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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进正色道:“三姐,我可以对天发誓,对你从来没有什么假意,更不是只惦记着你的人。有什么说什么,我给不了你正室名分,这是亏欠你的地方,但是我这一生,绝不负你。不管将来谁当了大妇,我都会给你撑腰,不让她欺负你……”
梁盼弟轻轻挡住了他的嘴,“叫我娘子……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配做你的正室,也从没奢望过这点。但是我抢钱梁是出名的贪心么,就算是假的,也想多演几天,听你叫几声娘子,我心里就欢喜。相公……我的相公……我明白的,你的前途在功名,哪怕诰封没有我的份,哪怕你中了功名,我就会离你越来越远。可是只要你欢喜,我就欢喜。所以你在家里好好念书,预备着大收试和乡试。我去帮你赚银子养家,把我的相公伺候的像神仙一样舒坦,我心甘情愿。现在呢穿衣服起床读书,其他的事交给我好了,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个好娘子。”
“不用那么急吧……我这次下场大收是必中的结果,读不读书不要紧的。”
“那也要读啊,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就算是敷衍,场面上总要过的去,这样大宗师才会对你有好看法不是?快放手,我们穿衣服。”
范进却不肯放手,反倒是越发放肆起来,笑道:“我的枪要磨,也不是磨在纸上,再说它有多厉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梁盼弟也自微笑着,伸手在范进脸上摸索着,忽然一把拧住了范进的耳朵,用力拉扯道:“我的相公,你教过我的,女人并不活该被男人欺负,男人欺负女人,女人就可以还手。我这个娘子呢犯了错,相公是可以打的,但是做人要公平么,相公不长进,我这个娘子也不会手下留情。若是相公不好好读书,荒废自己的学业,就别想在妾身这磨枪!快去念书啊!”
张牙舞爪地恐吓了范进之后,梁盼弟赤着身子下床,去那一地乱扔的衣服里,找自己的衣衫来穿。范进就那么靠在床边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控制不住,女人抬起腿朝着范进身上就踢。
“还看……等晚上的时候你拿着蜡烛慢慢看也可以,现在给我穿上衣服,起来读书!”
她手脚利落,不一会把那些剩菜倒在一处,预备着卖泔水。又跑去厨房,准备着弄些早饭。范进则摊纸提笔,随即,一幅美人图在纸上展现开来。
他的画大约进行到一半时,梁盼弟的早饭已经预备好,见范进在做画,就好奇地凑过去看,随即就尖叫着朝范进腰上用力地掐。“衰仔!有本事不要逃,看老娘敢不敢谋杀亲夫!这种画,你怎么也敢画,这怎么见得了人?”
这画虽然没完成,但是大体轮廓已经出现,画中一个女子横陈塌上,似睡若醒,神态格外撩人。但最重要的是,这女子身上不着寸缕,而模样分明就是盼弟。
范进慌乱地躲闪着,就是不许她夺画,口内告饶道:“别打……谋杀亲夫犯法的。我这来了灵感,不要打断了。这画只我们两个自己看,不许旁人看的,怕什么。三姐你看,你样子多美,不画下来我怎么忍的住。回头我再画几幅我们成亲的画好不好?”
“成亲!我让你成亲!这画不烧,我让去给阎王当女婿!”梁盼弟正又羞且恼地打过来。院门忽然被人敲响,一个怯生生地声音喊道:“三妹……范公子,你们在么!”
梁盼弟耳目灵通,立刻听出来人身份,朝范进恶狠狠道:“是二姐来了。快把画收起来!要是让二姐看见,我就再当回寡妇,把你切碎了煮汤!”梁盼弟恶狠狠地威胁一句,自己去开门。门外站的女子,相貌俨然就是十年后的梁盼弟,颇见了几分老态。一见梁盼弟,勉强笑道:“三妹……我到仓库去,听说你不在,就估计你在这里。妹夫……我是说范公子……”
“在啊,他就在里面啊,二姐你找他?有话进来说啊,别站在门外。”
梁盼弟能在省城立足,与二姐的帮助密不可分,姐妹感情很是亲厚。拉着二姐进门,又问道:“你这两天没去粮仓,是不是又和那个【创建和谐家园】吵架了,他打你没有?他要是敢欺负你啊,我就去揍他!”
