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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进的平凡生活》-第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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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过去,次日风雪虽然略小一些,但依旧没有停的势头,张嗣修及一干举子心里着急,却也动不得身。张懋修是凌晨溜回来的,本以为可以瞒过耳目,没想到被兄长逮个正着,着实挨了一顿训斥。

        一连三天过去,张氏身体大有好转,可是未等动身,又一场大雪袭来,谁也不会在这种天气开船。人们没事做,就只好在别院里饮酒做文章,搞内部聚会。差人去请范进,得知人已经出去了,便也不再多问。

        虽是苦中作乐,兴致倒是都很高,人一多,就把气氛烘托起来,其他的事就顾不上。却不知,漫天风雪中,两乘小轿几个行人,艰难跋涉着出了江宁城门,向天花庄前行。

      第一百八十三章 恶吏

        天花庄原是距江宁城外二十余里的一处小村落,衙门用木头篱笆围成一圈,确保里面人不会跑掉,再用木牌做好标记,立了绳索围档,随后便成了一处类似难民营的设施。

        这种防卫措施其实很不靠谱,如果人真的想要进出,也并不困难,官府也从没想过真的把人束缚在这不让逃走。只要人不逃进城里,想去哪就去哪,衙门实际懒得理会。事实上,这样的天气加上这样的时令,并没有几个病人真的想要跑,毕竟在这里还能吃一口饭,逃出去就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明朝地方上应对瘟疫的能力,与地区经济水平以及地位有关,小地方无非就是祭祀一下,再不胡乱发些药品,其他就自生自灭,有时瘟疫太严重连地方官都死掉了就彻底没辙。江宁作为陪都所在,重要性不是一般地区能比,处理上也就更有力一些。江宁知县在天花刚一爆发,就设立了这处花庄,并从衙门里选出了十几名得过天花拥有了免疫力的捕快以及几个禁婆,负责整个花庄的管理与维护。

        由于花庄地处偏僻,与城里交通不便,加上近期风雪袭扰,这些公人在这方天地里,实际与皇帝也就没了区别。而这些皇帝内部也有阶级之分,出身快班,今年四十几岁的刘麻子,就是皇帝中的皇帝,整个村庄的王者。

        抓差办案的差事办的多了,人的气质也就比较凶恶,看着就很吓人。城里的城狐社鼠乃至一些江湖人看了他都怕,来这里的大多是普通百姓,自然就更怕一些。

        由于天花庄的性质特殊,住到这里的人,大多与家里就断了联系,如果家里没有出过花的人,也不敢来探望自己的亲属。即使有人来探望,如果不给钱打点,衙役咬死了不让看,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

        再说这次天花爆发的很严重,整个江宁城里城外都有大批人感染,初期每天都要从庄里抬出大量死尸。没有足够的棺木,就随便拿芦席一卷,再后来,就连芦席都省了。人死的多,衙役自身的知识水平有限,管理上就更是一塌糊涂,哪怕是有些身份的人,平日里衙役不敢得罪,现在只说是死了之后烧掉了,家属也闹不起什么风波。

        能被选来充当天花庄的民房,位置自然是极为偏僻,原本的住民或者逃难,或是进城早已经走光了。平日不会有人从附近路过,到了瘟疫时就更是如此,房屋质量也差。

        本来就是随意搭建的草房再加年久失修,门窗不严,屋顶有洞,漏风之类的事再所难免。一些人本来就有病,住到这种环境里,吃喝照顾上都不方便,病情变得更严重。再加上周围都是天花病人,心理压力影响下,即使是乐观的人,此时也会变的恐惧、忧愁,乃至精神崩溃。

        衙役住在这里,也不允许休假回家,饮食上,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心情不好,病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花庄设立已经超过两月,一些幸运儿已经出花落痂,按说可以回家。但是衙门有严令,没有花庄出据的公事,就不许返回家宅,是以这些管理者的权限越大,病人的日子也就过得更惨。

