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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千牛赶在前边开道,看有谁走得近了的,有不知道躲闪的,喊着撵几句。除此之外,马不敢催,鞭不敢举,邓舍有过交代的。辽阳不比双城,在双城,邓舍为一地之主;在辽阳,万户官儿没一百,也有五六十,更有许多镇抚、总管、元帅、行省枢密院等等文武官员不知多少,说实话,像他这样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已,算不得什么。
方补真掀开轿子帘,往外张了张,朝外头啐了口,嘟嘟囔囔骂了几句。邓舍就在轿边儿,听的真切,他道:“醉生梦死,蠹虫!败类。”骂完了,脑袋缩回去,狠狠跺轿底儿,一叠声催轿夫加快速度。邓舍不以为然,心想:“他还真要做孤直之臣。”
方补真在甲山时,不知是否也是这个样子?倒不曾听赵过提过。不过就赵过那刚毅厚重的样儿,方补真只要不损害当地军政,即便指着他的鼻子骂,估计他也不会对邓舍说。
这条街道甚长,青楼只占了少半,再往前不多远,方补真领着拐入条岔路。邓舍骑在马上,看的远,拐弯时瞥见青楼后边是个大市场,人也不少。大约是卖菜的地儿,满地垃圾。
夹杂在菜摊中,两三个背后插着草标、跪在地上的男女,一闪而过。他们选的地方不错,某种意义上来讲,人,可不也是菜么?邓舍想起邓三很久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养着能干活,杀了能吃肉。比骡子懂事,会说人话。碰上个小姑娘,还能乐和乐和,去哪儿找更划算的?”
又走过两三条街,省府到了。
方补真下轿、邓舍下马、解刀,毕千牛留在门外。两个人跨步进去。门房识得方补真,问了邓舍是谁,也不阻拦,道:“大人交代,你二位来了,不用通传,直接请进。”
省府本是蒙元的官衙,关铎接收下来,格局未变。当初攻城,打官衙也有一仗,破坏的痕迹依然存在。过了二门,面前一个亭子,立在通往大门的甬道中央,唤作戒石亭。
亭子不大,里边放了块石碑,石碑似被火烧过,乌黑一团。方补真道:“【创建和谐家园】官儿不降,惹恼了平章大人,一股脑儿绑在碑上,烧了。”念那碑文,“‘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哈哈,将军知道么?当时烧出的膏脂还真是不少,卑职拢了拢,足点了三天蜡烛。”又接着念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嘿嘿,嘿嘿,卑职看正好相反,应该是‘上天易欺,下民难虐’。”
碑上的碑文受了火污,本已模糊不清。邓舍知道,这碑叫戒石,全天下的碑文都一样,方补真不看字而知其文,也不奇怪。
“上天易欺,下民难虐。”邓舍念了两遍方补真改过的这两句,细品其意,不由悚然。再看方补真时,邓舍肃然起敬。
两人继续往前,府衙中人很多,不时碰上几个脚步匆匆的文武官员。方补真似乎人缘不太好,很多明明认识他的人,都只当没看见他,他也冷冷地不理人。
要说受欢迎的程度,他尚且不如邓舍,最起码,三四个昨天见过邓舍的官儿,表现得都很热情。只是邓舍觉得,那热情里带着古怪,就似方补真的那一抹似笑非笑,他越发忐忑,昨天酒宴,自己究竟说了些甚么?关铎问志,自己又回答了些甚么?
关铎想灌醉他,的确是个高招儿。酒后真言是其一;即便酒后无真言,只要醉、只要心中有鬼,酒醒之后必然忐忑。就好比两军对战,阵且未列,己方已落入明处,输了一筹。真要是明处也罢了,索性破釜沉舟;但问题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落入明处。
“罢了,罢了,任你千般计;我只一来应。酒后失言,谁能当真?”邓舍沉下心,深深吸了口气。两人已到了大堂之外。方补真清清嗓子,道:“双城万户府万户邓舍,卑职方补真求见。”
关铎柔和的嗓音传出:“进来吧。”
跨入堂内,邓舍拜倒:“见过大人。”关铎道:“快快起来。”邓舍站起身,拿眼往左右微微看下,堂内除了关铎,毛居敬、虬须将军也在,另有两个文官儿,伏在一侧堆满文书的桌案上,不知忙些甚么。
“邓万户昨夜喝酒不少,今天怎么不多睡会儿?”
