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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色王座》-第6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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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员们进城自不会是为了游览街道,消闲娱乐,而是提篮跨网,或卖山货,或卖家禽,借以贴补家用。一路行来,薛向见的最多的便是板车,一辆辆老旧的板车上,压着高高的布袋,【创建和谐家园】在外的便是各种粮食,一窝蜂地朝西北方向驶去,那处正是五丰粮厂的所在。

      薛向此行县城,非是单人独身,而是带领着大部队。他当先打头,领着苏顺民大步在前,李拥军则指挥六七个小伙子,牵着着老牛,拖着板车紧随其后。众人拖出一条散线,跟着板车大军,逶迤朝五丰粮厂行去。

      一袋烟的功夫,五丰粮厂的那座朱漆铁门便遥遥在望了。薛向一眼便瞅见了穿着黄布大褂的韩东临,此时,老韩正领着彭春一众堵着大门,和一个胖子争吵,老韩挥舞着手臂,显示愤怒已极,他后面则挤着数十辆来卖粮的板车,不得其门而入。

      行至大门前方五十米处,薛向挥手止住李拥军等人。这会儿,前路已经封死,板车哪里还挤得进去。他正待迈步前行,忽见大门内猛地冲出三四十青壮,皆着青布工人装,人人手持棍棒,钻出门来。那胖子冲工人装们一指,工人装们立时持了捆绑,冲着韩东临等人,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薛向怒极,大脚猛地蹬地,便跳上了前方的一辆板车,接着,便踩着板车急行起来。五十米的距离,阻隔着十多辆板车早被他化作通天的桥梁,窜高伏低,几个呼吸,便被他掠过。薛向踏上挨着大门最近的那辆板车,因着堆满了膏粱,摞起足有三米高。薛向凌空跳下,半空里劈手夺过身侧老农手中的牛鞭,如大鸟一般,向着乱斗的方向,便滑出老远,半空里,便将牛鞭唰地挥了开来。

      薛向步踩莲花,一条麻绳鞭,愣是让他舞出了牛皮鞭的威势。薛向恼这帮为虎作伥的假工人,出手间哪里有半分阶级感情,含恨而发,转朝人脸下手。鞭影过处,呼呼风生,无有不中,半空里便梅花点点,惨叫声声。

      一帮持棍拿棒的青壮无一人漏网,皆被薛向在脸上映上了梅花。这帮青壮挨了薛向的“毒”鞭,虽不至昏厥,可那疼痛简直是刻到了骨子里,捂脸惨叫已是不及,哪里还有余力攻击韩东临等人。

      韩东临等人先前猛受攻击,惶恐间,已然来不及反应。只是条件反射一般,挥手遮挡。哪知道身上刚着了棒子,还未受力,打击瞬间停止。接着,便听见了惨叫。待一抬头,大队长已经微风凛凛的站在了身旁。

      众人见了薛向,哪里还不知道方才是如何消灾免难的,真可谓如见了亲人一般,惊喜交集。齐齐上前,便将薛向围拢,牵衣握袖,似有满腔的委屈要诉说。薛向见众人的苦脸,哪里还不知何故。可此地非是说话的地方,便挥手阻住众人,顺手将皮鞭塞给了目瞪口呆的老农。薛向不理满场的混乱。和捂着脸蛋哀嚎的一众青皮。吆喝一声,便领着韩东临等人,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来到了场外,寻了处墙根。薛向未叫开言,众人便七嘴八舌地抱怨开了。

      “【创建和谐家园】。施麻子(五丰粮厂厂长施庆恩)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签好的协议,白纸黑字,也敢混赖。”

      “这就叫本事!这回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做人嘴两张皮了,要的几样杂粮,咱报啥,他老狗说啥没有。老狗说得那叫一个真切,你还挑不出他理来,那老王八真成了精。”

      “施麻子纯粹是满嘴瞎话,今天正是赶集日,四理八乡来卖粮的不知道有多少。咱们要的桐油、康饼、包米杆子,哪个卖杂粮的板车上不是满满地。”

      “说这个,有球用?要不是大队长来得及时,咱一准儿得躺着回去…”

      “………..”