        风雪正急。

        本应没有女子出入的公房里,体健如牛的刘麻子,望着躺在身边满面泪痕的【创建和谐家园】,虽然出过花,脸上落了麻子,但是皮肤依旧白皙,体态丰盈,足以证明其出身良好营养丰富。这样的女人,原本是刘麻子这种人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现在却可以任他肆意摆布,就连其生死都在自己掌握之间。想到这里,他嘿嘿笑着,又伸手去摸,【创建和谐家园】虽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但依旧在剧烈挣扎。刘麻子吐了口唾沫骂道:

        “装个球!都被我睡过多少次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看你现在这鬼样子,还当是过去那白【创建和谐家园】嫩的小美人呢?就你这一脸麻子,除了麻爷不嫌弃你,回了家里,你相公对你也提不起兴致来。乖乖陪陪麻爷,还有你的好日子,否则……我把你卖给乡下那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你这辈子别想回家!”

        女子抓起衣服往身上套,抽泣着道:“妾身已经按着你的吩咐,什么的都做了,只求刘大爷行行好,赏妾身一道公事。我……我已经好了,可以回城了。我在家还有相公和孩子,我想他们……”

        “好了?谁证明?这花庄是我的地盘,我说你好了你才是好了,我说你没好,你就得乖乖留下来伺候我!就算把你卖了,再报个暴病火化,也不会有人多查半个字。实话告诉你,你们这些人送到这里那天,我就把你们的秧榜(死亡证明)开好了,就算你娘家闹到衙门里,也不会查出来!”

        他边说边用那粗糙的手,捏着【创建和谐家园】的脸。“举人的老婆啊,家里还是开绸缎庄的,有钱有势。平日里走在街上,连正眼都不会看我。若不是这天花,哪里轮的到我睡。这就是报应!老子被你们这些有钱人看不起了那么久,现在也该到老子出头的时候了。这地方鸟不拉史,连伙食都保不住,再不让我碰你们这些女人,可怎么活?到了这的好女人,只要不死,早晚都得让爷过手!”

        “你……你不得好死!这花庄女子中有官家小姐,我就不信你敢?”女子无力地诅咒着,换来的却是刘麻子得意的笑声。“官家小姐?你当我没干过官家小姐?黄花闺女也睡过好几个了。有一个不肯听话,被老子卖到镇江去了,还有一个咬我,被我一刀杀了,只说是暴卒,她爹还是刑部的司官呢,又能怎么样?你要是不想变的跟她们一样,就乖乖陪我。也别说你,就是前几天送来那魏国公家的小姐……”

        女子听得魂飞魄散,两眼直盯着刘麻子道:“你敢对魏国公千金动脑筋?她与公主几无不同,你敢对她无理,国公爷杀你全家!”

        “老子全家就我一个人,儿子被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饿?国公千金又怎么样?他派了兵了,可是那兵管球用?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敢往花庄这来送死?二十几个兵走个过场,就都远远躲开了,这里还是麻爷说了算!她家里就算有神仙手段,也救不了她!”

        刘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是我的地盘,就算真是金枝玉叶也少不了被我摆布。等到她进了我的被窝,说不定还就非我不嫁了呢。告诉你吧,到了这的人,能不能活着回去,一半看天数,一半看麻爷。我想要收谁,她就得乖乖从我,否则的话,任她是谁,都逃不了一死!乖乖伺候我,等我腻了之后,或许就会赏你一张公示……”

        门忽然被人敲响,一名年轻的差役道:“麻爷,城里来了大贵人,说是去看望国公千金的。”

        “魏国公家的人又来送吃的了吧?这帮散财童子倒是厚道,没他们大家都饿死了,你把这个【创建和谐家园】带到别处,我去迎接贵人!”

