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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会儿的农村械斗,颇具江湖习气。就算是被打死了人,也不过是重整旗鼓,再行打过,绝不主动把公安招进来。若是哪家先把公安招进来,那算是栽了,比主动服软还不堪。不止是在对头面前没脸,就是十里八乡的,也抬不起头来。
薛向在后世,便听过七十年代农村械斗的段子,再加上又问过李拥军两村的斗争史,对靠山屯和九黎村的恩怨,了解得很清楚。他之所以这样处理,一来,倒不是怕了九黎村这二三百青壮,而是怕激化矛盾,造成更大的【创建和谐家园】。因为,他现在已身在宦途,所作所为自当符合这个身份赋予的职责。二来,蔡高礼意图挑起两村械斗,打的什么主意,他心中也已大略有数,自不能遂了蔡高礼的意。三来,消弭灾祸的所费实在不多,不过是五百元钱和每年的一个劳力工分。至于那个随便进出金牛山的许可,和空头支票差不了多少。因为他决定散场后,马上组织人进山,将那百十头野猪捉捕回来。去了这百十头野猪,金牛山里无非是些野果野菜,另有三两只野兔野鸡,让与九黎村又何妨?
薛向拿钱让利,果真将九黎村众人砸晕了。就连一脸悲戚的死者家属,这会儿也听了哭啼,瞪圆了眼睛,在争论着什么。秦穷这会儿也没词儿了,继续闹下去,实在不像话。难不成真把这好心且仗义的副主任拖出去打死?况且这会儿,大明子的家人都快为了那五百块钱打起来了,自己再强出头,又所为何来。
薛向见众人不说话了,撩开蓝呢子军装,从腰间解下个黑皮包来,探身进去,拽出一扎寸许厚的大团结,大拇指按着钱钞一端,轻轻一擦,便点出一叠,递给蹲伏在地上,守着尸身的麻衣老妇:“大妈,人死不能复生,您老还得节哀,注意身体啊!这些钱虽买不回大明兄弟的一条命,也只能算咱们替他尽尽孝心了,您收着。”
老妇人闻言,抬起头来,看着薛向,浑浊的眼睛已哭得红肿,既不接钱,也不说话,满眼的悲戚,看得薛向心中也是惨然。薛向见那老妇不接,便待把钱托给秦穷,由他转交,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怕秦穷私吞了。
哪知薛向还未及抽手,一个年长死者几岁、面目颇为相似的白服汉子,伸手将钱钞接了过去,嘴里还哼哼着:这么点钱,买我弟弟一条命,便宜你们了。边说边惶急地解开衣衫,一层又一层,直至贴着皮肉,才把钱钞藏好。
薛向看他装束、样貌,便知是死者兄长,心道:他来接钱也一样。是以,并未躲闪。不然,那汉子哪里能从他手中将钱抢去。薛向观这汉子做派,暗道:以后,每年的工分钱可一定得交这老妈妈手中。
秦穷见大明子的哥哥收了五百块钱,便知大局已定,死者家属都不争了,自己还争个什么劲儿,况且村子里又不是没得好处,便出声喊道:“九黎村的老少爷们儿们,按说大明子的死,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靠山屯的薛主任仗义,又赔钱,又赔礼,咱们还要怎样?真拉了薛主任去顶罪,到哪儿也没这个道理不是?诸位,若是觉得薛主任做事还算公道,咱们就打道回家;若是有不满的,尽管提出来。”秦穷话罢,九黎村一众人等却没有回音。
这会儿,众人都在思忖那五百块钱是不是赔多了,山里人命贱,还没听说谁的命值了五百的,该知足了!秦穷见无人应声,冲薛向做个手势,吆喝一声,便待领了人撤退。
就在这时,“突突突….”,东南方向一阵马达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却是公社仅有的那辆老得不行的东方红拖拉机,正喘着粗气,杀奔二来。拖拉机后拖箱上,当先正中站着的便是公社治安大队大队长朱龙,再细一瞧,那一帮蓝布衣不正是治安大队的众老虎皮嘛。
