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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蚁贼》-第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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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堂外,拔刀出鞘的声音嘡啷啷不绝于耳,数十人纷纷昂首、扬声,声震屋瓦:“砍他娘的!”

      钱士德走出大堂,跨上战马;府门大开,一行人滚滚涌出。

      ……

      鸭绿江边,数骑疾驰而来。

      乌云露出条缝隙,惨白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脸上。当先一人,正是杀父求生的赵帖木儿,身后跟随的,尽是邓舍细选的勇悍忠诚之士。他们勒住奔马,停在奔腾的江水岸边。

      “江水未冻,如何过去?”

      赵帖木儿展目远望,黑沉沉的夜,看不清楚。空气中充满水意,岸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江中心一座小岛,群鸟惊飞。他道:“左近走走,寻艘小船。不知辽阳战事怎样,大将军有令,咱必须尽快与纳哈出连上线。”

      他自降后,邓舍待之深厚,数日前,给了他道密信,命他借赵小生的关系,送给纳哈出。

      也不怕他心存二志,洪继勋分析:即便他再去投降纳哈出,纳哈出也不会用他。一则他没兵没卒,二来杀父求生的名声实在难听。如果纳哈出真的用了,也不怕,反正对双城没甚么害处。

      故此,只派了数骑与他同行,趁得大方,表示信任。赵帖木儿此时的心情,外人难知。他勒马岸边,回望双城,久久方才收回了视线。

      ……

      双城,邓舍府外。

      加上钱士德支援来的人马,合计百余的叛军,并力攻门。钱士德并且带来了几架梯子,搭在墙头,遣派悍卒抢上。

      府内,毕千牛披头散发,他没时间穿盔甲,短小、薄薄的小衣耐不住寒风,但他丝毫没有觉得冷;他满头大汗,赤着脚,布置防线、催促亲兵防卫。

      前几日,邓舍府中的亲兵大部分派了出去,弹压操练降军,剩下的不多,大约百十人,又分出了十几个往后院救火。因为事起仓促,此时守卫府门的,一大半和毕千牛相似,甲不庇体,赤身光膀子的都有。

      爬上墙头的叛军,发射火箭,毕千牛闪避不及,险些中个正着。那火箭擦着他的耳边射过,烧着了头发,焦味难闻。他浑不在意,举手拍灭,提着刀,大叫:“顶住!兄弟们。至多半刻钟,城内守军就会赶来。”

      邓舍已死,钱士德为何依旧加紧攻门?他需要邓舍的人头,瓦解诸军的军心。

      “有贼!”忽然,一个亲兵叫道。

      顺着他的手指,毕千牛扭头往左边去看,左边墙头上,攀了两个人。

      “射!”

      数支长箭呼啸射出,墙头上一人中箭,惨叫一声落下;另一人手忙脚乱,眼见箭矢到了近前,索性一松手,也跌落下来。墙下种了许多的花草,秋末冬至,花草凋零,但枝桠极多,那人大声呼痛,没有摔死。两三个亲兵提刀冲过去,不多时,带了那人回来。

      毕千牛一看,却是洪继勋。

      见他衣衫凌乱,脸颊上被枝桠划出几道血痕,大约摔伤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掉下来时,嘴里吃了土,啐个不停。

      “洪先生?”毕千牛吓了一跳,好悬没把他射死。

      洪继勋顾不上计较,张口就问:“大将军呢?”

      “将军中了毒,正在堂内,有罗国器罗将军照看。”

      “我搞他姥姥!”洪继勋破口大骂,他的府上也同时受到了攻击;他府中侍卫不及邓舍府中,区区十几个,眼看抵挡不住。他见势不妙,当机立断,翻了三家的墙,来到邓舍府里;被射死的那个,是他的书童。

      “女真降卒皆在城外降军营中,城中忽然作乱,不知城外,……”看见洪继勋,毕千牛像找着个主心骨,拉了洪继勋,低声讲道。

      “女真?”洪继勋一愕,指着墙头,“那是女真么?作乱的钱士德!”他脑筋转的快,翻墙的时候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抽开袖子,命令:“务必守住!陈虎、杨万虎诸将及城中驻军,闻讯必来,百十个叛军,翻不了大浪!”

      话说完,拔脚就走,他走了没两步,又转身道:“那边儿墙边,也派几个人去守着;【创建和谐家园】攻入我的府中,必定顺路也来攻击帅府。”

      “先生哪里去?”

