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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那一刻,朱芷洁也顾不得许多,只得连罗缨带玉佩一把拿了过来。这时苏晓尘已从旁边卖锅贴的人手里夺了把锅铲跑过来,对准马车的窗棂就是一撬,窗棂应声而落。
朱芷洁忽然觉得气血畅通,逃出生天似地赶紧把身子一缩,退回车里。回想到方才种种,羞得胸口乱跳,死死往下拽紧窗帘,生怕再被人看到。
这一切,都被远处菜筐里的那两个小姑娘看在眼里。清洋公主朱芷潋轻声道:“银姐,这个人不仅脑子好使,好像心肠也还不错呢。”
马车兀自去远了,李重延还怔在那里。
老曹悄悄拍了他一下,“殿下?已经走远啦。”李重延忽然幡然醒悟似地斩钉截铁道:“不行!老曹!你必须得给我打听清楚了,这是谁家的姑娘。”
旁边那卖锅贴的小哥劈手夺回自己锅铲,话里带刺儿地挖苦道:“那是咱碧海的公主,你连公主都不认识,还想高攀?”
李重延听了不怒反喜,“公主?哈哈,哈哈哈,很好!很好!”
这边的菜筐里,朱芷潋已经憋不住了,开始埋汰银花:“你说这群人有好玩的,不就是个好色之徒嘛!我还傻乎乎地跟了半天!走了走了。”
银花又神秘兮兮地说:“你看他们身后,那两个穿蓝衣服的男人。”朱芷潋一看,还真有两个蓝衣人,好像在交头接耳什么。
“要是我没猜错,刚才那太子的玉佩太招摇,他们已经被【创建和谐家园】们盯上了。”银花嘿嘿嘿地笑起来。
朱芷潋一听,又来了兴趣:“【创建和谐家园】!有意思。继续继续!”
两个蓝衣人一个叫王四,一个叫刘八,还真是两个【创建和谐家园】。今天是来市井里看看有没有冤大头可以下手的,正好撞见了太子这几个。
紧身露脐装的侍童,尾随的少女团,一看就贵得要死的玉佩,简直想装看不见都难。
王四用胳膊肘杵了一下刘八:“遇上买卖了,怎么开张(下手)?”
刘八悄声说:“其他几个还行,那个黑毛侍童看着不好惹,我去给老大送水(报信),你跟着他们,要是有机会就往七里坡带。”
“让我去想办法带人,你去老大那儿邀功?妈的,你就不该姓刘,你该跟我姓!”
“再瞎哔哔,上次桃花楼跟小翠喝花酒的钱先还老子!”刘八很有杀手锏,说完就消失在市井里了
王四不言语了,暗骂刘八【创建和谐家园】,心下开始琢磨怎么找机会引这几个人过去。其实这事儿不难,因为对方自己找上来了。
苏晓尘一推手,问道:“这位大哥,请问观音座怎么走?”
“观音座?噢,好说好说,我家就那边儿,你们跟着来就是。”王四心里乐开了花,真是全不费功夫。
李重延这一行,一共就六个人。李重延和苏晓尘是富贵出身,老曹虽是沙场老将但没走过江湖,随行两个兵士也是一样,最后还带了个胖乎乎的王公公。所以王四这么一忽悠,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沿途风景甚好,李重延边赏着水乡风景边哼着小曲儿,满脑子都是刚才公主的婀娜身段,心中好不得意。苏晓尘则光顾着看远处亮晶晶的太液城楼,连路都没顾得上看,还好几次险些被石头绊了脚。
等众人觉得四周人迹渐少,路不成路时,已是来到一个破烂不堪的龙王庙前。老曹有些纳闷,刚要开口问那王四,王四忽然一溜烟儿地往庙里跑,边跑边喊:“赶紧出来,我把买卖带来了!”
李重延看看苏晓尘,一头雾水地问:“咱说了要买他啥东西了么?”边儿上的王公公已经尖叫起来:“天呀!妈呀!有坏人!”