        用篱笆木桩组成的警戒线,距离村子还有二十几步的位置。设立天花庄时,为了避免传染,就特意规划了警戒区。探望的人,除非自己确实出过花,否则都只能在警戒线外待着,把财物交给衙役传递。

        来的是魏国公府一位管事,带着几名仆役。这管事自己出过花,几名仆役却没有。这几天时间,管事每天都来,两下混的颇熟,刘麻子先将管事让到自己的房里,又给他倒了杯烧酒暖身,趁着管事喝烧酒的当口问道:“大管家,还是看小姐?”

        “是啊,夫人不放心,每天必要我来。看看缺什么少什么也好准备。”

        “真是辛苦了,这样的天气还要总管跑来跑去,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听小的一句,这就不必看了。您一次送的东西,都够她们吃十天的,哪里总要?您过三五天来一次,只回一句一切平安就是了,也免得劳累不是?再说现在城外也不太平,听说闹强盗,还是该求个安全才是。其实衙门对六小姐也不敢不用心,花庄实立之时,为防出事,县尊就下了命令,让男女分开居住,中间还用墙隔开。大小姐住在女子这边,还有婆子看着,能出什么事?毕竟在这的女眷什么人都有,除了大小姐,也有大户人家的女儿,或是官宦子弟。大总管请想,这样的人住在里面,可能缺了东西?”

        管事点点头,又问道:“可我不见人,怎么放心的下?再说还要请郎中来……”

        “小的在这当差,其实见的也多了,自己发过花,多少懂得一些。刚发花,没什么可看的,人自己脑子也不清醒,至于郎中……请当然是要请的,不过也请大总管请一道衙门的公事下来,若是随便放个男郎中进去,小的没法交代。其实连大小姐那边平日的事,也是禁婆在管,小人都不能去。还请大总管原谅。”

        管事与他几日相处,对刘麻子印象不坏,在衙门里调阅了档案,也知其是个屡破大案的能员,对他说的话是相信的。点头道:“你说的我想想,今天看过,就过几天再来了。”

        一名四十开外腰粗如水桶满面麻子的妇人此时来到公房,管事与这女人也颇熟悉,知道她是管女庄的禁婆焦大娘。人虽然凶恶,但是懂得利害,见到这些大人物时会陪笑脸,这就足够了。两下来到徐六小姐住的房间,这房子虽然不算太好,但是比起沿途所见,已经强出一天一地。门窗进行过修补,虽然依旧有凉风进来,但堵上棉被,便不至于太冷。

        徐六小姐这几日又哭又闹,几次差点寻死,身边的人都被折腾的够戗,焦大娘寻了个方子,让她们给徐六小姐的药里加安神汤。现在喝下去,人便睡着了,彼此都很轻松。

        管事看了一圈,也看不出问题,取了两锭银子分发给刘麻子与焦氏两人。

        “夫人有话,只要你们好生伺候着小姐,就不怕没钱拿。做事尽心些,等到小姐痊愈,夫人那里保你们,给你们个好差。”

        送走了仆人,刘麻子抛着银子来到关押妇人的房间,看着那个嘴里塞着抹布被捆在床角的妇人,将银子朝其眼前一晃。

        “你还想要魏国公收拾老子?做梦!没看见么?他们还上赶着给我送钱呢!魏国公啊,多厉害的角色,平日里我要给他家一条狗送饭,都还抢不上,现在他们还要给我送钱。呸!真以为这点银子就能把我买了?这么个金枝玉叶般的美人来,只要她出花不死,我就要沾她一沾,就算死了也值得。这帮人一开始会多来,我这里应酬着,只要时间一长,他们放了心,来的就少了。眼下这见鬼的天气,没人愿意总跑,只要人不来,最后不还是我说了算。她跟你一样,都跑不出我的掌心……”