      众人受了一肚子闲气,逮着薛向这当家人,便是好一通发泄,正说得唾沫横飞,李拥军等人这会儿也跟了上来。李拥军一众问明情况,立时就要奔向板车,去抽砍刀。这帮山民勇悍,在村里还不觉得,要是在外面受了欺负,那就得抱了团,往死里报仇。

      薛向此来是办正事儿的,自不愿为这打打杀杀,将预订好的计划搅了。再说,他方才下手虽留有余地,但那伤痛、疤痕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好得了的,算是小惩过了。薛向喝止住李拥军,招呼众人驾着板车,跟他去持午饭。说话的一会儿功夫,他就不止听到一声肚子咕噜叫了。韩东临等人此来买饲料,料来是去了,便能搬回来的事儿,因此,来之前,就没有交付两排,众人这会儿正空着肚子呢。

      薛向出手向来就大气,打听清了县城内较为出众的馆子,就近便寻了一家唤作“康民”的食堂。到得门前,薛向招呼彭春,将牛车在门前的槐树上栓了,撩开黑布门帘,便跨了进去。薛向站定当堂,便打量起了这家食堂的布局,但见数百平的方形大厅打着地平,吊着天花板,三四十张黄漆小桌一溜儿摆开,布置得颇为爽眼。这会儿未至正午,不是饭店儿,只有当厅中央,坐了一桌七八个食客。

      薛向刚扫视了几眼,当头便迎过一位大褂中年。那中年四十来岁年纪,赤红脸,敦实的身材,满脸堆笑,便来接薛向入坐。哪知道笑容没维系几秒,便化作了寒霜。你道怎的?原来,那中年人先前看薛向,军裤衬衣,面目英俊,进得自己这家承天县城颇为高档的饭店,也面不改色,打量一遍,还露出不耐之意,便将他作了官宦子弟,于是便笑脸相迎;谁知紧跟着又进来一群粗布破衣的青壮汉子,这帮人他甚至不用看,拿鼻子一嗅,老远便能闻出土腥气。又见薛向和这帮破衣烂衫的青壮有说有笑,哪里还不知道人家是一拨。见了一帮土腥气十足的家伙进了这鼎鼎有名的饭店,就好比叫花子闯进了龙宫,这龙王爷如何能高兴得起来?也非是大褂中年以衣帽取人,实是这衣帽取人在这儿太好用了。因为,这会儿的农民是没有粮票的,没有粮票又如何能在此处消费?

      那中年汉子刚要开口赶人,大厅正中的那桌食客确实先不耐烦了,借着酒意,就说薛向这群人身上太臭,影响到他们食欲,再不驱赶出去,就亲自动手了。薛向听得眉头微皱,并不搭理,自顾自地捡了两张黄漆木桌并成一张饭桌,招呼李拥军一众落座。

      李拥军跟着薛向很是见过些世面,大名鼎鼎的协和医院都住了,牛哄哄的百草厅也闯了,这小小的县城食堂,岂能露怯。当下,李拥军就大模大样地坐了,吆喝起彭春一众来。彭春这帮山民进了承天县数一数二的饭馆,见了满堂的装饰,本也胆怯。但一想那边食客和大褂中年的轻视,心中自憋着一股火气。再想想有这个似乎无所不能的大队长在此,怕他个球,立时,齐齐搬椅子,寻凳子,在大厅里好一阵闹腾,故意将声音弄得山响,挑衅一般。

      那大卦中年见此情形,便知事情恐怕很难善了,思忖道:和这帮刁民耍横,恐怕是耍不过的。脑筋一转便道:“诸位,本店店小利薄,概不赊欠,怕蚀了老本,亏了国家,按上级领导指示,便有个规矩,那就是先结账,后吃饭。不知道几位要吃些什么,点好了菜,也劳驾将账先结了。”

      第四十二章刁状

      “先结账后吃饭”,天下何曾有这种歪理!薛向还未发作,李拥军一众先把脸立起来了,大褂中年此番表态,这是明摆着瞧不起他们呀。哪知薛向还没发脾气,中间那桌食客又起了鼓噪。一众圆领灰中山装,一看装束,便是政府中人。众中山装似乎对薛向等人厌恶至极,鼓噪几句,竟齐齐起身,朝薛向薛向这桌奔来,似要找碴。

