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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唐烟云》-第1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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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加亚西气得脸色发紫,指着穆阳仁咬牙切齿。

        “退下!”白沙尔竖起眼睛斥退了他。随即又将面孔转向穆阳仁,和颜悦色地道,“你抱怨得对。他先前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了。可大汗给予你的富贵,却也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你怎么也不能刚拿了大汗的金子,转头就打算把他卖给你的族人!”

        “属下没有。属下一直在替大汗出主意。小的三番五次劝大汗主动出击,可你们都不肯听!”穆阳仁看了白沙尔一眼,满脸委屈。

        这又是一句实话,虽然白沙尔也不敢确定穆阳仁当初劝大伙主动出击时,到底是何居心?然而眼前的情况却明摆着,因为迟迟不敢与外边的唐军交手,城内兵将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如果第一场雪还迟迟不降的话,估计用不了太久,就有人偷偷跟唐军联络献城了!

        但是,事已至此,后悔药显然无处可买。白沙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姗姗来迟的冬天和其他各城的援军与唐军貌合神离上。所以,即便明白了城外那座盟誓台的功用,他也不想冒险派将士出去将其焚毁。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盟誓台只是对唐军有用。对守军来说,外边多一座高台,少一座高台,几乎没什么差别。

        想到这儿,他也没心情继续跟穆阳仁掰扯以前的是是非非,挥手命对方退下,自顾去检查城墙各处防务。穆阳仁本来也不愿意跟这些家伙有太多瓜葛,施了个礼,顺着马道走下城楼。待离开城门很远了,又拉住坐骑,回过头来,冲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恨恨地骂道:“奶奶的,老子欠了大汗的,老子自管想办法去还。但你们几个,如果老子让你们死得太痛快了,老子的姓就倒着写!”

        他这次是真的发了狠。骂过之后,便拨马走向自己的府邸,着手安排亲信与城外的唐军联络。在他看来,俱车鼻施这个大宛王,不过是白沙尔等人手里的傀儡而已。基本上别人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自己能做主的事情非常有限。既然如此,给大唐做傀儡和给大食人做傀儡,就没多大差别。反正只要外边的唐家肯答应城破后留俱车鼻施一条活路,他这个才当了几天的王宫总管,就算报答了俱车鼻施的恩情。

        此刻城中,其实已经暗流汹涌。很多将领本来就对白沙尔、加亚西等人一手遮天不满,如今大难临头,更不想为他们这几个疯子殉葬。故而凭着右帅查比尔的金牌,穆阳仁的心腹爱徒刘馆很轻易地就在当天夜里被送出了城,隔了一个白天之后,又瞒过了白沙尔等人在军队中的支持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

        “如何?见到铁锤王了么?他怎么说?”穆阳仁正等得火烧火燎,见自己的人平安返回,立刻将其拉到僻静处,低声询问。

        小道士刘馆本是个孤儿,在马贼队伍中受尽欺辱,多亏了被穆阳仁收为【创建和谐家园】,才平安活到的今日。因此,他对穆阳仁这个一句道经都未曾传授过的师父非常忠心,见对方问得急,赶紧理了下思路,低声禀告,“见到了。不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唐军相信我是从城里出去的。铁锤王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大个子,为人非常爽快。他亲口答应,如果您老能劝说右帅大人主动打开城门,日后必然会记您老的首功!”

        “首功个屁!”穆阳仁狠狠地掐了小刘馆儿一把,急切地催促,“说正事儿,他答应继续扶持俱车鼻施做大宛王了么?城中的其他将领唐军准备怎么处置?!”

