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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就行了,当心商队里有天方【创建和谐家园】!”齐大嘴终于忍无可忍,偏过头,冲着老伙计叮嘱了一句。“这疙瘩,可已经算是天方人的势力范围。在寺院门口骂秃驴,你不是嫌自己活得长么?”
“我就是嫌乎自个儿活得长了,怎么着?!”储独眼梗着脖子,大声回敬。虽然不服气,却念着搭档多年的分上,给了老朋友一个面子。不再口口声声问候天方人的祖宗八代,而是概括地骂道:“凡是打着天神名义祸祸百姓的家伙,都不得好死。否则,他敬的肯定不是个好神仙!”
这话,倒也占几分道理。并且从没有人喜欢自己主动拣骂。齐大嘴笑了笑,不跟对方一般见识,“到了休循州,我要给自己寻摸两匹好马。你呢,跟不跟我到马市上转一圈?!”
“球用!这一路上土匪多得跟牛毛般,你还愁抢不到一匹好的来!”储独眼斜了他一记,悻悻地打击。转瞬,目光中却泛起了一丝难得的温情,“你家小桌子,快五岁了吧?买匹岁口小一点儿的大宛马,刚好让他慢慢养着!”
“小桌子过了年就六岁了。小凳子过了年也两岁了!”齐大嘴点点头,刀削斧剁过般的脸上,写满了幸福。“我买一公一母,托人给我家那不争气儿子的捎回去。先让他帮着小桌子照看,等小凳子大了,母马也该下小崽了!”
“这算筹倒是打得精明!难怪咱们这么多兄弟,只有你攒下了一份家业!”储独眼点点头,说话的语气终于变得正常了起来。老朋友的两个孙子,他都抱过。一点儿也不像其他孩子般怕他,反而黏在他身上叫二爷爷。这让他又想起自己被别人养大的那个儿子来,过了年都二十三了,其养父眼睛里只认得钱,根本舍不得给孩子预备彩礼。而疏勒这边唐家女儿又少,所以硬生生将亲事拖延到现在。
“走完这趟,去瞅瞅吧!”看到老朋友的脸上隐隐露出了几分忧伤,齐大嘴立刻猜测出对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设身处地地劝告,“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开饭馆的家伙人品不错,虽然抠门了点儿,却一直拿小宝当亲生的看待。”
“狗屁亲生。亲生的还舍不得给他说个好媳妇?!”回头扫了扫没其他人跟得自己近,储独眼皱着眉头抱怨。“老子不是舍不得这张脸,是不愿意让小宝他们娘俩多受气。否则,才不在乎那开饭馆的家伙怎么想!”
“拉倒吧,你!”齐大嘴角微微上翘,摆出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模样。“你这人啊,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么着吧,等回了疏勒,我做东,请你去那边吃蒜泥羊尾巴。顺便着,咱们看看小宝,然后替他把亲事张罗张罗。那开饭馆的舍不得出钱,咱们俩出不行么?我替你出一半儿!”
“多事!谁稀罕你那仨瓜俩枣!”储独眼又瞪了齐大嘴一记,悻悻地骂道。“老子这么多年,就没存钱了?老子就是不给,怎么着?老东西,咸吃萝卜淡操心!”
“行,行,算我多事,行了不?”齐大嘴又笑了笑,懒得跟这混人较真儿。储独眼的心思他多少能猜到一些,当年箭毒入脑,随时都可能再度发作。他不忍妻子为自己守寡,所以才趁清醒时与对方一刀两断。谁料老天捉弄人,明明郎中说顶多活不了五年的伤,偏偏让储独眼活出了一个奇迹。所以莽莽撞撞做下的错事,只能偷偷地在没人处后悔。那开饭馆的家伙除了小宝之外,也没有其他后人。如果储独眼一直躲小宝母子远远的,则生亲不如养亲,人家这辈子也算没白照顾小宝母子俩一回。如果此刻他大马金刀地杀回去,丢下一份厚重的家当替小宝张罗亲事。你叫儿子到底该姓储呢,还是继续跟着别人姓张?