      这回,薛向热已是怒极,不管何时,总有些人披上张狼皮,转身便忘了自己的祖宗。这会儿,还不兴后世所谓的“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民”的说法,眼下,有点身份的人自己几乎个个是农民出身,可这帮人转身就瞧不农民。

      薛向正待出手,让这帮家伙认认祖宗。忽然,中山装们齐齐停了喝骂,皆朝门边望去。薛向循着众人视线,也朝门边看去,但见居然是老熟人——成天县革委会班子成员陈光明到了。薛向眼眸刚凝过去,陈光明也瞧见了他,立时红脸放光,笑如菊绽,老远便伸出手来,朝这边行来。

      薛向未及起身相迎,一帮中山装倒是人人抢先,齐齐笑道“陈秘书长好”,伸出手来,向陈光明应了过去,均想:陈秘书这终年难化的冰山今日怎么解冻了,如此和蔼可亲,一定得抓住机会,结交一番。

      哪知道陈光明只是冲众人点点头,桨分波浪一般,将众中山装分开,笑道:“薛向同志,你好,你好。”陈光明一把攥住了薛向的手,便用力摇晃起来。他的热情可不是作势,实是乍见薛向,又惊又喜。

      要说一个月前,陈光明撞见薛向,未必有这般热情。可眼下,他算是见识过薛衙内的能量了。自然又是另一副心肠了。薛向在汉水做下的事,他只是略有耳闻,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并未太在意。可上次郭民家借九黎村死人案,要撸掉薛向的时候,地区赵主任竟冷不丁地站出来说话,那就太另他惊讶了。赵主任可是有名的冷面人。漫说是撸一个大队长,就是普通县市领导在他面前,也是大气也不敢喘的。这下,薛向衙内的身份算是被陈光明给定死了。陈光明也深为自己上次班子会上替薛向争辩了几句,而感得意。同样也对薛向赠烟之举,满意至极。交情不就是这么一来二往,结下的么?

      “这是个进退有度的衙内!”陈光明给薛向下的定义。

      “陈秘书长,你好你好!”薛向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上他在承天县仅有的三个熟人之一。他此来,只为取回粮食,心中已有定计,不愿再去牵绊他人,所以压根儿就没想过去找耿福林、陈光明和徐队长这三个熟人。不过。偶遇故知。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薛向和陈光明寒喧完毕,又介绍李拥军一众,给陈光明认识。陈光明倒是颇有首长风范,和蔼可亲之极,寒暄几句,还和众人一一握手。弄得李拥军一众泥腿子激动得满脸通红。

      那一帮中山装怎么也不明白,陈秘书长如何和一帮泥腿子搅和得那么亲热。直看得目瞪口呆,站立当场。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你说走吧,指不定领导嘴上不说,暗里就记下你。这完全是不把他放眼里啊,招呼都不和他打一声,就悄悄溜掉,什么意思嘛,以后的小鞋恐怕穿不完;可你说留吧,领导不理你,领导在讲话,你又不能上去缠着领导,说告辞。是以,中山装们只得立在门前,进退两难。

      薛向余光尽览那边动静,既然陈光明这把长枪在手,不趁机戳一杆子,显然不符合薛某人睚眦必报的脾性,“陈秘书长,我得向您反映个情况。”

      大褂中年和众中山装装闻言,唬得魂飞魄散,均想:看陈秘书长和那小子的亲热劲儿,这刁状肯定是一告一个准儿啊。

      陈光明不明所以,却也应声道:“薛向同志,有什么问题,尽管反映。你们基层同志进城一趟也不容易,完全可以那我当娘家人嘛。”

      “完了,全完了,娘家人?都亲热到这程度了。”大褂终年和众中山装恨不得扑上去将薛向的嘴巴捂住。

      可是哪里还来得及,这边的薛向又开了口:“是这样的,我们此番进城,就一个感触,那就是就觉得县里的同志们实在是太热情了。您是不知道啊,我们这些山里人好不容易有机会,来这大食堂开开眼界,本来打算就点些馒头,配点水就对付了。可县里的同志见了,非说太简陋,硬是拦着,要替咱们付账,请吃好的。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太热情了,您可一定得批评他们。这回是头一次,我们就应下了,再有下回,说啥咱也不答应。”说罢,薛向一指众中山装,点出了他口中的热心同志。