“素在军中,早起习惯了,睡也不睡不着。”邓舍恭敬答道,趁关铎不注意,偷瞧他的神色,笑融融的,没有异样。关铎道:“闻鸡起舞,正是武将本色。好,好。呵呵,老夫送你的婢女,用着还算舒心?”
“多谢大人。只是末将昨夜大醉,……”关铎哈哈一笑,道:“可惜了良辰美景。”正闲话间,方补真往前两步,再次跪倒在地,亢声道:“大人,卑职有话讲。”关铎一怔,道:“什么话?起来说。”
方补真却不起来,道:“卑职方才来的路上,经过青楼街道。”他手指向后,指着堂外日头,“日未及午,而进出人群熙攘。”“这有何怪?青楼既然开门,自然有客上门。”
“大人没见,嫖客里十个有八个都是军中将士。大人,强敌当前,而军士如此,不知操练,反日夜寻欢。倘有敌袭,如之奈何?”关铎沉吟,问道:“你的意思?”方补真道:“大人当下军令,非常时期,关闭青楼、禁将士出营,免堕我士气。”
毛居敬道:“方大人,你这话不妥了吧。”方补真昂着头,翻着白眼,问道:“有何不妥?”毛居敬向关铎拱了拱手,道:“正因非常时期,小人以为,青楼关不得。”方补真涨红了脸:“为何关不得?”毛居敬不理他,对关铎道:“压力大,需得发泄。青楼之设,目的不就在此?况且逛窑子的将士,小人知道,皆为轮值当休的,又不误防守、巡逻,何必理会?方大人堕落士气云云,近似纸上谈兵了。”
“哇呀呀!”方补真恼怒非常,跳了起来,手指勾回,指着毛居敬,冒出来一句,“你这佞臣!再敢以巧语乱大人之心,小心我喷你!”
邓舍愕然惊顾,正好好的辩论说话,怎忽的一下子就勃然变色?方补真的实授官儿是甚么,邓舍不知道,总不会比毛居敬大,当着关铎的面,敢如此放肆?却见关铎、毛居敬、那虬须将军面色不变,边儿上伏头抄录的俩文官儿连头也不抬一下,可见,早已见怪不怪。
这等脾气,难怪他不招人待见。
关铎哈哈笑道:“些许小事儿,暂且搁下,改日再说。”方补真忿忿不平,不甘心,要继续说,关铎道:“今日老夫叫你们,有大事说。”安抚他两句,方补真无奈退下。
关铎叫邓舍上前,话入正题,问道,“昨日只顾着欢喜,老夫忘了问及,你带来了多少人马?”
“六千。”邓舍等他这一问,从昨天等到现在,接着要拿出精心准备的解释;关铎又道:“六千?比老夫想的多。姚总管讲,你才打下平壤,不多留些人马,高丽不打紧么?”邓舍咽下到嘴边儿的解释,回答道:“才和高丽议了和约,又有姚总管坐镇,应无大碍。平壤,……”
关铎点了点头,道:“和高丽议了和约?高丽人向来讲话不算,出尔反尔的把戏最是拿手,你要小心,不能当真。”话语淳淳,纯是对晚辈语气,语重心长。邓舍再咽下平壤的话头,道:“末将已在南部沿线屯聚重兵,又备下水军,联系倭寇,朝夕骚扰其南部,……”
关铎颔首:“好计策,好计策。姚总管夸你的不差,有勇有谋。”转开话题,“你新得平壤,双城贫瘠,军中粮草、军械、辎重缺乏么?”邓舍心念电转,他要送辎重?或要借机再多派人马入高丽?答道:“正值秋收,粮草暂且无虞。军械勉勉强强,够用。”
“你带来六千人太多,眼下辽阳并无大的战事,用不的许多人马。老夫拨给你枪戈、盔甲千套;弓矢,也按千人的份儿;火铳,老夫不多,给你三百支,明日一早,由你本部千人带回高丽吧。”
大出邓舍意料,道:“大人厚爱,……”关铎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笑道:“闻听你高丽军马不下两万,统两万的上万户,我朝中独你一个。”毛居敬接了文书,递给邓舍,打开来,大致扫了眼,是一份委任状,升了双城统军万户府为统军总管府,邓舍升任统军总管。
邓舍慌忙拜倒:“末将,……”关铎摇头自责,笑道:“不用说了,错在老夫。”
“大人何意?”
