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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聪说:“我虽然并不热爱手头的工作,却要求自己绝对能够胜任。我 早已开始感激大伯当初的良苦用心了。”
周秉昆说:“儿子,我可从没沾过你大伯什么光,你却在关键时刻沾 上了。你有这么个大伯是幸运的。”
周聪说:“我有这么一个姑父也是幸运的。咱家的事,姑父总是当成 他自己的事似的,可上心了。”
周秉昆说:“是啊,爸有他这么一个姐夫也是幸运的。不论对于你姑 还是对于咱们周家,他都是一个应该感激的人。”
门帘被从外挑起,蔡晓光忽然又进门了,他拍手喊道:“爱听,太爱 听了。你们父子俩的话,本人听了很受用。我做得还很不够,今后会再 接再厉的。”
周秉昆说:“儿子,幸亏咱俩没在背后数落他,要不全被他听去了。”
蔡晓光哈哈大笑。他已穿上了洗浴中心的短裤短衫,从衣柜里取出 两套,逼着秉昆父子冲冲身子快穿上,带他俩去做按摩。
周秉昆说饿了,不按摩了。
蔡晓光说,还是享受享受吧,就算陪他。他说自己好久没按摩了,浑 身僵得很,好像每处关节都锈一块儿了。
见他一副恳求的模样,周秉昆只得对儿子说:“那咱俩就服从你姑 父吧。”
父子二人冲了冲身子,也都换上了短衫短裤。跟着蔡晓光走在走廊 里时,周秉昆忽又问了一句:“男的还是女的啊? ”
蔡晓光站住了,责怪他道:“你开什么玩笑?在这种地方男人为男人 按摩?那这里还是高级地方吗?当然是女性为咱们按摩! ”他压低声音 又说,“按摩师可都是清一色的俄罗斯妙龄女郎,专门从那边挑选过来 的,在咱们这边接受过培训。个个手法一流,中国话也都说得不错,总 之是神仙般的享受了。”
周聪说广爸,那我可不去了。”
周秉昆也说:“我当是盲人按摩,那我和儿子都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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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离开洗浴中心,按周秉昆的要求,去一家小饭馆吃饭。周秉昆 穿上了一套蔡晓光为他买的休闲装,看上去像是一位体育教练。
蔡晓光奇怪地问周秉昆:“你怎么会身体更好了似的? ”
周秉昆说:“十二年里,想不早睡早起是不行,想不按时吃饭也不 行,想逃避劳动更不行,想看到听到什么刺激人欲望的事根本没门。经 常是白天干活一累,晩上倒头就睡着了。除了不念经,基本上过的是少 林寺武僧的生活。没被批准,休想过一天违背时间规律的日子,我自己 也觉得身体反而比以前强壮了。”
周聪问蔡晓光:“姑父,一边是工人大批下岗、失业,被迫【创建和谐家园】工龄,一 边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异军突起,营造了一处处恣意享乐、灯红酒绿,如 果我写一篇通讯,定个题目《一名记者心中的忧患》,你觉得有必要吗? ”
蔡晓光愣了愣,耸耸肩推辞道:“太深了。我说不好,问你爸。”
周秉昆抚了儿子后脑勺一下,不动声色地说:“儿子,中国该忧患的 事很多,许多事轮不到咱们忧患,咱们老百姓也没那资格忧患。理智点 儿,别干傻事,等你有资格时再忧患那些吧。”
周聪说:“其实我知道写了也等于白写,只不过聊聊而已。”
蔡晓光说:“记住,对别人聊也别聊,没好处。”
周秉昆问广记住你姑父的话了? ”
周聪点点头。
饭菜上桌后,周聪不再说话,默默吃着。周秉昆却还有些事要问姐 夫,蔡晓光则有问必答。
姐夫蔡晓光的说法是,周秉昆之所以在狱中受到关照,不是别人起 了什么作用。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亲友,想起作用那也起不到,真正发挥 作用的关键人物,其实是郝冬梅的妈妈。周秉昆被减刑三年,提前释放,也 是郝冬梅妈妈临终前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我嫂子她妈去世了? ”
“是啊,去世快一个月了。”
“可我嫂子最后一次看我时,只字未提啊。”
“她只不过不愿让你难过呗。”
“她也没戴黑纱。”
“她到现在还戴着黑纱呢,肯定是见你之前取下了,她是个多么心细 的人啊!”