那东方红拖着老高的黑烟,气势汹汹,上了打谷场仍不减速,直直朝众人撞来,唬得人群大乱,在离人群两米处,才堪堪停住。车未停稳,身材壮硕、浓眉大眼的朱龙领着一帮蓝布衣们,便从车厢上跳了下来。
未几,驾驶舱也打开了,步下一位中年人来,高颧骨,塌鼻梁,一身灰中山装却穿得周正严实,正是多次诘难薛向的邓家有。邓家有下得车来,老远便冲薛喊道:“薛向同志,听说靠山屯出了大事,竟然打死了人。蔡主任委派我过来处理,没想到,刚到地儿,果然就见你们起了冲突,多亏我们来的及时。”
邓家有故意称薛向为同志,而不是主任,有两层意思。一是,他心中不觉得嘴上没毛的薛向配得上主任这个称呼。二是,就算薛向挂了副主任的头衔,他邓家有排名也在薛向之前,称呼同志,更是有意无意地强调从属关系。
薛向前世在机关混了十来年,自然知道他这点小伎俩,并不放在心上,竟满脸堆笑,迎了上去:“欢迎欢迎,欢迎邓主任来靠山屯指导工作。”薛向压根不提什么“死人”,“处理问题”、“冲突”的话。
邓家有一双手被薛向握得生疼,心中叫骂,嘴上也不客气:“薛向同志,我可不是来指导什么工作的,就是来处理靠山屯社员打死九黎村社员杨大明一案的….”
不待邓家有说完,薛向打断道:“邓主任的消息哪里来的?什么是靠山屯社员打死九黎村社员杨大明?何时又成了案子?谁报的案?哪个公安部门立的案?你可别跟我说就是公社治安大队立的案吧?他们貌似还不够格吧?”既然对方来势汹汹,薛向索性也撕下面皮,一连串的反问便扔了过去。
薛向知道,这种情况下,躲是躲不过去了,不耍些歪的邪的,让邓家有一上纲上线,准得坏事。
第三十九章风刀霜剑严相逼(4)
哪知道邓家有未接话,朱龙抢先发难了:“薛向同志,你这完全是瞪眼说瞎话,地上躺的那死人是怎么回事儿?那九黎村的社员都扛着锹,拎着锄头又是怎么回事儿?撒谎也不……”
朱龙是蔡高智的妻侄,在社里素来横行无忌,仗着蔡高智的权势,自然不会太将邓家有放在心上,更别提抢了他的话了。若不是耳闻这个年轻的副主任在社里挺横,好几次噎得他姑父蔡高智也下不了台,朱龙是万万不会在薛向后面再加上“同志”二字的。
哪知道朱龙自以为带了三分礼貌的话语,却成了薛向发飙的由头。薛向不待他说完,抢断道:“你叫朱龙,是快活铺人民公社治安大队的队长是吧?莫非你也是革委会班子成员,开会时,我是怎么没见着?”薛向问得刻薄,暗讽他不懂规矩:班子成员插话,也是你小小队长能插嘴地么?
薛向话音方落,人群中便发出了轰笑声,就连邓家有都暗自为薛向喝一声彩:狗r的,叫你张狂,遇见比你更狂的了吧。
朱龙听见轰笑声,脸刷的就红了。他在快活铺得意惯了,何曾有人不给他面子,更何况是敢当着这么多人,落他的面皮。朱龙本是个冲动脾性,最受不得激,脑子一热,彻底没了顾虑,指着薛向便骂开来:“你小子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创建和谐家园】话怎么了,你狗r…….”
薛向就等着他发怒,耐着性子听了两句。一个跨步,就到了近前,上去就是啪的一个大耳光,抽得朱龙一个踉跄。没站稳,跌坐在地。朱龙浑浑噩噩,但觉脸颊剧痛,一抹嘴角,竟是满手的鲜血,吓得两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一旁的十多个治安队的老虎皮们也看傻了眼:这,这还是领导干部。这工作方式比老子们还他妈的直接、粗暴!邓家有也唬了一跳,慌忙退后几步,和薛向拉开段距离,生怕薛向暴怒之下。朝自己下手。
哪知道薛向并不朝他去,却转身吆喝李拥军去敲钟。未几,铛铛铛声大作,先前本就不乐意回家的社员们撒腿就奔了过来。薛向二话不说,就命令众人把来找事儿的朱龙一伙儿。给掀出屯子去。靠山屯众人对这帮老虎皮从来就没什么好感,大队长一发话,就如同提了尚方宝剑一般,啥事儿不敢干?
