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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门作者:燕雀》-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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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时分,那两人起身吃饭,桃夭夭打起精神强装无事。谈及酒楼里的奇事,陆宽听说遇到了狐妖,不由悚然失色。桃夭夭胡乱扒了半碗白饭,找点热水冲了身子,随即躺倒歇息,辗转反侧到深夜,脑子里全是红袖的笑颜。仅仅相处半日,他自然不会对狐狸精生出情意,但红袖那种刁钻调皮神情,谈论诗词的腔调,古灵精怪的举止,象极了他记忆中的某个人,那个难以忘记,却又竭力逃避的影子……

        为何离家漂泊?为何傲世狂放?又为何静夜独叹?月光莹莹洒向千家万户,每户人家都有故事,每颗心灵都有衷曲。天地同辉,人心各异,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找到心弦共鸣的知音。桃夭夭回忆往日的凄凉,郁闷,屈辱,种种苦楚痛到深处,眼前又浮现出小雪的身影,渐渐化作皎洁月色,仿佛能够消融所有的烦恼。想着,念着,愁绪释然,桃夭夭含笑而眠,不知不觉中,已将那断肠销骨的“情苦”招入膏肓。

        第二天清晨早早起床,三人漱洗用饭,仍雇两辆大车赶路。唐多多昨日滥饮,半途中宿酒发作,抱着脑袋打滚哭闹,一会头痛,一会作呕,一会骂两个笨蛋欺负他。弄得桃陆二人无所适从。车夫数次勒缰查看情势。短短几十里的路程,骡车走走停停,次日下午到了兴文县。陆宽下车买了大包糖果,将那些蜜饯,杏仁,糖豆,流水般塞进唐多多嘴里,慢慢才让“小师兄”安静下来。

        桃夭夭捉妖心切,问明白露坪的方位,即刻动身前往。陆宽也想快点把事办成,抱着唐多多相随而行。三人往东走了七八里,阳关道变成黄泥路,地面愈渐崎岖,回望来路,却见半轮夕阳恹恹的垂挂天边。

        此刻已近酉时,暮色渐浓,路中时有回家的农民经过,看见桃夭夭他们微笑招呼,神态颇为随和。桃夭夭暗自奇怪,对陆宽道:“如果真有妖怪作祟,老百姓怎会这样镇定?遇到陌生人毫无戒备,有点蹊跷啊!”

        自从酒楼遇妖后,陆宽杯弓蛇影,看什么人都象是妖精,凛然道:“贤弟所虑极是,咱们要多加小心。”睁大眼东张西望,把唐多多举到胸前。每当有人走来,立刻催促小师兄念“摩诃降魔咒”,念完往唐多多嘴里塞糖果作为奖励。唐多多坐享甘饴,“降魔咒”难免念得偷工减料。

        片刻间天黑了,前方灯火稀疏,零星散布着百十间草房,看来此处就是白露坪。桃夭夭走到村口的草屋前,轻叩柴扉,道声打扰主人家,外乡客恳求宿夜。

        一位大娘打开柴门,胖乎乎的和颜悦色,将三人领进屋内。桃夭夭再三叨扰,大娘两手在围裙上揩了几下,爽朗的笑道:“谁还背着房子出门呢?你们读书人恁般多礼。”一边搬凳子请客人坐,一边张罗晚饭。

        桃夭夭轻扯陆宽袖子,悄声道:“虽说农家好客。但他们正受妖怪的侵害,怎能这般若无其事?其中必有缘故。”陆宽闻言紧张万分,抱起唐多多对准大娘,轻轻拍他【创建和谐家园】。这是“念咒”的暗号。唐多多早念烦了,嘟起嘴巴哼哼卿卿。