蔡晓光说,老太太临终前几天,料到自己不久于世。省市领导探望 她时,她对他们说了这么一番话:“我和我丈夫,我们不敢自认为对党和 人民有什么功劳,但苦劳总还是多少有点儿的吧? ”
省市领导纷纷点头,都说肯定是有的,功劳苦劳都有。
“我丈夫一直到被党内坏人迫害致死的那一天,也始终对党忠心耿 耿,是吧? ”
他们都连连说是的,是的。
“我对我丈夫被迫害致死,从没有过什么怨言吧? ”
他们说绝对没有,事实如此。
“我只有一个女儿,只有一个女婿,我女婿基本上不是靠我生拉硬 拽,才在政治上不断进步的吧? ”
他们说千真万确,周秉义同志自身也是党的一名好干部,对自己的 要求一向严格。
“我女儿这名党员,也从没给党找过麻烦吧? ”
他们说,郝冬梅在大学里的表现很好。实际上,她那样的党员是通 过在普通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为党的形象加分的。
“我知道自己过不了这道坎儿了。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向党提 一个完全属于个人的要求呢? ”
领导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接着,冬梅妈妈说:“如果你们不表态,那我就不提了,只有作为个人愿望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领导们又互相看看,官职最高的一位这才面带微笑试探着说:“大 虬 您还是说出来吧,即使我们几个做不了主,起码可以带回去,替您正 式汇报一下。”
于是,冬梅妈妈就说到了秉昆的事。她说那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 敌我矛盾。【创建和谐家园】人已经死亡,家属也不再追诉。周秉昆服刑期间表现不 错,否则不会两次减刑。现在,能不能再提前一点儿释放他呢?早一年 是一年啊!普通老百姓人家的男人入狱服刑十多年,就等于天塌了。
她说,如果不是由于“文革”,她就不会与普通工人之家成了亲家,还 是光字片的工人之家。可既然独生女儿与人家儿子结为夫妻了,感情还 挺深,当妈的再觉得遗憾也不能硬拆散他们。怕亲家经常因为这样那样 的烦人事求到自己,她从没登过亲家的门,亲家公亲家母生前,她也从 没见过他们。至于女婿的弟弟,她同样从没见过。现在自己也快死了,她 忽然很想尽一点儿亲戚的能力,证明自己还是有人情味儿的。如果是干 部家与干部家成了亲家,哪有不权力互用的呢?还不是你家的事就是我 家的事,我家的事就是你家的事,互相利用心安理得吗?她说,别以为 她不清楚现在的官场风气,她清楚得很。正因为清楚,所以她不认为自 己对组织提出一点点个人要求有什么过分的……
那时,冬梅妈妈的身体已很虚弱,又说了那么多话,气喘吁吁,有点 儿上气不接下气了,眼角淌下泪来。
代表组织探望她的几个人又互相看了看,都暗松了一口气。他们起 初猜不到她会提出何种最后的要求,一个个心里直打鼓。听完她的话 后,大家都没了任何心理负担。
职位最高的领导握住她的手,弯下腰保证说:“老大姐,亲爱的老大 姐,您的要求丝毫也不过分。您放心吧,这事我们做得了主,不必汇报 请示,我们照办就是了!”
