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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殿内,墨燃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薛蒙猜的不错,他是决心死了。外头那座坟冢,便是他为自己掘下的。一个时辰前,他就以传送术遣散了仆从,自己则服下了剧毒毒药。他修为甚高,毒药的药性在他体内发散的格外缓慢,因此五脏六腑被蚕食消融的痛苦也愈发深刻鲜明。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墨燃没有抬头,只沙哑地说了句:“薛蒙。是你吧,你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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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同门再聚首。墨燃却没有什么表情,他支颐侧坐,纤细浓密的睫毛帘子垂落眼前。
人人都道他是个三头六臂的狰狞恶魔,可是他其实生的很好看,鼻梁的弧度柔和,唇色薄润,天生长得有几分温文甜蜜,光瞧相貌,谁都会觉得他是个乖巧良人。
薛蒙见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果然是已服毒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捏紧了拳,只问:“师尊呢?”
“……什么?”
薛蒙厉声道:“我问你,师尊呢!!!你的,我的,我们的师尊呢?!”
“哦。”墨燃轻轻哼了一声,终于缓缓睁开了黑中透着些紫的眼眸,隔着层峦叠嶂的岁月,落在了薛蒙身上。
“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墨燃说着,微微一笑。
“薛蒙,你想他了吗?”
“废话少说!把他还给我!”
墨燃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忍着胃部的阵阵抽痛,嘴角嘲讽,靠在帝座的椅背之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几乎觉得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脏腑在扭曲,溶解,化成污臭的血水。
墨燃慵懒道:“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你——!”薛蒙骤然血色全无,双目大睁,步步后退,“你不可能……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墨燃轻笑,“你倒是说说看,我凭什么不会。”
薛蒙颤声道:“但他是你的……他毕竟是你的师尊啊……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仰头看着帝位之上高坐着的墨燃。天界有伏羲,地府有阎罗,人间便有墨微雨。
可是对于薛蒙而言,就算墨燃成了人界帝尊,也不该变成如此模样。
薛蒙浑身都在发抖,恨得泪水滚落:“墨微雨,你还是人吗?他曾经……”
墨燃淡淡地抬眼:“他曾经怎么?”
薛蒙颤声道:“他曾经怎么待你,你应当知道……”
墨燃倏忽笑了:“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薛蒙痛苦摇头:“……”
不是的,墨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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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护你周全。
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提诗作画。
他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是伤。
他曾经……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
那么多话却堵在喉头,到最后,薛蒙只哽咽道:
“他……他是脾气很差,说话又难听,可是连我都知道他待你是那么好,你为何……你怎么忍心……”
薛蒙扬起头,忍着太过多的眼泪,喉头却阻梗,再也说不下去了。
顿了很久,殿上传来墨燃轻声的叹息,他说:“是啊。”
“可是薛蒙。你知道么?”墨燃的声音显得很疲惫,“他曾经,也害死了我唯一深爱过的人。唯一的。”
良久死寂。
胃疼得像是烈火灼烧,血肉被撕成千万片碎末残渣。
“不过,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墨燃缓了口气,强作镇定。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手指搁在紫檀长案上,指节却苍白泛青。
“他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墨燃咳嗽几声,再开口时,唇齿之间尽是鲜血,但目光却是轻松自在。
他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他。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也就成灰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颓然合上双眸,毒剂攻心,烈火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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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涌出,墨燃捏紧衣袖,肌肉阵阵痉挛。
模糊地睁开眼睛,薛蒙已经跑远了,那小子的轻功不算差,从这里跑到南峰,花不了太多时间。