        大娘见状诧异,凝目打量唐多多,惊道:“这孩子脸色好难看,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么?咦,你俩是他什么人?”桃夭夭本想编个谎敷衍过去,转念想起跟红袖讲的那番做人道理,冲口道:“我们是峨嵋派【创建和谐家园】。我姓桃,他姓陆,小孩叫唐多多,是同门的师兄弟。”将近日的饮食见闻大致讲了,至于狐妖作怪,红袖拜主等事,料想惊世骇俗,也就略过不提。

        大娘显是普通农妇,对“峨嵋派”全不在意,皱眉道:“给小小孩儿喝白酒!有这样带孩子的吗?你们作师兄的真是胡来,还给糖吃,等着罢,夜里不吐得昏天黑地才快!”满脸嗔怪,若是熟稔的子侄辈,只怕当场便要责骂。

        唐多多嘴巴微扁,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伸开手臂叫道:“奶奶,要抱抱……”

        大娘更是怜惜,摸了摸孩子的脑门,道:“乖孙儿,你两个哥哥做事马虎,不理他们,奶奶自个儿疼你!”唤出两个蓬头少年,吩咐去溪边摘些藤根,野菊,牛蒡来,煮热了当作化食的药汤。两少年领诺出门,顷刻回转灶房,将草药放进米汤里煮,随后端了掺糠的干饭,就着半壶苦丁茶,蹲在堂屋的墙角边吃喝。乡村少年不拘礼节,也不理会外客,自顾自的谈笑。

        又过一阵,大娘的儿子从田间回来,见家中有客,连忙抹桌子摆饭,招呼桃陆二人就座。交谈中得知男子叫张富顺,原籍陕西绥德,八年前逃荒入川,因见当地风调雨顺,民风淳厚,遂全家定居于此。桃夭夭称其为“张大叔”,弯腰作揖,多谢主人家热情款待。

        张大叔笑道:“算起来我家也是外乡人,常年受乡邻们关照,大家可没计较报恩。再说乡下穷地方逢年过节才有肉吃。几碗粗糠填肚子,哪里值得道谢?小哥莫客气。”

        谈话间,大娘端来大盆菜汤,热腾腾的白气从盆中冒起。草屋暖意融融。桃夭夭捧起碗筷,低头扒拉饭粒,瞥见门槛上蹲着一个清瘦老汉,正探头探脑的朝里张望。

        此刻正值深秋,黄昏的湿气阴冷刺骨,而那老汉只穿小褂,两条胳膊赤精【创建和谐家园】。桃夭夭暗自留意,看他右手握成拳头,左手从中掏出两颗干胡豆,扔进嘴里咬的“嘎崩”响。桃夭夭微感吃惊,寻思老者白发苍苍,容颜衰迈,而牙齿坚硬赛似壮年人。一念未几,门外“扑簌”飞来三只鸽子,跳上老汉膝头,轻啄他嘴唇间嚼碎的豆屑。

        张大叔忙道:“他是此间村长许老爹,打铁的铁匠,浑身比铁板还硬实,闲时喜欢养些禽鸟,待人最是和善。许老爹,吃过没有?特意来瞧两位小哥的么?”许老爹哼了两声,并不应答,眼光只在桃夭夭身上转悠。

        这时大娘端着碗走近桌旁,呼喝两个孙子:“老大,老二!傻愣着干么?那小孩的药熬好了,照料他喝药!”

        唐多多最怕生病吃药,耳闻言语不对,晃晃脑袋要使出隐身法术。大娘算定顽童耍滑头,向旁边使个眼色,老大老二左右按住。眼看灌药势成必然,唐多多只顾拼命挣扎,杀猪似的叫嚷,两只小手乱抓乱扯。大娘有点不耐烦了,转头对桃夭夭道:“喂,你们当哥的,也来帮把手啊。”

        桃夭夭应声靠近凳子,正待扳住唐多多的肩头,不防被他一把抓扯腰间。行囊扯开,里面的东西掉落地面,只见衣物,干粮,铜钱诸般零碎中间,一朵蓝色小花随风抖瑟。

        那老汉霍地起身,喝道:“凌波的‘移星茱’,你们真是峨嵋【创建和谐家园】!”