        “那……”小刘馆儿的脸色立刻开始发苦,“没有,他说,其他人都可以饶恕。但俱车鼻施不能。他先前投靠大食,背叛朝廷,是第一罪。侮辱大唐公主,杀拔汉那王子,是第二罪。狗胆包天,教唆马贼劫杀天朝使团,是第三罪。紧闭城门,据王师于城外,是第四项罪名。还有,还有……”

        “还有个屁!你这废物,不是让你跟他们说么,大汗是被白沙尔等人逼的,迫不得已么!”没等小刘馆把王洵的原话复述完,穆阳仁已经急得跳了起来。

        “说了,我说了啊。”小道士刘馆儿委屈的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都跪下来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答应。他说,借口么,总能找到。俱车鼻施也是个英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别人操纵。他还说,如果,如果不结结实实跟守军打一场,让城里的人知道知道王师的厉害,想必师父和右帅等人即便投降,也投降得不甘心。所以,所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他不着急。您也不用着急。再等等,再想想。想清楚了,就派个有分量的人,出去跟他重新谈。不必像现在这般偷偷摸摸。”

        “老子,老子……”穆阳仁急得直跺脚。能不偷偷摸摸么,如今城中军队大部分都控制在白沙尔和加亚西等人手里,无论是自己还是右帅查比尔,如果真的明目张胆主张向外边的唐军请降,肯定会立刻身首异处。

        “师父别急,师父别急!”小道士非常有孝心,见穆阳仁焦头烂额,赶紧上去轻轻给他捶打脊背,“买菜不还讲究讨价还价么?我看,铁锤王那人也是在漫天要价。等一等,说不定他发现柘折城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容易被攻破,也就降低了对咱们的要求!”

        “等,老子哪来的功夫等!”穆阳仁急得连连嘬牙根儿。照目前情况看,既能讨好外边的唐军又能报答俱车鼻施的恩德的目标,肯定实现不了了。可右帅查比尔等人虽然对白沙尔等天方教狂信徒不满,对俱车鼻施却是忠心耿耿。如果唐军不肯答应宽恕俱车鼻施先前所犯下的诸多罪责的话,大伙根本不可能开城投降。

        “等,再等等其实也不妨。徒儿我这次多留了个心眼,还真看到了一些秘密?”小道士刘馆一边替穆阳仁敲打脊背,一边笑着邀功,“他们见我年纪小,就不怎么防备我。但是我偷偷看了看,外边的唐军,进进出出都是同样的面孔。好像人真的不是很多,至少不会超过当年咱们的弟兄数!”

      第四章 破军 (二 下)

        “你说什么?”穆阳仁眼前一黑,差点没栽倒在地上。他本以为外边的唐军既然敢摆出一副从容不迫姿态,陆陆续续到达了至少也得有四五千上下。谁料事实竟然真的如自己第一次所猜测的那样,仅仅只有数百人!

        捞了小半辈子偏门儿,他自问都未曾有如此胆大。偏偏先前他还为了干扰白沙尔等人对形势的判断,三番五次叫嚣着要出城与唐军决一死战!如果当日俱车鼻施等人果真听了他的话,他这辈子就彻彻底底不用再回故乡了。如果对面的唐将知道他曾给俱车鼻施出过这种主意,恐怕城破后,放过任何人也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些,数股冷汗从穆阳仁额头上淋漓而下。小道童刘馆却不体谅师父的心情,兀自低声回应道,“他们真的只有千把人。我不但偷看了进出营门的队伍规模,趁着他们做饭时,还偷偷数了数营内的炊烟。总计才百十个灶头的模样,肯定养活不了一万多张嘴!”

        “天!”到了此刻,穆阳仁气得连连以头撞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自己想打开城门,接引数百唐兵唐将进城来收拾一万五千守军!怪不得对方摆出一副不慌不忙的姿态,一再要求自己这边再等等。假使自己这边真的跟右帅查比尔等人把城门献了,外边的唐兵有胆子进来么?

        “师父你别急。师父你别急!”见穆阳仁额头上已经撞出了血迹,小道童刘馆儿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赶紧冲上前,双手搂住对方的腰,“事情不是还没成呢么?还没成呢么?况且是铁锤王自己主动说要师父您再等等的。接下来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化呢!”

