎。”“是西罗饭馆?”弗朗索瓦丝微微一笑,“啊,那里嘛,就风味来说,我看主要是上流社会的女士(对弗朗索瓦丝来说,上流社会是指交际花之流)。当然哪,年轻人需要这些。”我们发觉弗朗索瓦丝虽然神情纯朴,对名厨师来说却是令人畏惧的“同行”,与最好嫉妒的、自命不凡的女演员相比,她毫不逊色。但我们感到她对自己这门手艺有正确的态度,她尊重传统,因为她又说:“不,我说的那家饭馆以前能做出几道大众喜欢的可口菜。现在的门面也不小。以前生意可好了,赚了不少的苏(勤俭的弗朗索瓦丝是以‘苏’来计算钱财的,不象倾家荡产者以‘路易’来计算)。太太认识这家饭馆,在大马路上,靠右手,稍稍靠后……”她以这种公允——夹杂着骄傲和纯真——口吻谈到的饭馆,就是……英吉利咖啡馆。

      --------

      ①布雷桑、迪龙均为著名演员。

      ②法国剧作家奥吉埃(1820—1889)的作品。

      ③奥吉埃与桑都合写的五幕喜剧。

      元旦来到了。我和妈妈去拜访亲戚。她怕累着我,事先就按照爸爸画的路线图将要去的人家按地区、而不是按亲疏的血缘关系分成几批。我们去拜访一位远房表亲(她住得离我们不远,所以作为起点),可是我们一踏进客厅,母亲便惊慌不安,因为一位好生疑心的叔叔的好友正在那里吃冰糖栗子或果仁夹心栗子,他肯定会告诉叔叔我们最先拜访的不是他,而叔叔的自尊心会受到伤害,因为他认为我们自然应该从玛德莱娜教堂到他住的植物园,然后是奥古斯坦街,最后再远征医学院街。

      拜访结束以后(外祖母免除了我们的拜访,因为那天我们要去她那里吃饭),我一直跑到香榭丽舍大街那家商店,请女老板将一封信转交每星期来买几次香料蜜糖面包的斯万家的仆人。自从希尔贝特使我十分难过的那一天起,我就决定在元旦给她写信,告诉她我们旧日的友谊与过去的一年一同结束了。我的抱怨和失望已成往事。从元月一日起,我们要建立一种崭新的友谊,它将异常牢固,任何东西也无法摧毁,它将十分美好,我希望希尔贝特殷勤照料它,使它永葆美丽,而且,万一出现任何威胁它的危险时,她必须及时告诉我,正如我答应要告诉她一样。在回家的路上,弗朗索瓦丝让我在王家街的拐角上停下,那里有一个露天小摊,她挑了几张庇护九世和拉斯巴耶①的照片作为新年礼物,而我呢,我买了一张拉贝玛的照片。女演员的这张唯一的面孔,与她所引起的形形【创建和谐家园】的赞誉相比,似乎显得贫乏,它像缺乏换洗衣服的人身上的衣服一样,一成不变而又无法持久。上嘴唇上方的那个小皱纹、扬起的眉毛,以及其他某些生理特征,它们总是一成不变,而且随时有被烧和被撞的危险。单凭这张面孔并不使我感到美,但我却产生了亲吻它的念头和欲望,因为它一定接受过无数亲吻,还因为它在“照片卡”上似乎用卖弄风情的温柔眼光及故作天真的微笑在召唤我。拉贝玛一定对许多年轻人怀有她在菲德尔这个人物的掩饰下所供认的种种欲念,而一切——甚至包括为她增添美丽,使她永葆青春的显赫声誉——能使她轻而易举地满足欲望。黄昏降临,我在剧场海报圆柱前停住,观看关于拉贝玛元月一日演出的海报。微风湿润而轻柔,这种天气我十分熟悉。我感到、预感到,元旦这一天和别的日子并无区别,它并非新世界的第一天——在那个新世界里,我将有机会重新认识希尔贝特,如同创世时期那样,仿佛过去的事都未发生,仿佛她有时使我产生的失望及其预示未来的迹象统统不存在了。在那个新世界中,旧世界的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一点:我希望得到希尔贝特的爱。我明白,既然我的心希望在它周围重建那个未曾使它得到满足的世界,那就是说我的心并未改变,因为我想希尔贝特的心也不可能改变。我感到新友谊与旧友谊并无区别,正如新年和旧年之间并不隔着一道鸿沟。我们的愿望既无法支配又无法改变岁月,只好在岁月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对它换一个称呼。我想将新的一年献给希尔贝特,将我对元旦的特殊想法刻印在元旦这一天上——好比将宗教重叠于盲目的大自然规律之上——但这都是徒劳和枉然。我感到它并不知道人们称它元旦,它像我所习惯的那样在黄昏中结束。微风吹着广告圆柱,我认出,我又感到往昔时光的那共同的永恒物质,它那熟悉的湿气和它那懵懂无知的流动性。