      众中山装以为薛向要告刁状,这会儿,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有的甚至捂住了眼睛,生怕迎来的便是陈光明的雷霆怒火。哪知道入耳的不是污蔑之词,竟是感激之语、如天籁一般的表扬话。中山装们这时恨不得能扑过去,抱住薛向狠狠嘬上几口,再大喊一声:你咋这么可爱呢。

      中山装们心中喜乐,齐齐朝薛向这边行来,有爱出头的已经忍不住得意,道:“这是应该的,下面的阶级兄弟来了,请吃顿饭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薛向心中哂笑,脸上却做出亲热模样,冲中山装们笑道:“多谢,多谢,实在是感谢呀!那就麻烦诸位先付帐,付了账,咱们也好吃饭啊。说罢,又转头冲陈光明叹道:“县里的食堂就是讲究,就是有纪律。这么好的规矩,上级领导下指示,也不能只下到县里呀!‘先付钱,后吃饭’这种先进经验,也应该顾及下咱们基层食堂呀。不行,我回社里一定要向社里的马主任反映一下,得尽快在全社推行,追赶先进,咱可不能落后。”薛向图穷匕现,真正的刁状这时才出口呢。

      大褂中年闻言,惊得魂飞天外,立时老脸憋成酱紫色。此刻。中山装们心里也将大卦中年骂翻了天:狗r的马文景,狗眼看人低,眼看就要遮应过去了。又出这种妖蛾子。众人浑然忘了自己闲钱也是一般的狗眼,这会儿全把过错推给了打卦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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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光明一巴掌拍在黄木漆桌上,啪的一声,震得桌上的筷篓直跳,指着大褂中年便骂道:“马文景。‘先付钱,后吃饭’,你给我说说,是哪个领导下的这种糊涂指示?莫非是分管后勤的夏主任,要不要我去问问他,看他究竟有没有下过这种指示?我看你是办公室坐久了,恐怕早把主席教导我们的‘要密切联系群众’忘得一干二净了,对劳苦大众一点阶级感情也没有。”

      大褂中年被喝叱得脸色早已由先前的赤红转为惨白。额上的汗水已聚成溪流。沿着脑门儿哗哗直下,嘴巴不断开合,却发不出声来。

      陈光明训完马文景,又指着中山装们发作开了:“大中午的,一个个都喝得面红耳赤,下午还工不工作?若是工作。让下面来的群众见了,群众们会怎么想?一点影响都不注意!陈主任三令五申。要全县干部严抓自身,防腐防变。你们就是这样响应陈主任号召的?我看你们正在向【创建和谐家园】靠拢…”

      陈光明一通发作,骂了半个钟头,大有越骂越精神之势。这会儿,挨骂得久了,马文景和中山装们也缓过气来,人人立正,低头,摆出一服虚心接受教训的姿态。

      此刻,正是饭点儿,不少政府部门的食客,都曾撩开过这方大黑的门帘儿,可一看冷面老虎陈大秘书长在里面训人,无不慌忙撤退,哪敢在此处就食。至此,饭堂里一个食客也未增加。

      这会儿,薛向的火气早消了,奔行了一上午,只觉饿得不行。下午还有大事儿要办,自不敢耽搁,边起身反劝陈光明消气,又招呼被训得瘟头瘟脑的马文景赶紧上菜。薛向的这番招呼,大概是马文景生平听到过的最美的声音。马文景冲陈光明鞠个躬,一遛弯儿,就奔了厨房,再也不提点菜的茬儿了,未几,便大盘小碟地上了满满一桌子。

      薛向拉着陈光明坐下,不理那帮原地罚站的中山装,又寒暄几句,便邀陈光明共进午餐。一餐饭,虽未上酒,但时大鱼大肉大馒头大盆汤,让众人吃了个饱,喝了个痛快。饭罢,陈光明问薛向此来县城何事,有无需要帮手,却被薛向婉拒,又说晚上邀耿福林再聚,又被薛向拿事儿搪塞过了。陈光明便道端午节快到了,那时一定得聚聚,薛向笑着应下,陈光明自去上班不提。