        “对啊!”穆阳仁如同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了一丝微光,哪怕是来自萤火虫的尾巴,也要死死攥在手里。与唐军接触的事实,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只要不泄露出去,自己便很安全。接下来,就顺水推舟,让开城的计划胎死腹中便好。

        “你这熊孩子,怎么不早提醒我。”轻轻给了小徒弟一个脖搂,他讨好般骂道,脸上的表情有点惨,就像刚刚赌输了几千文钱。“今天的话,全给我烂在肚子里,跟谁也不要提,听见没有。一旦消息泄露,不仅是你,师父我也得跟着一道完蛋!”

        “知道,知道,师父您放心!”小道童刘馆摸娑着被击中的地方,低声表态。随即,又很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咱们还跟唐军联络么?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当然算了,你还嫌咱们死得不够快啊!”穆阳仁没能理解徒弟的想法,竖起眼睛,低声呵斥。

        “可,可……”挨了训的小刘馆耷拉下脑袋,撅起了嘴巴。沮丧了好一阵儿,又忍不住轻轻扯扯穆阳仁的锦袍,继续低声劝道,“师父,可唐军也不一定会输啊。他们不是请帮手了么?”

        有关唐军在四下请帮手的话,是先前穆阳仁在分析局势时,亲口说过的。此刻被徒弟重复出来,他根本无从反驳。眨巴着三角眼睛琢磨了片刻,他也觉得此时就跟外边的唐军划清界限,有点儿为时尚早。那铁锤王既然敢带着区区几百人向柘折城发起进攻,就未必没有别的后招。一旦柘折城守不住,自己还是得提前准备后路。

        想到这一层,他又开始犯犹豫。搜肠刮肚思考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你说得也对,咱们不着急做决定。这样吧,你先去睡一觉,师父我去查比尔那边打听打听城内的防务情况。咱们师徒两个分头行动。过几天,如果真的有援军到达,你就再溜出去一趟,把这些如实汇报给铁锤王。这样,万一将来他破了城,咱们有功。万一将来他破不了城,咱们只要保住秘密,也不会有什么错处。”

        “唉!”小道童刘馆答应一声,愉快地下去休息了。穆阳仁则按照先前的商议结果,打起了骑墙观望的主意。一边收集城中的情报,一边随时准备切断与唐营的联络。他现在是俱车鼻施的王宫总管,所处位置非常关键。所有最新军情,在报告与俱车鼻施之前,无一不经过他的耳朵。很快,他便发现,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复杂到了已经无法看清楚其发展方向的地步。

        药刹水沿岸的众国主、城主们,的确正在带领着队伍在向柘折城附近开拔。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却不打算充当唐军攻打柘折城的马前卒,而是抱定了两头下注的主意。其中甚至有几家更为大胆,干脆偷偷派人进城来跟俱车鼻施联络,承诺如果大宛国上下准备出城与唐军拼死一搏,他们将在关键时刻,效仿当年的葛逻禄人,从唐军背后插上一刀。

        当然,这种承诺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穆阳仁就吃不准了。不但他吃不准,连老奸巨猾的白沙尔,接到信后也只是稍稍高兴了一小会儿,便继续铁青着脸去城头巡视。用右帅查比尔的观点来解释,那些送信进来的家伙,不过是在替自家多准备一条退路而已。指望着他们真的给守军帮忙,还不如指望着明天就下大雪。

        雪迟迟没有下,药刹水沿岸诸侯的兵马却陆续抵达了。来得最早的是东曹国国主曹元莘,由于距离柘折城较近,他的国家成了唐军倾销缴获物的首选目的地。因此也彻底把俱车鼻施得罪了个透彻。如果唐军没打下柘折城就撤走的话,俱车鼻施的第一报复目标,必将是东曹。故而,此人铁了心要跟唐军并肩战斗到底。

        第二支到达的援军由西曹国主曹忠节带领,此人自称身上流淌着大宛王室的血脉,试图与俱车鼻施争夺对大宛国的统治权。当年俱车鼻施得到了大食人的支持,才勉强将其压制住,令其偏安一隅。如今见到俱车鼻施倒了霉,此人岂能不过来落井下石?