师尊的最后一面,他应是见的到的。
墨燃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迹斑驳的手指结了个法印,把自己传送到了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
此时正是深秋,海棠花开的稠丽风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会选择在这里结束罪恶的一生。但觉花开得如此灿烂,不失为芳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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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入棺中,飘于脸颊。纷纷扬扬,如往事凋零去。
这一生,从一无所有的私生子,历经无数,成为人间界唯一的帝君尊主。
他罪恶至极,满手鲜血,所爱所恨,所愿所憎,到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
他也终究,没有用他那信马由缰的字儿,给自己的墓碑上提一句话。不管是臭不要脸的“千古一帝”,还是荒谬如“油爆”“清蒸”,他什么都没写,修真界始皇的坟茔,终究片言不曾留。
一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闹剧,终于谢了幕。
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当众人高举着通明火把,犹如一条火蛇,窜入帝王行宫时,等着他们的,却是空荡荡的巫山殿,是了无一人的死生之巅,是红莲水榭旁,伏倒在一地骨灰余烬中哭到麻木的薛蒙。
还有,通天塔前,那个连尸体都已经冷透了的墨微雨。
1.上卷 殊途
墨燃还没当皇帝的那会儿,总有人骂他是狗。
乡人骂他狗玩意,堂弟骂他狗东西,他干娘最厉害,骂他狗儿子。
当然,总也有过一些与狗相关的形容,不算太差。比如他那些露水情缘,总是带着几分佯怒,嗔他在榻上腰力如公狗,嘴上甜言勾了人的魂魄,身下凶器夺了卿卿性命,但转眼又去与旁人炫耀,搞得瓦肆间人人皆知他墨微雨人俊器猛,试过的饕足意满,没试过的心弛神摇。
不得不说,这些人讲的很对,墨燃确实像是一只摇头摆尾的傻狗。
直到他当上修真界的帝王,这类称呼才骤然间消散不见。
有一天,有个远疆的小仙门送了他一只奶狗。
那狗灰白相间,额上三簇火,有点像狼。但只有瓜那么大,长得也瓜头瓜脑的,滚胖【创建和谐家园】,偏还觉得自己很威风,满大殿疯跑,几次想爬上高高的台阶,去看清那好整以暇坐在帝位上的人,但因腿实在太短,皆以失败告终。
墨燃盯着那空有力气,却着实没脑子的毛团看了须臾,忽然就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骂道,狗东西。
奶狗很快长成大狗,大狗成了老狗,老狗又成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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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都玩腻了,觉得乏味且孤单,这些年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连三把火都狗命归天,他觉得也差不多了,是该结束了。
从果盘里掐下一颗晶莹丰润的葡萄,慢悠悠地剥去紫皮。
他的动作从容娴熟,像是帐中羌王剥去胡姬的衣衫,带着些意兴阑珊的懒。碧莹莹的果肉在他指尖细微颤动着,浆汁渗开,紫色幽淡,犹如雁衔丹霞来,好似海棠春睡去。
又像是污脏的血。
他一边咽下口中的腻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
他想,时辰差不多了。
他也该下地狱了。
墨燃,字微雨。
修真界的第一任君王。
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所需的不仅仅是卓绝的法术,还需要坚如磐石的厚脸皮。
在他之前,修真界十大门派分庭抗礼,龙盘虎踞。门派之间相互掣肘,谁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更何况诸位掌门都是饱读经典的翘楚,即使想封自己个头衔玩玩,也会顾忌史官之笔,怕背上千秋骂名。
但墨燃不一样。
他是个流氓。
别人不敢做的事情,最终他都做了。喝人间最辣的好酒,娶世上最美的女人,先是成为修仙界的盟主“踏仙君”,再到自封为帝。
万民跪伏。
所有不愿下跪的人都被他赶尽杀绝,他制霸天下的那些年,修真界可谓是血流漂杵,哀鸿遍布。无数义士慨然赴死,十大门派中的儒风门更是全派罹难。
再后来,就连墨燃的授业恩师也难逃魔爪,在与墨燃的对决之中落败,被昔日爱徒带回宫殿囚禁,无人知其下落。
原本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忽然间乌烟瘴气。
狗皇帝墨燃没读过几天书,又是个百无禁忌的人,于是在他当权期间,荒谬事层出不穷,且说那年号。
他当皇帝的第一个三年,年号“王八”,是他坐在池塘边喂鱼时想到的。
第二个三年,年号“呱”,盖因他夏日听到院中蛙鸣,认定此乃天赐灵感,不可辜负。
民间的饱学之士曾以为不会有比“王八”和“呱”更惨不忍睹的年号了,但他们终究还是对墨微雨一无所知。
第三个三年,地方上开始蠢蠢欲动,无论是佛修、道修、还是灵修,那些无法忍受墨燃暴戾的江湖义士们,都开始接二连三地发动争讨起义。
于是,这一次墨燃认真地想了半天,草拟无数后,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年号横空出世——“戟罢”。
寓意是好的,始皇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两个字,取的是“罢兵休戈”的良意。只不过民间说起来就显得尴尬了些。
尤其是不识字的,听起来就更尴尬了。
第一年叫戟罢元年,怎么听怎么像鸡把圆年。
第二年【创建和谐家园】把二年。
鸡把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