      ……………………

      一块青石高约半米,外圆内方,紧抵着一颗老槐树。那树高七八丈,枝桠横斜,绿叶繁茂,将橘红的光晕在树下的那方土地上,分裂得斑驳黼黻。此时,薛向就站在这方青石上,嘴刁香烟,腰系围裙,手持剃骨尖刀,活似一位杀猪二代。

      薛向深吸一口,将手中香烟燃尽,便吆喝李拥军行动。李拥军白了一眼只顾自己抽烟的大队长,反用更大的声音喝叱起彭春等人。但见李拥军并二十余小伙子,掀开板车上的破苇席,又扯下苇席下的一丛遮阳保鲜的桑树枝,便从板车上取下七八扇野猪肉,抬了,就挂上了老槐树斜伸出的粗壮枝桠。

      八扇脂肥膘厚的野猪肉在阳光下,油亮得直晃人眼。猪肉收束停当,薛向冲苏顺民使个眼色,后者会意,从夸包里掏出个铜盘和一杆烟袋锅,便敲打了起来。震耳的铛铛声,立时响绝四方,扩散开来。

      此地,本是薛向刻意选定,离五丰粮厂不过百余米。因为粮厂作风官僚,为图省事儿,非要等乡民聚齐,到下午两点,统一办理收购。这会儿,来卖粮的乡民多在板车的空当下坐了,或喝水,或吃着自带的干粮。因着薛向定位明确,打得就食这帮卖粮的主意,选定的位置视野开阔。刚挂上猪肉的时候,便有人窥见薛向这边的动静,把注意力投注过。待得锣声一响。喝水的,啃烙饼的,倚轮小憩的。全惊动了。

      数百人爬出车来,齐齐朝老槐树围拢,盯着那一排肥厚的猪肉,全场静寂无声。并午一人说话。不待众人发问,薛向接过苏顺民递过的喇嘛,便喊了开来:“老少爷们儿,先自我介绍下,咱们是来自快活铺人民公社靠山屯大队的。看咱们这架式。你们定会以为咱是来卖肉的吧?那您可猜错了,咱还没这个胆儿,敢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众人哄笑四起,谁也不会真拿薛向当卖肉的,倒不是见他生的斯文白净,实是这会儿还真没有私人敢这么大模大样地摆摊卖肉。众人笑罢,却又好奇薛向这会儿人在此处,支开了肉铺。到底弄得什么玄虚。

      薛向见众人笑声止歇。接道:“咱确实不是来卖肉的,可咱这摊子支开了,自然不能没些响动,也不能没个说道。话说咱也是代表一级人民政府,绝对不是搞投机倒把的坏分子,这点大伙儿放心。事情是这样的。这不,咱们山里人抓了不少野猪。杀了吃肉,一时三刻。咱又吃不完;养又养不起,又不愿去供销社麻烦。大家伙都是阶级兄弟,咱自然要先照顾自家兄弟了。说好了,我这肉不卖,只换粮食!可咱乡下人吃不起大米白面,再说政府也管得紧,咱也不敢干那违法乱纪的事儿。下面我就说说咱换些什么…”

      薛向话音方落,人群里就开了锅,你道怎的?原来薛向报的所谓粮食,竟是苞米茬、大豆饼、麦麸之流,都是庄户人家用来喂牲口的,且这会儿,众人车上都堆着这些杂粮呢。众人吃惊的倒不是靠山屯社员们的生活之差,吃的竟牲口粮食,而是实实在在被薛向开出的兑换条件给惊着了:竟是按供销社的肉价和粮厂的粮价,进行平价交换。其中省了最最重要的肉票,这可是天上掉陷饼的美事儿啊!

      众乡民大喜过望,便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有机灵的干脆就把板车推进圈子中央,指着便道:“一千一百斤苞米茬,你看给换多少肉?”说罢,便要薛向验称。

      孰料薛向二话不说,卸下一条蹄膀,便丢了过去。那蹄膀连着半边猪臀切的,少说也有二三十斤,按市价,猪肉七毛八,苞米茬两三分计,那青年怎么算也不亏。

      有了这活榜样,再傻的人也知道当务之急该干什么了。众人轰的一下散了场,火急火燎地转了身,就去推车。这下,竟是来得晚的占了便宜,掉过车头,就到了大槐树下。倒是那帮星夜兼程到达县里的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因着早来,车子排在最前端,抵在五丰粮厂的大门处,前后都被堵死,一时半会儿,哪里出得出去。这帮倒霉鬼被堵得急了,气得哇哇直叫,大喊着“先来后到,到哪儿都得守规矩”。哪知道这话的唯一作用便是引来阵阵哄笑。