众人发一声喊。齐齐朝治安队的这帮家伙冲来,往往便是十多个社员对付一个老虎皮。眨眼间,就制服了。抬着就出了屯子。开拖拉机的司机甚至都没跑了,刚发动机车,就被一帮精力旺盛得无处发泄的民兵给扯了下来,也抬出了屯子。只余下邓家有一人,被薛向拉着手,在一边亲切交谈。
“邓主任,您说说,咱们社里的治安大队都招的什么人?一个个,我看跟地痞流氓也好不了多少。尤其是那个朱龙,不知仗了谁的势,连您发表讲话,都敢插嘴,太不像话了!就这样的人还当大队长,我看下次开会得向马主任反映一下情况,得趁早把这种害群之马清除出革命队伍,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这可都是为您出气,到时,您可得顶我一把呀。”薛向拉着六神无主的邓家有,不由分说地就按着他,坐上了大槐树下的青石磙,接着便是这么一番语重心长。
“你小子还好意思说朱龙是地痞流氓,我看你更想活土匪!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打完,还招呼社员把治安队员们像捆粽子似地,捆成一团,扔了出去,老子还在边上,你就敢这样干,简直是无法无天啊”邓家有心中腹诽,嘴上却还不断地敷衍。虽然他知道薛向决不敢像对付朱龙等一干保安队员那般,对付自己。可他现在是孤家寡人,又怕薛向诡计多端,一个应对不善,说不得就得吃大亏。
薛向边拉着邓家有攀着半点也不存在的交情,边冲秦穷打眼色,要他们赶紧撤。哪知道秦穷会意,正准备动身,领队收拾朱龙一伙儿的彭春急速奔了回来。彭春来速甚急,跑得半片衣衫都歪到了一边,近得前来,拉过薛向,避开邓家有,气未喘匀,便急道:“大队长不好了,公安来了,是县里的,来了三辆吉普和一辆大卡,定是来生事的呀,您快拿个主意吧。”
薛向闻言,脸色骤变,忽然觉得整件事好似一环套着一环,圈套里裹着圈套。怎么蔡高礼刚挑起事儿,社里就得了消息,且蔡高智第一时间就派下人来?这会儿,社里的没应付走,居然跳过了区里的派出所,直接由县里下了公安?
薛向感觉就像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风暴骤起,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打个没完,逼得自己简直快要无法喘息。好在薛向是个矛盾综合体,遇强愈强,神伤片刻,便开动脑筋,搜寻着应对之法。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管是蔡高智还是县里的某人,显然是见死了人,拿住了由头,要寻自己晦气,眼下,当务之急是得和九黎村的对好说词。”思忖已定,当下,薛向便招呼彭春去牵绊邓家有,他则出声唤住正欲离开的秦穷。
薛向奔到秦穷身前,急道:“秦队长,一时半会儿,你们怕是走不了了,县里的公安来了!我长话短说,毕竟死了人,从理法上,公家是有权过问的。现下当务之急,你我两家一定要对好说词。我这边是没问题的,就看你那边了。你们拿来的一应农具,我马上招呼社员搬回家,你看如何?”