      --------

      ①庇护九世为罗马教皇;拉斯巴耶(1794—1878)为法国著名记者及政治家。

      我回到家中,我刚刚度过了老年人的元旦;老年人与年轻人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他们得不到新年礼物,而是在于他们不再相信新年。新年礼物,我倒是收到一些,但没有那件唯一能使我高兴的礼物——希尔贝特的信。不过,我毕竟还很年轻,我居然给她写了一封信,向她讲述我孤独的热情之梦,希望引起她的共鸣,而衰老的人们的可悲处在于他们根本不会写这种信,因为他们早已知道毫无用处。

      我躺下了,街道上一直持续到深夜的节日喧嚣使我无法入睡。我想到所有将在欢乐中度过这一夜的人们,想到拉贝玛的情人或者那一群放荡者,他们一定在演出(即我在海报上看见的当晚的演出)以后去找拉贝玛。这个想法使我在不眠之夜更为激动不安,为了恢复镇静,我想对自己说拉贝玛也许并未想到爱情,但我说不出口,因为她所朗诵的仔细推敲的诗句,显然处处提醒她爱情是多么美妙,而她也深有感受,所以才表演出人所熟知的——但具有新威力和意想不到的柔情——慌乱心情而使观众赞叹不已,其实每位观众对此都有切身体会。我点燃熄灭的蜡烛,好再看看她的面孔。此刻它大概正被男人们亲抚,他们给予她并从她那里得到非凡而模糊的快乐(而我无法阻拦),这个臆想使我产生一种比色情更为残酷的激动,一种思念,它在号声(如同狂欢之夜及其他节日之夜里往往听到的号声)中更显得深沉;号声来自一家小酒店,毫无诗意,因而比“傍晚,在树林深处……”①更为忧郁。此时此刻,希尔贝特的信也许不是我所需要的。在紊乱的生活中人们的种种愿望互相干扰,因此,幸福很少降临在恰恰渴望它的愿望之上。

      天气晴朗时,我仍然去香榭丽舍大街。街旁那些精致的粉红色房屋展现在多变而轻盈的天空之下,因为当时水彩画屋览风靡一时。如果我说当时我就认为加布里埃尔②的建筑比四周的建筑更美,而且属于不同时代,那这是撒谎。我那时认为工业大厦,至少特罗卡德罗宫③更具特色,也许更为悠久。我的少年时光浸沉在激荡不定的睡眠之中,因此它在睡眠中所见到的这整个街区都仿佛是梦幻,我从未想到王家街居然有一座十八世纪的建筑。如果我得知路易十四时代的杰作圣马丁门和圣德尼门与这些肮脏街区里最新的建筑属于不同时期,那我会大吃一惊。加布里埃尔的建筑只有一次使我凝视良久,那时夜幕已经降临,圆柱在月光下失去了物质感的轮廓,仿佛是纸板,使我想到轻歌剧《俄耳浦斯游地狱》④中的布景,使我第一次感受到美。

