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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就跟马老爷子说,马小公爷今天下午是跟小张探花有约,不敢逾期,所以才拖着病体跑了出来。小张探花非常感动,改日必将登门回访!”临行之前,雷万春又拉住王祥,细细叮嘱他如何跟马家的人编瞎话。
小张探花这个名号,可比王洵王明允这东市霸王光辉得多。这样交代,未必能讨马老爷子高兴,至少能让马方少挨一顿打。王祥心领神会,点点头,笑呵呵地挥动了马鞭。
剩下的三人再度转回正堂,喝了几口茶,又听王洵将他所知道的案情描述了一遍。张巡想了想,正色说道:“恐怕这场风暴,不是冲你王明允来的!”
“云姨跟我也这么想!”王洵点点头,低声附和。“但不知道它到底冲着谁!”
毕竟当过一任知县,张巡的眼光比王洵、云姨等人敏锐得多。顿了顿,继续说道:“恐怕也不是冲着其他人。子达,你,还有今天被官府找去的那些勋贵之后,恐怕都不过是个由头。从目前情况看,极大可能是上头有神仙打架,害得你们这帮小鱼小虾跟着遭殃!”
“神仙打架,关我们何事?”王洵有些不明白张巡的意思,皱着眉头追问。
“神仙打架,哪会儿先死的是神仙?还不是先拿些小鱼小虾祭旗?”张巡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官府今天没抓走你。今后也未必会再来找你。只要躲过了最近半个月,恐怕谁也记不清今天准备问你什么罪名来!”
王洵无言以对,不管懂不懂,都只能洗耳恭听。张巡又沉吟了片刻,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微笑,“马老爷子今天当着外人的面儿,重棒教子,估计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自己已经把儿子打成半残了,别人就不好意思再拿小马方去祭旗!我估计,打架的那两位神仙,级别肯定都不会太低。否则,也不至于把马老爷子逼到教训儿子,却拉着御史作证地步。”
“嗯!”顺着张巡的提示想,王洵也觉得对方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那样的话,子达是不是也能化险为夷?”
“那要看他卷进去多深了!”张巡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如果他跟你一样,只是被风暴卷进去的小鱼小虾,估计使点钱,托对人,很快就能释放出来。所有陈年旧案,都按到别人头上就是了。但万一他为过招的某一方摇旗呐喊,或者已经加入了其中一方,恐怕这回就麻烦了!”
联想到宇文至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王洵和雷万春两个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涌起了一股寒意。马方的父亲官职虽然不高,但能让马老爷子刻意拉着一位御史作证,当着对方的面重棒教子的人物,放眼长安城中,也屈指可数了。而宇文至一直希望能在他自己这一代重振祖上的荣耀,以他的性格,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偷偷抱上某个大人物的粗腿也很难说。
“这只是我的推测,有可能不准!”看到王洵和雷万春忧心忡忡,张巡笑了笑,低声开解。“况且即便子达卷进去很深,深到对手欲杀之立威的地步。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否则,今后谁还肯替那位大人物卖命?!”
雷万春和王洵两个点点头,终于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希望的亮光。张巡想了想,又道:“如今咱们的首要任务,是弄明白宇文子达到底是无辜被卷入,还是已经成为别人麾下的棋子。被卷入的程度有多深?他背后那个大人物是谁?都必须抢在官府将罪名坐实之前,得出结果。否则,一旦他头上落下第一项罪名,恐怕所有黑锅,都要一个个摞将上来!”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去?”闻听此言,雷万春长身而起。“小马方不是把宇文子达的两个通房丫头给藏到平康里的妓院了么?咱们这就去找她们问明情况!”
