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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策沉吟片刻,“这孩子不宜带回东都,你们到东都郊外,找一家良善人家寄养,至于那些护卫,愿意暗中保护孩子也好,自行散去也罢,听其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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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策摆手而笑,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心累。
翌日清早,狄仁杰安排的民夫已经到了,权策请示了张光辅,率军脱离中军,前往千牛卫首战的战场郭厂镇,收殓在此安息的16位千牛卫备身。
还没到郭厂镇市集,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权策惊异,夹了夹马腹,快速进了镇子。
“这,这是何故?”权策满身寒气笼罩,说话都不利落了,上次来时,此地虽不说熙熙攘攘,也是颇为热闹,这时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他看到了上次挥舞拐棍驱逐自己的宿老,白发苍苍的头颅滚落在地上,尸身何在,已经无法辨认,实在是没头的尸首和没身体的头颅太多太多了。
“来冲,你带这些民夫找寻弟兄们的遗体”
“卢炯,速去官道找寻官军踪迹,问清楚,何故,何故要屠了这个镇子?”
权策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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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策眼前浮现一幕幕画面。
宿老挥舞拐棍,厉声喝骂,“你们狗屁官军,比山匪还残暴”
他义正词严,“我们是大唐官军,王者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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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吊古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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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中经过鹿邑,此地是宁平之役古战场,三百年前,在此地,匈奴的石勒追击西晋太傅司马越棺椁,大批轻装骑兵发起攻击,西晋大败,十万兵马被围困,自相踩踏,死伤殆尽,这一战不仅断绝了西晋最后一口元气,也掀开了五胡乱华的悲伤一页。
权策挥手叫停,环顾左右,“就在这里,把阵亡兄弟,火化了吧”
“这里倒是合适,将军莫急,我去召集鹿邑及周边官府士绅”郑重没有异议,要把场面弄大一些,“总不好让弟兄们走得太过冷清”
权策点头允许,郑重和几骑快马四散。
民夫忙碌起来,搭起木架,四周松枝艾草环绕,里面堆起干枯草叶,火把点燃,烈火熊熊,权策和剩下的58名将士,衣冠整齐,下马肃立,在木架旁边整齐列队。
东都千牛的名号早已妇孺皆知,听闻他们要举行祭礼,火化阵亡将士,前来观礼致哀者众多,有人捧着酒坛,有人拿着野菊,在附近料理民事的狄仁杰亲自前来,周边三家县令和乡绅们带了不少差役下人,布置起了灵堂香炉,经幡白幛。
权策和众头面人物无声拱手见过,接过火把,依次点燃,烈焰飞腾,英灵渐远。
黑压压众人鸦雀无声,偶尔能听到几声抽泣,从千牛卫队列里传出。
“久闻将军文采不凡,若能暂歇哀伤,还请措辞几句,以彰逝者英名”狄仁杰上前来,握着权策的手安慰,请他说几句。
权策回想出征这几日,冷兵器战争的残酷,历历在目,刀兵一起,人心慌乱,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命不由己,各有艰辛。
扯开沙哑的嗓门,大声疾呼,“千牛卫兄弟,各位父老乡亲,凡我千牛兄弟,有志一同,报效国家,慷慨赴难,实为求仁得仁,本将军心怀哀戚,却更感振奋。逝者英灵在天,必能佑我千牛无不虞之难,武运昌隆,我等苟活在世,亦愿护他家小无冻馁之患,衣食无忧。入我千牛卫,胜似骨肉亲,相互敬爱,勿以才德骄矜,相互扶持,勿以名利倾轧,此为我立军之魂,今日如此,日日如此,我在如此,我不在,望尔等亦能如此”
“是,是,是”千牛卫众将士高举横刀响应,声嘶力竭,响遏行云。
权策伸手压了压,继续道,“我等脚踏之地,为古战场,数百年云烟过眼,十余万英灵不灭,我愿吊此古战场,为我千牛兄弟壮行”
“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创建和谐家园】……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无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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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再度上前,握住他手,“闻将军大名已久,总觉一鳞半爪,面目模糊,更不信将军舞象之年能有何才具,今眼见将军立下大功,收殓袍泽,耳闻将军树千牛军魂,吊祭古战场,方知有志不在年高,将军,诚可谓仁人志士也”