所以有些事情,糊涂着比明白了更好。糊涂着只伤害一个人,扯明白了,却会伤害一大堆。这么多年来,他看见过储独眼喝醉了酒乱发脾气,看见过储独眼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却始终没看见过,储独眼到前妻母子的住处走一遭。虽然疏勒城只有巴掌大,两家前后不过是半刻钟的路程。
“就是你多事儿!”储独眼继续不依不饶。“有那心思,先想想怎么把队伍平安带回去吧。这两天,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怎么个不踏实法子?”齐大嘴一愣,立刻压低了声音追问。凭着多年行走江湖养成的直觉,最近这几天,他也觉得头皮麻麻的。总好像被一双眼睛盯上了般,但这双眼睛到底在什么位置,却根本发现不了。
“我查不到!但就是不踏实!”储独眼虽然人看起来很粗鲁,心思却非常细腻。“你觉得,咱们路上遇到那几波土匪怎么样?什么时候,西域的土匪变得如此不经打了,居然被咱们随便一冲就散了,连商队的寒毛都没碰倒一根?”
“嗯——”齐大嘴皱着眉头低吟。回头望望,看看周围没有人偷听,压低了嗓门跟储独眼商量,“这话别跟别人说,免得动摇了队伍的士气。最近几天,我也觉得眼皮老跳。可仔细想想,也许是安西军西进的消息,被土匪们听到了。怕被封大将军秋后算账,所以心狠手辣的都远离了这一带,只剩下了一群小菜鸟!”
听到这话,储独眼忍不住微微冷笑,“想得真美!人家朝廷大军,会替你一帮商贩出头?这话咱们自己都不信,更甭提沿途那些惯匪了。我估摸着,前面几波土匪,都是踩盘子的。目的是试探咱们的实力。毕竟这么多商号凑起来的队伍,很难一口吞下。”
齐大嘴倒吸一口凉气,凛然回应,“所以你就估摸着,对方准备藏在某个地方,给咱们来一记狠的!你个独眼龙,怎么不死去你?!”
“不光是如此。”储独眼笑了笑,直接忽略了后半句诅咒,“我估摸着,匪徒们也在纠集队伍。先将咱们的实力试探清楚,然后发现无论是谁,都很难一口吞下这么大一支商队。所以几家【创建和谐家园】起来,一起动手,然后坐地分赃!”
他说得满不在乎,齐大嘴听得却脸色越来越白,咬着牙寻思了好半天,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这样,商队可就悬了。你估摸着,能交保护费么?”
“难!”储独眼摸了摸手中刀,低声否认。“都是马匪,谁都管不了这么长一段路。并且其中不少都是贵族老爷们的私兵,捞一票就换地方的家伙。不像天山那边,还讲究个细水长流,不把商贩们赶尽杀绝!”
“那样可就真麻烦了!”齐大嘴越听心里越沉,嘬着牙花子,喃喃嘟囔。年老惜命,他可不愿意没看到孙子娶媳妇那天,就早早地埋骨他乡。然而所有刀客都唯独他马首是瞻,如果此刻他突然生了退意,这支商队就彻底毁在了路上。整个疏勒刀客行的声誉,也因为他一人的行为而彻底完蛋。那样的话,非但商贩们的后台饶不了他,所有西北地区的刀客们,也会一起赶来灭了他的满门。
“有什么麻烦的!还不是跟早些年一样?!”储独眼倒是看得开,咧了咧腮帮子,笑着开解。“你别老跟着我。找几个机灵点儿的,过来听我指挥,负责头前替大伙探路。再找几个胆大不要命的,让他们负责断后。你自己则坐镇中间,负责指挥这个队伍突围。这么多年来,遇到【创建和谐家园】烦时,咱们不都是这么干么?届时各安天命,冲出来的,继续发财赚大钱。落入土匪手里的,就自认倒霉。道上的规矩便如此,他们又不是不懂!”