“天这么晚了,两位连饭还没吃呢?”王洵心里也急得火烧火燎,却不得不摆出一副主人架势,向张、雷二人发出邀请。
“早晚还能替你省下这顿饭?走吧,别耽误了!”雷万春一把拉起王洵,另一只手拉住小张探花,“回头我在街上请你们吃羊杂碎泡馕,味道不比临风楼的酒席差多少。咱们在这里多耽误一会儿,宇文子达那边就可能多挨一顿板子。他那个人我清楚,甭看表面上人五人六的,三顿板子打下来,差不多什么罪名都肯招了!”
想想宇文至平时的所作所为,王洵不得不承认雷万春的分析句句在理。只好吩咐家仆把订好的酒席分掉,然后命人从马厩里拉出三匹最神骏的坐骑,与雷万春,张巡两个一人一匹,风驰电掣般赶向平康里。
折腾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天色已经全黑。静街的刻到来之前,夜幕中的长安城,渐渐陷入另外一种热闹。拥挤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色小吃都开了张,香气顺着夜风往行人的鼻子里边灌。
进入了平康里后,空气中则换成了另外一种味道。带着点甜,带着点腻,伴着两侧高楼里的丝竹声,盈盈绕绕,勾得人心里发痒。临街的赌场前,已经有人输光了今天带在身上最后的盘缠,被赌场小厮架起胳膊丢将出来。也有人带着胀鼓鼓的行囊,兴冲冲地正往赌场里边钻,准备把全部身家押上,搏一个更大的彩头。
与赌场门前喧闹的氛围相衬,临街的酒楼、妓院一样高朋满座。靠窗的座位上,数名屡试不第,流落在京师的读书人一边喝酒,一边破口大骂。骂那些权贵子弟胸无点墨,却占尽了朝中的好职位。骂考官不长眼睛,看不出他们满腹经纶。骂世道不恭,令他们胸怀大志却没机会施展。骂够了,也喝醉了,各自抱上一个看得顺眼的【创建和谐家园】,摇晃着走进后院包房,金戈铁马,肆意驰骋。
也有很多酒客非常安静,结完帐后,便慢慢走出酒肆,站在路边沉默不语。他们大都是勋贵之后,祖宗的脸面丢不起,所以在这样的夜晚,无论如何是不能徒步走回家里去的。很快,一伙皮肤漆黑的昆仑奴的出现,彻底解决了他们的麻烦。躬身半蹲在地上,十几个昆仑奴排成一排。醉了酒的贵胄之后挑挑拣拣,从中挑出身材最结实的那个,慢慢趴到了对方背上。被选中的昆仑奴则发出一声欣喜的大喝,“坐稳了,您!”,双腿发力,以不亚于奔马的速度,背着贵胄之后隐没在黑暗中。
王洵和张巡、雷万春三个的身影并络而行,慢慢走入盛唐的秋夜。这一刻,每个人都以为自己醒着,每个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慢慢融入这销魂蚀骨的盛世里,一起沉醉。
第二章 初雪 (一 上)
鸡叫三遍,沉睡了一夜的长安城渐渐从梦中醒来。
张巡、雷万春、王洵三人并络走在朱雀大街上,每个人都顶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儿。昨天在平康里向宇文至的两个通房丫头月怜和绮墨打听消息,一直交谈到后半夜方才结束。过了亥时,长安城内开始禁行,三人也没法回家了,只好在平康里的客栈里将就了一宿。偏偏平康里关闭了坊门后,坊内本身是不禁灯火的。于是丝竹管弦伴着酒客、歌女们的嬉闹声,一阵阵从外边飘来,拼着命往人耳朵里钻。一直到了卯时,喧闹声终于消停了下去,平康里的赌场、妓院开始打烊,外面的天光也已经开始放亮。
单单一夜没能睡好也就罢了,王洵平素与朋友往来,也没少做夜猫子。张巡和雷万春在地方上公干,加班熬夜也是家常便饭。只恨的是他们从月怜和绮墨两个嘴里,根本没探听到太多有用的信息。两个没见过什么大风浪的小丫头早就给吓傻了,见了王洵,一个只顾着哭哭啼啼控诉宇文至的哥哥宇文德有多势利,平素整个家都靠宇文至支撑,自己做甩手掌柜;遇到麻烦,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宇文至逐出家门,划清界限。另外一个稍微伶俐些,则赌咒发誓自家男主人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有罪名都是别人蓄意泼的污水。