      众人无不在想:都这会儿功夫了,谁还跟你讲温良恭俭让,猪肉先前都见了,就那么多,去得晚了,一准没了,这肉可比钱精贵,就是自个儿不吃,卖了换钱也花算,还不用看那帮过磅的活扒皮的冷脸子。

      薛向此番张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众人群情激昂,此刻,大槐树已被众板车封死,后方挤不进来,前方被急得难受,眼见起了争端,挥拳扬鞭,似乎有了动武的迹象,这可不是薛向愿意见的。

      薛向慌忙举起手中的那断了半截的破喇叭,喊道:“都别急,也别挤,猪肉多的是,就算我现在把肉换给各位了,这小山也似的粮食,我也运不走啊。我看这么办吧,劳驾各位帮我把粮食运回靠山屯儿,到地儿之后,咱们现场分肉,那里的猪肉还多着呢,包管不让诸位空手而回。这样吧,咱们也不让诸位白辛苦,凡是运到的,咱额外再补上一斤肉。当然,不愿意费这个力的,咱也不勉强,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有了薛向这番表态,底下的喧嚣立止,众人略一盘算,便觉跑一趟合算。虽说累点儿,庄稼人不就是吃得劳苦饭?再说,人家还给补一斤肉不是?那可是七八毛,累死累活,一天的工分钱也没这些啊。至于薛向是否说谎骗人,众人想都没想,先不说这种欺骗数百人的恶作剧会有什么后果。单看那七八扇肥猪,心中已经有了底气。

      当下,就有性急的喝问说:“靠山屯在哪儿,得赶紧出发,晚了,俺们回去,可就得赶夜路了。”

      第四十三章损招

      那汉子急着送粮,薛向大喜过望,正是“瞌睡遇着了枕头”,吆喝一声,便让李拥军等取下猪肉,套好牛车,当先带路。众板车大军立时逶迤跟上,竟没有一个迟疑的,皆是目标锁定,直奔猪肉去了。片刻功夫,先前人叫牛嘶、水泄不通的五丰粮厂的大门前,已空荡荡一片,真个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众人去后不久,那朱红大漆的铁门,咿呀一声,打开了,步出个胖子,正是先前和韩东临争吵的仓官员刁德。那刁德步出门外,昂着脑袋,伸手打着哈欠,似是午睡方醒,哈欠打完,定睛一看,眼前空荡荡一片,再揉揉眼,还是一人没有。这下刁德极了,又慌忙去看时间,生怕是睡过头了,一看耳房的挂钟,才一点五十,怎们门口就没人了呢?刁得彻底慌了神,急步奔出厂外,直趋百米,才看见一条长长的车队逶迤东行。刁德慌得地哎呀一声,掉头急往厂长办公室奔去,边跑,边喊着:“厂长,大事不好了,泥腿子们不卖粮啦,咱们今年的任务麻烦啦。”

      …………………

      月隐乌啼,星斗灿烂,打谷场内,老槐树下,火把摇曳,水汽蒸腾,轻烟弥漫。原来薛向一伙儿正围着一个大铁锅,吃着火锅呢。

      当天下午五点左右,薛向便带着板车大军到了靠山屯。接着,十多万斤杂粮合计三千多块,足足兑去近二十头野猪。乡民质朴,得了猪肉,竟不急着回家,非说得了肉,就得将活儿干利索了,硬是抢着把粮食搬运进了仓库。临去,有的还说家里的杂粮还有许多,这回进城。运输不便,只拉了一板车。问薛向还收不收。薛向的回答甚是豪气干云“有多少,收多少”。众乡民得了肉和好消息,乐巅巅自去不提。

      送走众乡民,薛向便招呼老姜。把没卖完的肉剔成条,并着猪下水,给满屯子挨家送了一些。剩下小半盆猪下水,便被薛向亲自拾掇了,加了猪油、红辣椒。和着葱姜蒜,炖了满满一大锅。

