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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忆长篇小说十部》-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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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目录

      遍地枭雄

      匿名

      天香

      启蒙时代

      流水三十章

      桃之夭夭

      米尼

      上种红菱下种藕

      纪实与虚构

      长恨歌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遍地枭雄/王安忆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王安忆长篇小说)

      I【创建和谐家园】N 978-7-02-014436-5

      Ⅰ.①遍… Ⅱ.①王… 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64028号

      策划编辑 杨柳

      责任编辑 刘稚

      装帧设计 刘远

      责任校对 刘晓强

      责任印制 任祎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宏盛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150千字

      开  本 880毫米×1230毫米1/32

      印  张 7 插页2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19年8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8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436-5

      定  价 32.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半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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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在韩燕来,也就是毛豆懵懂的记忆中,他就像是在无限的空闲中长起来的,空闲的地和空闲的人。倘若要追根溯源,他似乎还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就是在一片毛豆地里奔跑。豆棵刮在裤腿上,即便是隔了牛仔裤,小腿和脚踝上依然能感觉坚硬的刺痛。熟透的豆荚炸开了,豆粒四下里飞溅出来,奇怪地发出铃铛般的清脆声响。背后,很遥远地传来父亲的骂声,“小浮尸”“小浮尸”的,骂他毁坏了庄稼。听起来,他们的毛豆地辽阔极了。在这毛豆地逐渐清晰起来的过程中,它却变成了一片空地。而且,面积也变得有限,远不是无边无沿,凡目力可及处,都矗立着烟囱和房屋。这些水泥建筑物连成一道天际线,有些犬牙交错的,在它参差的边缘,弥散着也是水泥的铅灰色的细粒子,使那天际线有一种洇染的效果,就像是阴霾。抑或是韩燕来成长的缘故,抑或也是事实,那天际线明显逼近过来,同时,在天际线后面,又生长出一道天际线,边缘也更加狞厉。阴霾呢,更加弥散开来,几乎呼吸里都渗进了它的微粒。空地也就相应地缩小,被水泥建筑物包围起来。但即便是这样受到挤压,这片空地的面积依然相当可观。尤其当它布满和堆积起建筑垃圾,稀脏的白色的泡沫塑料块,霉烂的纸板,风一吹,便飞扬起红、蓝、黄、白的塑料马甲袋,看上去,就是壮观的了。

      大约是韩燕来读小学的时候,这一片总共有三个生产队的地,一起被开发区征用了。征用以后却又因为经济宏观调控,银根收紧,闲置下来。每年开春,村里头,像韩燕来父亲一辈的人,总会有一两个熬不住手痒,在空地里刨出半亩一亩,翻开来,下些瓜豆菜蔬的种。等种子发芽,透出绿色,非但没有给土地增添一点农事的繁荣,反而像是打上了几块补丁。看上去,更显得满目疮痍。等不到作物成熟,就传来开发的消息,于是赶紧收下些青苗,聊胜于无。收过之后,传闻却又平息下去,并无动静,劳动和收成就这么糟蹋了。三番几次,农人们得了教训,就不再去动这土地的念头了。而一旦停住了手,那开发的消息就再也没有了。这片空地似乎已经被完全遗忘了,而农人们也在这年经月久的休耕息作中学会过清闲的日子。征地收入的一笔钱,在他们眼里,简直是巨大的财富,几辈子的面向黄土背朝天,也攒不起偌大的数字,他们一下子都成了富翁。后来,村子里某一个精明的农人,又想出生财之道,就是将空房出租给那些外乡人。大家纷纷仿效,不仅租出家中空余的房屋,还在原先的房屋边,再搭建出简易的披厦。在上海的城乡接合部,游荡着来自东南西北的外乡人,操着各种生计。有卖炒货的,贩葱姜的,发廊里洗头的,摆地摊修自行车,无照行医,豆制品加工,运输建筑垃圾,他们一拖二、二拖三地投住这里,形成一个外地人口的集居地。而村民们,就又做起了大房东。当启用征地的消息传来时,也会起一阵骚乱,但引起的是兴奋的情绪。因一旦开发,村民们就需搬迁,于是就可再享用一次征换的政策,这一次征的是房屋。像农户这样几上几下的住房,用城里的单元房估算,每一家都可合上二至三套。与他们相邻的,已经开发的征地村民,就已经证明了这个。所以,到那时,连儿子,甚至孙子的房屋都有了。这样,他们岂但没了近忧,连远虑也没了。为了准备到那时征换更多的住房,他们就向村委会争取补足欠给的宅基,甚至还要超出一些,村民们谑称为“楦”,楦鞋子似的将宅基地撑足。好了,“楦”足地皮,盖完披厦,安顿下租户,余下来做什么?打麻将。

      走进村落曲折逼仄的巷道——许多巷道被增盖的披厦堵住,变成死巷,或者留一道狭缝,可供人挤身而过,走进巷道,便麻将声盈耳,当门常是一桌麻将。随农时繁简而起居忙停的乡人,性格总是悠游的,所以,即便是青壮的汉子,也不大会为牌局起争执,何况乡里乡亲的,更不能认真计较。向来是土里刨吃的生计,便不会冒投机的险,赌注就下得很小。牌艺呢,谈不上精通,却也不那么讲规矩。总之,只是消遣。倒是桌面上的拌嘴,更引打牌人的兴致。乡下人的风趣,也是有机巧的。比如说,他们称“统”为“麻皮”。一、二、三“统”为“小麻皮”;四、五、六是“中麻皮”;七、八,“【创建和谐家园】皮”;“九统”,就是“烂麻皮”;白板则为“白麻皮”。“万”字是“老板”,也是“小老板”,“中老板”,“大老板”地上去,“大亨郎”——九万“停板”。“索子”也叫“条”,所以是一条“浮尸”,二条“浮尸”,三条“浮尸”,直至九条“浮尸”——“老棺材”。玩到兴头上,就要豁边,“老板”还是“老板”,“索子”却变成“卵”,“统”是什么,就不言自明了。倘若一桌牌上有一半是女牌友,又恰是泼俏的性格,那可就越发的上兴。说到后来,简直收不住场,乡下人鲁直得下作,热辣辣的,过瘾是过瘾,却也没什么回味。说就说了,不会肇下事端。而且乡下人的伦理规矩,到底有约束。倘是只有一位女牌友,话题就不大会下道,因免不了就有欺负的嫌疑。倒是反过来,三女一男,那男的明摆着就要吃亏了。言语到激烈处,那三个女的能把男的摁倒在麻将桌边,脱得只剩一条衬里短裤。笑声和叫声,几乎惊动整个村子,人们都跑拢过来看,一并地笑和叫。那男的须说上无穷的好话,才换回自己的衣服,然后落荒逃去,这一出小小的戏剧方落了幕。

      除去打麻将,还有唱歌。这应是比较时髦的娱乐,可是在乡人中间,也风行开了。村里那几户购置了卡拉OK机器的人家,多是新婚的夫妇。新装修的婚房里,什么物件都是鲜亮的颜色,主宾的穿着也是鲜亮的。他们是较为年轻的一辈人,早起就装束齐整,女客们很郑重地化了妆,然后来到人家里。主人端出果盘,里面的花生还是染红着的,喜期刚过的样子。等人到齐,卡拉OK机器就开响了。所唱的歌曲并不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支,“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什么的,词曲都是颓废的,可电子乐的节奏很刚劲,唱的人呢,亦有着一股子质朴的激动。他们的嗓门很大,很直,吐字带着乡音。即便是婉约的,例如“你选择了我,我选择了你”这样的对唱,他们也是亮开了嗓子,眼睛瞪着眼睛。其实他们早已不做田里的农务了,可是脸颊,一双手,裙子底下的腿肚,依然有着室外作业的痕迹,比如紫外线的照射所形成的红和纹理粗阔。这大约还是和生活的地理方位有关系。在这城乡接合部,终究开阔而少遮蔽,日头和风就比较旷野,没有像市中心那样,经过工业化的催进,变得文明。再有,他们直接来源于自然本色的审美,也是多取向对比强烈,舍中间调和的趣味。例如,化学染烫过的头发,乌黑浓厚地堆在顶上,耳坠子与指环是金灿灿地镶一颗硕大碧绿的翡翠,大红的衣裙,硬挺的质料,坐下起来都纹丝不动。这些烘托又加重了色泽和笔触。以他们的气质,倘若要抒情,最合适是唱沪剧。无论《鸡毛飞上天》的“从前有个小姑娘”,还是《罗汉钱》里“燕燕你是个姑娘,你来做媒不象样”,都很亲切。因与他们的乡音贴合,好比带腔带调的说话,很是诚恳。只是不论何种歌唱的伴奏乐里都有着电子节奏,使这敦厚的婉约又变得铿锵起来。这样的电子乐声,是村落里的又一种声音。比较麻将,这一桩娱乐少一些风趣,就也不会演化成那样粗鄙的闹剧。不过,却可能假戏真做地生出些儿女私心来呢!流行歌里面的一股造作的深情,是会把人拖下水的。