“有没有罪你我说得都不算,得听万年县令的判定!”直到王洵忍无可忍了,板起脸来虎吼了一嗓子,两个小丫头才勉强止住了啰唣。但接下来的言辞依旧没什么用处,只是比马方当日所转述得更详尽了一些而已。至于宇文至除了王洵等人以外,最近还和谁交往比较密切,外边认识不认识什么大人物等关键问题,则一概摇头。
“那钱财上呢,最近你家少爷有没有什么大的进项,或者突然有了一笔很大的开销?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们。毕竟需要知道他到底犯在谁手里,我们才能想办法救他。”关键时刻,还是张巡想得细,放低声音,和颜悦色地询问。
“您说花钱?哦!”没枉费大伙几个时辰的精力,小丫头月怜终于想起了一些。红着眼睛看了看王洵,然后低声说道:“少爷他最近的确动过一大笔钱。说是投给一个叫贾老大的家伙。但没说做什么生意,也没见到有契据凭证!”
得,王洵听得直翻白眼。“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我,我家少爷,不准,不准我跟任何人讲!”月怜像受惊的小鸟般将头垂了下去,不敢直面王洵的愤怒。
宇文少爷当时的原话是,不准跟任何人讲,还特别强调了不能让王洵、马方、秦氏兄弟等人知晓。如今宇文少爷出了事儿,偏偏全力替他奔走的,还是王洵、马方等人,这次第,怎不让人为难?
好在王洵也没过于较真儿,又问了几个问题后,看看时间已经是后半夜,便拉着张巡和雷万春找房间休息去了。到了僻静处,王洵将贾老大便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斗鸡内史的身份一说,张巡和雷万春两个也登时傻眼。先前大伙还心存侥幸,指望着宇文子达仅仅是个摇旗呐喊的小卒,神仙们略抬抬手,也就将他像个屁一般放了。如今可好,他把手已经抱向了内宫里边,在这场风波的位置又岂能一般?
想着烦心事,三人一夜都没能睡安稳。特别是王洵,总梦见宇文至的脑袋被挂在了城门洞子上,一边流着泪,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而百姓们从城门下经过,则一个个拍手称快,都说这就是平素仗势欺人,无恶不作的下场。有人干脆就在宇文至的头颅下吟起了诗,颂扬大唐天子圣明,宰相贤德,铁腕铲除了长安一霸。
“那些事不是我们做的!”王洵冲着无知的人群怒吼。声音喊出来,人也就醒了。想想梦中看到的情景,心里头倍觉委屈。宇文家那小子做事的确比较出格,但从小一起长到大,王洵心里很清楚,他跟自己一样,都属于小恶常干,大恶不犯那种。要是真的像梦里这样稀里糊涂掉了脑袋,没准还真的冤魂不散,日日在长安城门口哭诉委屈。
草草吃过早饭,三人就又骑着马赶往万年县的县衙。准备借着探监的机会,从宇文至这当事人嘴里听听他的说法。想着中午还跟李白等人有约,张巡便建议雷万春出面去将饭局推掉。到了此时,王洵心里却有了几分豁出去了的念头,摇了摇头,笑着制止,“算了,还是去吧。约好的事情,否则显得我等太没诚意。况且上次的事情,明显是宇文子达故意挑衅在先。稀里糊涂打了一架,我还没当面向那几位道歉呢!”
“李太白岂是那拘泥之人?”虽然仅有一面之交,雷万春却主动替李白说起了话。“朋友遭难,你无心应酬,想必他知道后也会表示理解。”
“还是去吧!反正时间上安排得开。”张巡却又改了主意,点点头,笑着支持王洵的意见。“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许太白兄那里也能听到些消息。眼下他手里虽然没什么实权,平素交往的人物,却和你我颇有不同!”