老曹一看,跳出二三十个【创建和谐家园】来,这是入了贼窝了啊!瞬间用久经沙场磨炼出来的敏锐的军事直觉判断了一下。
这……怎么看都是架不住人多啊!于是当机立断,双手一伸,施展出平生最大的力气!左手夹起太子,右手夹起苏晓尘,撒开腿就往回跑!边跑边喊:“王公公,对不住!”
一口气跑出二里地,才气喘吁吁地把两人放下,看着【创建和谐家园】没追来,当下松了一口气。
那俩人下了地,一起抱拳拜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老曹再定睛一看那俩人,几乎没昏过去!
“我说你们怎么也扮成秀才的模样出门了啊!”老曹一脸的哭腔。
两护卫对视了一眼,一脸窘相:“平日粗野惯了,想扮个书生……好……好找妹子。”
老曹顾不得埋怨,心想这再回去也还是打不过啊。立刻又用敏锐的战术直觉判断了一下,沉稳地说:“你们两个赶紧回城里找秦侍郎搬救兵,我回去跟他们拼一刻算一刻!”
两个护卫看着老曹坚毅的眼神,又一抱拳:“将军保重!”转身就跑,三人很默契地分头行动了。
老曹边走边琢磨怎么跟对方交手,一会儿忽然看到远处跑来两个书生,还以为是太子和苏晓尘,再一看,居然还是那两个护卫。三人一齐“咦”了一声。
老曹问:“怎么又回来了?”
几乎同时那两个护卫也问:“将军怎么走在我们前面了?”
三个路痴!
老曹这边正懊丧得要死,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菜筐,菜筐里还有两个小姑娘几乎要笑昏过去。
“哎哟,这几个糊涂蛋,笑得我都快不行了。”朱芷潋捂着肚子直笑出眼泪。银花也嘿嘿哈哈笑得停不下来,笑到一半忽然问:“你怎么把菜筐也带着来了?”
“我都花了钱了啊!”朱芷潋理直气壮。
银花暗想:碧海人就是碧海人。当下也不理会这些,一个跟斗跳出筐说:“咱去看看那两个公子哥。你正好练练我教你的赶蝉术。”说完,两人几个跳跃,入了草丛没影了。
花开并蒂,各表一支。这边龙王庙前,李重延、苏晓尘和王公公早被绑了个结实。李重延嘴里被塞了个破布团,只能心中暗骂苏晓尘。为看个破瀑布,差点被射死。为看个什么观音,又被贼人绑。我发誓这辈子要是再上当跟你去看什么鬼东西,我就不姓李!
正恨恨间,为首模样的一个大汉示意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了,得意洋洋地说:“说吧,这位公子。打算让家里拿多少钱来赎啊。”
第二卷 寂夜暗潮生 第十四章 生智
李重延又惊又怕,却还嘴硬:“贼人,你知道你绑的是谁吗?”苏晓尘一听急了,这太子爷这当口居然还要摆谱!赶紧张口说:“是啊!你们知道你们绑了谁嘛!你们绑了城东开钱庄的李员外的三公子的书童!”
为首的一听,一把拽过王四说:“你怎么带来个书童?那三公子呢?”
苏晓尘说:“三公子就是我呀!”
李重延再笨也知道这话的用意了,对苏晓尘的恨意顿时消了一半,忙低下头不吱声了。
王四忙道:“老大,别听他瞎说,给玉佩的时候我瞧见的,是个儿头矮的这个公子哥给的。”
“那是我递给他的。他一个书童,身上一文钱都没有,不相信你们搜!”苏晓尘强作镇静地说。
王四不信,趁机把李重延浑身上下搜了个遍,果真是一文钱也没有。刘八忽然开口说:“别傻了,这年头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自己不带钱,都是身边儿的奴才掏钱,不信你搜那胖子。”
王公公尖着嗓子叫起来:“你才胖子!你们全家都胖子!你们要干什么?”他不介意被喊奴才,就是介意被人喊胖子。还没等搜呢,身子就开始挣扎,扭得怀里掉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来。
首领一看,眼都直了,夸赞还是刘八的经验老道。苏晓尘急中生智,大吼一声:“你们还要不要命了!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不就是李员外的三公子嘛?”