“没……你误会了,是你姐夫有些事,我在家里陪他而已。这事,怕是得范公子帮忙才行。”
说话之间,两姐妹已经到了房间里,范进早已经收好了画,朝二姐行了礼,梁二姐看这范进与妹妹的神态,就知道两人的关系已经突破了某个界限,达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作为过来人,她提鼻子一闻,就知道昨天晚上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再看妹子一身大红,心内更是恍然。
她的神色似乎变得更为尴尬,犹豫了好一阵,才道:“相公……他因为我的事被革了职,当然我跟着三妹做事,可以赚钱,家里不至于揭不开锅。可他是男人么,还是应该有事业,可除了做捕快什么都不会。他想去按察司当差,可是没有门路……”
范进笑道:“这好办的很,我回头给姐夫关照一下,臬台衙门那里倒是有几个熟人,一个差使应该不费力。”
梁二姐摇头道:“不是这样……他还有些事要和范公子相谈,还请范公子到家里,当面细说。”
梁盼弟道:“好啊,我也去,咱们两家好好聚一聚,我也要当面骂他几句,再敢对你动手,看我不让相公……我是说进仔,砸了他的饭碗。”
梁二姐却连忙道:“不好啊……我们去不方便。”
“不方便?难道这【创建和谐家园】找了粉头在家里?他在外面胡来没关系,还敢把粉头领到家里,那你还不揍他?”
梁二姐很是为难地摇着头,眼睛里泪水已经控制不住地往下掉。“不是……不是二妹你想的那样,总之范公子去一次就什么都知道了,我们先收拾房间,等到晚上再去一起喝酒也不晚。现在男人们说正事,我们女人在一边,又算怎么一回事呢?你姐夫那个人好面子,你一去他的台都坍光了,回头还是要跟我闹。”
梁盼弟无奈道:“也就是你怕他怕成这个样子,要是我早把那头肥猪打成猪头三。进仔,你就去看一眼吧,给他帮帮忙,然后赶紧回来。既然他好面子,那我就不去了,二姐你也不要走,晚上留下,咱们三个吃饭,让他自己做饭去。”
眼看范进依着梁盼弟的吩咐走出门去,梁二姐心头一宽,三姐这时已经拉着姐姐坐下,几句话之后,就忍不住说起与范进的恩爱。姐妹之间言谈无忌,乃至闺房私密也可以说。看她那模样,俨然是陷入热恋的少女,梁二姐心内一酸,敷衍着妹妹,心里却生出无边惭愧与无地自容。
第九十六章 算账(上)
由于梁家姐妹的关系,范进与肥佬王私下就也有来往,对其住处,自然不会陌生。王家父子爷孙几代都是捕快,靠着敦亲睦邻廉洁奉公,手上很积攒了些钱,房子起的虽然不大,但是很体面。一座独门独院,周围没有什么邻居。范进轻轻敲响门环,时间不大,里面就传来肥佬王的声音。
“谁……谁啊?我病了,不见外客。”
“二姐夫,我啊,进仔。你不是叫我来说事情么?”
“进仔……你一个人?三妹她们,有没有跟你一起来?”
“不是二姐夫说的,要我自己来么,她们在家呢,说是晚上再来一起喝酒。您开门吧,咱们总隔着门聊天,是什么样子。”
院门先是开条缝,肥佬王的胖脸紧贴在门上,向着外头左右看了几眼,才放心地拉开大门,不等范进说话,就把他拉进院里,回手带上院门,又落了闩。拉着范进向上房走去,边走边嘀咕道:
“进哥儿,你和三妹的关系,大家心里有数的,大家得算是亲戚,而且大家的性子也算投契是吧?既然是亲戚,不管谁遇到困难,都应该互相帮忙,这样才像一家人对不对?我知道你这个人最讲义气了,虽然是书生,却没有书生气,也就是这样三妹才喜欢你的,所以你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吧?”
浓浓的药香顺着风钻入鼻孔,方向来自院里的厨房,估计是上面放着药锅。范进看看肥佬王问道:“什么见死不救,没那么严重了,不就是一个差,哪里不能做?不当差去粮行也可以啊。怎么这么大药味,姐夫你病了?要紧不要紧?三个外甥呢?我给他们带了些西洋糖还有点心来,让他们来吃啊。”
肥佬王好象挨了一鞭子,身子微微一抖,快步来到正房门首,朝里面喊道:“那个……范公子已经到了,我们可以不可以进来?”