        他的手又摸向那同样出身良好的妇人,【创建和谐家园】绝望地呜咽着,窗外北风呼号,一如她绝望的叫声,无人回应。

        在这样的天气里,衙门送饭食的人,也不大愿意出门,今天的粮食一如前两天一样又没有送。有限的存粮,归衙役与禁婆享用,一些家里送了钱,或者与衙门有关系的,也可以吃个半饱。其他人的午饭,大约就是一碗凉粥。只有魏国公那一家几人有充足的食物。由于禁婆住的房子离其他人的太远,加上有几个女禁子巡逻,谁也靠近不了。

        吃着魏国公府送来的肉脯,麻面禁婆道:“这国公府真不愧是世袭勋贵,家里金银无数,光是肉脯,也比别家的好吃。”

        刘麻子道:“那是,毕竟是公爷么,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就是不知道他家闺女命数如何,能不能闯过这一关了。这几天要劳你驾,精心些,若是她死了,我们就都没银子赚。”

        禁婆点头道:“我明白的。不过这事真要做?魏国公不比那些秀才举人,不怕犯了事?”

        “银子都收了,还能不做?那边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还没送出来,定钱先送到了,只要这丫头不死,人家就要定了。咱不做,那边也不会答应。反正背锅的我都找好了。”刘麻子指了指屋里。

        “疯女人看不得别的女人吃好喝好,心存不满,放火烧屋,把我们都烧死了。只可惜那位大小姐也死在火场里,国公爷脾气再大,还能跟死人怎么样?到时候这里的事自然瞒不住,咱们做的事露出来,国公爷只会找县官算账!到时候咱带着银子逍遥快活,看着他们狗咬狗,多有意思?”

        禁婆点头道:“是啊,他们拿咱们不当人,咱也得让他们知道,这是个什么下场。”

        刘麻子把酒杯朝桌上重重一蹲。“这些有钱有势的,从来把我们当狗一样支使。就因为我们出过天花,就把咱都扔到这鬼地方受风吹雪打,看管那么多天花病人,连埋死尸的事都是我们的。当官的一个不来,只让我们负这份辛苦,不闹出点大事也对不起他们!”

        两人正说着话,年轻的麻面差人忽然敲响了门,“刘爷,又来人探望了。这次来的还有个女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虎穴(上)

        刘麻子是世袭捕快,在江宁这种大地方吃公门饭,最重要的不是办案能力而是社交能力,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他这几十年见的人也多了,名门千金,清楼名伎不知见了多少,所谓绝代佳人也很见过一些,早就是见怪不怪什么场面都能应付的老油条。可当他第一眼看到那身着狐裘的女人从轿内缓步走出时,呼吸却依旧一窒,那种感觉仿佛是他第一次走进清楼,又像是他第一次收黑钱,第一次杀人灭口,第一次干掉自己的同僚……

        呼吸停顿心跳加速,周身的血液在燃烧,大脑里无数念头绕来绕去,最后只剩了一句话:我要睡这女人,哪怕只有一次接着就粉身碎骨,也值了。

        风雪之中,周身银装素裹的少女,仿佛一朵圣洁的雪莲花怒放。一半似人,另一半则像极了神仙。

        在女子身旁站的是个年轻丫鬟,在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在女子前面则是三个男子。一个看上去像书生,另外两个则是长随跟班。看他们的穿戴,必非普通百姓,多半是富商巨贾,虽然面向很生,但却不能小看。江宁城是有名的富翁多大官多勋贵多,跟这些人打了多年交道的刘麻子,这份本事是早就练就的。即使认不出对方出身,也满脸笑容上前磕头行礼。

        他知道,对方眼里不会有他这种小人物,只见一面,说几句话,回头连他的名字都不会记得。不过这没关系,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没人关注他。等到将来……他已经想象着,这少女如果染上天花,到了他的地盘里,他会怎样摆布她。这种想法让他兴奋莫名,整个人都年轻了二十岁。