权策谦逊摇头,反握住狄仁杰,“太守过誉,小将只不过嘴上功夫,太守守护万民,才是国家栋梁”
说起此事,狄仁杰面色发青,连连絮叨,“有伤天和,有伤天和”
张光辅迟迟不肯班师回京,下了狠心,平叛牵连范围越来越大,下属将士杀红了眼,杀降杀俘杀良,冒功冒名,无所不用其极,河南道各州,陷入一片hong sè kong bu。
权策无能为力,与眼前的杀孽相比,他更忧心张光辅手中的书信,一旦回到长安,这些书信,又会掀起腥风血雨。
权策心中烦闷,只能借酒消愁,千牛卫中的来冲、郑重都是酒中仙人,陪他喝得天昏地暗,卢炯本来不喜欢饮酒,也被带的成了酒鬼。
外面的赵鎏、麹崇裕、狄仁杰,但凡熟悉一些的,无论交情如何,他都拉上酒席,还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他来者不拒,跟文官吟诗作对,跟武官舞枪弄棒,军帐里热闹非凡。
无人应约来访的时候,他就跟沙吒符还有八骏的头目绝地一起喝,八骏的名字是李贞取的,引用周穆王游昆仑时的八匹骏马名,分别为绝地,翻羽,奔霄,越影,逾晖,超光,腾雾,挟翼,他们在权策吊古战场,祭拜阵亡将士之后,主动现身,到权策身边效力,这八人最擅长隐匿行迹和暗器,是搞情报的好手,做护卫太浪费了,权策只留下老大绝地,其余七人交给沙吒术。
中军饮酒之风大盛,羽林卫残部有个校尉酒品不佳,酒后时常癫狂,有次权策亲眼见他醉酒后殴打有口角的上官,十几个人都拉他不住,引得众人纷纷讥笑嘲讽。
权策跟着附和几句,眼睛里闪过几道光,嘴角邪笑,总是压抑着自己,对身体不好,头功也太扎眼,何不趁机爽快一番。
次日,权策聚众饮酒,特意约了那个酒品差的校尉,猛灌几坛子酒,有意无意撩拨,“你们那郎将,实在可惜,本来就是来护卫的,不是上战场的,相爷也忒狠心”
“就是,郎将……待,待我等,恩深似海,相爷害人不浅,砍人倒是利索,须得有个说法”都尉大着舌头来劲了,摇摇晃晃起来,“要有个说法”
“哎,兄弟,莫要着急,莫要着急啊”权策看似劝说,手上把他扶起来,顺着他的劲头儿,一路往外送,直送到中军大帐。
张光辅正盘坐在桌案后,清点自己的丰功伟绩,肥脸上笑容满面,甚为满意,蓦地眼前一黑,一个浑身酒气的彪形大汉,把他压在了地上。
“须得有个说法,要有个说法,相爷,你给个说法”都尉一边叫唤,一边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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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冲进大帐,权策摇摇晃晃,挡住护卫前进的路,口中连声叫唤,“休要伤人,要讲道理,他是相爷,让你们郎将死,他就得死”
撩拨得都尉更是暴怒,抡起张光辅,奋力一掷,砸到桌案上,张光辅何等分量,黑漆桌案立刻四分五裂。
“相爷安好否?”权策摇晃着过去,一个不慎,摔倒了,胳膊肘重重砸在张光辅面门上。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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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舅舅要死
军医诊断,平叛主帅张光辅全身多处挫伤,腰间椎骨突出,面部鼻梁粉碎,已经毁容,人处在昏迷状态,无法发号施令。
变故突然,美男尚书岑长倩暂代主帅职务,召集中军文武集议,讨论该如何交代此事。
中军大帐护卫作为目击者作证,罪魁祸首是醉酒的校尉,权策将军试图阻拦未果,胳膊肘打出的最后一击应是无意识行为。
岑长倩在坐榻上盘坐着,神情极其不耐,“既如此,便将肇事校尉捕拿,具名上奏,请天后圣裁”
“岑尚书,本将不以为然,权将军虽是无意,却也是闹事者之一,军中聚众饮酒,也是一桩罪过,恐怕不能含糊其事,将罪责全部推给区区校尉,难平悠悠众口,也无法取信于朝堂,请诸位三思”麹崇裕面色古井无波,眼底掠过一道精光。
转过身,向他下手坐着的权策拱手,“权将军,功是功,过是过,本将心直口快,还望莫怪”
权策拱手回礼,心中冷笑,你若是心直口快,就没有心机叵测之人,“麹将军说的是,末将放荡,行事荒唐,伤及主帅,惭愧无地,无颜居功首位,郭厂镇截杀李规偏师,斩将夺旗者,乃是范阳卢炯,先登汝阳,首破城门者,乃是荥阳郑重,末将尸位素餐,实无颜冒领功劳”
范阳卢?荥阳郑?麹崇裕脸色阴晦,粗眉横起,“权将军部将果然都是英豪,均应在功勋册中提上一笔,首功一事,确应重新计较”想用两个世家子占了首功,他们还不够格,提上一笔足够打发了。
“不必这许多麻烦”岑长倩的脸色比麹崇裕更阴沉,快刀斩乱麻,“权将军引咎辞让,首功便归于东都千牛卫全体,内中次序,郑重为首,卢炯居次,权将军退居三席”
狭长的眸子在麹崇裕脸上划过,“诸位将军也不须心急,日后,有的是你们领军作战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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麹崇裕不便再说,眼神一瞟,左武卫有个中郎将反对,“岑尚书,功劳排序,从未有以人多取胜的道理,我等以为,既然权将军不称首功,则应由次功麹将军递补”
“正该如此,平叛之后,相爷指挥斩草除根,麹将军功绩卓着,斩首数万,理应首功”
岑长倩冷笑不语。
文官那边,有了反应,狄仁杰愤然,“岑尚书,下官汴州刺史狄仁杰及四州刺史有意联合弹劾凤阁侍郎张光辅以主帅之便,聚敛无度,滥施y wēi,杀戮无辜,用兵失当,徒令我军损失惨重,其祸不下于李贞,不知尚书意下?”