随即,房间里就传出个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还是我出去吧,范公子是大人物,让他进来见我就不妥当,还是我见他比较合适。”门口的竹帘掀起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里面钻出来,先看看范进后朝肥佬王点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到房间里陪孩子吧。你的儿子很皮,总想要出去玩,你可以带着他们在院子里跑一跑,但是不要打扰到我说话。”
上房里,一个高挑的身影缓步而出,朝着肥佬王做个手势,男主人如蒙恩赦边连连道谢,顾不上回头看范进,如同个皮球一样三两下滚进房间里,随后就带上了门。
那人站在门首打量着范进,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进院落,吹起这人额边乱发,她很随意地将发丝向后一拢,又朝范进抱拳道:“范公子,这样请你来不是太斯文,不合你文人身份,不过没办法,你是官兵我是贼,现在城里很多人在找我,如果不是这样,根本请不到你金身大驾,大人大量,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小女子姓林,林凤的林,给范公子见礼。”
范进这时也已经看清来人相貌,那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年龄大约在二十岁上下,个子很高,与自己的身高相差无几。头上梳了个美人髻,插着支银簪,身上着一件水蓝色袄裙,由于是梁二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并不十分合身,略微有些发紧。
面色颇为白净,五官精致,细眉大眼,鼻子很挺眼睛很大,嘴唇略有些厚,但是并不影响相貌反倒增加几分兴感。如果说缺点,就是五官和面型有些棱角分明,缺少女性的妩媚,更偏于中性。相貌很美,个子很高,但是声音有些哑,这是范进初见她时,心里给出的第一印象。
这样的美女给人第一印象,多半是肥佬王养的小老婆,又或者是家里的女佣人之类。可是当视线转向对方腰际,就能看到一口倭刀,另一边则是支短火铳,再加上方才两下的态度,这足以证明女子身份非比寻常。
女人脸上冷如冰霜,虽然是在寒暄,可是却没有半点客气的意思,二目里透着渗人寒意,随时都可能抽刀砍过来。局势已经很明朗,这次会面实际是这女子的意思,但是她却无法或不方便邀请范进,只好借肥佬王夫妻做个筏子,且用了某种威胁手段,让两夫妻不得不就范。而这种邀请方式就可以断定,这邀请没有多少善意在里头。
范进倒没有表现出惊慌或是激动的情绪,抱拳道:“姑娘……你姓林凤的林,多半也是住南澳吧?”
“没错,你就是南海范公子?”
“正是。”
正如范进打量她,女子也在仔细地打量着范进,看了好一阵之后,点点头,示意其来到院里的石桌前坐下。又朝房间里道:“王捕头,你自己家亲戚来,不给预备些茶水不大好吧,麻烦一壶茶两个杯子谢谢。”
肥佬王在衙门里做捕头,自不是善男信女。乃是出名吃人不吐骨的狠人。可是看的出,他很怕这个女人,听了吩咐就手忙脚乱跑出来,连忙预备了茶水放到桌上,对女人的态度也恭敬的很,生怕有丝毫得罪。
他自觉对不起范进,一边摆着茶壶一边道:“范公子别怪我和二姐,我们也不想的,可是三个孩子都在林姑娘手里,我们有什么办法。林姑娘武功太高,二姐和我加起来也不是她对手,再说三个孩子的性命全在她掌握之内,你……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们吧。好在林姑娘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谈谈,就像是大家吃和头酒,有什么事说开就好了,不要动刀动枪的,大家有话慢聊最好。”
林氏朝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而整齐的银牙,“不愧是衙门里做事的,刀切豆腐两面光,到了现在还想要谁也不得罪。这里没你的事,下去陪孩子,不管谈个什么结果,你孩子都会得到解药。”
“好……好,我这就走,两位慢聊。”
看着肥佬王连滚带爬的离开,范进又看向这女子,冷冷道:“给小孩子下毒?南澳岛的风格,我倒是领教了。人都说海盗丧心病狂,这话只靠听呢,是想不到的,只有真的见到,才知道丧心病狂到底有多严重。”
女子并不为所动,自顾摘下短铳在手里摆弄着,“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们读书人讲仁义道德,话说的很漂亮,可是漂亮话并不能填饱肚子。我们这些人需要吃喝,需要银子,男人需要找女人,这些东西,仁义道德都给不了,只有靠自己的手去拿了。大家抢一碗米,我有你没有,谁也不会给,怎么办?就只能拳头上说话,站着的吃饭,躺下的死掉,这就是最大的道理。所以我们杀进村庄时,会烧掉所有房子,拿走所有能拿的东西,愿意跟我们干的入伙,想要反抗的就杀掉,女人【创建和谐家园】了来弄。看上去很残忍,但是我们这些人被人追杀的时候也很惨,我们的姐妹落到官兵手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时候又该怎么算?活着就是要付出代价,这没有办法。我们穷,就没办法想你们一样斯文,更没办法讲什么仁义。小孩子又怎么样?杀进村子的时候,见到小孩子一刀砍过去,这不是很平常?官兵追杀我们的时候,进到小孩子一样要砍。再说,我给他们只是下毒,并没有要命,吃了解药就没事了。如果不这么做,肥佬王和他的女人怕是早就到官府报告,拿我去换赏金,落到官兵手里是什么下场,我很清楚。”
范进并没有改变其三观的打算,再者也知道,这肯定办不到。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生活准则无法通用,纠缠这些实际没有意义。他只问道:“你姓林?林凤的家眷?”