        那位美人果然没有出面交涉,而是由书生出面与官府交谈。这年轻的书生态度很和蔼,倒是没有多少架子,朝着刘麻子点头道:“我姓范乃是这一科的举人,这位姑娘和我,都是魏国公府徐小公爷的好朋友。来这里,是来看六小姐的。”

        “您是……范老爷是吧?倒是面生的很,未曾见过。不过既然是国公府的朋友,那便是大贵人,按说您有吩咐小人不敢不遵。只是小人也得斗胆问一句,几位可曾出过花?……不曾出过,那就恕小人万难从命了。建这花庄时,应天府和我们太爷都有严令,没出过花的不许进庄,否则就要打断小的双腿。这也是为了各位好,万一染上这病,那是要人命的。再说,男女有别,这里是女子住的庄子,男子不能进去。”

        “规矩是规矩,人是人,总有办法不是么?”范进说着话,已经将一锭银子送了过去,刘麻子推辞几下,勉强着收下,尴尬地笑了笑。“我这其实是为了几位好,你们想想,这可是天花……若是小病,就不会让她们到这里住了。这种病传人的,万一……小人是说万一……当然,要是几位有衙门的公事,那就好办了。”

        “如果有万一,也是我们自己承担,跟你没什么关系。”少女开口了,声音好听,但是语气很冰冷。说完这句话,她又咳嗽了几声。即使这咳嗽,依旧让人觉得美艳无比,令人心生无穷遐思。

        范进解下自己的外衣递过去,少女却摇摇头,只看着刘麻子,“坚持原则是好事,但是万事有度,过了这个度,就是自讨苦吃。我如果想要从衙门里要一道公事,并不是难事,但是真要到那一步,我保证先砸掉你的饭碗,让你在江宁城寸步难行。你现在是让开还是不让开?”

        “让……自然是让。咱们这些当衙役的,可不都是奉命行事,您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刘麻子边笑着赔罪,边吩咐人让开路,方才那名年轻的衙役引着他们走进去。

        雪地上留下几排脚印,其中两排脚印格外的纤细,想来就是那对大小美人的。看着那两排脚印,刘麻子心内暗自转着念:小娘们,等我把你剥光了,看你还傲不傲……

        由于前面争取了一些时间,焦婆子差不多就摆平了所有手尾,没留下什么破绽。徐六姐主仆自身待遇确实很好,也不怕人查。焦婆子这几日应酬魏国公府检查,早已经操练的精熟,一边引路一边说着自己的不易以及对徐家一家的好处。

        及到了门外,焦婆子指着房间道:“几位请看看,这房子原来是老奴几个公人住的,可说是女儿庄这边最好的房子,六小姐一来,我们就搬了出来。各方面的环境虽然不能和国公府比,可是在花庄里已经算是第一流了。衙门穷,要什么没什么,能做到这一步就已经是全力以赴了。您几位大贵人看来,自然是看不入眼,可是想要办更好的,衙门也是有心无力。若是能募来笔银子,把这里的房子好好修一修就好了。前几天下大雪,女庄这里几间房子都塌了,压死好几个人,说来也怪让人可怜的。可是房子就是这样,外人又有什么办法?”

        张氏看了看房子,并未发表意见,只对春香道:“随我进去。”

        “小姐……天花啊……我……我们在外面看看就好了吧?”从进入村庄时,春香的腿就在颤抖,到了地方抖的更厉害。张家家规森严,违抗主人,会受很重的惩罚,但不管多重的惩罚,都重不过这种致命疾病。看的出,她不想进去。

        张氏粉面一寒,“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卖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她伸手戴上了面纱,“只要别离人太近,不碰她的衣服,又有面纱,怕者何来?春香也只能学着她的样子拉起面纱,硬着头皮跟在小姐身后。”

        房门敲响,很快就有人应声,接着门就打开了。在春香看来,这门与其说是房门,不如说是森罗殿的鬼门。由于采光不好,房间里黑洞洞的,走进去就仿佛就进了地狱。迎出来的是魏国公府的婆子,面目比之焦氏其实没好到哪去,春香望之也如同恶鬼,连退了两步,想要向后躲,但是在小姐冰冷如刀的目光下,只好又含着眼泪跟在了后面。