如今大唐四海升平,京畿一带已经近三十年没有经历战事,所以从朝廷到民间都喜欢摆弄一些诗赋,歌舞之类的东西。李白乃有名的酒中谪仙,每次痛饮之后,诗兴有如泉涌。故而上至王侯贵胄,下到市井闲人,都以能跟李白一道把盏为荣。席间若是能目睹“谪仙”当场出口成章,回去后,就足足可以在朋友面前吹嘘好几个月了。
只有宇文子达这种糊涂蛋,见到李白,不想着跟对方攀交情,反而试图【创建和谐家园】家一顿出气。如果李白不介意他当日所为的话,愿意出面帮忙探听消息,肯定比王洵等人这样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来得及时。想到这些,雷万春也不再坚持把中午的酒宴推掉了,点点头,低声说道:“也罢,希望太白他能不跟宇文小子一般见识。说实话,让那小子吃一次亏,不算什么坏事。否则,即便这次他能平安脱身,说不定,下回又卷入更大的风波里去了!”
“那是自然!”王洵苦笑着点头。“子达跟我,平素都有些过于嚣张了!”
“你还好了!”雷万春见王洵主动认错,赶紧笑着开解,“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中,像你这般肯讲道理,且有担当的,我老雷还真没见过几个。其他要么咋咋呼呼,总觉得除了皇帝就是他最大。要么无病【创建和谐家园】,好像转眼天就要塌了一般。总之是黄鼠狼窝里出跳兔,一代不如一代!”
王洵笑了笑,也不跟着心直口快的家伙认真。勋贵子弟有勋贵子弟的难处,远非雷万春这种无牵无挂的大侠所能理解。旁的不说,光是祖先们的荣耀,压在肩膀上就是一种沉重无比的负担。如果不是急着振兴门楣,想必宇文至也不会饥不择食地到处去乱抱粗腿。而像自己这般什么都懒得参与,则又会被人认为“不思进取,枉费了那么好的家世!”
正昏昏沉沉间,又听雷万春低声说道:“提起打听消息,我倒是想起一条路子来。虢国夫人请我明晚过府饮宴,说是答谢当日曲江池畔的救命之恩。我把子达的事情跟他提一提,估计她的消息渠道比李白那里还要多一些!”
“雷大哥,那女人……”王洵登时困意全无,从马背上直起腰来,瞪圆了眼睛看向雷万春。想提醒对方一句,虢国夫人艳名满长安,石榴裙下宾客无数。又顾忌着对方颜面,话到了唇边就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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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那女人不错!”雷万春笑了笑,脸上涌起一缕激愤之意,“咱们惊了人家车驾,人家过后没追究不说,还念念不忘施以援手之恩。单凭着一点,就比京师中很多男人都强!”
“老雷,大丈夫立世,当惜名如羽!”见雷万春压根儿没听进去自己的劝告,张巡只好板起了脸,非常直白地正告。
“以讹传讹,听着风便是雨,恰恰不是大丈夫所为!”虽然对方是自己的知交好友兼顶头上司,涉及到为人处事的原则方面,雷万春依旧丝毫不肯退让,“她设宴请我,我去了喝酒,堂堂正正,何必遮掩?若是为了几句流言蜚语就避而不见,反而落了下乘。况且这世上的所谓坏女人,还不都是男人弄出来的?面对面时巴不得对方【创建和谐家园】入骨,颠倒众生,好上下其手,以满足心里头那点龌龊念头。转身提起裤子来,就大骂对方【创建和谐家园】成性,不守妇道。里里外外,敢情都是你的对!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第二章 初雪 (一 下)
看到针锋相对的两个人,王洵不禁哑然失笑。
这两个人的性格毫无相近之处,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走到一起去的?