“那是我大哥,洪大安是我未婚夫,从夫家那边算起来,我们还算是半个乡亲来着。可是整个洪家都被你铲了,这亲戚两字,没得讲了。”
“那也不一定,就算洪家没被铲,我们也不一定可以论亲戚。大安兄一个书生在你们强盗窝里住的还习惯?见了面替我问他生好,他有什么想吃的,我帮他买。”
女子将身子向前一倾,如同只即将扑杀猎物的雌虎,两只好看地大眼睛紧盯着范进,“洪郎不在岛上,他没落到官府手里,但也不在我身边。我的人去找过,但是没找到,人想必已经出了广东,你就不用枉费心机。范公子,你们读书人讲礼仪廉耻,我们海上人家比你们直接,只讲两个字,公道。人家叫我们公道大王,我大哥则要弟兄做公道好汉。你们读书人讲的东西,我听不懂,还是公道这种事说起来容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了我们多少条人命自己心里很清楚,还害我成了活寡妇,这笔账你说说该怎么算啊?”
她样子虽然生的美,可是此时目露煞气,嘴角微微牵动,样子看上去,就有些吓人。仿佛一只发威的美人豹,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断范进的喉咙。
范进却提起鼻子闻了闻,随后看向女子道:“你受伤了?肥佬王家熬的药,就是给你准备的吧?梁家有家传金创药,治疗刀枪伤很有用,不过被火器打的,就比较麻烦。即使你身体好,要想恢复,也需要很长时间。他也是够笨的,如果是我,就在药里下毒,把你麻翻了以后,挑断手筋脚筋慢慢调理,不管什么解药,不怕你不交出来。”
女子又打量几眼范进,“你真是书生?怎么听你说话,仿佛我们的同道。洪郎说话时都是很斯文的,可从不会说你这样狠毒言语。我今天来就是来找你算账的,虽然受了伤,但是该收的数不能打折扣。如果你认为我是个女人又受了伤你就有机会,可是试试看,总归是要打一架来分胜负。”
范进却摇头道:“这么热的天,我没兴趣做这种无聊的事,当然你要说摔跤倒是可以考虑的,其他就算了。你不用摆出一副要咬人的模样,如果想杀我,你早就动手了。我一进院子,你直接给我一铳,大家不是很容易就解决了彼此间的矛盾。既然想要谈,就有个谈的样子,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什么,大家把话说开不就好了。还有离我远点,你身上药味太难闻了。”
女子被他训斥的一愣,跟这个书生谈判的方案她已经想了好几个,包括洪大安在内,她认识的书生也有好几个。脾气性格各不相同,遇到自己或是冰冷,或是献媚又或者惦记脱掉自己的衣服,但是像范进这样不卑不亢,甚至不把她当回事的,却还是第一遭。
她有些不甘心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人?这你就错了。事实上我已经杀了很多人了,就你们官府那些笨蛋,慢悠悠地像乌龟,我杀了你再杀了这一家人然后跑掉,他们也来不了。所以别指望官差能救你,姓梁的女人很爱自己的仔,为了我给他解毒,也不会报官救你。所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官兵不会来帮忙的。”
范进笑道:“我从来没指望过官差救命啊,我自己的命,怎么能指望那些人?我只是知道你找我来是来救命的,不是来要命的,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所以我不会害怕。你的伤,是在锦衣卫衙门受的吧?你之前带了人去劫狱,想要把林凤救走,结果一脚踢到铁板,不但没救到人,自己还受了伤。现在看这里只有你一个,你的同伙……多半也死光了。你现在就算是只老虎,也是只拔牙去爪的,我怕你个大头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陷阱是我想到的,连埋伏的手段,我也出了很多主意。怎么样,滋味还不错吧?其实如果不是我忙着做……一些其他的事,外加准备考大收,就去锦衣卫衙门帮忙了。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现在可能已经被我找出来,安排抓捕了。”
女子看看范进,目光里既有气愤,又有些怀疑。“这些事是你做的?那我们的帐,似乎更有的算了!”