“我是伊穆兰国金刃王的侄子苏勒哈加!你们要是再敢动手,我让我舅舅派人剁了你们!不相信你们就搜搜我身上!看看能翻出什么东西。”
龙王庙远处的一个菜筐里,朱芷潋听了苏晓尘喊的话,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皱着眉头问银花:“侄子不是该叫叔叔么,他怎么叫舅舅?”
可庙里的【创建和谐家园】们谁也没注意到这一茬,光注意金刃王这三个字了。因为金刃王的名头实在太响亮,早年碧海国商盟和伊穆兰国的黑市就是刃族酋长金刃王一手遮天地护着才蒸蒸日上。刃族领地本就靠南,金刃王又是三大部族中最唯利是图的酋长,所以即使是毒金之战之后,依然有不少伊穆兰的商人来太液城交易货物,其中就不乏金刃王的人。
苏晓尘这么一吼,贼首深感棘手,万一他要是跟城里的伊穆兰人有关系,那明晃晃的弯刀可惹不起。再细看苏晓尘,长得人高马大,越看越觉得和城里的伊穆兰人差不多模样,当下心里犯起了嘀咕。
王四却不信,一把扯住苏晓尘一阵乱翻,居然真的在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支断箭的尾部。
刘八见了,惊叫起来:“啊,我见过这箭上的纹样!就是金刃王在城下开的兵器铺里,不少兵器上都刻着这个。”
首领一听,也有点慌,但还是不甘心,说:“无妨,我认识一个人,在伊穆兰人的商馆里当差。赵二,你且拿着这箭去商馆,问那儿一个叫郝师爷的,就问这箭是不是他们馆里的,金刃王有没有个侄子是叫苏……苏……苏什么来着?”
苏晓尘大声说:“苏拉格加!”
远处朱芷潋又皱眉了,问银花:“他刚才不是说叫苏勒哈加么?”
赵二拿着箭头转身走了,李重延和苏晓尘却暗自心中叫苦不迭,这还能不露馅儿吗?苏晓尘心想,佑伯伯说过,男儿要有担当,来看观音座是自己的主意,怎么说也不能让太子遭了劫难。于是心下一横,大声道:“不就是几个钱嘛,你们赶紧先把我的书童先放了,他口齿伶俐,回去跟我舅舅一说,保准带着钱回来。说吧,要多少。”
【创建和谐家园】们本来就是为了钱,没想搞出别的事儿,一听这话觉得也在理。反正万一等赵二回来说没有什么苏不拉擦这号人,再拿这小子开刀不迟。
首领眯着眼,竖起三根手指,嘴里却说:“五…五百!”
苏晓尘问:“你这到底是三啊,还是五啊?”
“是三…三加五!八百两!你让书童拿八百两银子来我就放了你!”首领坐地起价。
“行!不过八百两银子书童可搬不了,你把两人都放了,他们一起搬过来。”
首领一挥手:“把那胖子也放了!”
王公公一听放人,也不计较胖不胖的事儿了,赶紧扶起太子往外走。李重延转头看了一眼苏晓尘,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小雨过天晴,碧草怡人心。
碧海国一年四季雨水极多,就算是冬日里,也时不时会突来一场,把通往郊外的路淋得分外泥泞。
清乐公主朱芷洁坐在车里,听着马蹄声声,手里拿着那根罗缨,心下稍定。望着窗外,她想起不知从哪年起,忽然这条路就被整修一新,如今是光挞挞的青石板大路,一直通到父亲的驸马墓。
朱芷洁原以为是母皇的旨意,但细一想,母皇从不去祭奠父亲,平日连提都不许人提,修这路来做什么。可若不是母皇,修路到驸马墓的事儿谁又敢说一个字?