道上的规矩便是如此,血淋淋,却非常公平。刀客们以命换钱,商贩们冒着尸骨无存的风险,去西方赚取百倍的利益。越往西,茶叶和丝绸的价钱越高。特别是茶叶,在中原一吊钱可以买上百斤的粗劣货,运到了古波斯,则与白银等价。运到弗林那边,据说当地商人贩卖时,茶团外边要包上黄金。外边那层金箔只算添头,藏着里边的,才是真宝贝。至于路上多少刀客埋骨他乡,多少商贩身首异处,全做了穿着丝绸衣衫喝下午茶时的谈资,不如此,则衬托不出主人的身份高贵。
“我已经安排过了。居中调度的,另有他人!你不用操心!”齐大嘴点点头,强装出一份镇定,“我跟你搭档惯了,一起干探路的活,肯定比别人强。你只管把独眼瞪圆了,给我看看危险藏在什么地方就好。咱们两个搭伙闯了半辈子,不信这回就要躺在道上!”
“滚你个乌鸦嘴。要死,你自己去。别算上我!”储独眼笑了笑,低声骂道。居中调度肯定比头前开路安全,即便是刚入行的刀客,也明白这个道理。但齐大嘴虽然为人谨慎,却也不是个不讲义气的家伙。所以才舍弃了刀头的福利,宁愿身先士卒地陪着他。
“不拉你拉着谁!剩下的都比你年青。”齐大嘴笑着回敬了一句,直起腰来,紧紧按住手中的刀柄。“弟兄们,打起点儿精神起来啊。休循州的蓝眼睛娘们,洗干净了等着你们呢!”
休循州,是唐人对渴塞城的称呼。其他地区往来的商贩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而称其新改的大食名,拔汉那。类似的还有被改作撒马尔罕的康居,改作阿滥密的安息。只有唐人,以身上流着华夏血脉为傲的中原子孙,才始终坚持其百年前的称呼,仿佛这样叫,就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般。
“好咧!”身后传来整齐的回应。很多被风沙吹黑了的面孔,带着笑,带着对幸福的渴望,带着赶路赶出来的汗水,眉宇间倒映出秋日的阳光。
第一章 看剑 (一 下)
当年唐军修建烽火台之时,选址都非常讲究。几乎每两座烽火台之间的距离都差不多,并且基座所在要高出周边地势不少。一眼望去,于荒原中非常醒目。更难得的是,为了方便士兵坚守,烽火台内部或者附近,往往还挖有深水井。非但能为士兵们提供饮水,还完全解决了过往商队的补给之忧。
大食人的势力控制了这一带之后,所有烽火台都彻底报废。然而唐军打下的水井却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当地牧人视其为活命本源所在,过往商旅也以此作为歇息、休整的最佳场所。与此同时,强盗们则喜欢在烽火台附近守株待兔,劫杀所有靠近水源的猎物。
安集延附近的烽火台诨名叫做黄泥墩,因为筑造时使用了附近特有的粘土,所以通体呈金黄色。在西域的落日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此地乃是齐大嘴与商队头领事先商量好的沿途落脚点之一。大伙之所以选中这里,是因为这座烽火台距离城市极近,只有区区十里左右。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当地部落贵族,不会在这里袭击商队。而其他地区的马贼如果敢于“捞过界”,只要商人们给足好处,驻扎在安集延城内的部族私兵会在半炷香时间内赶到战场。
故而,非但齐大嘴这种有着多年为商队护镖经验的老江湖会把安集延附近的烽火台视为比较保险所在。其他大大小小的商旅、刀客团伙,也都将黄泥墩视作野外打尖的首选。只要大伙不进安集延城,在黄泥墩下凑合一夜,第二天就可以直接走到休循州。这样,本来要交两次的进城税,便可以省下一次。此外,还有一个大伙心照不宣的约定,小规模的商队若是在黄泥墩附近相遇,可以根据自愿的原则,汇聚成较大的一股。而实力雄厚的商队,亦可以在收取一定好处后,接受小商队的投靠。如此一来,保护商队的刀客数量就更多,力量也更为集中。职业和客串的马贼们即便想打商队的主意,也会事先掂量掂量,自己是否能承受得起相关损失。
因为战火刚刚平息的缘故,今年的各路商队出发的时间大体都差不多。所以此刻的黄泥墩下,前后左右扎满了各式帐篷。齐大嘴等人所在的商队虽然规模庞大,却无法在这里仗势欺人。只能在距离水井较远的地方,选了一个稍微避风的洼地,缓缓停了下来。