      --------

      ①法国诗人维尼(1797—1863)的诗《号角》。

      ②加布里埃尔(1698—1782)著名建筑师,此处所指的建筑修建于十八世纪下半叶。

      ③工业大厦是为1855年博览会修建的;特罗卡德罗宫是为1878年博览会修建的,两者皆已拆毁。

      ④作曲家奥芬巴赫的两幕四场轻歌剧。

      希尔贝特一直未回到香榭丽舍大街,而我需要看见她,因为,甚至她的面貌我也记不清了。我们以一种探索的、焦虑的、苛求的态度去看我们所爱的人,我们等待那句使我们对第二天的约会抱有希望或不再抱希望的话语,而在这句话来到以前,我们或同时或轮流地想象欢乐和失望,正因为如此,当我们面对所爱的人时,我们的注意力战战兢兢,无法对她(他)获得一个清晰的形象。这是一种由各种感官同时进行的、但又仅仅是试图通过视力来认识视力以外的东西的活动,它对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千种形式、味道和运动也许过于宽容。的确,当我们不爱某人时,我们往往使她(他)静止。我们所珍爱的模特儿时时在动。我们的记忆中永远只有拍坏了的照片。我的确忘记了希尔贝特的面貌,除了她向我舒展笑颜的那神奇的瞬间——因为我只记得她的微笑。既然见不到那张亲爱的面孔,我便极力回忆,但也枉然,我恼怒地找到两张无用而惊人的面孔,它们精确之极地刻在我的记忆中:管木马的男人和卖麦芽糖的女贩。一个人失去了亲爱者,连在梦中也永远见不到她(他),却接连不断地梦见那么多讨厌鬼,更觉气恼,因为清醒时看见他们就已经难以容忍了。既然没有能力描绘痛苦思念的对象,人们便谴责自己不感觉痛苦。我也如此,既然我想不起希尔贝特的面貌,我几乎相信我忘记了有她这个人,我不再爱她。

      她终于回来了,几乎天天和我一起玩。我每天都希望明天能获得——从她那里获得——新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爱情在日日更新。但突然又有一件事改变了每日下午两点钟我的爱情方式。是斯万先生发现了我写给他女儿的信,还是希尔贝特为了让我多加提防才将早已存在的情况告诉我呢?有一次,我对她说我十分钦佩她的双亲,她露出一种含糊的、有保留的、秘密的神气——在谈到她该做什么、买什么、拜访什么人时,她常常是这种神气——突然说:“你知道,他们可看不上你!”然后像滑溜溜的水精一样(这是她的习惯)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往往与话语极不协调,象音乐一样在另一平面勾画出另一个看不见的表层。斯万先生和夫人没有要求希尔贝特不再和我玩耍,但他们希望——她认为——这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他们不喜欢她和我来往,认为我品德不高尚,对他们的女儿只能产生坏影响。斯万认为我属于那类厚颜【创建和谐家园】的青年。在他的概念中,这种人憎恶自己所爱恋的少女的父母;虽然当面大献殷勤,背后却和她一起嘲笑他们,怂恿她将他们的话当耳边风,而等少女到手以后,甚至不许再与父母见面。与此种形象(最可鄙的人也决不会这样看待自己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心中的感情。我对斯万充满了强烈的感情,我相信,如果他稍有觉察,定会懊悔对我判断失误,仿佛这是一桩错案!我大着胆子将我对他的这番感情写进一封长信,请希尔贝特转交给他。她答应了。可是,唉!出我意料,他竟以为我是一个更大的伪君子。我在十六页信纸中如此真实描述的感情竟受到他的怀疑。我那封热情而真诚的信,如同我对德·诺布瓦先生所讲的热情而真诚的话一样,毫无效果。第二天,希尔贝特将我领到小径上一大丛月桂树后面,那里很僻静,我们每人挑一张椅子坐下,她告诉我她父亲看信时耸肩说:“这一切毫无意义,反而证明我看得准。”我自信动机纯洁、心地善良,因此更为恼怒。我的话居然未触及斯万的荒谬错误的一根毫毛!他当然是错误的、我深信不疑。既然我对自己的慷慨感情的某些不容置疑的特点作了如此精确的描述,而斯万仍然不能立即根据这些特点来辨认我的感情并请求我宽恕他的错误,那么一定是因为他本人从未体验过如此崇高的感情,所以也无法理解别人会有这种感情。