      遵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传统,村落里的消闲生活也是从一早开始,到了中午,依然要歇晌。正阳日头里的村落,就寂静得很。酣睡的空气都有着感染性,当那些卖菜或者收购旧家电的贩子,骑了自行车来到这里,不禁也会从车上下来,靠了一棵树,或者一截土墙,甚而至于就地躺下,转眼间便熟睡过去。太阳将村落晒得烘热。由于地里不再种庄稼,取而代之的是建筑垃圾,就像封了一层水泥沙土的硬壳,多少改变了这里的气候,不大像湿润的江南了,变得干燥,消耗着人身体内的水分。虽然是这么闲着,可却依然觉着身上乏。午时这一觉可睡到三四点光景,起来后有一阵子意兴阑珊,在狭隘的村道上茫然地走动,有一点白日梦的意思。不过,再过些时候,日头下去些,不那么燥热和干焦,土里面有一股子压抑住的略带潮意的气息起来,还能感觉到它的轻盈和沁凉,村落稍许润泽了一些。人呢,也清醒了。此时,就有了另一番活跃。租房的外帮人渐渐回来了,村道上的往返便频繁了。外乡的口音交汇着,有一些嘈杂,却有生气。韩燕来他们这些读书的小孩子,就是夹杂在外乡人里面放学回家的。他们尖厉地呼啸着,挥舞着路上拾来的枝条竹片,驱赶着外乡人,迫使他们让开道,让他们奔跑而去。外乡人受了他们的推挤,并不发怒,还嘿嘿地赔笑。他们有些欺生呢!大人言谈里流露出的歧视,影响了他们,他们就自以为高出外乡人一头。甚至,外乡人还【创建和谐家园】起他们凌弱的心理。所以,看见外乡人,他们就格外的兴奋。外乡人越是谦恭,韩燕来他们就越是无礼。但事实上呢?他们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蛮横,好比大人们也并不像有意表现得那么有成见,他们甚至比对自己村子里的人更喜欢一点这些外乡人。除去外乡人对他们小孩子谦恭的理由,还因为,外乡人显然要更有趣。外乡人其实见识比较多,而本村的人,说是在上海大城市,可是就连跨过铁路去往市中心区,都让他们生怯的。吃罢晚饭,韩燕来他们常常结伴去到某一个外乡人房中,与他们胡调一番。有时候,他们也能听到一些正经的道理呢!

      比如那个胡郎中。胡郎中其实并不姓胡,本职也不行医,而是贩药。就是说,将居民家吃不完的药收购来,然后送往缺医少药的偏僻农村,从中赚一点差价,以此为生。社会对这行当普遍存有偏见,可事实上,老话不是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吗?胡郎中就是其中的状元。胡郎中对业务很钻研,每一种药收来,他都要仔细查看有效期和说明书。久而久之,就成了半个郎中。村里的人有一点小病,就会到他这里,让他问个诊,再讨点药,他只按收购价收钱。于是,人们便叫他“郎中”,“胡”姓则来自“江湖”两个字中的一个。“胡郎中”就是这么来的。胡郎中是村子里比较早的租户之一,他所租住的是房东家盖起新楼以后,来不及拆的一间旧屋。里间是他住,外间拴了几只膻气很重的山羊。可能是做药这一行的买卖,胡郎中也染了许多医学的习气,他特别讲卫生。用旧挂历纸翻过来的光面将四壁贴起来,倘拍死个蚊子,用湿抹布一擦,就擦去了血迹。他将桌椅板凳,还有那个改装有许多格子、专门盛药的木柜,都漆成白色,再洒上许多【创建和谐家园】药水,真就像一个药房和诊所了。墙上还挂了一面镜框,镜框里是一张南京药学院的毕业证书,也不知有没有这学院。总之,看上去是正规的。当韩燕来他们到胡郎中这里,扑面而来一股膻气和【创建和谐家园】药水相混合的古怪气味,胡郎中就在其中忙碌,将白日里收来的药分类,重新包装。他们装作要抢他药吃的样子,他就会说:药不是什么好东西,是药三分毒。韩燕来他们要是问:那么药做出来是给谁吃的?胡郎中的回答就令人耳目一新了。他说:药是给那些吃药吃坏的人吃的。看着韩燕来他们困惑的表情,胡郎中又进一步解释:比如喝醉酒的人是用什么解酒?还是酒;给药吃坏了的人,就只有用药救;往往是第一种药的害处,用第二种药治,第二种药的害处,用第三种药治;所以,你们小孩子,开头第一次吃药,就必要慎重;一旦吃下药,好比是破了童子身——以下的话,就似懂非懂了,韩燕来他们又呼啸着离开去了。

      而另一位真正的郎中,名字却不叫郎中,而是叫“大力士”。大力士是河南人,传说他在少林寺做过和尚,后来还俗,带一家老小租住在人家新楼的底层,其实是半个地下室,本来是存放农具杂物的。大力士有武功,所以行的是带气推拿。看他推拿,真有几分惊心动魄。一个长条汉子,平躺在床板上,自己都动弹不了,可大力士就能叫他翻过来,折过去,两条腿在空中绞着麻花。还有的时候,则是举重若轻,只是伸出两指,在病人腰背的几处穴位点上几点,那人立马站起来行动无碍了。找他来治病的多是伤了腰腿的,也是出力人的职业病。因此,他在这一带有些名声。不过,除了气功推拿,他另还有个职业,卖炒货。他家的房东就时常被两种气味熏倒,一种是浓郁的奶油香精味,另一种的气味就古怪了,有些像尿素里的氨水味,又有些像醋味。前者是制作奶油瓜子,后者则是椒盐。有馋嘴的小孩子问他讨瓜子吃,他一律不给,倒不是他小气,而是因为,他在其中用的是工业的添加剂。要是问他吃死人怎么办,他不像胡郎中那么有道理,只是喃喃地说:吃不死,吃不死!可待等小孩子瞅空又向箩筐里的炒货伸爪子,他的手脚可不像他的嘴木讷,一下子就逮住了。他果真是个不善言的人,有一回,镇政府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来,查问他有没有家乡政府的准生证,他说不出话来,最后问急了,他红了脸,弯腰拾起一块砖——计生办的人以为他要动武,赶紧四散开,不料,他却是对着自己脑门“啪”的一下,砖碎成四爿。

      这些外乡人里,藏龙卧虎似的,有着一些奇人呢!有一天夜里,忽然响起尖厉的警笛声,三辆警车相跟着开进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起来了,推门循着声音过去,最终聚拢在一条短巷里。只见,一群警察夹着一个外乡人正走出一间披屋。那外乡人只穿了条短裤,在手电筒的光里面,身子显得特别白,像拧毛巾似的拧成几股,被推进警车,然后又呼啸着警笛开出,另一辆也尾随而去,余下第三辆的人向房主问话。那房主抖得像筛糠似的,话都说不成句了。这位房客在此住了有两个月,在前边马路边一爿摩托车修理铺打工,少言寡语,从不和人搭讪。偶有人与他打个照面,便看出他长了一张清秀的白脸,照理该是孱弱的,可眼光却很沉着,看人一点不躲闪。谁能想到,他是有命案在身的通缉犯!最后一辆警车开走后,人们还聚在巷道里,久久不愿散去。下弦月也起来了,将村落照得透亮,看上去,就像一个架构复杂精巧的蚁穴。不熟悉的人走进去,就好像走进了迷宫,最适合小孩子捉迷藏了。从这事发生以后,派出所就开始过来调查登记外来人口了。先是登记身份证号码,然后让申请办理准住证。要将人都找全、找齐就不容易了,因为外来人员所操营生各种各样,起居作息就不在一个时间里。再要让他们自觉申请、拍照、填表、【创建和谐家园】,就更难了。于是又转过身找房主担保,而房主大多不肯承认出租房屋,怕要找他们上税,又怕要他们拆违章建筑。怕这怕那,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乡下人怕官,总以为自己短三分理。所以,做起来也很磨工夫。负责这一片的户籍警老曹,三天两头跑这里,一跑就是大半年,和村民渐渐地就熟了。

      老曹是七十年代中,从崇明农场招上来做交警的,就是人们俗称的“崇明警察”,到了近四十岁才评到二级警司,调到了派出所,不用站马路了。此时,人们称交警为“日立牌吸尘器”,意思是他们每日吃灰尘,也可见出时代的演进。当年,他们这批新人,如今已成老人,而级别却是最低,因为没有文凭。那些警校生,二年一级、三年一级地跳上去,老早把他们甩在背后。所以,作为一个警察的生涯,老曹已经走到头了,他不再有什么抱负。每日里,他骑一辆旧自行车,车把上吊着一个人造革公文包,里面装着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民警证、工作手册、一些票据,表示着他正在执行公务。身上的警服是旧的,敞着领口,警帽略歪斜着,有一种草莽气,流露出老资格和不得意两种心情。他是瘦高个、长条脸、黑皮肤,表情严肃,很不好通融的样子,可是,一旦笑起来,一括一括的笑纹在脸颊上荡开,就令人觉着无比的亲切。他说话有江湖气,对着外乡人是说:你还想不想在这地盘上混了?对村民呢,说的是:老阿哥,帮一记忙,不要敲了兄弟的饭碗头!