        桃夭夭经他这么一喊,记起小花是凌波【创建和谐家园】姐所赠,给村长的信物,原来花名如此怪异。再看花朵已摘下数日,仍然颜色鲜丽,枝条葱嫩挺直。

        老者缓缓走进屋中,蹲身拾起小花,神色既凄伤又兴奋,端详半晌,将小花塞进口中,鼓腮嚼了几嚼,“咕隆”一下吞咽落肚。

        陆宽心头发毛,道:“他……他怎么吃花啊?”

        老汉纵声长笑,又叫道:“好,好啊!尘霜半世功与过,换来三日旧容颜!”嗓音宏亮如打雷,震得屋梁“簌簌”落灰。几只鸽子察觉异样,一齐振翅惊飞。老汉迈步追出,轻飘飘的宛如乘风踏云。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冲到门口,抬头仰望,月色中黑影飘忽,那老汉腾空飞行,东一抓,西一摸,将三只鸽子尽数揽进怀中。

        众人惊骇莫名。唐多多亮开嗓门,冲着老者大念“摩诃降魔咒”。老汉步态轻灵,从空中径直走向草屋,道:“很久没听到降魔咒了,想当初,还是我教会凌波念的。”抚摸怀中鸽子,叹息道:“蒙鸠野性未除,差点被惊了魂。只怪我性急,当着凡人服食仙草。”

        桃夭夭听他提到“蒙鸠”,心念微动,定睛凝视那“鸽子”,发现羽毛洁白莹润如锦缎,脑中闪过《荀子》里的文字“南方有鸟曰蒙鸠,以羽为巢……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又记起北宋黄庭坚感怀孤苦,所作《独宿》诗有云“永怀玉树埋尘土,何异蒙鸠挂苇苕。”暗思蒙鸠生性怪异——春天以羽毛筑巢,秋天必被大风吹坏,年年复复,永无悔意,正是命运多舛的不祥之物,怎么还有人精心饲养?再念及蒙鸠“无家可归”的结局,桃夭夭恻然伤感,只觉许老爹凄冷的笑声中,包藏着许多辛酸。

        张富顺颤声道:“许老……老爹,你,你会腾云驾雾,你是神仙吗?”许老爹走到草屋前,灯光照亮他的脸,只见面容依稀,神采焕发,皱纹与白发荡然无存,哪是什么“老爹”,分明是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

        这时村里狗吠四起,各家点灯开门,探看这边的动静。“许老爹”喊道:“我在张富顺这儿招待外客,没什么大事。大伙儿歇了吧,明天早起干活。”众农户耳闻村长发话,都放了心,转身回家睡觉。许老爹拉了众人进屋,关好了房门,郑重道:“富顺,今夜的事千万别跟乡亲们讲,否则白露坪再无宁日,你们也休想安稳过活。”

        张家四口人瞠目结舌,只是点头。桃夭夭憋了满腹的疑问,忍不住道:“许……许前辈,你跟峨嵋派有关系么?”

        “许老爹”惨然一笑,道:“不错,我真名叫许青铉,早先是峨嵋驭兽门首徒,如今是峨嵋派的弃徒。”

        第九回 白露夜语传嘉名

        陆宽听怪人自称峨嵋“弃徒”,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许青铉瞅他两眼,道:“你们别害怕,我虽已被逐出门墙,但矢志未改,这没用的残躯,早晚要为峨嵋粉身碎骨。”

        他语调平淡,却隐然有种忠直的豪气。桃夭夭深为感佩,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安慰道:“张大叔,大娘,许前辈绝非妖邪。他多年隐匿身份,想是有难言的苦衷。”

        陆宽慢慢坐回凳中,暗想“贤弟性情耿直,讲话太武断。咱们跟这姓许的初次相遇,怎知他的底细?他处心积虑装成老头子,恐怕连姓名也是假的。”唐多多见经此一闹,再没人逼他喝药了,对许青铉倍生好感,连称“许老爹”是好人,不是妖怪,否则早被“降魔咒”吓出尾巴了。