张巡乃开元末年探花,满腹经纶,人品和才学都是没的挑。但只有一点,太令人难以接受了。就是这个人说话做事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待人律己都恪守古圣先贤教诲,不到万不得已决不通融。虽然在世间屡屡碰壁,却依旧不知悔改。
而雷万春,则走的恰恰是另外一个极端。他自持武艺高强,行事完全随心所欲,将人间一切规矩和礼法视若无物。若非后来遇到的张巡,断然金盆洗手。估计在大唐的刑部海捕文书上,早晚必有雷万春这么一号。
但很快,王洵就明白这两个人成为莫逆之交的原因了。
虽然被雷万春当着外人的面弄得下不了台,张巡脸上却没有丝毫恼怒之色。仅仅是向着雷万春拱拱手,便悻然作罢。
“老雷今天这话,当浮一大白”见两人争的有趣,王洵故意大声叫好。
“满嘴歪理邪说而已!”张巡耸了耸肩膀,摆出一副我不跟你们争的模样。
“那张兄还由着老雷满嘴跑舌头?”只是为了看张巡受窘的模样,王洵明知故问。
“歪理邪说也是理!”张巡斜他一眼,凛然说道。“张某乃圣人门徒,辩论不过就是辩论不过,日后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再辩回来就是。说不过人家就强令别人闭嘴,乃法家不孝之徒行径,实非真儒所为!”
说罢,自己也觉得有趣,率先笑了起来。王洵和雷万春两人也笑。笑过了,因为人处事理念不同而产生些许的不快一扫而空,心中反而愈发觉得对方真实可敬。
万年县衙门距离平康里没多远,出了坊口正门,转过几个弯,也就到了。才过辰时,地方官吏们还没正式开始处理公务。偌大的县衙门口,冷冷清清不见百姓身影,只有一个刚换了班的差役,背靠着门口的大鼓,双手揣在衣服袖子里,上下眼皮不断打架。
早早地下了坐骑,把马缰绳丢给从后边追上来的小厮,王洵整理好了衣衫,快步走到差役面前,抱拳施礼,“这位衙差大哥请了。敢问大哥,快班的孙头今天当不当值?”
“你找谁?”正在假寐的衙差被吓了一跳,顺手抄起辍在身边水火棍,大声问道。
王洵笑了笑,拉住差役的手,顺势将一串铜钱丢进对方高举的衣袖里。“我想找快班的孙头儿。就是新调来的那个。我是他的表弟孔有方,劳烦大哥进里边帮我看看他在不在?”
“找孙头啊。等着,我进去给你看看!”不用低头,光凭着衣袖中传来的重量,差役就估摸出铜钱的大概数目。冲着出手大方的王洵点点头,转身快步走进县衙。
王洵轻轻摇了摇头,闪在一旁,含笑恭候。过了大概小半盏茶时间,昨天受了王家一大笔贿赂的捕快孙仁宇跟在当值差役后,满脸迷茫地赶到。看见笑嘻嘻迎上前的王洵,他吓了一跳,赶紧将对方拉远了几步,低声问道:“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衙门口来了!我家大人好不容易才忘了你,你偏偏还到衙门口晃悠,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嘿嘿!”王洵咧开大嘴傻乐,“只要你孙头不说,衙门里其他人谁还能认出我来?刚才,我跟他们报是你的表弟,表哥,你看咱们俩长得像不像?”
“像才怪!”孙仁宇气得直跳脚。“我一个衙门里跑腿的,哪敢跟小侯爷你攀亲戚。说吧,你今天找我什么事!”
“表哥真是个痛快人!”王洵又笑了笑,从贴身口袋中摸出对拿来哄女人开心的玉镯,信手递给孙仁宇,“你看这副镯子,质地还凑合不?拿给表嫂或者侄女,也算我这当叔叔的一份心意!”