“官儿给你升的慢了!姚总管上封来信,还笑话老夫,有猛将而不知用,屈元帅而居万户。……话是如此说,一步步来,贸然提拔你快了,对你也不好。左右将有大战,你且勉励,立得两三功劳,元帅职位,唾手可得。”
“总管已是末将不敢想,大人栽培,末将感激不尽。”
“感激老夫作甚?老夫处事,只认两个字:公正。你有大功、岂能无赏?要感激,得谢你自己。哈哈。”关铎笑的声音大了,不小心腿碰到桌案,哎呀叫了声,吸着凉气,诸人急忙上前,关铎摆手,道,“不用过来,没事没事,不小心碰到伤腿而已。”
毛居敬道:“要大夫来看看么?”
关铎摇头,道:“看甚么看?”那虬须将军怒声道:“孛罗那厮,着实可恶!箭头上也涂了毒,屑小之辈,忒不光明。”关铎道:“箭矢着毒,怎能算是屑小?我辽阳军中,不也是多有用毒箭矢么?”叹了口气,道,“老夫老了,五十知天命,老已近六十。生逢乱世,活到这把年龄,早已知足。”
诸人跪倒在地,毛居敬道:“大人何出此言?一点箭毒,大夫不也说了,但凡按时用药,必能痊愈。大人身子骨儿素来强健,箭毒去了,好生将养些时日,又是一条好汉。”
关铎笑得皱起眼角纹儿,慈祥地一一看过诸人,道:“人一老,百病来,你们年轻,不知这个道理。起来吧,都起来吧。”喟然叹气,道,“昨夜问你等之志,说的都很好,老夫欣慰。”邓舍心中咯噔跳了下,感觉到关铎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转开来,听他接着道,“老夫之志,你们知道么?”
“大人之志,虽从未对小人等讲,小人观大人平时言行,略可猜得一二。”毛居敬答道。关铎来了兴趣,道:“你说说看。”毛居敬道:“大人之志,当在驱鞑虏、复中华,廓清宇内,止乱平杀,救万民出苦海,奉明主治天下。”
关铎开心大笑:“哈哈,说的好!好你个毛居敬,平时不声不响,把老夫琢磨得还挺透,好,好!”方补真道:“大人忧世悯民,实为万民之福。”关铎道:“海内汹汹,我民也何苦?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前句话,姚好古讲过;后句话,邓舍讲过。邓舍不禁心中一动,听关铎继续说道:“人之一世,岂能没有志向?人为何有高下之分?在学识么?在功名么?在财富么?非也,学高未必有德;肉食者未必不鄙;家有万贯,不如出个硬汉。
“什么是硬汉?拳头硬么?志存高远,方为硬汉。有了高远的志向,又能为之坚持不懈,圣人云: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就是这个道理了。故此,人之高下,不在学识、不在功名、不在家财,而只在你心中一点志。这也是老夫昨日,为何突然问你等志向的原因了。”
他轻言细语的,一番话娓娓道来,就如长辈向晚辈讲述人生经验也似,其中蕴含的道理,邓舍偶有想过,不如他讲的透彻,顿时心有所感,方补真连连称是。
毛居敬道:“小人等愚昧,大人若不讲,实在想不到这一层。”关铎笑呵呵点点毛居敬,道:“你呀你,不学好,就会拍马屁。”一拍脑袋,“哎哟,跑题了,跑题了。邓将军,你可知汴梁如今的局势?”