      但就是这,才体现出他工作和社会的经验。他从村子里兜一圈,然后在某一户村民家门口下了车,讨一杯茶喝。门里的人端上茶和烟,让出麻将桌边风头好的位子给他。老曹并不推让,坐下就打起来。从他和牌、砌牌、出牌的手势,看得出这是一个有决断力的男人。老曹虽已到了事业人生的末梢头上,却自有一股落魄的魅力。

      老曹经常在村里出入,村民们自然要巴结他,但也真有一点喜欢他。他们看得出,老曹在单位里不怎么得意,在家里也不怎么得意。他的警服肩膀后边开了缝,没人给他缝上;他的皮鞋春夏秋冬就这一双,皮都起皴了,又不知多少时间没上油;老曹吸的烟很便宜;有时村民们留他吃顿便饭,老曹就盯着肉和鱼猛下筷子;那些和老曹说话的女人们,与老曹一对眼,就看出老曹有许久没同他女人有床上的事了。村民们都觉着老曹可怜,不能说那喜欢是从可怜里生出的,可是老曹要是很发迹,那么人们决计不敢喜欢他了。老曹的背时,拉近了村民们与他的距离。有时被老曹凶了,心里就想:老曹过得不好,让他出出气吧!确实,老曹在这村里才能抒发胸臆,于是,老曹越发往这里跑得勤了,老曹的精神状态也越发好了。显而易见,老曹在村里有了个相好。村里有好几个守空房的女人,男人在浙江或者江苏打工,她们都挺看好老曹的,老曹也对她们一视同仁。旁人猜测过老曹最终会上其中哪一个的床,结果猜错了。可见老曹的风流韵事藏得还很严。当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还有几个颇不服气的女人在放风声。这样,村里人就又有了闲话的资料,也有了取乐的资料。有一回,老曹从相好家走出时,竟然错穿了人家男人的一只鞋。别人也不好说破,只能待他下一回造访时再换回去。但到关键时刻,大家还是护老曹的。有一日下午,村口的人家远远看见那家的男人下了班车过来了,赶紧地穿过崎岖的巷道,来到老曹相好的家门口,急骤地敲击玻璃窗,紧接着屋里便响起一阵会意的窸窣声。这一刻,全村人都紧张起来,村里漾起一股激动的情绪。那家的男人觉出一点异样,但他自己也是异样的回乡的心情,所以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妥。因为兴奋,还有羞涩,微微地红着脸,从乡亲们的注目礼下走了过去。

      在韩燕来他们眼睛里,这村子真有一股乐园的景象,每天都像过节似的,有热闹可看,大人们就和他们小孩子一样天真。那片空旷的荒地,就做了他们的游戏场。现在,垃圾已经完全覆盖了地皮。曾有几度,村民们偷偷将它租给附近新起的楼盘做建筑垃圾场,又被卫生检验部门或者征地的开发区主管部门强令制止。但是,在上面的积留物也足够做孩子们假象世界的材料了。他们在里面打工事战,造起匪巢般的房子,或者像觅宝人一样在垃圾里刨和挖,期望有意外的收获。事实上,那里边别提有多龌龊了,都能翻出避孕套和卫生巾。反正小孩子也不懂,就损害不了他们的希望,最终,究竟会有一点报答——他们挖出一件血迹斑斑的衣服,再加上一把卷了刃的菜刀,就是一桩命案了!他们提了这两件东西,呼啸着回村来找老曹。老曹从人家床上下来,正在系鞋带,嘴里叼着一支烟,眯缝着眼躲开烟雾,从斜里打量了一下衣服和菜刀,然后装进一个塑料马甲袋,挂在自行车把上,带走了。等到天黑,那片乐土不由得就变得吓人起来。白天的五花八门的玩具成了狰狞的暗影,那些反光的部分则是怪兽的獠牙。风从上面走过,发出冷笑声。大人吓唬孩子,说:鬼来了!有时候,鬼的笑声相当真切,真切到能听出是女鬼,银铃似的。当然,也有男鬼的低沉的笑声呼应。有一回,起夜的村民还看得见,有男鬼和女鬼在空地上跳跃和追逐。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他听见鬼在说人话呢,带着外乡的口音。还有一回,是在晨曦里,早起的人看见鬼从地边上迅速消失。等太阳升起,一切又回到原貌,重新是小孩子的世界。

      曾有一度,相邻村庄里的孩子试图侵犯到他们的地块上来。昔日的界石、田埂都已掩埋在垃圾底下,边界变得模糊了。两个村的孩子互相投掷砖头和水泥块,组织犯边和抵抗的进军。那些日子,韩燕来他们一下学就奔到空地,并且,越来越多的孩子卷入进来,包括一些不相干的孩子。看上去,两边黑压压的,场面很壮观。有一方的小孩被砸伤脑袋,流了血,于是,染了血的T恤衫就系在竹竿上,做了战旗。那一方也起而效仿,扎了一面红布,当然不如血染的有风采。但两面旗插在瓦砾堆上,还是有悲壮的气氛。中间还发生过奸细、出卖、卧底、俘虏与交换俘虏的情节。为完善军制,各方都选了司令、军师、参谋,于是难免发生内部的权力之争,继而是分裂与内战。过后再是统一联盟,共同对敌。经过一系列的洗练,双方都成熟了,战争也提高品格,不再进行偷袭一类的小动作,而是由一方向另一方下了挑战书,定下时间,规则,参加的人数,用还是不用兵器。当夜幕拉开,四周的水泥建筑退到天空做了剪影,地面变得辽阔,嶙峋的地表发出坚硬的冷光。两军渐渐从地边升起,向中间走去,走去,停止,形成对垒的阵势。由于夜晚,空地和人都变得沉默,于是,气氛就凝重起来。两队人颇有默契地停顿一下,然后不约而同扑向对方,撕扯起来。因事先决定不用兵器,所以就是肉搏,多是像蟋蟀样捉对儿,头顶着头,原地打着转,瞅空当撩起脚,或者揪住胳膊一搡。这民间的格斗法大约来源于很古的时代,每一代小孩子都是不学自会。虽然不会太伤了筋骨,却可挫败对方的士气。由于静默,都听得见格格的咬牙声,还有一个身体摔倒在地,另一个身体随即压上来,“嘭”的撞击声。在此刻变得宽广的天地之间,人就像小豆豆似的,滚过来滚过去。已经有一个时辰了,是因为出汗,还是下露水,空地看上去略微湿润和柔软一些,可胜负还是见不出分晓。最终,两边的大人也参加进去,并且携了闲置的农具,变成一场正式的械斗,好像又回到当年,两个村子为争一犁铧的地边争斗的日子。这时候,动静就大了,有骂声,叫喊声,铁器的相撞声,直到老曹骑车赶到。老曹将车磕磕楞楞地骑到空地中间,慢悠悠地下车,慢悠悠地一手抓住一人的头发,慢悠悠地将抱成一团的两个人拆开了。倒不是说老曹的膂力大,而是老曹有权力。不消说,两边都住了手。老曹点上一支烟,然后才说话:打什么打?存心敲我的奖金是不是?有人冒胆说:他们占我们的地!老曹就冷笑:你的地?你叫一声,它应不应?又转向那边:你也叫一声,应不应?于是,两边都气馁了,又好像睡醒了,立了一会儿,分头赶了小孩回家去了。老曹一个人还站了一会儿,吸完那支烟,四下里看看,已空荡荡无一人影,方才推起自行车,慢悠悠地向空地边走。有几回脚底叫什么硬东西扎了,就骂一声“卵泡介大”,再继续走。

      第二章

      韩燕来读到高中三年级,晓得是考不上大学的。事实上,他也没有通过准考资格的考试,所以并没有报考,单领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他的求学生涯算是停了板。可就是这样,他也已经是他们家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士了。他的姐姐韩燕窝读到初中毕业,后来出嫁到另一个乡里,户口迁过去不久,就征了地开马路。那时候,征地还兴有征地工,每户能摊到一两个。姐夫把征地工的名额让给了姐姐,自己就做盆花的生意。因原先就是花农,有养花的技能,也有销售的渠道。将折换给他家的工房挤出一套来,专用来做花工场。在楼房里养花,别的没什么,就是沤绿肥有点困难,好在这幢楼里大多是征地迁来的农户,经得起熏。韩燕来还有个哥哥韩燕飞,读到了初一,就不读了,在家务农。轮到他们这里征地,运气就不怎么好了。因市区人口自己就业也有限,腾不出公职了,是用货币折算的,哥哥的婚事也因此受到影响。在郊区地方,已时兴用征地工名额作聘礼了。哥哥的征地工没了着落,新媳妇也就没了着落。所以,哥哥一直没有结婚。在乡下,二十三四岁就可算大龄青年了。一是没成亲,二是没工作,哥哥就迷上了麻将。他们这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从燕子身上起的。生姐姐时,梁上的燕子正筑窝,就叫燕窝。生哥哥是在秋季,燕子弃下窝往南去了,所以是燕飞。燕来就自然是春暖花开燕归来的意思了。父母私下里说,这三个景其实都应着三个儿女的命。燕窝的气象最繁荣,闺女的命显见得富贵;燕飞就惨淡些;燕来呢,现在还不敢说,可总是有希望的吧!

      韩燕来比哥姐的年龄都要小一截,这年十八岁,高中毕业生,到底机会要多一些,胸襟也大一些。他们几个同学结伴,应聘到城市那头,隔了黄浦江的浦东开发区,在一家中日合资的蔬菜公司里做操作工。活计不重,可以说很轻,只是将一种二寸来长一寸来宽的碧绿的叶子,叠成一摞一摞,归置起来。这叶子是日本人用来垫菜盘子的,特别要讲卫生。所以还发了天蓝色的衣服、帽子、白口罩、白手套,天天要洗澡。工资也令人满意。可却是闷得很。翻来覆去这一个动作,来上多少遍才填得满八个小时?心里就盼着换另一种叶子来做,可就只有这一种叶子。一袋一袋进来,一盒一盒出去,永远不会结束。他们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一同骂日本人,骂他们的刁钻,想得起用叶子垫盘子,为什么不用草纸垫呢?草纸有什么不好?后来听厂里人说这叶子垫在盘子里,上面是放生鱼片的,他们就骂得更激烈了——难道是原始野人?吃生腥的!怪不得这样坏,要来侵略中国——八格牙鲁,米西米西!他们骑着自行车往轮渡去,上了渡船后就朝水中吐唾沫,好像那里面有日本人吃饭的盘子。下了渡船还有很长一段穿过市区的路,他们总共要在路上花去几个小时的时间,这却是一天中最好玩的时刻,可终归是不经济的。而且,他们有乡下人的娇贵,不惯于长途跋涉,不惯于按钟点,不惯于屈抑着一坐几个小时,不惯于多少日只做一件事——他们要是种二亩稻子,从平秧板开始,播种,起秧,灌水,插秧,然后稻子从青到黄,抽穗,扬花,再割,挑,打,扬,人要做多少种事情,翻多少种花样!他们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总结出一条:老太婆念经也是苦的,一生一世就念这么一句,“南无阿弥陀佛”,手里只摸一件东西,珠子,所以菩萨要报答她!起初的怨艾和兴奋一同过去了,他们消沉下来,路途中的好玩也调动不了情绪了。一个月内,他们几个先后辞了职,连工资也不要了,就当抵了一顿午饭。那一顿午饭是可回忆的,一个不锈钢托盘上,几种荤素,汤和饭尽管盛。可是,胃口却又不好了。于是,这唯一可回忆的一点也打了折扣。