驻地选好之后,不用齐大嘴招呼,刀客们立即开始忙碌。老刀客带着新入行的年青后生,资格不老不新的壮年刀客则自愿结伙,凭着经验行动。众人七手八脚,迅速在驻地外围打下一圈木桩,然后用捆货物的草绳,将一根根木桩连接起来。再接着,商队的大小伙计们将整筐或者整箱的货物沿着草绳一圈圈码放,不能装筐的零散的货物则放于竹筐中间的空隙处。然后有人将牲口牵走喂水,将竹筐和木箱围拢出来的空地打扫干净,支好帐篷。一座似模似样的营盘便拔地而起。
商贩们都非常讲究眼色。临时营垒内一座座仓促搭建起来的帐篷看上去东倒西歪,凌乱不堪。事实上却非常严格地遵守了某种潜在的约定。众人推举出来的头领住在营地正中央,资格老,本钱足的大商号掌柜住在里圈,资格和本钱都一般的商贩则依次向外。最外围,临近货箱和木桩的地方,则是刀客们的帐篷。清一色为粗毡子所制,又厚又脏,个别帐篷还打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却为整个临时营寨里最齐整所在,隐隐地透出几分威严。
这座临时营地规模甚大,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商队头领的中央大帐一竖起来,立刻便会有小规模的商队前来搭讪,顺便请求入伙。刀客们也会因为外人的加入,从商队头领所得的“抽水”里边分上一两成,算作约定之外的酬劳。但是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令齐大嘴失望,站在营门口眼巴巴地盼了半天,身背后的商户伙计们都开始忙活着支锅造饭了,周围的其他商队却连个凑上前套近乎意思都没有!
“奇了怪了,莫非这条道上的马贼们都偃旗息鼓了?还是商贩们一个个都吃了豹子胆!”非但齐大嘴一个人失望,他的老搭档储独眼对此也非常不满。卖命的钱,没人会嫌多。刀客们谁也保证不了自己下次还能出来接买卖,所以每一趟,都希望多赚仨瓜俩枣,好多给身后的老婆孩子留一些,少让她们在自己无法照顾到时,受人的白眼。
“恐怕是,附近还有比咱们这支实力还强的队伍吧!”齐大嘴左思右想,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可只要是从疏勒城出发的,还能有哪支商队比自己背后这支更大呢。毕竟他齐大嘴的江湖名声在那摆着呢?只要是对疏勒城江湖情况略有熟悉的人,聘用刀客的时候,谁不会第一个想起他老齐?
“不可能!”储独眼眯缝着眼睛,寒光在四周扫来扫去。“停战的消息刚刚传出去。即便是龟兹来的商贩,都不可能比咱们出发更早。除非他们根本没把打仗当回事,春天时便从长安出发,差不多这时候刚好走到这里?”
这个推测倒也合情合理。长安城乃天下最繁华之所。也是所有中土和天下各国特产货物的汇集地。来自波斯、弗林甚至更远国度的商人们,在巨额利益的驱使下,往往肯花上三年到五年甚至更多的时间走上一个来回。如果有这样一批不要命的商人,春天时从长安运货西行。则恰好能避开丝绸古道因为战争而关闭的时间。
能把生意做到万里之外的商队,规模自然不会太小。比起齐大嘴背后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小商小贩们当然更愿意托庇于前者羽翼之下。只是,如此一来,期望中的外快就拿不到了,来自疏勒城的一众刀客们内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正骂骂咧咧间,却听见有个很威严的声音呵斥道:“一群鼠目寸光的家伙,有一伙更大的商队搭伴儿,岂不是更好?我出去看看,黄泥墩今天到底来了哪路神仙?老齐,你再叫个人,跟我一道走一趟!”
甭看齐大嘴在刀客们中间威风凛凛,见到说话之人,却立刻赔上了一副笑脸,“是了,莫大哥说得对。钱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老储,咱们两个跟莫大哥去学两手。莫大哥,您老走这边,小心,刚才弟兄们在沙土里撒了扎马钉!”
“这么几根钉子,管个屁用!”被称作莫大哥壮汉不屑地撇了撇嘴,笑着数落。“被马贼用竹耙子一扫,就全清理干净了。还不如直接给他们留着门儿省心!”