又如昨夜,对话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关铎手中,他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邓舍心想:“姜还是老的辣。”口中道:“正要请教大人。”
“上个月底,汴梁城破了。”
※※※
注:
1、戒石。
商周时就有,当时是把处置枉法官吏的刑律“儆于有位”,书写在官吏座位边。北朝始用石碑形式,唐玄宗开始,戒石统一内容,普及全国。后蜀国主孟昶做戒石辞,四言体韵文,凡二十四句。宋朝建国,太宗抽取其中四句,即为“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一直沿用至清。
第四章
潘刘(一)
三个月前,察罕帖木儿大发秦、晋诸军。先出游骑,南道出汴梁南、北道出汴梁东,水路并下,占据河南诸地要塞。然后秦兵出函谷关,过虎牢;晋兵出太行,逾黄河,会汴梁城下。刘福通首战失利,察罕帖木儿夺其外城,其麾下阎思孝、李克彝、虎林赤、关保诸将环城筑营,围而困之。
小明王、刘福通死战不降,大小战不下数十,虽然无法突围,察罕帖木儿却也不能克城。其间,刘福通数次遣派信使,往通山东、辽阳、江南等地,迫求救援。
然而山东王士诚、田丰,辽阳关铎,江南朱元璋,因了种种原因,或者是立足未稳、或者是鞭长莫及、中间有太多元军占领的城池阻隔、或者是自顾不暇,始终没有一军去援。如此直到上个月底,察罕帖木儿谍知汴梁食尽,守无可守,乃激励诸将,大举进攻,血战一日,终于城破。
好在小明王无恙,城破当夜,由刘福通扈卫着,从数百骑,出东门遁走。小明王的皇后嫔妃、及将士妻子数万,又大小官吏五千,符玺印章宝货无数,尽落察罕帖木儿之手。被俘虏的官员人等,虽受酷刑,大多不降,或砍头、或活埋,死亡何止万千,一时河水为红。
汴梁失陷,正如当年高邮防守成功,消息传出,天下惊动。如果说脱脱百万大军围高邮而无功,掀起了南北义军造反【创建和谐家园】的话,汴梁的失陷,无可避免地使北方、包括江南的各支义军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邓舍半晌没有说话。他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不是汴梁失陷会给辽东、高丽带来何等的危害,而是汴梁围城数月,他竟然一点消息也无。纵然其中有隔绝山东,道路不通的因素在,可是也不能排除其中有关铎刻意封锁的原因。
他远处高丽,得平壤之前,居处关北一隅,辽西、沈阳、辽南皆在蒙元手中,除了辽阳,和外界的联络通道几乎没有。固然,陈哲去了趟辽西,买卖商货,后来又送王夫人;但那都是几个月的事儿了,估计消息尚且没有传到辽东,所以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但关铎绝对知道,他却一直一言不发。洪继勋说的没错,他借机自立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邓舍又想到一个问题:汴梁围城三个月,小明王调他入辽阳的圣旨,哪里来的?
他起初还怀疑,圣旨怎么到的那么快;现在看来,圣旨根本不是从汴梁来,而是从辽阳发的。怎么能不快!
邓舍抬头看了眼关铎,他推测,捏造圣旨,或许并非关铎的主意,极大可能由姚好古提出。姚好古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的性格和洪继勋颇有相似。难道自己,在姚好古的心目中,已经危险到了这个程度?
却不知,关铎如何想?他多了些警惕。
关铎带着忧色看着他,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显然在等他主动开口。邓舍按捺下翻涌的思潮,暗下决定,捕盗司的情报工作,必须立刻加强。他城府渐深,所想不会流露面上,皱了眉头,道:“汴梁虽破,赖祖宗保佑,主公无恙,不幸中的万幸。大人,可知主公去了哪里?”
关铎先不回答,叫毛居敬铺开地图,唤众人上前,用案上的玉如意指点道:“老夫也是近日才得的消息,主公去向不明。刘太保突围时,带的兵马不多,距离汴梁最近、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北。依老夫看,极有可能去了那里。”江北即蒙元的河南江北行省,淮泗本为大宋根基,刘福通颍上首倡,这个颍上就在江北。
邓舍默然。时局突变,他得好好思量。关铎此时召他来,究竟意欲何为?关铎不给他思考的时间,问道:“姚总管素来夸奖你眼光长远,依你之见,察罕得了汴梁,下一步会如何行事?”
根本就不想考虑,邓舍答道:“以汴梁为支撑,攻略河南。”关铎问道:“不错,河南为察罕起家之地,汴梁既克,趁胜鼓勇,取我河南不难。再接下来呢?”邓舍注目地图良久,道:“或上山东、或下江北。”关铎道:“究竟是山东,还是江北?”