算了,不去想那许多了。
到了墓碑前,宫女们默默地拿出瓜果祭品摆上,跟着公主时间长了,主仆们都是一个风格,做事不紧不慢,不带声响。
朱芷洁看着墓碑上,篆着“敕封金泉驸马文骏陆公墓”十一个大字,泪水便下来了。
父亲陆文骏,是辅佐三代明皇老臣的丞相陆行远之长子。虽出身螟蛉,并非亲生,但学识出众,温润如玉,是陆行远的几个儿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坤平三十二年,自陆文骏得了科举殿试金科状元后,各家官宦小姐更是闻风而动,只要是门第尚可的几乎都蠢蠢欲动,纷纷出重金聘请最好的官媒。但她们很快就发现,没有一个官媒敢接手这件事,再高的酬劳也是一概被拒。
殿试结束不久,明皇赐宴瑜瑕殿,所有殿试学子皆可赴宴,金泉公主朱玉澹和银泉公主朱玉潇亦列席于明皇两侧。席间,两公主各自亲手斟了一杯酒,金泉公主的这一杯便是递给了陆文骏。
那夜酒席之后,各家的官宦小姐们都一起断了念想。
又过两个月后,金泉公主完婚了。
世间这种最优秀最完美的男人和最尊贵最美丽的女人的婚姻,就像是御赐的玉如意,永远只能摆在高台上享受赞美而无法触及。
但非凡的婚姻往往也非凡人可以肩负。
坤平三十八年十一月初五晚上,陆文骏忽然急病早逝,此时清鲛公主朱芷凌五岁,清乐公主朱芷洁才一岁多。
不过一个月,第二代明皇崩,金泉公主朱玉澹即新一代明皇位。登基时腹中已怀胎六月,便是日后的清洋公主朱芷潋。
关于驸马的死,全国上下无人敢提。碧海男子本就不多寿,鲜有活过五十的,但大多是过了四十才开始血气衰败。而驸马年纪轻轻只有三十几岁便急逝,着实令人生疑。起初坊间也有流言四起,但老丞相陆行远直言当晚就在驸马榻前,眼看着儿子闭了眼,于是关于这事的流言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朱玉澹即位后,厚恤陆氏一族,封陆行远为沛国公,世袭罔替,擢次子陆文驰为户部尚书,其余子弟也皆有封赏。
之后的十几年里政事清明,风调雨顺。金泉驸马这四个字,就像一个覆满尘灰的瓷瓶被遗忘在某个角落里一样,曾经精美绝伦,如今却再无人想起。
朱芷洁焚完几张亲手抄的佛经,又拜了几拜。她看着墓碑,曾无数次想象父亲的相貌,父亲既然是陆丞相的养子,应该和陆行远长得也不像吧。听说自己是和父亲很像的,于是平日里她又会呆呆地看镜子,可怎么看都只有自己。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每逢新年或重要的祭典时,朱芷洁都很想拉住陆行远问问父亲以前的事,然而陆行远似乎看穿她的心思一样,远远看见她便避开了。
自己还真是不招人喜欢……
朱芷洁缓缓立起身来,轻轻地抚了抚墓碑,转身回到马车上,沿着青石板的大路慢慢地走远了。
这时,才从墓边的林子里悄悄走出来一个人,一直走到墓碑前。
那人从怀里拿出一颗小小的青枣,放在朱芷洁刚才堆叠的果品上。然后也是深深一拜,没有说一句话。一袭青色斗篷的裘领掩住了脸庞,随着身躯在微微颤抖,头上的双鱼金丝冠依然流光溢彩。
不一会儿,林子里又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他走到那袭青色斗篷身边,肩并肩地站着。
“每年的今天,你来祭奠你父亲,我来祭奠我父亲。都葬在这酒堡山下,你父亲好歹碑上还有字,我父亲却躺在那边,连字都不让刻。你的皇祖母……真是心狠!”男子脸上尽是恨意。
“无垠,我知道你心里苦,我和你一样的苦。只是我们还需要忍耐,待到日后,我定会厚葬你父亲,让你宽慰些。”裘领滑落,露出清鲛公主朱芷凌泪痕未干的脸,“但现在,我们能做的还很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