      此时,他们这几个同学就筹划着合伙做生意,刚出校门的人总是好高骛远。他们想开一爿厂,却不晓得是什么厂,因为没有一个人是有哪一方面技术的,也不知道开厂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们不是已经见识过工厂了吗?而且是日本人开的厂。在这个厂里的经验虽然是沮丧的,可是也给他们一种知识,就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生产,什么东西也都有人要。只不过是,他们能生产,又有人要的这一样东西,不晓得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几个聚在某一家的门口,讨论着开厂的事情。村子外面那一片空地,他们早已经不去了,嫌那里腌臜,不像小时候,样样都觉着是个宝,他们是准备做事业的人了。在工厂里的那一点点阅历,使他们下了决心,要做就做老板,不能做打工的。因为老板可以自由地走动和上下班,不必按钟点。他们最痛恨就是按钟点,在钟点规定里面做人,手脚都伸展不开的,还有什么意思?讨论总是激励的,又很有趣,也没有钟点的催赶。在他们悠闲的讨论中,事情也在悠闲地起着变化。有一个同学去了浙江,给亲戚的生意帮忙;又有一个同学与自家兄弟一起,在前面马路上,租了铺面卖摩托车零件;还有一个同学,情窦初开,随了村里热心的女人,一家一家跑着相亲;最后,只剩下韩燕来自己,在村子和村子附近游逛。

      韩燕来是家中老小,又是父母中年时生的,人称“奶末头”,家中人都娇宝他。尤其是最上头的姐姐燕窝,有燕来时已经八岁,正是学做小妈妈的年龄。乡里小孩不像城市里的,有娃娃可以做练习,她们的娃娃就是年幼的弟妹。所以,燕来可说是燕窝抱大的。先是抱不动,让母亲绑在背上驮着,软乎乎的小身子贴在另一具小身子纤细的背上。这一个似乎还比那一个大些,因为胖和结实。再接着,就是抱在怀里,那小的又长大长胖了些。燕窝拦腰箍着,就像两个小孩在摔跤。脸贴着脸,互相嗅着脸上的气味。小的是奶气,大的其实也乳臭未干。有时候,抱累了,小的却不肯下地,大的就哭。小的见大的哭,也跟着哭。眼泪流进对方的嘴里,有点相濡以沫的意思了。因是这样抱大的弟弟,燕窝看燕来到处都是优点,世界上没有比燕来好看又乖的小孩了。他的圆鼓鼓的脸颊,嘴一动,就会出现一个酒窝,就只一个,在左边的脸颊,一个就比两个来得金贵。他的眼睛是细细的单眼皮,大眼睛有什么好呢?不是很像牛卵!燕窝常常蹲在地上,让燕来站在她对面,看他吐泡泡。燕来很卖力地将小嘴卷成一个筒,像鱼一样吐出许多唾沫泡,燕窝就很欣赏。事实上,燕来长到三岁的光景,就失去了那种年画上的胖娃娃的形象。他瘦了,相应地脸就变长,四肢也细长的,看上去其实像一只蚱蜢。可燕窝却又看出另一种好处,就是秀气。这时候,燕窝已经上初一,脑后高高地束一把马尾,骑一架和人差不多高的自行车。为够到脚蹬,必须将身子偏向一侧,伏下去,绷直脚背,再起来,偏向另一侧。就这么一起一伏,到几里路远的中学读书。每到中午放学时,只见她远远地,起伏着身子,头发在脑后几乎飞起来,真像一匹小马,直骑到燕来跟前翻身下车。而燕来已经等不及了,嘴扁着,万分的委屈。

      要说,燕来在家中的地位,有一半是叫燕窝抬起来的。本来,大弟弟燕飞也是重要的,因是第一个儿子。可在燕窝公然的贬抑之下,燕飞渐渐失去了人们的注意。失宠的人常常会变得乖戾,他先是爱哭,这就已经叫人不喜欢了,然后又无故滋事。比如好好吃着饭,忽然碗就落地下碎了。乡下人最忌碎饭碗,来上一两回,就足够大人恼怒了。再后来,他就开始欺负弟弟,不需要燕窝出面,隔壁小孩子都跳了脚唱:大欺小,现世宝!燕飞变得抑郁了,心里对燕来起了些恨意。好在农户家的孩子,生活是简朴的,没什么多余的享受可争夺。燕来所有的玩具只是燕窝的一块手绢,燕窝可将它做成一个蛋,然后从蛋的一头拖出一角,变成老鼠,或者展开,四个角各打一个结,做成一顶帽子,戴在燕来头上。所以,就生不出太大的龃龉。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燕飞也只能认命,屈居于兄弟之下。燕来还小,当然认识不到其中的不公平,而是觉着,天下人都对他疼爱,倒养成一种和悦的性情,很令人喜欢。

      事情就这样形成格局,燕飞做什么都要招骂,燕来则相反,做什么都情有可原。其实两兄弟读书的才智与努力同样是平平,燕飞被斥下来回家种田,燕来却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因为燕飞是种田人的胚子,脸黑,手黑,课本作业本都揉得墨黑。而燕来呢,白净的脸,细细的手腕,书本作业本也都是干净的,而且身体孱弱。燕来果然是容易生病的,功课重一些,先生话重一些,都会引起反应,发热或者肚痛,这一天就必让他歇下来。他从高中毕业以后,他们也不像催燕飞那样催燕来去找工作。事实上,他们也不是认真催燕飞,只是燕飞的问题更迫切,已当成家的年龄了,却不愁不急,日日在麻将桌上玩耍,他们就要骂。而燕来还是个孩子,在他们眼里,燕来是不会长大的,虽然他已经是那么长大的一个人,站起来要仰头看,睡下去,一双脚总归从被窝那头逃出来。可是你看他那张酣睡的脸,红扑扑的,似乎还带着笑意,不晓得梦到了什么好事情。

      这样就可以想象,燕来在蔬菜公司上班时,大人们的反对程度,同时,又对燕飞施加了多少压力。现在,燕来也闲下来了,照理,燕飞应当解脱了,可是,并没有。大人骂的是,燕来准备开厂,燕飞你怎么样,开麻将厂?小的倒比大的懂事早。等到燕来开厂的事情消停下来,对燕飞的指责还没完,因为燕来又生病了。燕来晓得发愁,燕飞晓得什么?无论怎么说,燕飞总是一个不回嘴。他从小习惯不平等待遇,也听惯了父母的唠叨。再说父母也就是嘴上说得凶,事实上也并没有亏待他。燕飞禀性厚道,伴随着厚道,又有些软弱,和大多数农户家的孩子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怀了一种畏惧。甚至只是相隔不远,称得上比邻的市区,在他们都已经是“外面的世界”了。现在,这个“外面的世界”越来越逼近过来,仅只隔了一条铁路线,他们非但没有觉着这世界容易了解了,反而更加地缩回在自己的农田的世界里。而这世界已经小到无法再小,几乎只余下立锥之地。他们变得就像螺蛳壳里的螺蛳,活动的空间十分有限。

      燕来多读了几年书,又在蔬菜公司上过班,可算是见过市面的人了,所以他会想着出去发展。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他们显然是成熟了,不再说“事业”,而是说“发展”,将自己放低一档,放在起步阶段。现在,燕来一伙的,都星散出去发展了,余下燕来一个人,还没有找准方向。按说,燕来应当是彷徨和苦闷的,可不是说他有着和悦的天性吗?在别人可能是尖锐的问题,在他这里都变得温婉了。所以他心情还不坏。他有时也到哥哥的麻将桌旁看看,哥哥的朋友说:毛豆,帮你哥哥来一圈,不会牌的人手气好!他就红了脸,笑着走开。他就是这样害羞呢!这些乡下孩子,面皮都很薄。自小生活在亲熟的庄稼和人里面,天地倒不谓不大,不谓不丰富。那田野放眼望过去,可望到天边。作物的生熟收种,将一年到头渲染得起伏跌宕。可这一切都知己知彼,知根知底,不必起戒心。所以他们性子大都很“糯”,尤其在这未经人事的年少时代,对玩笑回个嘴都不会的。看上去似乎很没风趣,可你不知道他们内心,藏着多少引人发笑的念头。燕来又是其中尤其羞怯的一个,那也是他姐姐娇宝的功劳。从麻将桌边走开,循了卡拉OK的歌声进了某户新喜的人家,去听人唱歌。听着听着就也想唱,可等到人家邀他,把话筒递过来,他又红了脸,逃跑出来。他走过一扇敞开的门,门里也有一桌牌,不过是纸牌。打牌人是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见他走过,就抬头看他,脸色有点青。燕来晓得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赌。他不会去老曹那里告发,可为了避免他们生疑,他就没有进门,而是走了过去。有时候,他会到他读书的学校,去看看昔日的先生。他不像那些性格偏激的同学,因没考上大学,就愤慨地撕掉作业课本,发誓一辈子不去学校,不见那“浮尸先生”。燕来心里倒不存芥蒂,可是先生却想不起他了。所以,他只是在校园里兜个圈子,看看学生们打球奔跑,然后回家。