      这会儿,诸人便就着这清风朗月,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吃着喝着,便说起了今天买粮的事儿来。李拥军滋一口酒道:“要我说大队长今天的这招可使得绝了,用猪肉换杂粮。亏他想得出来。咱硬是没长这个脑壳哟。”

      韩东临接道:“你老李要是有这个脑壳,还能在这山沟沟里窝一辈子?当兵那阵儿,哪里还用折腾十多年,早混出人样儿了。不过。我说咱们今天做下的事儿,是不是有点悬啊?毕竟是和粮站抢买卖。咱虽没有倒卖、贩卖。按不上投机倒把的罪名,可总有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嫌疑,毕竟咱们只是小集体,而人家是大集体呀。”

      韩东临话落,正吆五喝六、胡吃海塞的众人全听了动作,都悬起心来。要说这会儿,私人和集体,小集体和大集体有了利益冲突,几乎都是一边倒的集体和大集体获胜。众人有此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众人都不说话了,事到临头,都拿眼朝薛向看去。篝火下,薛向神情自若,正咬着一片尖肝儿,见众人望来,笑道:“没事儿,担心个甚!国家已经放开了杂粮的管制,且咱们又没打出收购的旗号,更没搞钱货交易。老百姓之间,还兴个以物易物。这回,拿政策是锁不住咱们,尽管吃,尽管喝。”

      有了薛向表态,众人脸上的颜色又复旧观,想想也是:天塌了,有高个儿扛着。更何况大队长的“个子”高得邪乎,都快戳着天了,担心个甚。

      …………..

      这厢,薛向一众在大槐树下,大吃二喝,好不惬意。那边,五丰粮厂会议室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是沉闷至极。

      五丰粮厂班子会议,已经开了快五个小时了,可是还是没有形成任何决议。厂长施庆恩五十来岁,是个【创建和谐家园】子脸,此刻正坐在长条办公桌的正中位置,脸沉如水,双目赤红。他刚和第一副厂长罗耀国吵了一架,这会儿,腮帮子里鼓鼓的气,还没消了。

      施庆恩猛灌一口茶水,心火压不下去,便又开了腔:“这件事的性质非常严重,绝对不能就当作普通的老百姓的货物交换。说他们靠山屯是搞资产阶级复辟,我看一点不冤枉….”

      施庆恩话没说完,罗耀国蹭的站了起来,叱道:“施厂长,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乱扣帽子是没用的。虽说上面放松了对杂粮的管制,可咱们事先,是和荆口地区的红光猪场签订好了供粮协议的。红光猪场可不似靠山屯,能任某些人拿捏,全地区一大半干部,都指着那地儿供肉呢。眼见端午节就快到了,要是那边供不上肉,将责任推给咱们,我看才是【创建和谐家园】烦。”

      “麻烦,麻烦,难道都怪我不成?先前不是都说了嘛,通报给县革委,请县革委下一道命令,让靠山屯大队将粮食拉回来,不就完了。”施庆恩有些不耐烦了,奈何他控制不住厂管委班子。他这次和薛向为难,倒还真不是郭民家授意。一来,郭民家眼皮子没这么浅,也瞧不上这种低级手段;二来,郭民家眼下,也没功夫去关注薛向,地区空了一个副主任的位子,郭民家正为这件事儿使力呢。此番风波全是施庆恩听闻靠山屯的薛某人似乎和郭主任不对付,而给郭民家拍的地远距离马屁。

      施庆恩刚坐下,副厂长王明又接上了:“就是,我看施厂长一点也没做错,靠山屯的芝麻单子也叫单子?能和红光猪场的比?咱们当然要先顾大头嘛,不就是毁约么,多大个事儿。难道他们就不知道顾全大局,受顶点委屈,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王明是紧跟施庆恩的,奈何唇齿笨拙,翻来覆去的都是这几句说词。

      “王副厂长说的真轻巧,签好的合同,凭什么说毁就毁?似乎按照今年的收成,保全红光猪场那是绰绰有余,靠山屯的那个小单子,十个也尽能接得下。这我就不明白了,为啥厂里要无故毁约?还有,人家是受了顶点委屈么,听说毁约还不算,竟然还派了厂里的工人持棍拿棒,殴【创建和谐家园】家。这是什么行为,我看比地主恶霸也好不到哪里去,都他妈的这么对待群众,还有没有王法?”啪的一声,一只肥厚的巴掌拍上了红漆木桌,大发雷霆的是厂监察委员会主任廖国友,是主管法纪的。此公八辈贫农出身,打小就给地主家放牛,挨棍吃棒可谓是家常便饭,对劳苦大众的感情最为深厚。自听说有工人殴打群众,立时就怒了,拉着施庆恩吵了好久。廖国友威严素著,王明被他瞪了一眼,浑身一冷,哆嗦着地坐了回去。