一席话把大帐里数个火盆的热度压下,众将各自盘算,正堂换了主事人,风向似乎要变?
“张相行事,有过失之处,然当此之时,不便弹劾”岑长倩犹豫了下,还是否了,他也跟张光辅不对付,但人家刚受伤卧床,紧跟着就弹劾,人情所不能容。
岑长倩挥挥袍袖起身,边大声说话,边往大帐外头走,“诸位将军,平叛事毕,至于醉殴主帅和功劳次序,相争不下,本尚书原本上呈,恭请天后圣裁,传我军令,大军二日内集结完毕,待天后允准,即刻班师回朝”
话说完,人也已经不见。
“权将军,还敢再来醉卧三万场乎?”狄仁杰朗声打趣,拿掉悬在州郡百姓头上的屠刀,他心情舒畅,不管权策殴打张光辅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万分领情,这个小将军,不只是仁人志士,更是个大大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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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狄仁杰大笑,把着权策胳膊一道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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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军帐,权策的笑容挂不住了,权忠来信,武后下制令,正旦日,大飨万象神宫,受万国使节朝贡,文武群臣五品以上者朝贺,命各地宗室王公,全数入长安赞礼。
制令是腊月初十明发天下的,今日已是腊月十三,还有十七天,他的舅舅,要死了。
东都洛阳,白马寺。
薛怀义喝得酩酊大醉,宽阔的佛前广场上,积雪深厚,白茫茫一片,他仰头灌酒,喝一口,打个滚儿,从这头,滚到那头,再滚回来。
今日去长安拜见武后,恩准召见,浴汤殿侍寝,不过半柱香,他就泄了身子,武后勃然大怒,当着他的面,召来沈南缪,两人在温泉花瓣的浴池中,颠鸾倒凤大半个时辰,武后的欢声浪语,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大半个时辰,以往,他也能做到,那时候,他只是伺候人,偷偷带着点兴奋【创建和谐家园】地发泄,现在不同了,那个永葆青春,高傲挺拔的身影,烙印到了他的心坎上。
情爱之事,是男女之间一场搏斗,动了情的人,感觉总是来得很快,来得越快,对方就对你越绝情。
“天后,越发妖娆,越发紧致了,呵呵,呵呵呵”薛怀义仰躺着傻笑几声,将酒坛子扣在脸上,咕嘟咕嘟的声音传出来,酒水四处喷涌,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道奇怪的印记。
“咳咳,不愧是我徒儿,这些文人,都不是好东西,打死才好”浑然忘记,他的徒儿,也是能舞文弄墨的。
大明宫,承欢殿。
数名宫女服侍武后梳妆,睿宗李旦跪坐陪侍,脸上孺慕之色更重,视线时时忍不住四下漂移。
武后翻看案上卷宗,轻声一笑,“旦,权策,你怎么看?”
“此儿有些才华,行事有些任性”睿宗恭谨垂头,说着人尽皆知的废话。
武后飘了他一眼,掩卷扶额,温声道,“以百破千,先登汝阳,树立军魂,吊古战场,放浪中军,醉殴宰相,你说,我最喜者何?最怒者何?”
“儿臣不敢妄自揣测圣心,儿臣最喜吊古战场,最怒醉殴宰相”睿宗喜动颜色,他的母亲,很久没这么温柔了。
武后但笑不语,令睿宗退下,收拾了卷宗,醉殴宰相的奏疏和吊古战场文一道,被弃置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好一个今日如此,日日如此,朕的军魂啊”
手中一紧,一叠卷宗被揉成一团,那是权策率军浴血,先登汝阳的奏报。
“匹夫之勇,终当不得大事”
第30章 班师回朝
垂拱四年腊月十七日,夏官尚书岑文倩率领东征大军班师回朝。
鸾台侍郎路元辅、天官尚书武承嗣出郭郊迎,献俘于龙首原皇家禁苑。
武后下制封赏功臣,张光辅伤重,赐爵退政,荣养天年,岑文倩升任鸾台内史,同平章事,晋身宰相行列,麹崇裕官升一级,为右监门卫大将军,赵鎏接任左武卫大将军。
东都千牛卫首功,赏赐尤其丰厚,千牛备身郑重,晋升千牛卫将军,总管东都千牛卫,自行补齐缺额,千牛备身卢炯,升转右卫翊府郎将,备身左右来冲,升转左豹韬卫郎将,东都千牛阵亡将士俱封为降魔神官,奉祀不绝,其余备身左右,备身,俱官升两级,由夏官衙门择优定职。
有因功封赏的,也有因过被罚的,杀良冒功暴露行迹的将领,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除一人被罢官夺职,其余都只是功过相抵,申饬了事,殴打张光辅的羽林卫校尉,着令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不在此地的汴州刺史狄仁杰,因不遵军令,诋毁平叛要事,左迁复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