      最后,他还是和那些小孩子们在一起了。和小孩子在一起,他不必总是感到害羞。虽然看起来很奇怪,那些小孩子,只及他的腰部。他在中间,真的合了一句成语:鹤立鸡群。可是,小孩子从来不会叫他难堪。他们的那些幼稚的话题,也并不让他觉得没意思,相反,还挺有趣。他们骂先生,或者彼此相骂,在他听起来,既耳熟又耳生。耳熟的是让他想起当年在小学校时的情形,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觉着过去多久,仿佛就在眼面前。耳生的则是,小孩子们的骂人话与他们当年不同了。比如,他们互相骂有“毛病”,一个骂“神经病”,那一个就会骂“艾滋病”;再比如,一个骂“卵”,放在过去,回答也是“卵”,可现在,是“受精卵”。他听得又敬佩又好笑,想插嘴也插不进去。对他这么个大人——在孩子看起来,燕来绝对是大人无疑。他这个大人挤在他们里,却并不使他们生嫌,他一点不碍他们的事。相反,还能派他用场。比如,哪个人被父母用家务活扣住了,就派他去叫,就能叫出来,因为有面子呀!有一次,他甚至用代工的方式换那人出来。他们学骑自行车,他就坐在后车架上,支开两条长腿做撑脚架,随时支住要倒的车。现在,小孩子们已不再去空地玩了,空地被开发区用铁丝圈起来,推土机和铲车清除了上面的垃圾,露出了地表。那地表的颜色是黄褐里带着灰白,质地十分坚硬,是建筑垃圾里的水泥粉尘和石灰颗粒渗进去形成的。看起来,工地似乎要开工动土的样子,可是,事实上却没有,又有了些新的垃圾在这里那里出现了。然而,这时候的小孩子却不再像韩燕来他们那样,将那空地当成儿童乐园。他们与空地疏远得很,对它没有一点记忆了。

      燕来每周或者每两周去一次姐姐燕窝家。他们的模样都和小时候不很像了。燕窝比小时候要结实,身个是中等,只及燕来的下巴,原先瘦得尖尖的长脸变成了圆脸。看上去他们不像差这么多岁数的姐弟,当然也不会像小时候那么亲热,而是有一点生分。燕来去燕窝家,燕窝要是还没下班,燕来就站在马路边上等。马路上的人和车中间,渐渐有了燕窝的身影。她也看见了燕来,伏下身子使劲蹬车,马尾辫从背上飞到空中。骑到弟弟身边,翻身下车,这情景仿佛才好像又回到幼年的日子。只是燕来不会扁着嘴哭了,而是一扭身,在前面先走了。姐姐推着车在后面,就这么相跟着到了家。后来,燕窝有了孩子,燕来就是抱了外甥等在马路边。再后来,外甥进了托儿所,要是托儿所的小孩子在街上散步时,燕来正好来,阿姨就会让孩子出列,跟燕来去。因为都认得这是孩子的舅舅。

      燕来抱着这个小孩子,觉得很亲,又觉得有些生。有时候看看他,会奇怪他是谁?为什么会和姐姐做母子?这个小孩子,有时也会不认识地看着他,好像在揣摩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自己家来。这是一家子的小孩之间通常会产生的怨艾,怨另一个分走了自己独享的喜爱。所以说到底,燕来还没有完全长大,对姐姐呢,依然有着小时候的依恋,虽然在外表和形式上,完全不同了。姐夫是将他当个大人,见他就递烟给他吸,还与他喝酒。姑舅俩对酌的样子,就像一对男人的知交。姐夫劝燕来和他一同做盆花的生意,憧憬开一个苗圃。姐夫很恳切地说,燕飞当然也很好,可是燕飞太粗,读书少,没有先进的思想,不合适做生意。而燕来却是有素质的。燕来只是听,并不搭话。他内心里对姐夫也有些隔阂,和那小孩子一样,姐夫也分走了姐姐的注意力。可能因为他和哥哥不如和姐姐亲近的缘故,他内心里对自己的同性其实是持有距离的,好像他们多少会伤着他似的。可是,对女孩子,他又是无比的害羞。高中里许多同学开始恋爱,也有一两个女生对他有好感,他先是不知道,后是逃跑。他实在是个晚熟的男生,也是一个感情温存的男生,现在处在一个多少是尴尬的当口,内心挺寂寞的。

      像姐夫这样看上他的人不算少,就在这闲逛的期间里,就有一个江苏海门的远亲来做客,主动提出让燕来跟他去学木匠。海门的木匠是有名气的,在上海很吃得开,一套四五千的木匠活,海门木匠可开到八千,还不兴还价。那远亲,论起来燕来要叫表叔,表叔同他说,学一门手艺的重要性,做官都有一日下朝,有手艺,谁也夺不走。表叔也不像别的师傅,将手艺藏得很紧,表叔一直希望能将手艺传给下辈人。老辈子传下来的手艺,不能烂在肚子里,那是忤逆;现在的木匠,算什么木匠,不会打榫头,只会敲钉子,榫头是木匠的基本功,可是已将失传——可是表叔我,保证燕来你出师时,能打八仙桌!不要小看八仙桌,八仙桌是家什用物中第一要紧,听谁家有八仙桌塌了的?有房子塌了的,也没有八仙桌塌的。表叔喝了酒,脸红着,眼睛亮着——除了学手艺,还可以见世面。在上海做生活,有多少见识呀!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上海就是一个大林子——有一个老鹞子,住南市那边,一个人守一幢古旧的房子。要说那房子,可是个宝,笔陡的烽火墙,内有前庭、中庭、【创建和谐家园】、花厅、轿厅、客厅,楼分正、副、侧、翼;门楼上的砖雕,是八仙过海,门扉和窗扇是木刻的一部“三国”!那老鹞子祖上定是做官的,要不怎么会有这样一幢房子?可是,这房子如今颓败得怎样了呢?颓败得可以演“聊斋”,夏日里天一暗,蚊子轰地起来,像飞机飞一样响——家里人都不愿住了,一个个搬出去,最后只剩下老鹞子和蚊子。这老鹞子呢?就是不肯走,他日日到区政府、市政府、文物局、文化局、博物馆,要人家来保护这房子;又每隔一月半月,往海门乡下去一回,去做什么?看一个老木匠死没死,这是最后一个会做明清建筑的木匠了,已经八十岁,就是我师傅的师傅的师兄!

      表叔喝下一盅酒,吃了两筷菜——再给你讲一个小鹞子——这只小鹞子,年纪不过二十几,钞票却多得用不完,他的一扇门,就是两万块,楠木的,敲上去,当当响,像敲在铜上面,横下来,要几个人抬,极重;竖起来,上好铰链,手一推,轻轻就过去了——这就是好门!地板是红木,是立起来铺的,一铺三百平方!有一日,他摸出张照片给我看,上面是一具外国橱柜,橱顶是半个圆,问我做得出做不出——我一搭眼,就看出那是机制木,外国家具其实都是用机制木,他们讲究环境保护,机制木就是把木料的边角料,摇肉糜一样摇碎,做肉饼、肉圆子、包饺子、包馄饨,都可以——我有心让他出血,他出得起嘛!我说,只要你肯开销,什么做不出来?后来,我是用整段方子,硬是裁出来的,浪费多少木料!他又不懂,其实他就是钱多,见识是没什么的,他对我服气得很,替我介绍不少生意,给有钱人做生活实在是造孽,罪过得很!有时候也要找补回来——有一回,我用地板截下来的碎料,给东家的小孩做了一个写字台,你信不信?看上去新式得很——那家人紧得可怜,也是想不开,吃穿上省下的钱,就都贴在房子的地上、墙上、天花板上……

      说到此处,燕来的心已经跟着走了。那个只隔了一条铁路线——现在这铁路线也拆了——与他们村已经连在一起的城市,就像有着铜墙铁壁。那时候,在日本人的蔬菜公司上班,每天从它中间穿过,或是清晨,或是向晚,这城市总是未开幕和将要闭幕的样子。那车流人流奔腾的街道两侧,大厦的里面和后面,有着怎么样的生活?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些与他们比邻而居的人——上海人的生活,只是笼统知道他们过着一种先进的日子。可这种日子却是令乡下人害怕的,它是那样的,怎么说,汹涌澎湃。可是,年轻人,像燕来,总是要被新鲜的、激动的气氛渲染的。汇在街上的车人里边,不断地在岔路上分流,再有新的车人加入进来,于是,自己就变得十分的小,小到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城市街道的全景,一幅流动交汇的图景。他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斑点,但也是汇集成整部全局中的一个点。在这迅速移动的视线中,两侧的大厦模糊成连接的平面,向后拉去,最终拉成一道锐利的光线。这真有些赶上时代脚步的意思!燕来迷乱地兴奋着,这个城市变得更为抽象。现在,表叔的讲述却将它还原成具体的人和事了。这些人和事既是可被理解的,又不至于理解到平常的程度,它依然保持着相当的离奇性。由于表叔轻松调侃的讲述方式,也不那么叫人生畏,而是可以接近了。