“你确定想算账?好啊,那我们算算看啊。”范进打开折扇,轻轻扇动,在驱逐着药味。这种举动让女子感到自己受到了嘲讽,脸上神色更为难看。范进以扇挡脸道:
“读书人如果倒霉到家,科举不第,又吃不上饭就得想其他出路。要么是去私塾当先生,要么就是寻个门路去给人当个账房。所以我们不光是会读经史,也会算账,你跟我算账,那我们就算算看,看咱们谁欠谁的多些!”
第九十七章 算账(下)
“你们自称公道大王对吧?我不管这话是骗鬼的还是骗人骗的多,连你们自己都信了,总之这是你们打出来的招牌,自己就得拿它当门面,那我就跟你们谈公道。我好端端读书求功名,没碰过你们一指头,你大哥带着人杀上来,要想拉我下水,我吃错了药才放着功名不考去跟你们做贼。更何况连拉拢都是假的,纯粹是为了害我,你说我们两个到底怪谁?如果不是我够聪明,现在被杀全家的就是我大小范庄!我砍他一刀有错?还是我洗了洪家庄有错?总不能因为你们是什么公道大王,做的是大好事,别人就要伸出头去给你们砍,天下没有这种道理。现在你请二姐他们把我叫到这里,就是想谈判是吧?那好啊,谈判拿出谈判的诚意,把想谈的事情说清楚,把该拿的东西拿出来,这个帐就很好算。光是拿打打杀杀吓唬人有什么意思?大明的读书人贪财好涩,但是却不怕死,我们连皇帝都敢骂,还怕你个海盗?真是不知所谓!”
日光被云彩遮挡着,显得有气无力,几许光芒落到范进身上,反倒显得整个人更为阴森。在谈判之前,女子认定自己占据了绝对上风,不管是武力上还是先手上,都是自己占优势,可是真到谈判时,在气势上反倒落了下风,很有些不甘心。她一拍桌子道:
“你这个书生,是不是认为吃定了我们,我拿你没办法啊?我知道你有关系有路子,可以一路通到锦衣卫,可是远水不解近渴。如果今天的事情谈不拢,我宁可拼着跟你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你走出这个门口!”
女子说着话,已经抽出腰里短铳拍在桌上,“这种火器威力不算大,但是这么近的距离,就算你是神仙也逃不掉。再说你逃掉也没有用,大小范庄几百条人命在那里,今天你不能答应我的条件,信不信我让你们姓范的死绝。”
作为海盗,恐吓之类的手段是拿手好戏,以对方的家属威胁迫使其就范,亦是常做的事。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即便是绿林里那些亡命徒,号称刀砍斧剁不皱眉头的,也会有自己的短板,一旦被拿捏就很容易屈服。
比如肥佬王这种滑不留手的公门老吏,看到人头都面不改色,可一到孩子被人控制住,就立刻乖乖听从摆布。范进这个书生胆子或许够大,但是他有亲人宗族,这些就是他的命脉把柄,把柄操在自己手上,不怕他不就范。
从一开始接触,范进那种态度就让女子觉得很别扭,明明应该是他惊慌失措大喊大王饶命才对。可谈判时反倒是书生占了主动,这让女子觉得很失败,这次终于可以抢到一点先机,心里很是有些得意。扔出这记杀手锏后,女子双臂环抱胸前,两腿直接放到了桌面上,两只着了绣鞋的脚来回摆动,以一种极匪气的姿态看着范进,等待着他向自己屈服。
她的脚放肆地动了几下,正想着找一根草棍什么的来嚼,增加一下气势,可紧接着,她便看到了范进的眼神。摆动的脚停止了动作,身上的肌肉骤然绷紧乃至刚刚有愈合迹象的伤口都有重新撕裂的危险。她却已经顾不上这些,猛地把手伸向桌子,下意识想去摸铳。
作为海盗,她见过的阵仗不少,人见过的狠人多,乃至些绿林大豪也没少打交道,各种凶相见过不知多少,一般而言,单纯靠目光或是表情想吓住她很难。但是这次,却是极少数的例外情况之一。范进此时的目光不同于泼皮耍狠时故意装出来的凶恶,亦不是江湖人喊打喊杀时那种杀意,反倒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活人,只是堆腐肉白骨。
对这种目光她记忆很深,那是几年之前,另一只规模兵力都不下于他们的海盗势力盯上了他们,先是要航道后来要保护费,最后还要女人。在几次屈服之后,对方甚至打起自己的主意,于是在对方信使到来之后的那个晚上,林凤在船舱里反复擦拭着手上的刀时,女子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这种目光。随后,林凤便提着刀来到宴会大厅,亲手杀死了那名使者,接着下令对这个丝毫不弱于自己的势力全面开战。