        第三支到达的援军来自拔汉那。由阿悉兰达亲自带队。第四支援军来自白水城,带队的不是白水城主贺鲁沙哥,而是其小儿子贺鲁索索。在半路上,就已经偷偷派人知会了俱车鼻施,说这次行动完全出于被迫,到时候,只会替唐军摇旗呐喊,不会真的向柘折城发一箭一矢。

        随着第五、第六、第七支、第八支援军队伍的陆续到来,穆阳仁发现自己越来越头大。唐军并没立刻组织优势兵力对柘折城发起进攻,仿佛在等着更好的机会。而先前还如坐针毡般的大相白沙尔,在不断得到城外诸侯的暗通款曲后,已经重新振作起来,慢慢稳住了军心。虽然他没有立刻向城外发起反击,却把城中最精锐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几个心腹手上。

        白沙尔在等,等待最佳的出手机会。连日来,此人看向城外的目光竟然充满了笑意。

        到底还继续不继续跟城外勾搭?捞了小半辈子偏门的穆阳仁,从来没像今天这般犹豫过。局势已经完全失控,无论怎么选择,都成了赌博。稍有不甚,便输得粉身碎骨。

        “天尊,火神,【创建和谐家园】,佛陀、无论你们哪个管这噶达,赶紧出来做个决断吧。”望着城头上浅灰色的彤云,他喃喃地祷告。“再熬,就把人给活活愁死了!”

        也许是他的祷告生了效,也许是老天爷真的存心跟外边的唐军过不去。决断这一天说来便来了。就在穆阳仁迟迟不能决定是否派小徒弟出城继续与唐军勾搭的当口,有个诸侯的使者,冒死送进城里一条令人震惊无比,继而又愤怒无比的消息——唐军的真实兵力为两千五百人左右,其中还有近一半儿,是临时补充入队伍的马贼!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接到消息的瞬间,俱车鼻施的脸色就从绝望的灰白变成了亢奋的黑红,推翻桌案,三步两步冲上前,拎着信使的衣领追问。

        倒霉的信使又冷又累,还没喘过气来便被俱车鼻施抓到半空之中,直憋得手脚乱舞。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回应道:“真,真的。我家可汗仔仔细细核对过。松,松手,呜,呜呜……”

        “气死我了!”俱车鼻施又羞又恨,将使者奋力掼在地上,大声咆哮。坐拥两万大军,居然被两千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吓得闭门不出,从今往后,叫自己如何在群雄面前抬头?更可恨的是,那些该死的唐人,居然接连搬空了自己十几座存放粮草辎重的营垒,而自己苦苦搜刮了两年多,才积攒下来这点儿家底儿。

        “大汗,大汗不要生气!”那使者既然有胆子冒着被唐军发现的危险进来给俱车鼻施报信儿,自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迅速爬起来,抱着俱车鼻施的腰喊道,“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伙唐人驱逐。我家可汗说了,整个药刹水,只有您威望最高。所以必须您亲自带领兵马出城,与唐军做一个了断。他才好带头响应。”

        “我当然要跟唐人有个了断!不杀光他们,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俱车鼻施想杀的,可不止是城外那区区数千唐军。把手按在腰间弯刀上,目光四下逡巡。

      第四章 破军 (三 上)

        他需要挖掘出令自己变成缩头乌龟的罪魁祸首。他需要诛杀几个奸佞之辈,重新在将士们心中树立起光辉形象。他需要有人为先前所发生一切错误判断承担责任。然而,这样一个替罪羊,却非常不好找。

        大相白沙尔背后站着整个大食国,打退了唐军之后,还得继续求着大食人撑腰,所以,此人注定与所有错误都无关。

        左帅加亚西是白沙尔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并且此刻重兵在握。

        右帅查比尔追随自己多年,并且在老兄弟们之间素负人望。处置了他,无异于自掘坟墓。

        找来找去,唯一一个适合推出来做替罪羊的,便是新任王宫总管穆阳仁。可他却是对局势判断最接近真相的一个,曾经两次建议大伙主动出击,是白沙尔一再否定了他的建议。杀了他谢罪,大伙未免太亏心。

        可是,不杀他,又如何向将士们解释自己被唐军用疑兵之计吓住的事实?