      “要我说,这事儿办的是不地道!我心疼的可不是那些被半道截走的粮食,心疼的是那几千斤猪肉。同志们啊,咱们县的肉制品本就紧缺,厂职工有多久没分到肉票了?不怕大伙儿笑话,我都快个把月没沾过荤腥了。那几千斤肉,要是咱们用收来的粮食去换,那得解决多大的困难啊。”说话的是工宣组组长艾红军,一个矮胖子,边说边舔着舌头,似乎看见一座肉山朝自己飞来。

      艾红军的话算是戳了马蜂窝了,因为无关己身利益,管委会的大部分班子成员并不在乎谁对谁错。可一听有人动了自己的奶酪,本应该是自己的猪肉,飞了天,立时炸了窝,七嘴八舌地说起怪话来,总之,大意就是“厂长领导无方,全厂职工遭殃”。

      气得施庆恩一拍桌子,蹭的站了起来:“吵吵,吵吵个球!你们把心放肚子里,靠山屯这次最多收了十多万斤粮食,我可是打听过,他们是庙小妖风大,也不怕撑死,居然养了上千头猪。上千头猪胡吃海塞,这十万斤粮食能撑几天?到时候,没了粮食,不还得来求咱?你们呀,一点风浪也经不起,值个甚?”施庆恩骂完,一脚踢开椅子,连散会也不说,自个儿先走了,留下一屋子错愕的面孔。

      施庆恩刚出了门,会议室又喧腾开了。这五丰粮厂的领导多是【创建和谐家园】干部,一个个本事不大,脾气惊人,丝毫不把施庆恩这个正印一把手当自己的领导。

      “这事儿,就是他老施惹出来。他娘的,这会儿,他还有理了。”

      “就是,还说老子们慌,我看是他慌了。要是完不成上级指定的任务,第一个倒霉的是他老施,又不是老子。”

      “看他这番戏怎么唱,老子要属于老子的那份肉。没肉,老子和他老施没完,他这个端午别想消停。”

      “…………..”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多月,施庆恩那日装x,豪言一番,摔门而出。如今看来,竟是装成了傻x。

      原来,薛向那日以猪换粮的豪举,竟被成功换回猪肉的乡民,四里八乡地传了开去。这下,可是炸了窝,有这好事儿,谁也不甘人后。自此,每天必有大量板车大军驶进靠山屯。于是,一辆辆粮食运进,一扇扇猪肉运出。这一换,竟换得上百万斤杂粮,将仓库堆得齐了顶。本来,单靠五六十头成年野猪是换不了这么多粮食,再说,千多头崽猪,一时也不需要这么多粮食。

      第四十四章团圆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多月,施庆恩那日装x,豪言一番,摔门而出。如今看来,竟是装成了傻x。

      原来,薛向那日以猪换粮的豪举,竟被成功换回猪肉的乡民,四里八乡地传了开去。这下,可是炸了窝,有这好事儿,谁也不甘人后。自此,每天必有大量板车大军驶进靠山屯。于是,一辆辆粮食运进,一扇扇猪肉运出。这一换,竟换得上百万斤杂粮,将仓库堆得齐了顶。本来,单靠五六十头成年野猪是换不了这么多粮食,再说,千多头崽猪,一时也不需要这么多粮食。

      可人家乡亲们拉来了,就不管了,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说没肉了,换不了。人家在猪厂里转悠一圈,看看那千多头肚滚腰圆的半大的猪崽子,胸脯拍得山响,说是等出圈时,结账,噢不,结肉。一个个清空板车,自己写了个单据,拿住薛大厂长的拇指,就往上按手印,盖好手印后,撒丫子就跑,喊也喊不住。就这么着,薛向这儿成了临时粮站,几乎将五丰粮厂的杂粮收购给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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