那场大战之后,海上的鲨鱼享受了一顿丰盛大餐,双方都死了很多人,对方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林凤一家独大,奠定了新霸王的地位。比起大获全胜的喜悦,对女子而言,反倒是对这目光记忆最深。而今天,当这个书生流露出与林凤一般无二的目光时,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她的手刚刚碰到枪柄,范进已经开口了,“你是在用我的家人威胁我么?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如果你真想要闹到那一步,首先就得确认,你们林家的那几万虾兵蟹将,是不是真的能承担得起相应后果!肇庆府十万天兵,你们挡的住?何况你们的敌手还包括大小佛郎机人红毛人,若是官军与他们联手,你们中还能剩几个活人?广州府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少关系,但是让林凤在监狱里生不如死,还是可以做得到的,要不要试试看?用我范家几百人命,换你们林氏舰队上下死绝,大家来赌一赌啊!”
“范……范进,你他娘的在诈我……”
美丽的女子忍不住爆了粗口,她终究是个武人,又有铳,怎么可能让个书生吓住?尤其这个书生还是自己的仇人,被他吓住,不是丢光了脸?因此她紧咬着牙,朝范进瞪过去,努力表示出一个信号;我很强,你敢惹我就会倒霉。可是范进看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个很明确的信息,自己的张牙舞爪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作用。
“是不是诈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要不你现在一枪打死我?想要谈,就给我拿出谈判的样子,想要翻脸,我范某一条烂命奉陪到底!你自己选条路走。”
范进冷冷地打开折扇,随意的摇动,于女子或是她所代表的南澳势力,似乎根本不曾放在心里。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女子的手慢慢离开短铳,脚也悄悄地从桌子上收回来,干咳几声。
“那个……我方才说话可能有些冒失了,别见怪。我大哥被抓了,我相公全家被你搞死,就算泥人也有土性。再说我们是粗鲁人么,谈判就是这个样子,我们这些人喝讲茶的时候,讲打讲杀互相骂祖宗都是常事,不耽误谈事情的。不过跟读书人倒是不能这样,你别跟我们一般见识。再谈的时候,我会注意我的态度,其实是这样,我们岛上确实有人想要对范家不利,但我是希望大家坐下来谈的,只要我在,就没人敢去骚扰你的家眷。但是如果我大哥有事,到时候可就很难说了。”
范进冷哼道:“你该庆幸我的家人没事,否则范某接下来宁可不要功名,也要奔走于广东各文武衙门,说动朝廷与夷人联军共剿,把你们这些人杀的一个不剩。想谈判我欢迎,想要威胁我,办不到。你想要什么条件,说出来听听,还有你的腿想怎么放都可以,我不介意。”
他这么一说,女子反倒是不好意思再把腿放上去,只好架起二郎腿,态度上也变得谦和了不少,斟酌字句道:“是这样的,我们确实有人想要带齐弟兄,跟官府打一仗。可是我想,那样会死很多人,似乎不大好。再说大家都是【创建和谐家园】,杀来杀去,不是让红毛鬼拣便宜?大家出来混,求财不是求气,我觉得咱们还是和平相处比较好,我们招安,然后帮大明去打红毛鬼,这样皆大欢喜,大家都开心了,对不对。”
原来是想招安……听到对方的想法,范进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不管嘴上说的多硬气,实际上怕是免不了的。固然官兵在自己家修房子,又有锦衣护卫,真纳市没什么问题。可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一旦遭遇意外,不管未来自己怎么报复,家人的死亡却都挽回不了。表面上放着狠话,心里却已经做好了妥协的打算。
他不是那种耿介性子,宁死不屈之类的事他是做不出的。相比正面硬刚,范进显然更喜欢用个阴谋诡计把敌人一网打尽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了保证过眼前这关,保证老母安全,他不介意向这些强盗低头,答应对方的条件,当然最后肯定会食言再把这些人都杀掉。
但是在这之前,他不会低头的太容易,正如女子要让范进怕她一样,范进也要让这个女人怕自己,否则就成了被对方吃定,那损失的就不知道有多惨重。
是以心里虽然欢喜,脸上反倒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女子:“你们跟我……谈招安?是不是找错人了?我是巡抚幕僚,不是巡抚,你们跟我谈招安有什么用呢?”