      表叔要收燕来做徒弟的心很诚,甚至有些迫切。为了说服燕来和燕来的父母,他还在燕来家宿了一夜,继续讲他的见闻,以及对人生的看法。话里有意无意地,带出他的一个女儿,和燕来同岁,初中毕业,在家乡一家电子元件厂做工。于是,表叔要收燕来学徒的说法就令人起疑。联想他的另一句话,就是为叫燕来父母放心,表叔有几度说过:我会当燕来自己儿子待的!他似乎是想收燕来做女婿,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坏心,有人看中自己的孩子,总是叫做父母的得意的。只是,大人们觉着假若他看上的是燕飞,就更合适了。燕飞是到了娶亲的年龄,又是身无长技,要跟了表叔去,两项都有了着落。而燕来还小,一来不是迫睫至急,二来,多少地,有些舍不得小儿子离开身边。所以,二老便急切地推出燕飞,燕飞敏感到机会来临了,也表现得很主动。本来口讷的他,竟想出许多闲话与表叔应对,可惜表叔意不在燕飞,他这样的眼力,看得出来,燕飞的木讷老实里头,藏着懒惰和愚顽,多日的闲日子,又闲出一些油滑的毛病。燕来却是可造就的,因为嫩,还因为聪颖,只是怯懦了些,而对于妻子来说,丈夫的怯懦也许都可算得上一桩优点,虽然有碍创业,可他,做长辈的,不已经决定帮扶他了吗?然而,最终燕来也没跟表叔去,当然也是碍了哥哥和父母的面子,但最主要的,还是临到要去的那一刻,他内心里还是软弱了。想到离开家,将宿在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陌生的人,除了表叔,可说到底,表叔也是陌生的,他心里就打鼓。在他看来,表叔的生活是冒险的生活,是这吸引了他,同样是这,叫他畏惧。后来,表叔一个人失落地走了,燕来有些不舍得,却也轻松了,因为不需要他再作选择。

      表叔走了,燕来继续过着他的闲暇日子。不过,情形还是在起着变化。北郊这一带,不知不觉地起来一些港资、台资、日资的合资企业。说是合资企业,其实就是一个香港人,或者台湾人,抑或日本人,向当地政府盘一块地,多是关闭和半关闭的乡镇厂,进来机器设备,谈好几几拆账,签下合同,就挂出牌子了。这些厂,以服装加工为多,二十来部机器,几十个工人,找来外国的订单,歇人不歇机地干。一时间,气象十分兴隆,这里那里亮着灯,路上卡车往来,运输着成品和原料。四边村庄的年轻人,不少被招去做工人。因是服装厂,车衣工为主,所以招去的多是女工。男工有几个,做机修和开车。韩燕来既没学过机械也没驾驶执照,可他运气好,竟被一家厂招去做了扫地工。这是爿港资厂,老板也并不是真的香港人,而是从上海去香港投奔亲戚,办了【创建和谐家园】身份,又借了亲戚的钱,回来开了这爿厂。那老板姓齐,四十岁的光景,黑而且瘦,穿一条油渍斑斑的牛仔裤。在车间里巡查,看有工人做的不对,并不说话,只是叫那人让出机器,自己上去示范。有机修工解决不了的故障,也是亲自上去排除。看他那一双手,也是黑和瘦,骨节凸出,上面还有些疤痕,好像出过工伤。倘若不是无名指上套的一枚足金戒指,就不是老板的手,而是打工仔的手了。而另一位老板——这爿厂是股东制,齐老板是控股,另一位周老板则是另一种风格。周老板比齐老板年轻十岁的样子,白和胖,西装领带,手提牛皮拷克箱,乘着小车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忙着联络业务。他这一身装扮来到车间,就只能袖手站着,看上去,周老板就像是齐老板的老板。

      这家厂与燕来曾经做过的日资蔬菜公司相比,简直只能算作坊。在蔬菜公司,燕来不要说老板,连部门经理都没有见着过,可在这里,工人们却是可以给老板起诨号,评头论足。燕来在这里的工资要比蔬菜公司低许多,做扫地工也不单是扫地,还要相帮卸车装车,那白胖的周老板,时不时要差他去隔壁牛肉店叫面,到邮局寄样本。所以,燕来也是要比在蔬菜公司辛苦和繁忙。可是,这些却有趣得多,因为自由。这自由不是说燕来可以自行其是,而是说这些活计本身的生动性。中午吃饭的时候,那盒饭自然也是不如蔬菜公司的清洁和丰盛,可是气氛好呀!男工和女工们开着玩笑,将回丝和断线揉成团,互相往脖颈里面塞。这些玩笑对于腼腆的燕来是有些嫌粗鲁了,可他也忍不住要笑呢!一边红着脸一边笑。他这样子,最引女孩子招他了。尤其是那些大胆的女孩子,在他背上肩上拍拍打打,下班路上,争夺着往他自行车后架上跳,吓得他一溜烟地逃跑,可内心里却又有一点向往。

      虽然开发区依然没有延伸过来。被围起的空地上又积起了垃圾,是过路人随手扔进去的酒瓶子、饮料盒、塑料马甲袋。燕来他们的村子又没了动迁的消息。银根依然收紧着。但是,周边的气氛终究是活跃了起来。这些小型的服装厂,将饭店、发廊、小百货等服务业带动了,勃动的空气也传入村子里边。连燕飞都出去应了几次工,尽管没应上,但说明他已经在动作了。燕来有时会被派去跟押送货的车,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徐徐开出厂门,上了门前的马路,往机场路上驶去,他心里会有一股振奋。从车窗里望出去,看见路边玩耍的小孩子,餐馆门前坐着歇息的大厨师,还有过路人和闲人,他就很天真地想:他们会怎么看自己呢?后来,有一次,跟周老板跑业务的人请假,周老板就带燕来去海关报关,虽然燕来只是帮着拎拎包,开开门,可也长了不少见识,晓得一批货出去要填许多的表格,签名和盖章。这一日事情办得顺利,回去路上,周老板心情很好地许诺燕来,让他去学车考驾照,做驾驶员。于是,燕来觉着,在这厂里不仅工作愉快,而且也有前途。可是,好景不长。

      起先是,拖欠工资。拖了一月,又拖一月。然后,车间里就起了谣言,说要关厂倒闭。可是,订单依然在接;依然进来原料,出去成品;齐老板依然在车间里活动。于是,不安的人心又定下来。等到拖欠的第一个月工资补发下来,人们的疑虑基本上就都澄清了,这事情似乎算是过去了。有一日,燕来到老板的办公室打扫,抹布揩到周老板的大班桌上时,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就是,周老板好久不来了!单纯的燕来本来是不会想到其中的端倪,可就好比响应他这个念头似的,车间里忽又蜂起另一种传言,就是周老板席卷厂里一笔巨款逃跑了!这一回的谣言就比较接近事实了,人们追溯起来,周老板已经不见有近半年了。自从前往深圳追讨一笔货款,就再没有回来。于是,传言也变得具体起来,说齐老板一直派人四下寻找,可周老板就是不让齐老板找到。因为厂里在验资、缴税方面,也有不可示人的地方,所以齐老板就不想让司法介入,不肯报警,宁可走黑道。他托话给周老板,请求私了,周老板也不接话。有一次,齐老板都摆好了宴席,十六人的圆台面,鱼翅宴,可临到开宴时分,周老板又不来了。周老板在黑道里也有人。那几日,车间里的气氛有点像茶馆店,人们交头接耳,机器时开时歇,编织到一半的衣片落在地上,也没有人来干涉他们。这时才发现,连齐老板也不见了。人们问燕来,齐老板到哪里去了,因燕来是受老板差使的人,就多少了解些老板的动向。其实燕来也知道的不多。这一天,只上了半天班,就停机回家了。晚上,有几名年长的工人想起,应当将厂里的机器扣住了抵欠发的工资。可是,却落后一步,第二日去厂里,门已经封了。原来齐老板申请了破产,财产全部封起,依着债主的大小主次还账。他们这些打工的,自然是排在最后。大家涌在贴了封条的厂门口,又是气又是急,还没有办法。吵嚷了一时,只得各回各的家。算一算,各人都白干了五个月,心里如何能服?那几个年长又有见识的,领了大家跑了几回政府、【创建和谐家园】,并没有得到切实的答复。在此过程中,不时有丧气的人退出,最后只剩下十几个坚决分子,其中也有燕来。他倒也不是气到那种程度,只是感到惋惜,他多少期望着这么样申诉能够挽回什么。反正他也没事,跟着跑跑还能看些热闹。他也是个好奇的青年呢!

      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他们搞到了齐老板的住址,于是,一伙人相约着去找齐老板的家。齐老板家住市区东南角一条狭长的弄堂里,他们是从后弄进去的。走过一排油污的玻璃窗,窗下是大大小小的水斗,推开一扇半朽的门,挤上楼梯。燕来差一点一脚踏空,那楼梯窄得只够放小半个脚掌。他们十几双脚沓沓地走上楼梯,木楼梯响得要塌了似的。黑暗间不时从左边右边传出惊骂:要死了!强盗抢啊!齐老板住三楼客堂,绕过挤堆在楼梯口的煤气灶、碗橱、大小杂物,去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没有反应,又改去敲隔壁邻居的门,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接一声的怒骂。再要问道齐老板上哪里去了,回答就是一句:齐“格里”死了!