听姐夫蔡晓光讲罢,周秉昆半信半疑地问:“我嫂子知道吗? ”
蔡晓光说:“她当时在场,当然知道。”
周秉昆说:“可她最后一次看我时没说啊。”
蔡晓光说:“她是一个替别人着想的人,能跟你说那些吗? ”
周聪说:“我也一点儿都不知道。”
蔡晓光说:“那你就继续当成没影儿的事吧。”
周秉昆愣了片刻,又问姐夫:“可你不在现场,又怎么知道得那么详 细呢? ”
蔡晓光说:“我什么人啊!我朋友多啊,是医院一位在场的护士一句 句学给我听的。人家对你嫂子她妈挺崇敬的,没必要添油加醋。我呢,就 告诉她我是你姐夫,嘱咐她不要再对别人说了。”
蔡晓光说罢,吸起烟来。见周秉昆又【创建和谐家园】,给他递了一支。周秉昆 摇摇头,蔡晓光立刻想起,周秉昆在监狱里已经戒烟了。
周秉昆自言自语说:“就为了让我早出来一年,她老人家何苦那 样呢。”
蔡晓光说:“你这话就不对了。她能为你那样意义重大,证明她临终 前,还是打心眼里承认你们周家是她的亲戚了。”
周秉昆说:“我父母活着的时候,如果她能见见我父母,哪怕仅仅一 次,那我也比让我早出来一年更感激她。”
周聪说:“爸,你这话更不对了,不公平。据我所知,爷爷在亲家关 系上也从没有一点儿主动。”
周秉昆不由得扭头看儿子。
儿子反问说:“不是吗? ”
蔡晓光说:“你儿子这话才客观。秉昆,我认为,你该做的第一件事,那 就是约上你嫂子到老人家的坟上去祭奠祭奠。”
周秉昆说:“难道我不应该先去祭奠我父母吗? ”
蔡晓光说:“还是要先去祭奠你嫂子的母亲,两处墓地离得很近。如 果你听我的,也等于你间接表达了对你嫂子的感激。这世上,没有几个 当嫂子的经常探望自己服刑的小叔子。你不要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 是的。”
周聪说:“同意。爸,咱俩一块儿去。”
蔡晓光说:“那我作陪。让周聪他妈也去,都去,坐我的车。”
秉昆说:“好,接受你俩的批评。儿子,就照你姑父的话办,你负责 联系你婶儿。”他忽然由在洗浴中心的事想到了妻弟光明,看着蔡晓光问: “光明如今在哪儿?干什么呢? ”
蔡晓光据灭烟,朝周聪抬抬下巴:“告诉你爸。”
周聪说:“姑父,还是你告诉的好。”
蔡晓光说:“同样一件事,怎么我告诉就好了呢?你家的事,别都让 我来向你爸汇报。”
周聪说:“我得去一下卫生间。”他借故躲开了。
蔡晓光说:“这孩子,狡猾狡猾的。”
周秉昆催促广姐夫快说,别让我着急。”
蔡晓光这才低声说:“光明他……出家了。”
周秉昆听了,顿时惊呆了,如同被浇铸在椅子上。
蔡晓光告诉他,“红霞洗浴中心”倒闭以后,春燕调到区里去当妇联 副主任了。除了她一个人安排得不错,其他人都被【创建和谐家园】工龄,解除了合 同。光明不属于正式职工,他也就没有【创建和谐家园】工龄那一说。他在“红霞洗 浴中心”做按摩师时,曾为一位老和尚治疗腰椎病的疼痛。老和尚是A 市郊区北普陀寺的住持,七十多岁了,法号洁灵。秉昆知道北普陀寺,相 传由江南名寺普陀寺的一名役僧云游到A市时创立。虽叫北普陀寺,却 小得多,与南方的普陀寺没法相提并论,只不过借用了 “普陀”二字而 已。在“文革”中,北普陀寺曾被红卫兵一把火烧得只剩了残垣断壁。“文 革”后,南普陀派遣洁灵和尚前来弘扬佛法,才逐渐恢复了香火。洁灵 法师挺惦记郑光明,获悉“红霞洗浴中心”倒闭的消息,便让两名和尚 将他接到了寺中。他问光明,如果寺里提供食宿,他愿不愿剃度为僧,在 寺中为大家免费按摩,解除疾苦。不知当时光明心里究竟怎么想,但可 以肯定,他是表示愿意,于是成了和尚,洁灵为他取了个法名叫萤心。