        ……

        发觉俱车鼻施的目光一点点向自己这边转,穆阳仁就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在变凉。他终究还是个外人,无论到底做过什么。慢慢地踮起脚尖,他试图悄悄地从人群里挤出去,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再想方设法逃命。谁料退路早就被有心人封死,左帅加亚西伸开巴掌,将他一把扯了回来。

        “你这个卡菲尔,难道你以为你最近做得那些事情,大相他老人家就真的没看见么?给你个机会,看看你到底能折腾出多大风浪来罢了!”斥责的话语字字如刀,狠狠地扎入人的心脏。

        “我……”穆阳仁脸色煞白,本能地将目光转向右帅查比尔,希望他能兑现当初的承诺。谁料昨天晚上还在催促他尽快与城外联系的查比尔,却像什么都不知道般,默默地将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晚秋的风如刀,吹落树枝上最后几片叶子。

        穆阳仁知道自己这回无路可逃了,咧了咧嘴,准备接受命运。谁料在这时候,一直对他严加防范的大相白沙尔突然开了恩,摆摆手,制止了左帅加亚西拔刀的手臂,笑着说道:“别忙着杀他。我留着他还有用。况且要不是他给了某些人一个虚假的退路,咱们也没那么容易稳住城中人心。”

        “哼!”加亚西【创建和谐家园】般看了看查比尔,悻悻将刀插回了刀鞘。

        大相白沙尔摇了摇头笑着走上前,冲着俱车鼻施低声请示,“大汗,臣下认为,此人不适合再当王宫总管了。不知道大汗可否将其交给臣下处置!”

        “嗯!”俱车鼻施点点头,尽量不去看穆阳仁的眼睛。与城外唐军讨价还价的事情,实际上是查比尔先得到他的授意,然后才交代给穆阳仁去做的。其中所有经过和双方争执的重点所在,他心里都清清楚楚。平心而论,穆阳仁这个王宫总管对他俱车鼻施没有任何辜负之处,并且还一再地想方设法地保全他的王位。但是,王冠面前,容不得些许私情。唐军威胁已经不再,穆阳仁这个总管的使命,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汗答允了!”仿佛为了确定俱车鼻施的真实意愿,白沙尔继续敲砖钉角。

        “大相把他带下去,随便处置吧。”俱车鼻施笑着挥挥手,如同丢掉一块擦手布般轻松。“看在他曾经为我守门的分上,别让人死得太难过!”

        说罢,尽管迈步走回自己的王座。

        白沙尔笑着拍拍手,叫过几名武士,将已经心如死灰的穆阳仁架住,低声威胁,“看在你对大汗忠心的分上,我也不过分为难你。这几天都有谁在暗中跟你来往,相信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姓。说出来吧,说出来后,我让你不流血地死!”

        “没别人了!”穆阳仁回过头,再度看了看查比尔、安勒勒、艾敏等人,刹那间,嘴角处居然带上了几分骄傲,“我想替大汗找条退路,就偷了右帅的令牌。拿着这块令牌,就没人敢问我为什么派人出城。就这么简单个事情,大相您想得太多了!”