      “去看将军。”

      ……

      钱士德焦急万分,邓舍不是死了么?怎的帅府亲兵死守不退?时间一点点流逝,半刻钟内,若攻不开府门,拿不到邓舍的人头,万事俱休。

      黄驴哥彷徨无措:“将军,要不,咱退吧?”

      钱士德一脚将他踹翻:“退往哪里?”挥刀若疯,问左右,“城门拿下了么?”

      ……

      早下入城的百余叛军,分作四股,最大的一股没有远去,而是就近留在城边。

      帅府火起,他们立刻冲出夜色,扑上城头。钱士德的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夺下一处城门,放他城外的骑兵入城,然后发动土著,接管城池。

      另外三股,一股去杀洪继勋,一股去杀陈虎,一股去杀杨万虎。顺路,又给他们个任务,沿途放火。

      城门守夜的士卒,不过两到三个百人队;八十多人出其不意地偷袭,不求杀光戍卒,只求开门的话,有很大的胜算。

      第四十六章

      清洗(一)

      双城城外,马踏连营。

      二百铁骑冲击入营,新点燃的火把,随处抛掷。马蹄如雷中,士卒惊惶骤起,又冷又黑的夜晚,才露头便被驰骋的骑兵杀死,侥幸未死的奔跑喊叫。喊叫声惊动起曹、倪二千户,他二人仓促披甲,未及出帐,已见帐外火光冲天。

      营中乱做一团,两位千户张皇失措,转首望北。放大他们的瞳孔,一点火苗、成了燎天的火势:那里是双城。

      ……

      双城已成了一座火城。

      城中杀声遍处,八十余叛军沿着马道奔上城墙。姓史的百户顿知不好,汗珠滚滚而下,他双手冰凉、颤抖,站在坚硬如铁的城头,如冰的夜色包裹着他的身体。眼看着面目狰狞的叛军,他便如那琴弦一般,脑中也断了弦:“【创建和谐家园】本家,……【创建和谐家园】本家。”

      戍卒不比曹、倪营中士卒,最起码,他们没在梦乡。虽事起仓促,毕竟平时训练有素,很快,在死了七八个兄弟后,稳住了阵势。

      “史大哥,城外,城外,……!”

      姓史的百户转动僵硬的脖子,城外里许,数百人的骑兵奔驰将到。他们没打火把,但在城中火光的映照下,盔甲、长枪鲜明如画。

      “里应外合?”

      “怎么办?”

      百夫长平壤参的军,也是经历过血战的人物;从一个食不果腹的流民,由邓舍亲手提拔为百户。人们往昔的白眼、鄙视;现今他走在街上,看到他的人却无不尊敬、惧怕。他不懂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却明白今夜这城门绝对不能丢掉。既错了一回,不能再错第二回。

      “史大哥?”叫他的,是他一个表弟。两人同时从军,他做了百户,他表弟水涨船高,也当了牌子头。

      “带你的人,死守城门!……其他的,跟我上!”姓史的百户手脚不再僵硬,他抽出刀,向着逼近眼前的叛军,扑了上去。

      刀,冷了这个夜;血,又热了这个夜。

      ……

      “将军中的什么毒?”

      帅府大堂,昏迷中的邓舍四肢冰凉、口中流涎,肌肉强直、呼吸痉挛。古人云:不做良相,便做良医。两者有相同之处,都是济世救人。罗国器、洪继勋皆儒生出身,对中医之道,略通一二。

      然而,罗国器从军数年,往日学的东西,不能学而时习之,早就丢掉了大半,他束手无策:“末将不知。”

      洪继勋皱了皱眉,对府门处的喊杀声置若罔闻,手搭上邓舍的脉搏。忽然,他似闻到了什么:“什么东西?”转头向后看,罗官奴苍白的脸色,端进来一盆物事。

      “末将看不出将军中的什么毒,疾病乱投医,故此,叫人往茅厕中取了粪汁过来。”

      粪汁可解毒,自古为民间偏方;此说有荒谬之处,但的确也有实际的道理。究其根本,大约粪汁有催吐的功效,算是变相的洗胃;把毒都吐了出去,自然有利减轻毒效。

      洪继勋也没话说,颔首同意。

      一时间,堂内臭气熏天,黄黄的汁液遍布诸人全身;罗国器、罗官奴七手八脚撑开邓舍的嘴,灌下那些物事。洪继勋闭目凝神把脉,只觉邓舍脉微欲绝,如果邓舍中的别的毒,他或许把不出来;但他生长双城,久处辽东之地,恰好对这玩意儿熟悉。

      他初时看邓舍表面的症状,其实就心中有数,只是事关重大,不敢妄测,这会儿把脉不久,他蓦然睁眼,做出了判断:“乌头之毒!”