“又让小侯爷破费了。老孙我怎么好意思!”孙仁宇快速向两旁看了看,嘴上说得客气,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不慢,一把抓住镯子,利落地藏入了衣袖。“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办到。不过小侯爷您也别太难为我,毕竟这是京师里的衙门……”
“我知道,我知道,绝对是件小事!”王洵笑呵呵地打包票,“我有个朋友,姓宇文的,昨天早晨不知道为什么被衙门抓了。我们几个想进去看看他,表哥能不能行个方便!”
“啥?”孙仁宇一咧嘴,牙齿上的韭菜叶子清晰可见。“他可是京兆尹下令拿的要犯,你这不是……”
手伸进袖子,想把玉镯掏出来丢还给王洵,却终究下不了那份决心。犹豫再三,跺了跺脚,低声道,“去衙门后边的角门等我,就是靠近大牢那边的那个。我进去安排一下,一刻钟左右在那里找你。”
王洵默契地点头,带了张巡、雷万春两个,转身离开。远离衙门口数十步后,再顺着墙根儿慢慢绕向后角门。在那里等了不多时,门从里边被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隙,孙仁宇的脑袋向外探了探,低声喊道:“表弟,赶紧过来吧。跟着我走,别多看,也别多说!”
三人大喜,立刻快速闪入衙门内,跟着孙仁宇,先过了一个小小的花园,然后在两堵青灰色的高墙后三绕两绕,经过一个布满铜铃的铁丝网下面,来到牢狱门口。
“这是我表弟!”孙仁宇向牢头打了个招呼,闪身躲在一边。王洵立刻心领神会,走上前,将一对小银锭子迅速塞进对方衣袖里。那牢头的眼神登时一亮,就像野狼在半夜里看到的猎物般射出两道寒光,随后如同多年不见的老熟人般拍了拍王洵的肩膀,笑着客气道,“既然是孙头的表弟,那就是自己人。跟着孙头进去吧,注意,别耽搁太长时间,弟兄们都担着老大风险呢!”
王洵点头称是,跟紧了孙仁宇,快速迈进监狱大门。一门之隔,内外差距立刻如两重天。只见沿着门口一条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石板小径直通监狱深处,上面污水横流,秽物遍地。两排粗大的木栅栏相对排开,栅栏后,无数蓬首垢面的囚犯双手奋力探出来,对着门口的差役大声喊冤。
自幼锦衣玉食的王洵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登时被监牢里的气味熏得差点把昨天晚上吃的羊肉汤泡馕给吐出来。好不容易压下了心中烦恶,再往两边看,只见栅栏后的牢狱被土墙隔成了一个个小间,每个小间或者关着四五个囚犯,或者只关着一个人。同是坐牢,待遇却大不相同。
那关着四五个囚犯的牢笼,里边仅有一堆稻草给囚犯们做铺盖。并且大多远离牢狱的通风口,暗不见天日。而只关着一个囚犯的牢笼,则被褥,桌椅一应俱全。甚至个别牢笼内,连书本纸笔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囚犯们身上的拘束物也千差万别。有的压根儿就没带刑具,有的仅仅在脖颈上象征性地套了根铁链子,有的则手铐脚镣片刻不离身。最惨的一个人,则是脑袋,双手,双脚被同一张木板上的五个洞,牢牢枷在一起,整个人趴在泥坑里,抬着脖子慢慢倒气。听到有人从面前经过,圆睁的双眼中露出一丝留恋的目光,这样下去,恐怕过不了两个时辰,整个人不死也变成残废了。
见到此景,张巡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眉毛往上一挑,大声说道:“没想到的京师大牢,居然也如此污秽不堪!”
“嗨,一群囚犯,头上有片瓦遮雨就不错了,还能让他们住进客栈里不成?”念在张巡跟王洵同来,极有可能非富即贵的分上,孙仁宇不跟他计较,压低了声音解释。
张巡却不肯领这个情,指了指被枷成待宰牲口般的那个囚犯,低声喝问:“他到底犯了什么罪?你等要这样折磨他?若是把人弄死了怎么办?天子脚下,就没王法了么?”