秦穷当了二十多年九黎村的大队长,虽是老党员,知道服从组织纪律,可乡土观念更重,更注重社员利益,自然也不愿意公安掺和。若是今天公安搅合进来,不知道的准以为是九黎村没种,干不过人家靠山屯,请了帮手,这个脸他可丢不起。
当下,秦穷一拍大腿,激道:“薛主任,你尽管放心,若是我这边漏了,我把这颗脑袋输给你当夜壶。”
薛向闻言一笑,却没功夫赞他义气,和他握握手,便转身去招呼李拥军,安排社员们收拢九黎村的农具。两边的当家人都谈妥了,收束农具的速度自是惊人。轰鸣的发动机声刚传来,满场莫说农具,就是带棱角的石头、土块儿也寻不见一块。
邓家有见本该你死我活的两拨人竟联起手来,当着他这个公社副主任的面,收敛凶器,伪造现场,气得脑仁儿生疼,想上前喝叱,却又被身长力壮的彭春拉着,动弹不得。
这彭春拉着邓家有,便满脸堆笑,开始汇报他们小队的生产情况,各种数据报了一堆,恨不得连每家有几只耗子,耗子公有几只,母有几只,也一并拉出来说了,听得邓家有直翻白眼,却又挣脱不开。
“嘟嘟嘟….”,当先打头的是一辆青灰色的吉普,车的成色很新,疲倦的午后阳光洒在上面,青光乍现。那生着光辉的吉普驶上打谷场,便停了下来,忽而,左边的车门打开了,踏出一人,竟是凛凛一躯的蔡高智。蔡高智出得车来,却不向打谷场行来,而是惶急奔至右边的车门,弯下腰,拧开门。那车门中步出一位身着湛蓝军服,身材高大的中年来。
不一会儿功夫,又有两辆吉普和一辆军卡驶上了打谷场。两辆吉普下来七八个人,人人身着警服,腰间鼓鼓,显是带着家伙。军卡的驾驶舱打开了,下来的竟是薛向的一位熟人——徐队长。军卡的后拖箱则跳下一帮绿皮青壮,手中却是没操持器物。这帮人薛向也多有印象,都是那日来配合方队长给他架设通话线的武装部民兵。
蔡高智等那军服汉子下车后,便百般做作,现出丑态。这蔡高智生得方面大耳,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可这会儿竟不住地点头哈腰,在头前引路,活似见了皇军的伪军。
薛向安排已定,冲秦穷打个眼色,便大步迎了上去,老远就喊着“欢迎”,伸出手去,要和那军装汉子握手。行到近前,手已抬了半晌,那军装汉子却昂了脑袋,既不应下薛向的欢迎声,也不接他递过来的手。蔡高智则在一旁斜睨着薛向,面目阴沉,冷笑连连。
薛向却不以为意,他这般作态,本就是尽官场的礼节。免得别人拿这个生事儿,说他薛某人不成体统,跋扈得紧。他薛某人来就跋扈,可那跋扈是在骨子里,而使出的手段则是千变万化,面子上的功夫,万万不愿落下跋扈的口实。
薛向尽到礼数,正待放下手来。没想到徐队长抢上前来,一把握住薛向手,紧接着,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握住就是一通猛摇:“薛老弟,多日不见,哥哥我可是想你得紧啊!听说你老弟在省城又大显身手,搅动风云,兄弟我可是当话本传奇在听啊。不得不说,就是话本传奇里的英雄们也未必有你那般手段,佩服佩服!”
第三十九章风刀霜剑严相逼(5)
何进活似职业装十三的家伙,自来了此处,就一语不发,光负手望天了。还是蔡高智被蔡国庆摆了一刀,他才露出些表情。不然,他这造型简直可以当了稻草人,插到田间,去吓鸟儿了。
这会儿,听蔡高智扯上了正题,何进终于将视线打平,沉声道:“还问个球啊!看都懒得看,定是靠山屯的人干的,是谁,给老子麻溜的站出来,免得老子动手!”何进三句话一出口,原形毕露。他本是【创建和谐家园】干部,文化程度既低,又没捞到仗打。在军队混了十来年还只是个班长,转业后,自然也没多大出息。还是浩劫时,跟着郭民家一路【创建和谐家园】烧,获得郭民家赏识,才提到了现今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