不等蔡晓光讲完,周秉昆眼中已扑簌簌落下泪来。
蔡晓光劝道:“你也不必替他难过,人生维艰,活得困厄又无奈的人 多了去了。他一个盲人,不那样又能怎样?对他而言,出家虽非最好的 安排,却也是比较好的选择了。寺里对他挺照顾,给予他相当大的自由,平 时与众僧一块儿诵经念佛。有人求到寺里了,起身就可以走,从不让他 另外再干什么活。”
周秉昆说:“那跟我的想法也不一样。入狱前我内心里一直有个心 愿,希望能凭自己的能力帮他结婚,建立个小家庭,生儿育女……”
蔡晓光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按你的心愿,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会 是什么样的女人?有工作的还是没工作的?如果一个女人又有工作又一 切正常,有几分可能肯嫁给他呢?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工作,又和他一样 也是盲人,你养活他们?你养活他们的孩子? ”
周秉昆擦擦眼泪,难过地说:“我没往那么细里想。”
蔡晓光说:“还是的,没往细处想的心愿,不管多好,往往都不大靠 谱,只是一厢情愿、不切实际的心愿。如果你能换一种想法,心情就会 豁然开朗了。”
周秉昆懵懂地问:“哪种想法? ”
蔡晓光说:“你看你们周家啊,光字片上的一户老百姓人家,母亲原 本是大字不识的农妇,父亲也只不过扫盲时期认识了几个字。儿子如今 成了市委书记,女儿曾经是副教授,还有一个我这样的导演女婿,有冬 梅那样一个高干女儿的儿媳妇,你自己一个儿子现正留学美国,一个儿 子是记者,你妻弟又是和尚。成员多丰富的一家人啊,可以说多姿多彩。你 怎么知道光明成为和尚,不是上苍有意安排的呢? ”
“为什么那样安排呢? ”
“我们就只有日后才能渐渐明了啦,当下估计要暗示咱们向佛靠 拢吧!”
二人正说着,周聪出了卫生间。
周秉昆向姐夫使使眼色,蔡晓光就招来服务员结账了。
三人离开小饭店,周聪说他得回报社了,周秉昆说他困了,想找个 地方睡一觉。蔡晓光明白,他不愿在白天回家,便放周聪走了,开车将 周秉昆送到了一个能保证他好好休息的地方。
那是一幢离江边不远的新高层楼,有电梯,地点很好,既不偏僻也 不喧闹。蔡晓光将周秉昆请入一套两室一厅装修精致的房间,说是自己 导完《母亲》后,省市联合奖励给他的。能住在那幢楼里的,主要是文 艺干部和名流,是落实艺术家生活待遇的一项实事。
“话剧团那间宿舍还允许我保留着,对我够意思吧?就我自己得到 的种种实惠,那也不能辜负党的期待吧? ”蔡晓光一边表忠心似的说 着,一边替周秉昆拉严了窗帘。临出门,他又说,周秉昆可以想睡多久 就睡多久,他下午和晩上都有事,不能开车送周秉昆回家了。
周秉昆困极了。一早出狱,他虽然不是多兴奋,昨晚却还是思前想 后地整夜失眠了。他脱了鞋袜衣服,只着短裤,盖上线毯,蜷身便睡。睡 了很久,睡得很实。翻了两次身,一次也没睁开过眼睛。
他是被人“弄”醒的,确切地说,是被一个女人吻醒的。
起初只不过在蒙胧中感觉到有一个女人吻他,先吻他的额,接着吻 他的眼,接着吻到了他的唇。那女人的唇很柔润,还轻轻咬他下唇。即 使她那样,他还是半醒未醒,似乎在梦中,又似乎已回到了家里。
他已十二年没与女人亲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