“那又不是我定的规矩?”孙仁宇没想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张巡这般不懂道理,皱了皱眉,低声回应,“放心,枷上三天三夜也死不了。这是有名的死不得,几百年了,衙门里对不长眼睛的家伙都这么处置。谁让他命贱,偏偏又犯了王法了呢?若是肯使钱的和不肯使钱的同样待遇,京师里的米价这么高,弟兄们还不都得喝西北风去!”
“胡扯!”张巡气得直哆嗦,想要再驳斥一番,命令孙仁宇将快被活活枷死的囚犯放开,却被雷万春一把扯到了旁边。“我这位朋友读书太多,这里有点不清楚!”一边向孙仁宇赔笑,雷万春一边指指自己的脑袋。“读书太认真,读傻了,你的,明白?”
看在一双玉镯的分上,孙仁宇懒得跟对方较真儿。笑了笑,加快了行进速度。片刻之后,一行人来到在监牢最深处,向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囚笼指了指,他低声说道:“就关在这里了。是京兆尹下令严加看管的,各位千万别怪我。我先出去给弟兄们交代一下,一刻钟,一刻钟之后进来找你们。大伙必须按时离开!”
说罢,将手里的灯笼塞给王洵,转身快速离去。
王洵拱手向对方道了谢,然后慢慢将灯笼挑向牢笼之内。忽然见到了光,牢笼里的囚犯吓得一哆嗦,迅速向后逃去。手脚上的铁链当当作响。
“是我,子达,我跟老雷,老张来看你了!”王洵看得心里发酸,赶紧低声表明身份。
“二郎?”宇文子达茫然地回应了一声,然后如见到亲生父母的婴儿般扑了过来。双手握住监牢栅栏,大声哭喊道:“二哥,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来救我。赶紧,赶紧救我出去,再晚两天,我就被他们折磨死了!”
“他们对你用刑了?”见到宇文子达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王洵心里一痛,强压住滔天恨意问道。
“嗯!”宇文子达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掉,这回,可再也不是装出来的了。“问了两次话,打了我两次板子。那姓张的县令说,如果我再不招认,下次就上夹棍!”
“天!”王洵倒吸一口冷气,“他们让你招认什么?你招了么?”
“还没!”宇文子达用力摇头,唯恐王洵不相信自己一般。“那些事情,我一件都没做过,我怎么敢招认。若是招了,肯定用不了半个月就被推出去砍了脑袋!”
王洵和雷万春、张巡三人互相看了看,从受伤的情况推断,宇文子达有可能还真的把两场大刑硬熬过来了。带着几分佩服,他又低声问道:“你到底招惹谁了,他们让你承认什么罪名?”
宇文子达又是一犹豫,随即低声嚷嚷道:“我也不知道招惹谁了。他们,他们让我承认,结党行凶,当街强抢民女;受人指使,折辱朝廷官员;还有,还有仗势欺人,霸占百姓田产。二哥,我没干过,我真的一件都没干过!”
随便任何一件,都是杀头的罪名,况且有“受人指使”这关键四个字在。张巡听得心里一紧,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强调,“子达,只要没干过的,再疼也得熬下去。我是张巡,你听我说,你这个案子有点儿邪门儿。若是你还打算活命的话,就仔细想想,跟二郎说句实话,你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没,没有啊!”宇文子达心虚地四下看了看,顺口抵赖。
“走,咱们走吧,让这小子被人打死算了!”见到了这个时候,宇文子达依旧不肯说实话,王洵勃然大怒,提起灯笼,转身便走。
“二哥,二哥。我真的冤枉啊!”宇文子达见状,赶紧抱着栅栏大哭,“二哥别走,你走了,我就真的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