何进哪会办案啊,他对付疑犯的手段向来就是一个字:锤!只要下得去手,往死里捶,就没有不招的。靠着这独门手法,何进的破案率确也惊人。只是其中有多少冤假错案,只有天知道了。何进此来专程办理靠山屯【创建和谐家园】事件,正是郭民家的点将。来前,郭民家已对他稍稍致意。此刻,案子得怎么偏,怎么办,何进却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
“何局长是吧,你这么说话恐怕就有失偏颇了吧?双方当事人都不询问,就下决断,是不是太鲁莽了?”何进一张嘴,薛向便知是来找碴的。这会儿,他已隐隐猜到谁在跟他为难,必是承天县革委主任郭民家无疑。
薛向猜对了。不过思路却是有误。在他想来,他与承天县无甚纠葛。除了耿福林和陈光明,别的县领导,他压根就不认识。更谈不上得罪,能擦着边的也就这蔡高礼的小舅子郭民家了。可薛向这会儿还以为,郭民家不过是替蔡高礼出气,哪里知道自己已经和人家结下了死仇。
薛向话罢,何进大怒:老子怎么办案,是老子的事儿,用不着你这娃娃来教。也不去县里打听打听,老子的外号无案不破。难道是浪得虚名么?何进是个浑人,蛮横惯了,且极为自负,把人家调侃他屈打成招的恶名。反作了四处招摇的雅号。厌恶他的,乐得看他出丑;巴结他的,又怕说透这外号的真实涵义,这浑人恼羞成怒拿自己出气。是以,两边都不说。何进扛着这外号也得意了多年。
此刻,薛向彻底知道何进是个什么玩意儿,跟他讲道理,不若拿脑袋往墙上撞。决定逗他一逗:“何局长玩笑了,你的大名哪个不知。谁人不晓?我还在京城的时候,便听说过你破案如神。你何局长端得是名震全国。声传华夏。”
何进闻言,大喜过望,不住地拿手摩挲那颗没有几根毛发的秃头,双颊的两陀肥肉乐得高高鼓起,前走几步,笑道:“不会吧,我的名气真这么大,你该不会骗我吧?嗯,应该是真的,想来也早该这样了!在全国的公安系统,有哪个能做到我何进这般,破案率达到惊人的百分之百。有这点名声也是应该的嘛,嘿嘿,不过我还是不能自满,得再接再厉啊…….”
何进最受不得吹捧,尤其是薛向这回搔到了他的痒处,且他也知道薛向是京城来的,一听自己大名竟然传到了首都,这个激动啊,哪里还能自已。立时,将郭民家交待把案子办成铁案、把事情闹大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的破案经验,直如作报告一般。听得蔡高礼连翻白眼,几次想上前拉他,却又不敢;那坐吉普同来的一帮公安有的干脆就捂了脸,显是早受够了;而场子里剩下的人,在薛向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不时发出赞叹和惊呼。
有了互动,何进说得就更加来劲儿了,一把扯开坐在青石磙上发呆的邓家有,自己一【创建和谐家园】坐了上去,解开军服,露出满身肥肉,立时唾沫四溅了起来:“你们是不知道啊,那次的宋寡妇【创建和谐家园】案有多悬!当时,宋寡妇坐在椅子上,死了,脖子里拴着根麻绳。大伙儿都说是他杀,全县的公安就我火眼金睛,一下子瞅见了宋寡妇手掌里的勒痕。一对比,正是她脖子的那条绳痕,我立时抓住了案子的关键,判定是【创建和谐家园】。很明显是宋寡妇自己拿绳子勒死了自己,不然她手掌的勒痕哪里来的呢?厉害吧,哈哈,这个还不算绝,最绝的是那个王老五偷猪的案子…….”