        众人神情各异,而那许青铉坦然自若,似乎早已习惯旁人猜忌的目光。他放开手中蒙鸠,目送怪鸟蜷缩于墙角,默然不语。

        张富顺挤眼努嘴,示意大娘和儿子躲进里屋,倒了杯热茶,放到许青铉跟前,勉强笑道:“许……许……咳,我们白住了多少年,竟没认出活神仙,呃……你岁数也不大,我,我还是叫许老爹吧。”

        许清铉道:“你叫我许老爹不吃亏,我是前朝生人,今年一百三十六岁,外表瞧着年轻,实为刚才服下仙草所致。”

        众人闻言骇然,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张富顺两个儿子年少好事,斜身趴住门框,从里间探出头张望。

        许青铉续道:“止观法界是峨嵋仙客成道的圣境。那里一草一木,皆为神物。其中‘移星茱’能令真气重生。我离开峨眉时散尽全身真气,数年间老迈不堪。今日服下仙草恢复神通,精气完足,自然变回身强力壮的模样。”他口中解释,表情落寞,殊无半点喜色,抚膝叹道:“凌波已能进入止观法界修炼,真是后生可畏。重振峨嵋的重担,大约要指望她了。”

        陆宽挨近唐多多,悄声道:“这人口气好大,小师兄,他真是峨嵋派里的前辈吗?”

        唐多多才五岁,对于同门师兄师姐,多半只识其面不知其名,如何认得本派前辈?当下起劲儿的摇头。许青铉并无多言,从腰带中掏出一条白布条,展开放在桌上,只见布条里写着两行字——

        “铉叔尊鉴:今有桃陆二君拜山求仙,余意试其志量,特遣两人赴白露坪降妖。若得其便,偏劳设法辅成。”落款是“凌波顿首”。文句虽简短,语气极为恭敬。

        许青铉道:“自我驯养蒙鸠成功后,常常纵鸟北飞,期望鸟儿代我多看几眼峨眉山。半年前蒙鸠飞回,我发现鸟腿绑着布条,却是凌波的亲笔信,嘱咐我好好保养身体,待时机成熟重归师门。呵呵,老夫罪孽深重,此生休想重返峨嵋,凌波虽然性子宽仁,也不敢违背门规,只是画个饼子安慰我这孤魂野鬼罢了。”

        他伸手一揽,将白绢收入怀内,接着道:“从那时起,我经常借助蒙鸠传书,向凌波打听峨嵋派的近况。前天她传来此信,让我帮新收的【创建和谐家园】捉妖怪。嘿嘿,老废物还能降妖?太看得起我啦……但细读信里‘若得其便’几个字,令我好生纳闷。若得什么便,能够帮忙捉妖?今日方知,凌波这丫头鬼精灵。她托你们带来‘移星茱’,意思让我服用后恢复元气,三日内消除白露坪的厄难,也帮助你们完成入门的试炼。”

        桃夭夭道:“三日内除妖,那么三日后怎样呢?前辈仍会真气尽失?”

        许青铉淡淡一笑,道:“小兄弟思路敏捷,有些资质。‘移星茱’长成时通体呈纯白色,凌波给我的那颗色泽青蓝,品质幼嫩,神气尚未发足。只令元气暂时复原,三日内我仍会变成废物老朽。嘿,峨嵋叛徒须废掉全身修为,终生不得再入山门。凌波想出这个法子,实是权宜之计。”

        桃夭夭恍然大悟,暗忖“我和陆宽屁本事没有,哪能对付妖魔?先前小雪还当【创建和谐家园】姐故意刁难,白白让我们送死,岂料她暗地里早作了安排!——峨嵋【创建和谐家园】碍于门规不能帮我们,所以【创建和谐家园】姐请峨嵋派的弃徒援手,咦,既有稳妥的法子,她为何不早点告诉小雪?”转念一想,顿时明白“我们若知此行必然成功,由此萌生惰意,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创建和谐家园】姐所指的‘考验’,其实是测试我们的胆量,如果中途畏缩,品性的高低自然分明。”