“您老哥说得对!但弟兄们毕竟背了一道了,能使上点儿就比闲着强,您老说是不是?!”齐大嘴连连点头,嘴巴比抹了油还滑溜。
见到他如此低三下四,储独眼禁不住暗暗赌气。然而生气归生气,他也清楚老齐这样做全是为了大伙。头前这个叫做莫大的壮汉,是商队头领的心腹家将。光看那块头和眼睛里无法隐藏的精光,就知道是个吃惯了刀尖饭的家伙。这种人不到万不得已,储独眼不绝对会主动招惹。况且当初齐大嘴非要拉上他时,商队头领本来嫌雇佣他的价钱太高,多亏了姓莫的家伙在旁边嘀咕了一句,才勉强答应了下来。
那姓莫的虽然脾气桀骜,江湖经验却非常丰富。带着齐大嘴和储独眼两个随便兜了小半个圈子,便套问出了另外一伙大商队的具体驻扎位置。带着几分挑剔的味道,他快步走向目标。距离对方的营地还有好大一段儿,却突然犹豫着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发起了呆来!
“怎么了,莫大哥?”齐大嘴反应极其迅速,立刻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跟储独眼两个一左一右,将姓莫的壮汉夹在中间。
“别冲动,他们绝对不是马贼假扮!”壮汉莫大迅速伸出手掌,死死拉住了齐、储二人的胳膊。“赶紧走,别离他们太近。回头跟谁都别提起,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嗯!”齐、储两个老江湖闷声答应,目光却忍不住继续向前方飘。对方到底是什么路数,居然让莫大连上前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正疑惑间,前面的临时营盘已经大门敞开,有几个人迅速迎了上来。
此刻再走,就徒招怀疑了。不用莫大吩咐,齐大嘴和储独眼赶紧将刀柄放开,以江湖之礼向对方抱拳致意。壮汉莫大见走不脱,也只好肃立抱拳,苦笑着向来人打招呼,“安西程家老字号程掌柜,路过此处,特地派小的过来看看有没有搭伙的机会!”
“是你,莫七……,你怎么会在这儿?”来人之中,带头者显然跟莫大有过‘交情’,警惕地在十丈之外停住脚步,手按刀柄。
“你认识我?!”被人叫出了真实姓氏,先前还骄横无比的莫大,瞬间便气焰全消。“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宇文将,宇文家的表少爷……。别误会,别误会。万俟现在就是个替人看货的家将。绝对是路过,路过。不敢对您说半句谎言!”
第一章 看剑 (二 上)
“路过,那你赶得可真巧!”被称作宇文少爷的年轻人显然不太相信“莫大”的解释,笑了笑,继续缓缓迫近。他身边的同伴也瞬间加快脚步,左三右二,不声不响摆出了个两翼包抄的阵势。
齐大嘴和储独眼都是刀尖上打了几十年滚的老江湖,焉能感觉不出对方身上透出来的浓烈杀气?立刻抽刀在手,背靠背贴在了一块儿。只有商队头领的家将“莫大”,根本不敢拔刀抵抗,高高地举起双手,继续大声喊道:“我真是偶尔路过!宇文少爷,您就行行好,放我等一条生路吧!不信您尽管去查,程家商队就在距离这边两里不到的大沙丘后面。如果万俟说了半句谎话,就让我走进沙漠中,再也找不到路出来!”
对于常年行走于丝绸古道上的人来说,这句誓言比天打雷劈还要恶毒。天打雷劈,不过是瞬间的痛苦。而迷失在沙漠当中的人,却是要被一点点日头晒成干尸,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被唤作宇文少爷的年轻人见“莫大”说得斩钉截铁,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犹豫。想了想,低声喝道:“大伙先别动手!小许,你跟老吴两个去那边看看,新来的商队头领是不是姓程。老张、你回营去跟王大哥说一声,就说我在这儿碰到一个老熟人。怎么处理,请他定夺!”
“老熟人,老熟人!”见对方终于收住了攻势,“莫大”连声重复。唯恐负责老张传话不到,又伸追着对方的背影大声补充了一句:“是宇文少爷的老熟人。当年在长安城里有过一番交情的!”
“哪个跟你有交情?!”宇文少爷笑着啐了一句,按在刀柄上的手掌终于松了下来。“我说万俟,你怎么越混越倒退了。先前好歹伺候的是个国公爷,现在却给一个丝绸贩子当起的家将!”