何进讲得眉飞色舞,满场的人憋得脸蛋儿通红。就连薛向也实在是憋不住了,连忙转过头去:断案糊涂至此,还敢拿出来吹嘘,简直是极品!哪有人能自己拿绳子勒死自己,且不说【创建和谐家园】的方法千千万万,就是勒到意志昏迷的时候,双手就先没了力气,还怎么继续勒?那勒痕明显是宋寡妇握住绳索自救时,留下的,那宋寡妇算是冤死喽。
何进今天算是赶着场子呢,过足了嘴瘾,从下午三点多,直说到落日西斜,倦鸟东归。期间,薛向更是派人给他搬来了桌子,端来了水。这快活铺和九黎村的社员更是围作一团,由先前的做戏配合,变成了入戏甚深,听得也兴致勃勃。
这会儿,何进说到一桩叔嫂私通案,更是将其中荤得一塌糊涂的细节,也拿出来细细描绘,引得一帮社员们更是瞪着了眼睛。众人正听到精彩处,忽然,半空里起了一声霹雳“够了!”何进停了讲演,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蔡高智满眼血红欲燃,似乎放根烟至眼眶,准能点燃喽;原本打理得一丝不乱的黑发,这会儿几乎根根竖起。
也难怪蔡高智此般形状,这两三个小时,他简直快憋疯了。想出口打断吧,又畏惧何进的威势;想招呼一干警察出头,可人家比他更清楚何进的驴脾气,一个个溜得飞快,干脆溜回了车上抽烟。蔡高智在一旁,急得几乎要把头皮抓破,却还是没想出辙来,就在榕树底下转起了圈圈。两三个钟头转下来,心火却越来越旺。这会儿,陡然又听何进描绘起了小叔子和嫂子交媾,积压的火山一下子就爆发了,便大声喝了出来。
何进正讲到那小叔子的诸般手段如何,算是到了整个案子的最【创建和谐家园】,正说得代入感十足,就仿佛他自己快要那啥了,猛地被人打断,怒火可想而知。何进蹭得从石磙上就站了起来,怒气值已经满格,冲着他眼中的二愣子蔡高礼就奔了裹来,准备好好收拾蔡高礼,报答那被掐断的【创建和谐家园】。
何进满身的肥膘,晃荡着就到了蔡高礼身前,一把勒住蔡高礼的脖子,提了拨大的拳头便打将过来。这会儿蔡高礼早慌了,知道惹着了老虎。亏得老小子激灵,一指天上的太阳,急速说出了“郭主任”三字。何进那飞奔而来的拳头在离蔡高智面皮零点零一公分的位置,停住了。
何进化拳为掌,猛地一拍额头:“他娘的,说着说着,竟把正事儿给忘了。”叹完,转身冲众人吼道:“谁杀的人,自觉跟老子走啊!刚才听了那么多案子,对老子的本事也应该了解一二了,麻溜儿的啊!我看你们刚才都挺配合的,放心,进去了,只要老实交待,老子不会给你苦头吃的。”
先前,那些参与斗殴的民兵和小队长们还真怕这位系属神探之流,本领惊人。可是,这会儿,听了故事,已经把心放进肚子里了:只要大队长遮掩,自己安全得紧。薛向也歇够了,甚至中途还溜回家,给康桐喂了药。这会儿,薛向见何进终于定位清了角色,笑道:“何局长,谁说咱们靠山屯打死了人?死的是谁?家属可曾报案?指控的可是咱们靠山屯?若是不说出个究竟,今天怕是带不走人吧。”薛向獠牙渐露。
“嗯…”何进拖长了鼻音,这才认真打量起薛向来。来时,郭民家交待他注意此人。先前,他见薛向恭敬守礼,也不觉如何厉害。这会儿,怎么像炸了毛的刺猬,扎手得紧。
何进眼珠子一瞪:“死了人,就一定需要报案,老子们才出警么?老子看你压根儿就不懂法,别阻挠老子办案,赶紧把人交出来是正经。”
薛向道:“噢,那我还真不知道是谁打死了人,何局长破案如神,想必火眼金睛,一眼就能揪出凶手,那就请何局长一显身手吧。”
何进闷哼一声,转身冲已经转回他身后的老虎皮们大喝一声:“拿人!”
众老虎皮互相望了望,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去看何进。何进见了众老虎皮痴愣,心中不喜,怒道:“叫你们拿人,耳朵里塞驴毛拉!”
这回,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了:“局长,拿谁呀?”
“当然是拿靠山屯的人啦,难道….”话至此处,何进却说不下去了。他平日里喊拿人,一般是当事人连同家属一块儿带走,喊得惯了,就不再细究是拿谁。可眼下,靠山屯小两千人,怎么拿?都拿了,这公安局估计得改名儿改叫人民公社大食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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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都是冷的,昨天九票,今天四票,诸位,别呀,眼见快成第七了,心如刀绞!