江淮之地,北界山东,西邻河南,西南和南面分别与湖北、两浙、江西接壤,为战略要冲,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北人得此地,可南下;南人得此地,可北上,堪称联结南北的枢纽。
也正因为其枢纽的地位,说其为四战之地不为过。一旦进军,能不能顺利攻克颍上等地先不说,察罕首先就得面对湖北、两浙、江西的徐寿辉、张士诚、朱元璋;张士诚虽然名义上降了蒙元,谁都知道,不能当真。
如此一来,他就陷入了四面有敌的处境。他不会蠢到这个地步,所以,山东不平,察罕绝不会下南下。这不算太高深的难题,在场诸人皆能看出,邓舍没必要扮拙,道:“必上山东。”
关铎拍案,道:“不错,老夫也认为他必上山东。山东易攻难守,毛平章新死,……噢,这事儿你知道么?”邓舍道:“听姚总管讲起过。”
关铎继续道:“毛平章励精图治,深孚山东民心,本可大有作为,可惜可惜。小毛平章年纪尚幼,威望不足,王、续二帅虽然引军而回,数日前给老夫有信送到,新任的山东行省丞相田丰为人孤傲,自恃功高,和他二人甚是不和,更自称花马王。”
邓舍听明白了,简而言之,王、续奉小毛平章为主;而毛贵一死,山东群龙无首,原先的部将田丰不服,拉杆子自成了一家,要和王、续争夺山东的实际统治权。
关铎忧心忡忡,道:“俗话说,天不可二日,民不可二主。山东一省,却有一平章、一丞相,两个主官,内斗不止。察罕以大胜骁勇之军,一入山东,山东必败。山东一失,我辽阳断一臂助。”
邓舍突然想到,王士诚、续继祖能回山东,二人虽为客军身份,怕其中少不了关铎的支持。为什么支持?自然为了染指。再联系当前局势,辽阳如此危急,关铎还肯放他们走,可见所图谋者甚大,要不然,他也不会说甚么“辽阳断一臂助”。
邓舍心想:“山东还真是块肥肉。”不过和他关系不大,他没有关铎的实力,不会好高骛远,若能借王夫人搭上线,搞来些急需货物,也就知足了。
关铎道:“山东若是不保,你看,我辽阳会不会因此生变?”邓舍道:“正如大人所言,山东一失,我辽阳断一臂助。末将以为,【创建和谐家园】或会向我军大举进攻。”关铎道:“不是或会,而是肯定。【创建和谐家园】调集军马,虎视辽东已有数月,蓄势不发者,无非首尾两端。如今我汴梁已失,山东将丢,老夫断言,多则两月,少则一月,【创建和谐家园】的攻势近在眼前。”
他问邓舍:“【创建和谐家园】若来,你有何计?”那虬须将军插口,道:“大人,【创建和谐家园】蓄势很久了,一发不可收拾。我辽阳外无援军,汴梁一丢、军心不稳,小人之见,辽阳城不可死守。”关铎沉下脸,道:“未战而言败,郑将军,你何时成老鼠胆了?”