还不是被你逼得么!化名为莫大的万俟玉薤肚子里暗骂。当年他的故主王鉷、王淮父子,就是断送于眼前这个宇文至和其他一干飞龙禁卫的手上。好在万俟玉薤当年见机得快,猜到王氏父子这条大船已经四处漏水,所以干脆提前跑了一步。否则,以他的身份,肯定也少不了一个被当做王氏父子的爪牙斩首示众的下场。可这些实话他没胆子当面跟宇文至掰扯,只好笑了笑,含含混混地回应道:“那不是,那不是当年受了,受了南爷和白姑娘的点化,所以不愿再于长安城中胡混下去,才决定回到西域谋出身?可您也知道,万俟出身又不太好,点子又背,投军未必有人肯要。所以,所以只得放下脸面,先混碗饱饭再说!”
“你是怕被认出来,受到王氏父子的牵连吧?!亏你长了这么大个头,胆量却比兔子还小。”宇文少年根本不给人留情面,一语戳破了万俟玉薤肚子里那点儿小心思。“你想得太多了。那事儿已经过去了。长安城中,根本没人愿意再提!”
“真的……”万俟玉薤喜出望外,两只眼睛中精光直冒。
“我没事儿干骗你干什么?”宇文至看了他一眼,撇着嘴质问。
“嘿嘿,嘿嘿……”万俟玉薤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来回摸自己的后脑勺。显然,平素被心中的顾忌压抑得不轻。
他二人东一句,西一句说得痛快。齐大嘴和储独眼两个却被弄得雾水满头。到了此刻,再傻的人都能猜到,所谓莫大,不过是个化名。眼前这位身高过丈的壮汉恐怕压根儿不姓莫,而是来自鲜卑族的复姓,万俟(读音为:莫奇)。可他跟另外一位复姓宇文的家伙到底是什么交情,为什么对这人敬畏得像老鼠见了猫儿一般。此外,姓宇文和他的那几个伴当,刚才到底摆了个什么阵势?怎么只是区区五六个人,就压得大伙根本透不过气来?
饶是齐、储两个老江湖阅历丰富,一时也无法把这些谜团全部解开。只是隐约觉得,眼前营盘里那支商队恐怕来历绝不简单,这姓宇文的,还有他那些伴当,十有【创建和谐家园】是长安城里某个王公贵胄的部曲。为了趁着大唐和大食开战的机会捞上一票,才不惜打扮成普通商队,悄悄地走在了丝绸之路上。
没等他们两个理出个大致思路,被宇文少爷派去探听情况的“伴当”已经快步折回,走到他的身畔,当着大伙的面儿回禀道:“的确是疏勒程家出头聚拢的商队。营盘上的那个旗子我见过。出来放马的那几个伙计,我看着也很眼熟!”
“是么?!”宇文少爷轻蹙的眉头,转身向自家营盘张望。显然,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站在他对面的万俟玉薤怕他生了杀人灭口的念头,赶紧高声补充道:“是啊,是啊。我都在程家干了快两年了。只是一直没想到少爷您也来了西域而已。他们两个,一个姓齐,一个姓储,家都在疏勒城中。您随便派个人到刀客中间一问,就能问得出来!”
他奶奶的,姓万俟的真不仗义!齐大嘴气得心中暗骂。没想到为了取信于对方,姓万俟的连自己的家眷都给卖了。
做了如此没品的事儿,万俟玉薤也自觉心中惭愧,回过头来,低声向齐、储两位刀客解释道,“这位宇文,宇文少爷,是个富贵人。不会,不会做对大伙不利的事情。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晌,他也没只是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对面的营盘里,又快速走出了一名身高和万俟差不多的年轻人。古铜脸膛,浓眉大眼,阔背宽肩,手臂和腿脚匀称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个习武多年的练家子。
“王,王小,王小爷,您,您怎么也在这儿!”对于此人,万俟玉薤显然比对宇文少爷还敬畏,居然远远地就迎了上去,毫不犹豫就是一个及地长揖。
“原来是万俟!”姓王壮硕少年一把拉住万俟玉薤,放声大笑,“王某还奇怪呢,在这里,怎么会有王某的熟人。真是想不到,想不到。”
“他说是做了程家的家将。一路护送商队过来的!我刚才已经派人查过了,应该不是在撒谎!”姓宇文的少年对来人同样很尊敬,快步迎上前,低声将自己刚才探明的情况重新述说了一遍。
“哈哈,这么说,王某跟你还真是有缘!”王姓少年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练达,一边拉着万俟的手,一边大声说道。“既然碰上了,就干脆搭个伴一起走吧。回头我跟商队的头领说一声,冲着万俟老兄的面子,我们李记就不抽程家商队的水了。万俟老兄,你意下如何?”