第三十九章风刀霜剑严相逼(完)
何进愣住了,一双肉掌不住地摩挲秃头,一会儿工夫就搓得通红。好半晌,才又憋出一句:“哪个杀的人,自个儿站出来啊,别连累大家伙儿?”别人都见识了他二到何种程度了,这种老调重弹,哪里还有丝毫威力。
蔡高智看了会儿何进的拙劣表演,心里早骂翻了天。这会儿,却也不得不出来,替何进擦【创建和谐家园】:“靠山屯的社员们,咱们党的政策你们都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谁做下的,就站出来认了吧!不认,我们问九黎村的当事人,也问的出来。到时候,恐怕就是罪加一等了。”说罢,蔡高智目光凝聚,便朝靠山屯众人扫去。谁知道,回应他的俱是无比真诚而坦然的目光,人人皆是一副行得正、做得直的模样。
蔡高智见诈言无效,正待喝问九黎村,何进却先开了言:“九黎村的社员们,都看见了吧,靠山屯的人是明摆着不把你们当回事儿啊。不过,你们放心,有老子在这儿,你们大胆揭发,你们点一个,老子抓一个,一准替你们把这个气出了。”何进也并非鲁莽到底,办案经年,就是头猪,也学会了变换着声音哼哼。
薛向早和秦穷套好了词儿,何进自个儿又说了两三个小时“相声”,这会儿,九黎村众人早串连好了。再说,这帮警察到来之前,事情都解决了,九黎村的再出幺蛾子,那是自己丢脸。这会儿,最着急的恰是杨大明的哥哥杨大春。这位已经收了钱。只怕这会儿钱都捂热了,再要他出来反咬,那是万万不能的。先不说做出这事儿不仗义,挨人戳脊梁骨。若是咬了靠山屯的人。那五百块钱,岂不是得还回去?那是绝对不行的,就是他死喽,那钱也得留住!
何进的话音方落,杨大春就喊出来了:“俺弟不是靠山屯的打死的,打小他身体就不好,指不定就是发病了。再说,当时大王庄的人也在场呢。怎么就赖定人家靠山屯?”杨大春这一发话,九黎村的全跟着起哄。
这下,何进和蔡高智彻底傻眼了:哪想到人家苦主先自个儿反了,维护起犯罪分子来。何进和蔡高智又是一通苦口婆心的劝说。奈何九黎村众人已心如铁石,愣是没一个举证的,而靠山屯众人更不会傻得招供,事情就只好这么僵着了。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薛向却早已组织妇女社员在家做好了饭食。端来给九黎村的和徐队长一伙儿食用。至于蔡高智和一众老虎皮虽饿得肚子咕咕叫,却没人搭理。蔡高智和何进越想越憋屈,却拿薛向没有一点办法,看得人家吃得稀里呼噜。更觉饿得难受。何进饿得难受,转身正待去取原先讲演时没喝完的茶水。充饥。哪知道,此处连凳子都被搬走了。哪里还有水杯的影子。
蔡高智倒是想去寻蔡高礼,可问了一圈,都说蔡高礼去县里了,连蔡国庆也是这般说法。这下,二人彻底没辙了。何进是个大胖子,分外受不得饿。这会儿,见人家吃得香甜,更是饥火中烧。眼见,事情僵住了,继续坚持下去,也没个结果。总不能真将靠山屯二千来人,都抓进公安局逼供吧。一念至此,何进吆喝众老虎皮一声,转身就上了车。待众老虎皮上车后,压根不理站在原地【创建和谐家园】的蔡高智,一声轰鸣,飙车而去。
蔡高智回过神来,连呼“等等”,哪里有人理他。蔡高智回身,狠狠盯着薛向。薛向却正埋头扒饭,稀里呼噜正吃得痛快,连个表情也欠奉。这时,看了半天大戏的邓家有跑上前来,汇报说,朱龙醒了,直喊脸疼得厉害。蔡高智恍然大惊,方才想起自家的母老虎最疼这个侄子,万不敢让朱龙有任何损伤。蔡高智不再搭理薛向,转身扭头去了。
九黎村死人事件到此并没有结束,何进和蔡高智受了郭民家的严令,岂能草草收场?靠山屯和九黎村打不开局面,二人便把目标瞄向了大王庄,毕竟那日大王庄也有十余人在场。
哪知道大王庄虽是蔡高智的主场,却比九黎村和靠山屯更横,压根儿不准何进进村,说是警察上门,准没好事。至于问谁打死的人,更是听都不听。本来大王庄就骄傲得紧,靠山屯和九黎村没叫这帮公安拿下,自己怎能认输?更何况,打架是混战,谁知道杨大明是谁打死的,搞不好还是大王庄的人呢。是以,大王庄人人嘴咬得死紧,无论何进发狠还是说软话,皆是半点用处也无。