        男女有别,范进倒确实不好跟着进去,在她们进去之后房门重又关上,就只剩了他与关清、范志高。两个膀大腰圆的禁婆在两旁陪着,两人一个二十出头,略大些的也不到三十,脸上全都堆着讨好甚至是献媚地笑容,尤其是看着范进的眼神里,很有些令人玩味的味道。可是那一脸麻子和横肉,让人对她们提不起任何有关男女方面的想法,范家主仆三人并没招呼她们,而是凑在一起说闲话。

        由于都是乡亲,说的自然是广东土话,对那些妇人来说,便如同天书一样根本听不懂说什么。

        范志高四下观望着,“九叔,我怎么觉得这房子怪怪的,四周没有房子和他做邻居。这里原先不是民房么?难道这房主人人品很差,大家都不肯理他?”

        关清道:“我看房子是都拆掉了,你仔细看看,周围还是有些痕迹的。这是他们来之后,人为搞了这么间房出来,不与其他人接近。听说这里是禁婆住的地方,这就不奇怪了,毕竟是管事的人,肯定要让自己住的好一点,与其他人分开么。不过她们一共三个禁婆,房子这么大,真是浪费了。”

        范进点头道:“这样安排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在这里管人,难免与人发生矛盾,住的太近了,怕晚上挨了黑砖吧?不过这庄子里居然看不到几个人,听说天花病人不少,怎么一个也看不见。”

        范志高道:“看不见好啊,天花啊,看见多吓人啊。如果不是九叔你带队,我可是不敢向这里来的。说是花庄,我看是鬼庄。附近就是乱葬岗,这白天还好,要是到了晚上,怕不是要吓死人。这地方要是少了个人啊,怕是没谁注意,都当是天花病死掉的。”

        关清道:“不光是天花病了,冻也冻死了。你看看那房子,还有一点房子的样子?这么大的风雪,一群女人,哪里受的了?官府不知道发多少柴下来,如果不够烧,肯定是要挨冻的。要是按我看,官府发的柴,就从没有够过,指望他们的柴,肯定是要冻死的。”

        范进点着头,四下看了几眼,忽然叫过一个禁婆问道:“为什么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没有见到病人啊?”

        “公子,这里都是女人啊,你们几个大男人在,她们怎么好意思露面。这次天花很厉害,不光是普通百姓受害,像是什么大家闺秀,还有小家碧玉,这庄子里都有。总是不好出来见男人啊,几位见完了人,也请赶紧走,若是哪位闹起来,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这话倒是有理,是我糊涂了。那我再问一句,可有身体痊愈的人离开花庄回家的?”

        “没有……有吧?”这个禁婆看向另一个,后者则将头转过去,不想帮她回答。这女人只好自己想着。

        “不对……大概是有吧?这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多,如果不是下大雪,每天都有几十人送进来,庄子都要住不下了。我们哪里记的住那么多面孔和名字,如果说进出账目,都在焦大娘那里,我们不认识字,不清楚的。”

        范进笑了笑,“我想大约是没有吧,这花庄成立不到两个月,天花病人大半好不了这么快,是不是?”

        “啊……对!公子说的对,我也想起来了,没有人离开过。衙门有令,痊愈的病人呢,必须得衙门的郎中诊断之后,出据文书才能回家。那郎中十天一来,上次来之后,回去自己也生了病,不过是风寒不是天花。所以一段时间不会来,他不来,就没人走的了。”

        “果然是这样了。这里我看着很冷啊,你们在这里当差,日子苦的很。那些女人怎么样,可好相处?”