我有得选么?万俟玉薤一边陪着笑,一边在心中叫苦。真是倒霉催的,先前在长安栽于谁的手上,这里偏偏又遇上了谁!既然王小侯爷和宇文少爷这两个飞龙禁卫头目都混在商队中了,眼前这个所谓的商队,恐怕担负着极其重要的使命。自己若是不肯答应,恐怕单单是为了保密,对方也会立刻痛下杀手。
好汉不吃眼前亏。是万俟玉薤一贯的处事原则。点点头,他笑着回答:“那敢情好,敢情好。跟在您王爷身后,万俟还能不放心么。我这就回去说于跟程大掌柜知晓。告诉他您王爷来自京师里鼎鼎有名的老字号,跟您走一路,肯定没亏吃!”
“我也不能护送你们多远。东家的目的地是木鹿州。到了那之后,你们就得靠自己了!”王姓少年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立刻替程记商队做好的路线规划。“不过你放心,在此之前,所有遇到的麻烦,都有我们李记应着。这趟买卖,东家下足了本钱。光是能在马上拉弓放箭的好手,就派出来了一百多位!”
有一百多位弓骑兵坐镇,恐怕连夜逃走,都会被追上乱箭穿身。万俟玉薤听得心中一凛,再度拱了拱手,赔着笑脸回应,“如果知道能跟李记搭上关系,带队的大掌柜恐怕高兴得要跳起来。无论远近,我们程记上下心里都承您老的情。我这就回去跟他说,马上就能给您回音!”
“嗯,那就有劳万俟兄了!”王姓少年笑着点头,示意万俟可以离开。“我家掌柜行事一向低调,所以,还请万俟兄别惊动太多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万俟玉薤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碎米一般,倒退着向后走去。直到对面的王姓少年已经转过身了,才慢慢收起了笑容,冲着齐大嘴、储独眼两个低声吩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我一起回营地去。记住,刚才听到的话,全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能说起!”
“知道了!”齐大嘴和储独眼两个耸着肩膀回答,对此人刚才的所作所为甚是不屑。万俟玉薤也是个老江湖,岂能听不出来?估计将脚步放慢了几分,待齐、储两名刀客跟上自己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有几句话好叫你们二人知道,咱家复姓万俟,唤作玉薤。先前是因为遇到点儿麻烦,才不得不隐姓埋名,并非故意欺骗。刚才那位宇文少爷,还有王少爷,身份都非同一般。他们所效力的李记,也是京城当中数一数二的大买卖,后台背景极深。你们两个可以不信我说的话,却不要拿自家的性命开玩笑。咱家不求你永远闭嘴,只要能保证在与他们分开之前不多说话即可。等回到疏勒,你们仔细一打听,便知道咱家今天到底是不是为了你们好!”
第一章 看剑 (二 下)
齐、储二人不过是有点儿看不惯万俟玉薤对两个年青后生卑躬屈膝,心里倒也没真的想抵触他的命令。此刻听他说得坦诚,不由得收起的轻视之心,先笑着陪了个诺,然后低声回应道:“万俟大哥连这等秘密都不瞒我们俩,我们俩如果再不知道好歹,就真白活这么大年纪了!”
“就是,就是。万俟大哥尽管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们两个就让它烂在肚子里,永远不会到处乱讲。咱江湖人吐口唾沫砸个坑,如果哪天违背誓言,就让他……”
话还没等说完,万俟玉薤已经用大巴掌拍了过来,“呸!呸!呸!答应便答应了,发那劳什子毒誓作甚!谁家背后没一堆老婆孩子需要养,怎能轻易地就说那些晦气话?!”