至于蔡高智更是在家被母老虎大骂,说是“你个老鬼专把夜猫子往村里招,村里人都戳老娘的脊梁骨了。再不赶紧把何进弄走,别想再上老娘的床,搓衣板准备好了”云云。
如是再三,折腾了个把星期月,何进和蔡高智算是彻底败下阵来。一点证据没抓着不说,两人累得瘦了一圈。这十来天的磨合下来,蔡高智对何进的敬畏尽去,两人倒了成了冤家。你埋怨我“二”,连自己侄子都反水;我埋怨你蠢,来办案的局长被别人忽悠几句,就变成了说书的,一说还tm两三个小时。两人如此不和,查案的事情自然没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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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过去了,薛向以为这事儿不了了之了。哪知道,四月二十号,县里忽然下发了《九黎村村民杨大明死亡案的调查报告》,接着,薛向便收到全县通报批评和党内严重警告的处罚。
这天一早,薛向正趴在桌上看社里新下发的《关于调高小麦征收标准的通知》,徐队长又来了。徐队长这一来,才解开了薛向挨处罚的疑窦。
原来,郭民家接到何进胡编乱造的报告,认定就是靠山屯的社员打死了杨大明,力主要将薛向这个直接责任人一撸到底。而县革委分管政法的副主任耿福林说证据不足,不能贸然定案。二人各有一帮支持者,班子会上便是好一阵争斗。眼看,郭民家就要一锤定音了,荆口地区的赵主任突然发话了。
赵主任的原话是:“京城来个同志,下到山沟沟里也不容易,年纪又轻,没有多少工作经验,就不要求全责备了嘛。我看给个警告就好,相信有了这次教训,以后该涨记性了。”
赵主任发话了,郭民家捏着鼻子也得认。认是认了,但是小动作还得搞!郭民家给了薛向最严厉的党内警告不算,还全县范围内通报批评。明显是打不着人,也要恶心恶心你。
薛向知悉原委后,笑笑说多谢,便要留徐队长吃午饭。一来,感谢他上回站脚助威;二来,感谢他今次远来报信。
徐队长却说感谢是要的,不过不是感谢他,而是感谢耿主任和陈组长。若不是耿主任一力硬挺,他也站不出来的。薛向没想到他这般实诚,笑着说都得谢,转身回房取回最后三条翡翠。让徐队长自留一条,另两条替他给耿福林和陈光明送去。
徐队长见了整条的翡翠,立时眼放精光。这烟,他在薛向这里尝过,知道味道绝品,回去一打听,才知道这在京城也是顶级的好烟了,普通人根本很难买到,因为供票艰难。
得了三条好烟,徐队长连饭也不吃了,说是到县里蹭耿主任和陈组长的饭去,临了,还拉薛向一块儿去。薛向说有任务在身,不能相陪,徐队长自去不提。
徐队长刚去,李拥军便奔了进来:“大队长,都准备好了,耽搁了这个把星期的功夫,该收拢那群您说的金疙瘩啦。”
今天,正是薛向计划好的抓捕野猪的日子,因为猪圈修好了。这一个星期,薛向命令三五十泥瓦匠,全体出动,紧急建了二三十个猪圈。这些猪圈,虽简陋得不像话,却全是用水泥灌制的,坚固得紧,正适合收束野猪。
薛向和康桐打声招呼,便和李拥军奔出门去,出得门来,但见打谷场上,已有二三百青壮持枪拿棒列成了三排。薛向到得近前,朗声道:“同志们,今天的任务的是什么,我不说,大伙儿也都知道。可我要说的是,这百十头野猪可是咱靠山屯的金疙瘩,未来的好日子,全指着它们了。那个谁,拿刀枪的都给老子回去换棍棒,伤着一根野猪毛,小心老子找你算账。当然,若是哪个笨蛋被野猪伤着了,我也替他找野猪算账…”
“哈哈哈….”底下一阵轰笑声,将薛向的讲演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