        “找死!”左帅加亚西闻言大怒,三步两步跨上前,冲着穆阳仁拳打脚踢。穆阳仁突然间如有明悟,既不躲闪,也不求饶,冷冷地看着对方,任对方肆意施为。只是几下,他的嘴角就淌出了血来,滴滴答答往地毯上落。而先前跟他称兄道弟的将领们则一个接一个将目光侧转开,唯恐躲得慢了,便被牵连进去。

        本来认为可以借机将查比尔等对【创建和谐家园】信仰不坚定的将领们一网打尽,没想到穆阳仁居然突然变成了块硬骨头。大相白沙尔也有点儿恼羞成怒。有心在众人面前【创建和谐家园】,他故意不制止加亚西,任由此人像捶打沙袋一般,将穆阳仁打得摇摇晃晃。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的?说出来,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加亚西越打越过瘾,趴在穆阳仁耳朵边上大声诱导。“你一个人,干不了这么大的事情。别逞能了,说出来,咱们都省点力气。”

        “呵呵!”穆阳仁咧开猩红色的嘴,吐出一口血沫,“瞧不起人了不是?凭什么我自己干不了大事。老子好歹也是半天云的军师,寨子中坐第三把交椅的大人物。论地位,不比你这狗屁左帅低多少。”

        “我叫你嘴硬,叫你嘴硬!”听出穆阳仁话里的讽刺味道,加亚西继续连踢带打。两名架住穆阳仁的武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冲力,接连后退。然后又有另外两名武士上前,接替他们的工作,继续将穆阳仁架紧,承受加亚西的怒火。

        “别打了,别打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终于,穆阳仁支持不住,张开嘴巴,大声求饶。

        “哼,贱骨头。”左帅加亚西揉了揉打痛了的拳面,悻悻地骂。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穆阳仁的身上,唯恐他将自己给招供出来。谁料穆阳仁又是嘿嘿一笑,吐着猩红的舌头,低声回应,“第一个当然是您了。不是您怕唐军怕得要死,求着我去联系他们的么?左帅大人,莫非您这么快就忘了?”

        “我,我杀了你!”加亚西先是一愣,直到穆阳仁把话说完,才明白过味道来。冲上去就要继续痛打。穆阳仁无法躲闪,挣扎着大喊,“你杀我灭口也没用。我早就偷偷将此事汇报给大汗了。不信,你自己去问问大汗!”

        “杀人灭口”四个字,足以令加亚西不寒而栗。他高举着拳头,就是打不下去。眼看自己的心腹爱将就要掉进穆阳仁的圈套,大相白沙尔不得不再度出言干预,“行了,他不说就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本相原本也没打算追究到底。毕竟当时唐军来势汹汹,难免有人意志力不够坚定。今后,记得立功赎罪就是。”

        “哼。算你便宜!”加亚西冲着穆阳仁唾了一口,冷笑着归列。大相白沙尔知道再问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冲着俱车鼻施建议,“大汗,既然药刹水两岸的众城主、国主都到的差不多了。咱们不妨借此机会,干净彻底地赢下这一仗。让天下英雄看看,到底该站在哪一方。”

        “嗯,就按你说的办!”俱车鼻施点头答应。丝毫不在乎对方说话时,那种颐气指使的态度。

        得到了俱车鼻施的首肯,白沙尔将头又转向冒险给自己送信的使者,“回去告诉你家可汗。他的心意我们清楚了。大宛国上下,来日誓与唐人决一死战。届时,该怎么办,他自己决定!”

        “是,是,小人明白!”亲眼目睹了白沙尔等人如何对付一个脚踏两只船的家伙,使者背后凉气直冒,“小的会把大汗,大相的意思交代清楚。相信我家可汗,会慎重地做出选择!”

        “嗯,下去休息吧。来人,取两百枚波斯金币来,给他压惊!”白沙尔挥挥手,命人安排信使下去休息。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回已经丢掉了小半条命的穆阳仁身上,“反正你的人轻车熟路。一会儿,我写好的战书,就由你的人送到唐营当中。希望他们知道阴谋败露后,能对得起大唐帝国四个字,还有勇气堂堂正正与我大宛国将士决一死战!”

        “相信!”穆阳仁笑了笑,只以两个字来回应。

        白沙尔懒得再跟一个快死的人争口舌上的锋芒,挥手命武士将穆阳仁架到一边。然后当着众将的面,用大食文和唐文,给城外的唐军写了份战书,交给俱车鼻施审阅并用印后,装进一个羊皮口袋,封了火漆,丢在了穆阳仁面前。“去,喊你的人送信。做好了此事,我就给你个痛快!”