      候了一时,没有结果,过道逼仄又有气味,只得悻悻地出来。下一日去,后门竟闭上了,如何敲也不开,左右上下却开了无数扇窗,骂他们“乡巴子”,他们就仰头回骂次“阿诈里”。来回骂了无数遍,忽听见有警笛声,直逼弄内而来,原来有人拨打了“110”。车进不到后弄,在弄口停下,只见车门里跳出一个个警察,虎虎地朝这边奔来。相骂不由得止住一歇,然后又同时讲起话来,终被一名警察喝住。那名警察看起来并不比燕来大多少,可是,很奇怪的,像着老曹。那将帽子朝上掀一掀,手伸进去捋一把头发,再压下的动作;手里也有一个同样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喊他们“朋友”,叫“朋友”帮帮忙,有一种懒散的威严。他略听了些双方的申诉又斥责了双方。斥乡下人的是他们应当走法律程序,不可私入民宅,扰乱治安秩序;对上海人则是以后不许瞎打110,下回再犯就要罚款,绝不客气。

      因是知道他们不敢再打110,所以第三日,讨欠工资的人还是去了。不敲门,也不吵骂,只是站在弄内不走,隔一时便齐声喊一遍:“齐宗根,还钞票!”“齐宗根”是齐老板的名字,如今谁当他是老板?楼上楼下的人学乖了,窗户一扇不开,完全不理睬,让他们自觉无趣了走开。可乡下人是有股子耿劲的,勿管有没有人搭理,只是兀自站在后窗口,隔一时喊一遍“齐宗根,还钞票”。情形不再是紧张,而是变得滑稽,有人进后门,或者出后门,看看他们,脸上是忍笑的表情。连讨债的人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玩,不那么气愤了。他们开始有闲心打量齐老板生活的弄堂,感叹上海老板原来过得这样局促。晾衣服的竹竿搭在两排房屋的窗台上,到下午时太阳才照进来一线,衣服都是阴干的。楼顶晒台上都用油毛毡搭盖了披屋,起先以为是鸽棚,不料开了玻璃窗,窗上挂了花布窗帘,还有空调机,方晓得是住人。后弄里下水道叫菜皮堵了,污水下不去,就往上冒,有一回竟冒出一只小老鼠,把他们惊得四下乱跑。午后的日光在一面窗扇上一晃,燕来看见窗户开了一线,伸出一个漆黑的枪口,心里咚地一跳,不由得闪过身子。定睛一看,枪口后面是一张小孩的脸,才明白是玩具枪,不由得钦叹这枪做得怎么和真的一模一样,正钦叹着,额上却中了一记,原来这枪真切到能发射子弹。他威吓着朝那窗口挥挥拳头,那窗扇已经合上。他刚要转目,窗又推开,有一些想和燕来交道的意思。燕来看不全他,只觉着他大概很小,只够到窗户,伸出指头对了窗户点了点。这回窗户开大了一些,伸出的不是枪口,而是一只叫蝈蝈笼。时间已是秋后,叫蝈蝈到了衰年,便沉寂着。只看见孩子的胖手,拿了一支竹筷,伸进竹笼的孔眼里乱捣。燕来吓了一跳,料不到上海的小孩这么下得了手,在乡下人眼里,虫和草都是生灵。继而又觉着上海的小孩可怜,不懂得什么叫玩。

      像这样又过了几日,有一天,弄内忽站了两名保安。但因他们并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也不好将他们怎么样,只是背了手在方寸大小一块地上踱步。那保安都是中年以上的岁数,容颜也都憔悴,半天过去,两边搭上话,便知生活得并不容易。一个是下岗,一个是外地回来无业,多少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情。可一旦问到是不是齐宗根派他们来的话题,两人立刻出言谨慎起来,双方又开始僵持。再过几日,终没有任何结果,无论他们喊多少遍“齐宗根,还钞票”,也没有人理会。无论是弄里的居民,还是保安,都当没有他们一样。渐渐地,也就没了兴致,各自散了去做别的。韩燕来这一段从业生涯,为期七个月,他一心是想做下去的,可事不由他,又结束了。

      第三章

      燕来再一次闲下来,心情多少起了变化,他感到了无聊。日里的村落是寂静的,听得见麻将的滴落声和白日觉的鼾声,真是令人恹气。下午三四点光景,他立在村口路边上等下学的孩子,等他们回家好跟他们一起玩。可他们就像没看见他似的,呼啸着从他身边经过,他再要跟上去,又觉着没意思了。晚上,村庄里喧闹了些,房客以及在街上做生意做工的人回来了,燕来却不好意思去串门,觉着人家都忙着,而自己,无所事事。于是就早早上床睡了觉,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寂寞的白天。这一回,他倒没有生病,说明他是长大了。小时候,动不动就生病,其实有些出于回避现实的本能。现在则好像认识到即便生病也是没有用的,于是就不生病了。他的人样子,略微有些改变,椭圆的长脸消瘦了,有了轮廓。一双手足也长大了,可见出骨骼。肩宽了,显得腰细背窄。唇上有了柔软的须,剃过几回,长浓密了。头发也浓密起来,覆在额上。连他身上的体味,都浓厚了。他的形貌开始向一个成熟的男子靠拢。但他的眼睛,却依然是儿时的,细长、温柔、腼腆,有几分姑娘气。

      街上的厂,有像他们这样倒闭的,也有新开出来的,应工的机会时有时无,但不能期待好运气再一次降临燕来头上了。并且,这些厂更欢迎外地工人,因为价格便宜。有一些厂主,直接就到外地去招工了。现在,街上来来往往走着的,都是江西、汕头、湖南、四川的打工妹。大约是从小营养差,没发育足,或者就是隐瞒了年龄,她们看上去都很年幼,初中生,甚至小学生的模样。燕飞不知怎么搭识了一个四川妹,并且迅速发展到谈婚论嫁。这四川妹能看上年长她十岁的无业的燕飞,当然是有安家落户的考虑,但于燕飞总是一件好事。所以,父母都是积极促成的态度。和异性接触也使燕飞焕发了许多,连说话都有了几分风趣。逢到某个休息日,燕窝带了孩子回家,四川妹也歇假来家里,她已经成半个儿媳似的,里外忙碌着。家里人热闹地攀谈着,偶一回头,看见燕来独坐在一边,忽就觉出他的冷清。

      在这无聊的日子里,燕来也开始摸麻将牌了。有三缺一的时候,手痒的人不管燕来会还是不会,拉他上桌来补缺。如同人们所说,不会的人手气总是好,燕来懵里懵懂,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和了牌。一圈下来,就生出些兴趣。倒还没有养成瘾,一旦有人想上,他就退出,让在一边看牌。因是懂了一点里面的奥妙,也觉有趣。一天的时间,在麻将桌边果然过得很快,东西南北风几圈下来,日头已到正中,要吃午饭了。午饭后照例有一伏长觉,整座村落都沉寂着。有一两回,燕来不想睡,在巷道里穿来穿去,看哪家门里有麻将桌。巷道里竟没有一个人,堂屋的门虽然敞着,却也没有一个人,晃晃的日头底下,就好像一座空城,不由得叫人感到害怕。燕来赶紧往回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啪啪地追着,还有自己的喘气,也像有人追着。但大多数午后,燕来都睡得很沉。暑热里,汗溽湿了草席,又在向晚的凉意中收干。这一觉,睡得越长就越醒不过来,终于醒过来,惺忪着眼睛,脸好像胖了一圈。木觉觉地坐在麻将桌边,叫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罩了一层膜,是“嗡”的。这样的时候,燕来的形象与神情,就有些像燕飞了。似乎,他们的父母也有些糊涂,有时会将对燕飞的态度拿来对燕来,这是会叫燕来受不了的。这一天,燕来顶了人家的缺,在牌桌上坐了一个上午,又一个下午,赢了钱。回到家中,母亲正在炒菜,见他进来,将锅铲一撂,让他接着炒。母亲显然正是在情绪低落的当口,有些找人撒气。这样空闲的日子,其实很磨蚀人的耐心的。燕来却在兴头上,他上前一手抄铲,一手端锅,学了【创建和谐家园】傅的手势颠起锅来,将锅里的茭白肉丝颠得四下里皆是,并不以为然,还嘻嘻地笑。母亲便勃然大怒,抢上去将他一推,“小浮尸,小浮尸”地骂将起来。乡下人骂小孩子向来骂得很毒,不能当真。可母亲这天是失了态,不只是泛泛地骂,还唯恐伤燕来不痛地骂道“竖起来介高,横下来介长,光晓得吃粮,不晓得觅食”。这些话,燕飞已经听了无数遍,都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可燕来不是燕飞,他是家中的娇宝,从来不曾领受重话。他也不会回嘴,低头站了一时,回身走开去哭了。这一场哭,哭得很恸,并不作声,只是流泪。坐在矮凳上,头埋在膝间,眼泪打着地,湿了一片。晚饭端到他跟前,他一动不动,热了几遍,又凉了几遍。最后人都散开歇去了,也不知道他哭到几时才上床睡的。

      燕来不是那种不依不饶的性子,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倒是燕窝回娘家时,听邻居们说起,闹了一场。燕窝说:燕来又不是吃你们父母的,开发区征去的地里,自有燕来的一份钱粮,责任制分田时难道没有写清楚?凭什么要受人辖制!你们老的尽管把你们那一份带进棺材去好了,我和燕来是不会沾你们一星半点的——话里面已经把自己摆进去,和燕来站在一起。他们的娘本是知道自己错的,可是也不能被晚辈人抢白成这样,就要吵骂:就算你现在是已经做了娘的人了,总也不能说就不是娘养的,如今你咒自己娘老子进棺材,就不怕将来你儿子咒你进棺材!燕窝再吵:我不怕的,我不做亏心事,谁也拉我不进棺材去!他们的娘听女儿这么歪缠,气得抖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做了亏心事吗?吵到此处,已是偏离原意很远,等燕来进门来,都听不出她们所吵的事与自己有关。这天燕窝也没有吃饭,冲出门,推起自行车就走。她娘以为她不会再来了,不料第三天中午,她又来了。也不跟她的爹娘说话,直接到燕来跟前,交给他一份驾驶学校的报名表,让他隔天就按了表上的地址去报到,学习驾驶,学费她已经给付了。说罢转身出门,对二位大人视而不见。大人们晓得,这下算是和女儿结下怨了。