      也许仅仅因为斯万知道慷慨只是我们自私的感情在未被分类定名以前所经常采取的内部形式,也许他认为我对他的好感只是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情的简单效果(及热情的肯定),而我将来的一切行为将不可避免地取决于这个爱情,而不取决于由此派生的、我对他的崇拜。我不可能同意他的预言,因为我还不能将我的爱情与自我分开,还不能从实验的角度估计后果。我灰心失望。我得离开希尔贝特片刻,因为弗朗索瓦丝在叫我。我得陪她去那间带有绿色金属网纱的小亭,它很像废置不用的、老巴黎征收入市税的哨亭,不久以前在它的内部修设了英国人称作的盥洗室,而法国人一知半解地追求英国时髦,称它为“瓦泰尔克洛泽”①。我在门廊里等待弗朗索瓦丝,潮湿而陈旧的墙壁散发出清凉的霉味,使我立刻将希尔贝特转达的斯万的话所带来的忧虑抛在脑后,并使我充满了乐趣,这不是那种使我们更不稳定的,难以被我们挽留和驾驭的乐趣,而是一种相反的、我可以信赖的、牢固的乐趣,它美妙、温静、包含丰富而恒久的真实,它未被说明,但确凿无疑。我真希望像往日去盖尔芒特那儿去散步一样,努力探求这种强烈感受的魅力,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去审询这古老的气息,它邀请我深入它未揭示的真实之中,而不要我享受它附加给我的乐趣。可就在此刻,小亭子的老板娘,一位满脸脂粉、戴着红棕色假发的老妇对我说话了。弗朗索瓦丝说她“家庭蛮不错”,因为她的女儿嫁给了弗朗索瓦丝所称作的“富家子弟”,他与工人有天壤之别,正如圣西门认为公爵与“出身下层”的人有天壤之别一样。当然,这位老板娘在干这一行以前大概命运多舛,但弗朗索瓦丝肯定说她是侯爵夫人,属于圣费雷奥家族。这位侯爵夫人叫我别呆在凉处,甚至为我打开一扇门说:“您不想进去?这间很干净。不用给钱。”她这样做也许是和古阿施糖果店的小姐一样。每次我们去订东西,她们总是从柜台上的玻璃罩下面取出一块糖递给我,可惜妈妈不许我接受。她也许还像那位卖花的、别有用心的老妇人,当妈妈为“花坛”挑选鲜花时,这位女人一面给我送秋波,一面递我一枝玫瑰花。总之,如果说“侯爵夫人”喜欢男童,向他们打开男人们像狮身人面像一样蹲着的石墓小间的门的话,那么,她在这种慷慨之举中寻求的不是腐蚀的尝试,而是寻求向所爱者乐善好施而不图回报的乐趣,因此,我在她那里从未见过别的主顾,只有一个年老的公园看守。

      --------

      ①即英文water—closet的法语发音。

      片刻以后,我和弗朗索瓦丝一起向“侯爵夫人”告别,然后我又离开弗朗索瓦丝去找希尔贝特。我发现她正坐在月桂花丛后面的椅子上。这是为了不被她的同伴看见,她们正在玩捉迷藏。我走去坐在她身旁。她将头上的软帽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睛,仿佛在“窥视”。我第一次在贡布雷看见她时,她就是这种梦幻的、狡猾的眼神。我问她有没有办法让我和她父亲当面谈谈。她说她曾向父亲提过,但他认为毫无必要。

      “拿着,”她接着说,“拿走你的信,我得去找同伴了,既然她们找不到我。”

      如果此时此刻,在我尚未拿到信(如此诚恳的信居然未能说服斯万,简直不可思议)以前,斯万突然来到,我也许会看到他的话不幸而言中。希尔贝特在椅子上仰着身子,叫我接信却不递给我,于是我凑近她,我感到她身体的强烈吸引力,我说:

      “来,你别让我抢着,看看谁厉害。”

      她把信藏在背后,我的手掀起她垂在两肩的发辫,伸到她颈后。她披着垂肩的发辫,也许因为这适合她的年龄,也许因为母亲想延长女儿的童年,好使自己显得年轻。我们搏斗起来,弓着身子。我要把她拉过来,她在抵抗。她那张由于用力而发热的脸颊象樱桃一样又红又圆,她笑着,仿佛我在胳肢她。我将她紧紧夹在两腿之间,好似想攀登一株小树。在这场搏斗之中,我的气喘主要来自肌肉运动和游戏热情,如同因体力消耗而洒出汗珠一样,我洒出了我的乐趣,甚至来不及歇息片刻以品尝它的滋味。我立刻将信抢了过来。于是,希尔贝特和气地对我说:

      “你知道,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再搏斗一会儿。”

      也许她朦胧地感到我玩这个游戏有另一层未言明的目的,不过她没有看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唯恐她有所觉察(片刻以后她作了一个廉耻心受到冒犯的、收缩而克制的动作,可见我的害怕不无道理),便答应继续玩搏斗,免得她认为我并无其他目的,而信既已抢到手,我便只想安安静静地呆着。

      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 第一卷 斯万夫人周围(4)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出,突然想起,那间带金属网纱的小亭子的凉爽、略带烟炱味的气息使我接近了一个在此以前隐藏的形象,而并未使我看到它或识辨它。这个形象便是阿道夫叔公在贡布雷的那间小房,它也散发同样的潮气。然而对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形象的回忆何以使我如此快乐,我不明白,暂时也不想弄明白。此时,我感到德·诺布瓦先生对我的蔑视的确有理,一来我所认为的作家中的佼佼者在他看来仅仅是“吹笛手”,二来我所感受的真正的【创建和谐家园】不是出自某个重要思想,而是出自一种霉味。