        穆阳仁捡起羊皮口袋,在数名武士的监督下,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在王宫中的临时住所。小道童刘馆正在房间里边替师父烧水,看到师父这副模样,吓得撒腿跑上前,紧紧将其抱稳。“师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师父!”

        “没事!”穆阳仁惨然一笑,低声回应,“师父笨,与狼为邻,结果被狼咬了。这有战书,是大相命人送到唐营的。他们怕唐人砍脑袋,没人敢去。师父就替你接了这个活。”

        说着话,将战书从怀里掏出来,硬塞进了刘馆之手。“去,赶紧给唐营送去。去了后,就别再回来了!”

        众武士本来也没打算难为一个半大孩子,所以对穆阳仁最后一句叮嘱,权当没有听见。小道童刘馆儿却不肯领命,抱住师父的腰,大声喊道,“不去!他们自己出尔反尔,凭什么把过错全让师父你来扛。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乖!”穆阳仁摸了摸徒弟的头,刹那间,目光无比地温柔。“去吧。谁让师父我是唐人呢。给唐人送信的事情,自然要落在咱们师徒头上!师父在这儿等着,等着看王师如何打进城里来!”

        这句话,就有些太嚣张了。负责押送并监视他的武士们纷纷出言怒斥。“住嘴,别自找苦吃!你这小家伙,不想让你师父再挨打,就赶紧去送信!”

        小道童刘馆知道自己已经没了选择,松开穆阳仁,含泪收好装着战书的羊皮口袋。汪蓝的眼睛中充满了怒火。几名武士牵来坐骑,逼着他出城去送信。穆阳仁则笑着将他送到了城门口,然后轻轻地挥手。“去吧,送完信就别回来了。师父是个唐人,你也该是个唐人才对!”

        这一刻,穆阳仁从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唐人。也从没如此狂热地相信,外边的大唐儿郎,哪怕是只有区区数百,依旧可以横扫药刹水两岸。

        他庆幸自己将徒儿送到了必胜的一方。谁料,当天傍晚,小道童刘馆却又转回来了,同时还为白沙尔等人带回了唐将的一封信。信上只有区区四个字,明日决战。

      第四章 破军 (三 下)

        本打算看看外面的唐军在计谋败露之后仓皇撤退的模样,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敢应战。俱车鼻施、白沙尔等人如同一口吞下了个包裹着针尖的大山梨,心中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脸上的表情也是千奇百怪。

        唐军为什么敢应战,莫非他们真的能让前来支援的群雄俯首听命?如果那样的话,守军的胜算就未必如先前设想般的大了。俱车鼻施有些犹豫,然而在下午的时候,大相白沙尔已经出面以他的名义昭告全城,先前闭门不出是因为受到了唐人“奸细”欺骗,马上大汗就要带领弟兄们洗雪前耻。如果此刻再度出尔反尔,躲于城墙后头继续做缩头乌龟的话,以后就不用再于药刹水一带立足了。

        “除了让你把这封信送回了之外,他还说了什么?”白沙尔不甘心好不容易振作起来的锐气再度受挫,拉过小道士刘馆,铁青着脸追问。

        “关于交战方面的话,一句都没有!”既然敢返回城内与自家师父同生共死,小道士刘馆儿心里早就做好了最坏打算,龇牙一笑,低声回应,“不过,关于我师父的话,铁锤王他老人家倒是提了一句,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听!”

        “说!”敌方的任何信息,此刻对于白沙尔来说都非常重要,他皱了皱眉,低声命令。

        “铁锤王,铁锤王他老人家说……”小道士刘馆又是龇牙一乐,然后学着王洵的口气,大声转述,“你回去告诉他们,最好让那个姓穆的道士多活几天。否则,一旦再打了败仗,就找不到人帮忙联系乞降了!到时候别连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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