“当然没找错人了,我们要找的就是范公子。我跟你讲,我嫂子其实主张调兵攻打广州,跟你们打一架。就是你们这些饭桶官兵就算打赢我们,城外也将化为一面焦土,范公子的家人倒时候也会麻烦吧?这样杀来杀去,大家都没好日子过,招安就好了。我们招了安,就是大明的人,你们就可以放了我大哥,我们也可以帮你们去打仗,这样对谁都好……对吧?而且绿林招安也有先例,潮州林道乾也是吃海上这碗饭,他不就招安了?不但没事,还做了官。我们也不求做官,只要放了人就好。这件事范公子当然不能做主,可你是巡抚心腹么,替我们代句话过去,让巡抚点个头,只要我大哥没事,过去的事大家马马虎虎都当没发生过,我保证没人打你家眷主意,这不是很好?”
范进笑了笑,“林姑娘,我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令兄想要谋反你是否清楚?”
“那不是谋反,他只是想为在海外生活的【创建和谐家园】争取个活路。”
“对于朝廷而言,这没有区别。意图建号称孤,就是谋反,而谋反是要诛族的。招安?做强盗的可以招安,乱臣贼子就没的选。再说,招安是需要本钱的,你们有么?”
林姓女子点头道:“有啊!我们有几万人马,数百战船,这么一片实力难道还不够强?说书先生都说过,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至于造反之类的话,不过是说说罢了,官字两张口,想要把这件事情摆平不是很容易?”
“几万人马?你们管老弱病残也叫人马?再说这几万杂牌是否真的受你指挥,我也很怀疑。如果你是大当家的,又怎么可能自入虎穴,亲自做劫狱的事。对你而言,你大哥很重要。对于其他人而言就未必,不就是死个首领么,有什么了不起。那天如果我执意带你大哥去衙门,他的手下说不定也会拼着他死而拦下我,那还是他的心腹都这么做,何况其他人。人总归是要死的,林凤接的是泰老翁的基业,他死了别人接他基业也是一样。那些人是否会为他拼命,我看难说的很。就算他不死,大家也当他死了,再选个新首领,接了你大哥的基业,把你嫂子变成他老婆,顺带再搭上你做个小,不是很好?”
女子的目光一寒,短火铳猛地举起,铳口对准范进眉心。看得出她这次是动了真火,手指已经勾住了枪机,只要微一用力,就可以把范进的头轰烂。范进却依旧面带笑容一动不动,仿佛压根没注意到有一把铳正顶着自己的头。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推。
“把这玩意拿远点,有话说话别总拿东西,如果走火了,你大哥得给我陪葬。有个成语叫恼羞成怒听说过吧,说的就是你现在这德行。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我说的是即将发生的事实对不对?你们这些海盗,本来就是群乌合之众,因利而合,全无信义。林凤在位置上,靠他的威望可以压服群雄,现在他被拿了,跟随他的骨干又或死或囚,只有少数人逃遁,于他这一系而言,算是元气大伤。那些对他本就不大服膺的枭雄可不就要趁机而起,瓜分他的一切。你这个妹子,也自然在瓜分范围之内。劫狱这种事都要你亲自动手,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没有多少人可用。再说,你的行踪还有人向官府泄露,除了你们自己人以外,其他人做这事能这么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