      乌头,别名五毒根,产地极广。自辽至滇,由鲁到甘,皆有之。母根为乌头,侧根为附子,用之得当,可以入药;用量若多,便成毒药。此物自古便为军中常用,三国时期关云长刮骨疗伤,所中的毒便是乌头;那仅是外创,就如此的了得,更何况如今邓舍是口服饮下?

      绕是洪继勋镇静,额头也出了汗。

      既判明了毒物,怎么解毒,洪、罗两人皆知。没有大夫、没有草药,只有暂时性地缓解。罗国器窜起身,不顾身上脏污,奔到堂外:“来人,来人!”

      尽管府门战事紧张,毕千牛依然给邓舍留下了两个侍卫:“将军。”

      “速去熬绿豆汤!放入甘草、生姜、红糖。有牛羊奶么?有蜂蜜么?一并端来,越快越好!”

      ……

      毕千牛身中两箭,奋不顾身、兀不肯退。他挥刀催战,府门外叛军同声大叫:“邓舍已死,尔等何必顽抗?我家将军有言,降者不杀;开门者,立赏银百两,拔擢百户!”

      不等毕千牛回击,众亲兵士卒无不奋喝斥骂。

      不止亲兵、连上哥哥队,邓舍平日待之,真如兄弟也似。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每多读书人。越是草莽,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越懂得知恩图报。不管邓舍死不死,他们,没一个有投降的念头。

      “大将军待你我,亲如兄弟;历有大战,凡我兄弟死者,大将军无不痛哭流涕,如亡一兄;亲为抬棺,亲为送葬,亲为招魂。今日,正我辈报大将军之时,该如何为?”

      “以死而报将军;以死而报兄长!”

      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堞。黄云陇底白雪飞,未得报恩不能归。众人回思往昔,慷慨激昂;情到极处,至有泪流满面的。

      箭矢加身不退;火燎衣甲不退;枪戈毙命不退。前仆后继,死而不退。

      府门受了火,眼看坍塌。毕千牛嗔目大呼,十数人砍断院中大树,推积门前。火光映亮了他们的面容,两刻钟前,罗国器弹奏的琴曲,似又回荡夜空。

      那低沉、那清扬,冲淡了硝烟、冲淡了战火。嗟乎!他们每一个人,也有父母双亲,也有兄弟姐妹,然而这一刻,他们记得的,只有邓舍。为了报知遇之恩,死了,他们也心甘情愿,心满意足。

      邓舍数百日养士之功,收效今晚。

      ……

      钱士德焦灼万分,百余人攻门,将近半刻钟,寸步难进。他烦躁不安,望着城中火头处处,听着满耳朵的居民叫喊,黄驴哥道:“也不知去杀陈虎、杨万虎的兄弟们,得手了没有。”

      钱士德不理他。

      “也不知攻城门的兄弟们,得手了没有?”

      钱士德不理他。

      “反正杀洪继勋的,没得手。”

      “闭嘴!”钱士德暴跳如雷,挥着长枪,逼迫,“你,亲自带队上去!府门打不下来,死在哪儿吧!”

      “邓舍死了,打府门也没用,不如咱并力往去城门,先放了大队入城?”

      “城中守【创建和谐家园】瞬即至,没有邓舍的人头,怎么瓦解他们的军心?纵然开了城门,咱不过数百人,有甚么用?邓舍的一颗人头,顶的上千军万马!”

      黄驴哥没有勇气顶撞他,提了长枪,转身奔向府门。

      ……

      辽阳城外,纳哈出后军。

      数个营帐忽然塌陷,数百红巾如天兵神将,出现敌营。

      ……

      帅府。

      灌下了足够多的粪汁,邓舍开始呕吐。

      洪继勋和罗国器对视一眼,同时看出了对方的如释重负。两人都知道,邓舍若死,双城立刻会分崩离析;文华国远在平壤、赵过留驻盖州,城中只有陈虎,不知逃过了没有叛军的袭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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