      下一日,燕来从驾校里领来一摞交通守则、道路法的书,坐在客堂的门里看。老曹走过门口,停下来,伸手要过燕来的书,“哗”一翻,说出两个字:“死背”,丢下书走过去了。于是,燕来就死背。后来,老曹又走过几次,一次是许诺,等到大路考的时候,和要好的交警打招呼;另一次则是说等燕来考出来,介绍他去某一家出租车公司,因燕窝帮燕来报的是驾驶桑塔纳。老曹是一个很“海”的人,说出话未必做得到,但他这两个许诺,却给燕来指了方向。现在,同学们遇见,互相问起在做什么,燕来就可以说:考驾驶执照。同学的眼睛立刻亮起来,问做运输还是开出租?燕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似乎是狂妄自大了,于是红着脸说:还不知道呢!燕飞也很眼红燕来,但因是姐姐燕窝给付的学费,就也不好说话。其实,他们的娘早已将钱还了一半给女儿,女儿推了几次才收下,脸上还是悻悻的,这个怨结算是解开了。这些,燕来都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是做了决定。决定一旦如老曹所说,开了出租,赚了钱,是要加倍还父母和姐姐学费的,也要送燕飞一份。虽然燕飞和他不怎么样,但总归是哥哥,而且是一个吃了亏的哥哥。他算是经历过世态炎凉了,有了一点体恤的心。

      这样背了半个月的书,就开考了,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燕来考了个九十五分,顺利通过,然后上车。他的师傅姓黄,是个女师傅,原先在公交公司,开四十八路车,后来公司效益不好,回家待岗,找了这家驾驶学校做师傅。师傅的酬劳是教出一个算一个,教不出等于白做,所以,学生们平日里的孝敬也就成为一项明份账的收入。

      但燕来不大明白这些,看见同组的几个送烟酒给师傅,还以为他们都是师傅的朋友。他们这一组的老大是个老板,女人一样的胖而且嫩白,松软的手上戴一枚嵌翡翠的戒指,绿莹莹的。老二老三都是小姐,在合资公司里做白领,两人谈话的内容围绕着买房退税。就是说如何买一套房,将退税的额度用足,再将房屋出手,再买第二套房。几轮下来,所退税款可凭白挣出一套房。老大也参加进她们的讨论,劝导她们应将投资转向股市,因现在股市正是牛市,错过这个村,就没了那个店!一般来说,房产不好,股市一定好,等房产好起来,股市就要坏下去,而上海这地方,房产低落只是暂时,总的趋势是向上走。老二老三则不以为意,认为股市是靠不住的,其实是由政府的决策左右,不跟经济规律走。老大就笑了,说难道房产不跟政府决策走?如今房产低迷就是政府紧缩银根的行为造成的,买房退税的地方政策不就是支持房产开发的政府行为?老二老三再次反诘:房产总是实业,股市却是空对空投,危险性就大。他们三个谈得热烈,燕来听都听不懂,无法【创建和谐家园】嘴去。师傅也不插嘴,等他们谈得累了,暂时歇下来,才冷冷一笑,总结说:反正就是,有钱的越来越有钱,没有钱的,越来越没有,只剩下个卵!师傅像个男人一样,一口一个“卵”,也像男人一样抽烟喝酒。上教练场学车,师傅让燕来坐在副驾驶座上,师傅身上的香水味,烫发上的香波味传到燕来鼻子里,浓郁得很。就这样,燕来也不觉得师傅是个女人。这一日,又有组里的人向师傅孝敬,师傅对燕来说:小阿弟,眼睛张张大,看见不看见?不要以为阿姐喜欢你,就装糊涂,当心阿姐不教你!其余人都笑,燕来自是无限尴尬,但就此明白,也要送东西给师傅。送东西,再加上每次学车轮流的请饭,学车的费用就远不止所缴学费的那一笔。燕来不禁有些畏缩,不晓得学出来以后还不还得出这些投入,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好在,师傅还是照顾燕来的,逢到燕来请饭,她就说:吃客饭。多少省了些燕来的开销。这一点细心,就有些像女人了,像一个大方的女人。

      学车是在西郊的废弃的军用机场,用废汽油桶和水泥钢筋梁,做了几处象征性的障碍物,供学员练习转弯,倒车,停车。有时是师傅开车,示范给大家看;也有时是某一个学员开,师傅坐旁边指点,其余人坐后排看;再有时候,师傅一带一地教,其余人坐在教练场边的棚子底下,远远地看。这样有分有合的,燕来就知道师傅不喜欢老大、老二和老三,老大、老二和老三也不喜欢师傅,他们彼此都用鄙夷的口气提起对方。师傅叫老大“暴发户”,咬定老二老三不是跟老板就是跟外国人睡了觉。师傅说:小阿弟,阿姐教你一点门槛,只要看人的钱是怎么花出去的,就可以晓得这钱是如何赚进来的;什么叫“肉里分”?就是拼足老命赚进来,再割肉一样用出去;你看这几位,你以为他们正经来学车?不过是为放标劲!那老大会没有车夫?两位小姐也有车夫!只有你,小阿弟,你是要凭开车吃饭的,对不对?阿姐我就多教你一点!燕来感激地说:谢谢师傅。师傅看燕来一眼,又说:阿姐再要教你一点门槛,将来你要谈女朋友,看她是不是姑娘,第一,要看她的眉毛……这个门槛,燕来学不下去了,赤红着脸低下头,师傅哈哈一笑,打住话头,令燕来将车开了回去。师傅对燕来的好,那几个自然都明白,但因他们并不把燕来放在眼里,其实也不把师傅放在眼里,所以说话就不避燕来。他们背后称师傅为“那个女人”,他们讥诮“那个女人”搁着脚吃饭的样子,说话中偶露出的江北口音,文过的眉毛和眼线,还有染成姜黄色的头发。处在中间的燕来,两边都不很喜欢,但师傅是教他手艺的人,又待他好,所以内心就倾向师傅一些。不过,这些舌头只限在背后嚼嚼,面上,彼此还都是和气的。他们对师傅甚至有些巴结,师傅呢,则对他们的礼品很满意,尤其是老二和老三送的,高级的化妆品。

      师傅要是高兴,就会带他们兜风。昔日的军用机场四边,还都是农田,看起来辽阔极了。师傅将车开出练车场,开上公路,一直开到国道。四扇窗都摇下来,风灌进来,尘土扑面而来,眼都睁不开。师傅兴奋地涨红着脸,姜黄色的头发几乎直立起来,看上去有些吓人。她粗着嗓门骂道:操!倘若有车超过她,脏话就一连串吐出来,令人掩耳不及。她摁着喇叭,超过一辆又一辆车,有几回,形势相当惊险,可师傅却越发亢奋。老大煞白了脸要求回去,燕来心里赞成,嘴里不敢说,因老二老三尖声要求再加速。显然,女人要比男人有冒险精神。等到师傅过足瘾,终于开回练车场,安全停车,害怕和不害怕的就都很满足。这是学车的余兴节目,飙车激发起的热情,使这个小团体的气氛变得融洽了。五月的季节,旷野里有几块油菜花,黄亮亮地嵌在绿庄稼里,分外夺目。有一两只粉蝶,还会错飞到练车场里,给这片灰暗的水泥地坪带来一点妩媚的春光。有几回,师傅让他们单独上车,在场内兜圈子。燕来驾着车沿了场地边缘一周一周开,他不敢开快,手心里出着汗,渐渐地,才放松下来,可以注意到窗外的景色。他甚至可以看见天际处有一抹山色,心情就十分旷远。他们那三个人喜欢一起上车,于是就留下燕来和师傅,坐在遮阳的棚子底下,看他们的车远兜近绕,隐约听得见老二老三的尖叫,师傅嘴一歪,说出这么一个故事。

      师傅说,这故事发生在她的一个小姊妹身上。当时,这个小姊妹是在一家大型出租车公司开车,有一回,她载一个客人往一家五星级酒店去,路上,那客人不停地打着手机找人,却找不到,情绪相当焦急。师傅的小姊妹听出来,这是个皮条客,找的人是小姐。车子临近酒店了,小姐还是一个没找到,皮条客急得直骂娘。这时候,师傅的小姊妹就问了一句:多少钱?皮条客开始不懂,因为他们行内不是这么说话,但他毕竟是皮条客,立即会意过来,说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是小姊妹做一个月也做不出来的。于是,小姊妹就说:我跟你去。她把车开进酒店的地下停车场,然后跟了皮条客进酒店去了。前后不过一个小时就完事了,本来人不知鬼不晓,可偏偏不巧,调度总站呼她到某地出车。三呼两呼没有回音,就生出疑心,连连呼了下去。等呼到她出来,立即召来问讯,方才到哪里去了。本以为她是出私车去了,不料想却问出这样一件事,结果,开除。

      这故事有一种隐晦,又是师傅单独对燕来讲述,空旷的停车场上,此时只有远处的一辆车,棚底下的两个人——燕来和师傅。燕来有一点害怕,他不敢看师傅的脸,这张脸在太阳的强光下显得格外白,一种粗砺的粉白,看得见粉的颗粒。他盼着他们的车回来,好结束他与师傅的单独相处。下一回,轮到老二上车,他就也要跟着挤进车里,可处境却是另一种难堪。那三个并不搭理他,带的矿泉水和口香糖也不请他享用,燕来并不想吃他们的,可这却将燕来排斥在他们之外,使他感到自己是多余和碍事的。他们这个学车的小组就是一个小社会,燕来从中体尝到处世的不易。两个月后,他们这一组人都通过小路考,面临了大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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