      一段时间以来,在某些家庭中,每当客人提到香榭丽舍大街这个名字,母亲们便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仿佛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著名的医生,而她们曾多次见他误诊,因此无法再信任他。据说香榭丽舍公园对儿童不吉利,不止一次孩子嗓子疼,出麻疹,许多孩子发烧。妈妈的几位女友见她继续让我去香榭丽舍大惑不解,她们虽然没有对她的母爱表示公开怀疑,但至少对她的轻率感到惋惜。

      神经过敏者也许是极少“倾听内心”的人,虽然这和一般的看法相反。他们在自己身上听见许多东西,后来发觉不该大惊小怪,从此便听而不闻。他们的神经系统往往大喊“救命!”仿佛生命垂危,其实仅仅是因为天要下雪或者他们要搬家,久而久之,他们习惯于对警告一概不予理睬,就好比一位奄奄一息的士兵在战斗热情的驱使下,对警告置之不理,继续像健康人一样生活几天。有一天,我带着惯常的种种不适的感觉(我对它们持续的内部循环与对血液循环一样,始终不予理睬),轻快地跑进饭厅,父母已坐在餐桌旁了,于是我也坐下——我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说,发冷也许并不意味着应该取暖,而是因为受到呵责;不感饥饿表示天要下雨,而并不表示不需进食——可是,当我咽下第一口美味牛排时,一阵恶心和眩晕使我停下来,这是刚刚开始的病痛的焦躁的回答。我用冷冰冰的无动于衷以掩盖和推迟病兆,但疾病却顽固地拒绝食物,使我无法下咽。这时,在同一瞬间,我想到如果别人发现我病了便不会让我出门,这个念头(像伤员的本能一样)给予我勇气,我蹒跚地回到卧室,量出我高烧四十度,然后收拾打扮一下便去香榭丽舍大街。虽然我的肉体表层有气无力、十分虚弱,但我的思想却笑吟吟地催我奔往和追求与希尔贝特玩捉人游戏的甜蜜快乐。一小时以后,我的身体支持不住了,但仍然感到在她身边的幸福,仍然有力量来享受快乐。

      一到家,弗朗索瓦丝便对众人说我“身体不舒服”,肯定是得了“冷热病”。并马上请来了医生。医生宣称,“倾向于”肺充血所引起的“极度的”和“病毒性”的高烧,它仅仅是“一把稻草火”,将转化为更“阴险”、更“潜在”的形式。很久以来我感到窒息,外祖母认为我酒精中毒,可是医生不顾她的反对,劝我在快发病时除了服用疏畅呼吸的【创建和谐家园】以外,适当喝点啤酒、香槟酒或白兰地酒。他说酒精所引起的“欣慰现象”会防止哮喘发作。因此,为了向外祖母讨酒,我无法隐瞒,而是不得不尽量显示我呼吸困难。每当我感到即将犯病,而对病情又无法预料时,便忧心忡忡,我身体——也许因为太虚弱而无力独自承担疾病的秘密,也许因为害怕别人不知我即将发病而要求做某些力所不及的或者危险的事——使我感到,必须将我的不适精确地告诉外祖母,而这种精确性最后变成一种生理性的需要。每当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种尚未识辨的症状时,我必须告诉外祖母,否则我的身体会惶惶不安。如果她假装不理睬,那么我的身体会令我坚持到底。有时我走得太远,于是,在那张不再像往日一样能克制自己的、亲爱的面孔上,出现怜惜的表情和痛苦的挛缩。见她如此痛苦,我十分难受,便扑到她怀中,仿佛我的亲吻能够抹去她的痛苦,我的爱能够像我的幸福一样使她欢悦。既然她已确却我如何不适,我便如释重负,我的身体也不再反对我去安慰她。我再三说这种不适并不痛苦,她完全不用可怜我,我向她保证说我是快乐的,我的身体只是想得到它所应该得到的怜惜,只要别人知道它右边疼痛就够了,它并不反对我说这疼痛不算病因而不能构成对我的快乐的障碍,它并不以哲学自炫,哲学与它无缘。在痊愈之前,几乎每天我的窒息都要发作几次。一天晚上,外祖母离开我时我还平安无事,可是她在夜深时又来看我,却见我呼吸急促,她大惊失色地叫道:“啊!我的天,你多受罪呀!”她马上走了出去,大门一阵响动,不久她便拿着刚出去买的白兰地酒进来,因家里没有酒了。很快我便感到轻松。外祖母脸色微红,神情不大自在,目光中流露出疲乏和气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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