那虬须将军道:“非是小人胆怯。大人明鉴:沈阳纳哈出、盖州高家奴、辽西世家宝、张居敬皆可称为良将,和西面来的搠思监、囊加歹、佛家奴等所率的探马赤军不同,他们可都是打出来的将军,战力甚强,我汴梁丢失的消息散出去,【创建和谐家园】必然军心振奋,我一孤城,难守。”
邓舍不动声色,听他两人对话,那虬须将军的话头隐约要往退上引,往哪儿退?除了高丽无二路。他和洪继勋早商量过此事,关铎明着提出的可能性不大,全军退入高丽,相比之下,那是下策。
全军退入高丽,把辽阳拱手相让,如此一来,蒙元掩有辽东,逼压鸭绿江;南有丽朝、北有蒙元,关铎龟缩一地,腹背受敌,等于自断生路,纵能自保也是苟延残喘,再难有出头之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走这一步。
话说回来,即便关铎当面提出,邓舍也有对策。当下沉默不言。
毛居敬道:“不战而退,好生没有志气,俺不乐意听。大人,辽阳位处辽东中心,我军得之不易,怎能轻易丢弃?”关铎问道:“然则如何?”毛居敬道:“小人以为,上策当为:守。”关铎道:“如何守?”毛居敬道:“郑元帅担忧的,不过是我辽阳没有外援,成了孤城,不好守。但是,现在邓总管不是来了么?”那虬须将军姓郑,名叫三宝。
邓舍心想:“来了。”做好准备,见招拆招,道:“大人一声令下,末将及高丽数万将士赴汤蹈火,但有利辽阳,虽死不惜。”关铎笑道:“你那点人马,保高丽不丢就很勉强了,怎么助我?”邓舍打个太极推手,把问题原封送回,道:“但凭大人令下。”
关铎哈哈大笑,没不高兴的样子,以老人的姿态,拿玉如意点着邓舍:“你这个小滑头!”毛居敬道:“邓总管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了。大人,小人有一策,可保辽阳不失,且能再扩我势力。”关铎大喜,道:“何策?快快讲来。”
“我辽阳之所以成为孤城,是因为【创建和谐家园】势大么?【创建和谐家园】诸路军马加在一起,也不过才和我军军力相仿,纵比我军人马多,也多不到哪里去。我军占的优势,在拥坚城、聚重兵;【创建和谐家园】的优势,在分处四面,便如一张网,将我军牢牢网在中间。
“故此,要想保辽阳不失,上策当为:破网。”
邓舍表面上聚精会神,实际非常紧张,听到此处,他心头不由一松。毛居敬所言和临来前,他与洪继勋分析的完全一样,关铎不死心,要破网,首先的目标在……,毛居敬道:“辽南。”
灭高家奴,收复金复盖诸州,可以联通高丽、远望山东。一旦成功,辽阳死地,顿成活水。此其一,第二层意思,毛居敬没说,邓舍心知肚明。辽南、高丽的通道一打开,二十万辽阳大军旬日可到高丽,关铎对高丽的控制,就再也不是钱士德的区区千人了。
这个问题反过来看,对邓舍也有利。打辽南,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红巾一动,立刻打破当前的均势,沈阳、辽西、搠思监的人马不会壁上观。可以预见,绝非三两日可定。
由此引发出两种可能的局面,一则,顺利收复辽南;二则,发展为一场混战。无论是哪一种局面,辽阳红巾肯定都会受到损失。与此同时,邓舍争取到了经营高丽的时间,此消彼长,实力就会再上个台阶。
自然,纵使如此,最乐观的估计,他仍不能同关铎相抗衡。关铎纵横塞北、辽东数年,邓舍崛起区区数月,两者本来就没有可比性。但是,无论如何,总是多了些余地,洪继勋的原话:“有余地、就有变数。有变数,将军就有从中勾连的希望。”可以说,打辽南,对双方来讲,都是最好的选择。
“辽南?辽南。”关铎看着地图,沉思片刻,道,“邓总管,你的意见呢?”邓舍道:“末将没有异议,军机重事,唯大人断之。”关铎呵呵一笑,道:“事关重大,老夫一人也决定不了。这就遣派信使,请潘平章、刘平章回来,议定了再说吧。”
毛居敬道:“大人明断。汴梁已丢,辽西已非眼下之急。刘平章仍督军日夜攻之,小人早就想说,完全是无谓的牺牲。邓总管,你看呢?”这是什么意思?忽然冒出一句:沙刘二不该打辽西。邓舍瞬息间猜出了隐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
辽东三巨头,面和心不合。自昨日关铎宴请直到今日,他见过的尽是关铎嫡系。潘、刘不在城中,不代表他们的部将没有在城中的,邓舍一个没见着。很明显,毛居敬在请他站队。
辽阳危急,不管进取辽南,抑或退入高丽,都离不开双城。值此大变局之际,邓舍的态度至关重要。三位平章三条心,谁都不会将他忽视,邓舍敢来辽阳,此可谓第一大筹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邓舍毫不犹豫,道:“毛元帅所言甚是。汴梁一丢,主公去向不明,我军即使想救,也无从下手。正该先退【创建和谐家园】,再徐徐图之。”
关铎笑道:“理儿是这个理儿,话不能这样说。刘平章救主公心切,忠心耿耿,甘冒矢石,督战前线,实为我辈臣子之楷模,诸位,当效仿之,当效仿之。”邓舍心道:“老狐狸。”随着诸人一起,躬身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