“万俟大哥说得是!”闻听此言,齐、储二人愈发觉得不好意思。相继拱了拱手,争抢着说道:“那咱们就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便行。反正我们兄弟的嘴巴到底够不够严实,您一打听就知道!”
“回去后,我们兄弟两个还叫你莫大。你自己也仔细些,别让程掌柜怪你擅做主张!”
“不妨!”万俟玉薤笑着摆手,脸上充满了自信,“我跟程掌柜各自负责一摊儿!买卖事情我不插手,沿途如何走得安全,他亦要听我的安排!”
“那我们两个就放心了!”齐大嘴和储独眼点头而笑。心中都为平白送了万俟玉薤一个人情而感到高兴。
程记在疏勒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否则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在当地拉起一支商队。万俟玉薤既然深得东家的信任,日后的前途自然难以估量。对于齐大嘴和储独眼两个刀头上讨生活的人来说,结交上这样一位“人物”,日后的生意就多了分保障。至少,下次想帮人从程家揽活计时,丢下一句“我跟贵号的莫大有交情”,程记的掌柜和伙计们也会照顾一二。
想到这层,两人对万俟玉薤的态度更加尊敬。一点儿也记不起,刚才自己在心里鄙夷过谁来!待回到营地,无需万俟玉薤叮嘱,便自发将有个京师来的大商队正在黄泥墩附近安歇的消息散发了出去。并且将与对方搭伴儿同行的好处说了个天花乱坠。
众刀客们和伙计们对此当然没什么怨言。西去的路不太平,同行的商队越多,抱得团儿也就越大。抱得团儿越大,生存的几率也就越大。这就好比蚂蚁过河,一个一个游,肯定全都得淹死。抱成球滚过去,纵然也免不了一些倒霉的,活下来的机会却凭空增大了数倍不止。
程记派出来的掌柜是个老江湖,虽然不甚满意“莫大”擅自作主张,但也明白搭伴同行利大于弊。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求“莫大”一定要探明了对方的来路,别是马贼假扮才好。见他如此小心,“莫大”忍不住哈哈大笑,“您老要是不放心,就自个儿去那边看看。若他们是马贼的话,天底下的人就全成马贼了!”
程掌柜将信将疑,打发走了莫大之后,还真偷偷派了两名机灵的心腹伙计,要他们出去探听探听“京师大商号”的阵容。半个时辰之后,两个素以机灵著称的伙计回来,满脸羡慕地汇报:“到底是不是京师来的,小人不敢保证。他们那边威风大得很,根本不让陌生人靠近营地。不过他们肯定不是马贼,连在营地外给牲口饮水的小学徒,脚下穿得都是鹿皮靴子!要是马贼们有这个身家,谁还出来吃刀头饭啊!”
“说不定京师那边鹿皮靴子便宜呢!”听伙计们这么一说,程掌柜算是彻底放了心。笑了笑,酸酸地回应,“人家那边,据说是金子埋到了脚脖子上。只要低头就随便捡!”
“那咱们干脆哪天也去捡几块去!”伙计们一齐摇头,对京师人的“奢侈”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类似的话题很快传遍的整个临时营寨。同行的大小商户都知道这回遇到的贵人,心中都兴奋不已。掌灯之后,京师大商号那边派人来请主事者过去商量路上细节,程大掌柜便当仁不让地拉上万俟玉薤去了。不多时,满脸得意地回转,额头上的皱纹都带上了几分富贵气。待到整个营地的人都看清楚了他的那张老脸,他却又偷偷地将万俟玉薤拉进自己寝帐,低声问道:“那个京师里的苏掌柜到底是什么身份?我怎么看着像个胡人?”
“我也没见过他们掌柜。我只是跟掌柜身边的那个刀客头领比较熟!他跟胡国公秦家关系颇深!很得秦家两位少爷的赏识!”万俟玉薤心中也有很多谜团无法解开,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回应。
“是那王姓头领么?怪不得架子那么大?连苏掌柜说话时,都不停地拿眼睛朝他这边看!”程掌柜点点头,自行推测答案,“不过苏掌柜的出身肯定也非同一般,这点儿从他说话做事时的语气姿态就能看得出来。如果不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带不出如此足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