        “怎么会好相处?乡下的女人脾气臭,成天哭爹叫娘的想回去,你一拦着她,就要骂人,甚至还要【创建和谐家园】的。至于城里的女人,尤其是大户人家的,要求又多。今天嫌房间冷,明天怪吃食不好,真是的,还当自己是娇小姐。要求达不到,最后也要骂我们。谁让我们是禁婆呢,天生的命贱,人家这个时候不是在家陪相公就是带孩子,我们就得在这里当差看病人,同人不同命。这个天下,没有公道的。”

        范进笑道:“我与江宁、上元两县里都有朋友,你们哪个衙门的说来听听,回头我给你们说句好话,把你们调回去算了。”

        这女禁卒年纪二十出头,说话却是荤素不忌,听了这话哈哈笑道:“公子,你难不成是看上奴家了,拿这话糊弄我来着?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公子这么俊,只要你说句,奴家什么都肯啊。调回去就算了,衙门里出过花的女禁子就我们这几个,把我们调回去,谁来这里支差啊。现在庄子里上百个女人,没有我们谁管的了?”

        范进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问道:“人这么多啊?粮食够不够吃?一会我放下些银两,你们自己买米好不好?再不然,我就让人送些粮食过来。”

        女禁子笑道:“公子听你方才说话,似乎是外乡人,怎么这么关心这里的事?”

        “大姐有所不知,我娘信佛的,要我一路进京,积德行善,给自己种福,这样才好中状元啊。”

        “中状元啊……原来你是举人老爷,那倒是奴家失敬了。人当然多了,这次天花闹的大,整个庄子里多的时候五六百人,都快住不下了。再后来是得病,死了一部分,不过也有几百人。粮食肯定是不够吃的,公子你如果想做善事,就给我们一些钱,我们买了米呢,会分给那些人的。”

        范进朝范志高使个眼色,范志高拿些碎银子出来,足有十几两。对于这些公人而言,这便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连那个禁婆都忍不住凑过,千恩万谢地收下银子就向怀里塞,眼睛四下看着,生怕被看见。

        “公子真是好心,这回进京,一准可以中状元。”年轻的婆子好话不要钱地恭维着,又用眼神去撩范进,方才不怎么说话的禁婆见搭话的禁婆得的银两多些,也连忙【创建和谐家园】话来。“公子啊,你对花庄里什么事感兴趣,不妨说来听听,我来这里时间长些,知道的更多。”

        范进尴尬地一笑,“没什么了,我外乡人么,刚来的时候,听说江宁旧院,就想去看看。两位大姐别笑啊,小生只是想开开眼界,没有其他意思。听说那里有位莲莲姑娘,诗文很好的,我想跟她唱和一番,结果听说她出了花,人进了庄子。我想看看她……”

        “莲莲姑娘……有这人么?”年轻的禁婆看看年长的,两人都有些狐疑。范进道:“你们二位每天见的人多,肯定记不住名字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找,二位带着我去,我只要一念莲莲姑娘写的诗,她肯定就知道了。”

        年长妇人连忙道:“这可不行。男女有别,你这样一闹,那些女人不会答应的。放你进来,我们已经担了很大风险,哪能放你去女人那边乱找人?这万万不可,公子别让我们为难啊。”

        范进很沮丧地摇着头,表示很有些遗憾,两个婆子只好拿好话安抚着。“你现在去了,莲莲姑娘也不会见你,她出花还不知道出透没出透,不方便招待客人的。不如这样,公子破费几两银子,我们慢慢帮你问,等你下次来时,我们把她情况告诉你。你有什么想让她看的,写成文字,我们帮你投递就好。你们以笔交谈,不是很好么?我们这里的书生,好多都是这么认识女孩子的。”

        “这……这样好么?太麻烦二位了。”

        “没关系,不麻烦的。难得公子这么痴心,我们帮忙是应该的。就是这银子……”

        “银子怎么行?一定要金子。我这里有金瓜子,只要二位肯帮忙,钱不是问题。志高,拿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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