        念及此节,不禁对【创建和谐家园】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想到“这位许老前辈气度磊落,怎会是峨嵋叛徒?嗯,内中详情慢慢的弄清楚。假如许前辈没有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可要投桃报李,尽全力助他重回峨嵋派。”

        陆宽看了凌波的手书,寻思法宝随身,又得强援相助,捉妖还不易如反掌?他满腔欢喜,凑拢套近乎:“许前辈,您是仙家高手,如何屈尊作小庄子的村长?”

        许青铉喝了口茶,道:“十年前我流落此地,恰逢恶霸横行乡里。我虽没了法力,武艺倒还使得,寻常二三十人不能近身,一顿拳脚将恶霸打跑。乡民感念保境之功,推我为耆老。兴文县县令闻讯传召,要参我当乡里的保长。老夫宁可打铁度日,养鸟遣闲,不愿为官府卖力。但此后乡邻们有事都找我裁夺。天长日久大伙儿喊顺了嘴,送了我这非官非民的衔头。”

        这时氛围融洽,众人重回堂屋待客,望向许青铉的目光中,交织着敬重和好奇的神色。张富顺连称自己有眼无珠,错把真龙当泥鳅;两个儿子满面兴奋,嘴里嘀咕不休;大娘收拾饭桌,道:“咱家刚到四川那会儿,各地正严查流民,全仗许老爹劝服村里的甲长收留,我们娘儿母子才能安身活命。这些年怎么样?大家都看在眼里,许老爹心里装着老百姓,办事行得正,讲话摔得响,比那些官家差役强千百倍!”

        许青铉抱了抱拳,道:“富顺,老妹子,两个大侄子,拜托拜托,今晚的事切勿泄露给别人,只当是报答往日的小恩小惠罢。”

        陆宽赞道:“老前辈大仁大义,更难得虚怀若谷,行善不计报偿。”

        许青铉瞅了他两眼,道:“要成为峨嵋【创建和谐家园】,须是德才兼备的贤士。看你小哥言谈轻浮,好象没什么德行。莫非是名门之后?要不凌波怎会派你们前来?还特意嘱托我相帮。”

        陆宽红了脸,道:“晚辈姓陆名宽,这位名叫桃夭夭,均是良家子弟。因先父和乱尘【创建和谐家园】……”唐多多抢过话头,叫道:“我叫唐多多,我大哥是唐连璧,风雷门的美男子!全峨嵋派的师姐都这么夸他呢!”

        许青铉面色稍和,点头道:“连璧那孩子我认识。唐门遭遇惨祸,他是……”话没说完,忽而象想起了什么,盯住桃夭夭,道:“你,你叫桃……桃……”

        桃夭夭道:“让许前辈笑话了,晚辈叫做桃夭夭。”名字被人取笑是常事,他早已习惯,也不太难为情。

        但是许青铉却没有笑,皱着眉头反复念叨“桃夭夭”,脸色阴晴变幻,抬头问道:“是你爹取的名,还是你娘?”

        桃夭夭道:“我……不知道,我自幼和我娘相依……”

        许青铉道:“那你爹呢?”话音已经发颤,右手端起油灯,借灯光端详桃夭夭的脸。刹时气氛凝重,众人望向桃夭夭,瞧他脸上究竟有何怪异。

        桃夭夭微现窘态,道:“我出生前爹就死了。老前辈打听这些干嘛?”

        许青铉怅然若失,念叨:“死了……死了……真的死了?”忽道:“你娘的闺名,是不是有个‘瑶’字?”

        桃夭夭大吃一惊,霍地跳起,道:“你,你怎么知道……”旧时母亲的闺名是自家隐私,除非至亲好友,绝少向外人透露,作儿子的更须刻意避讳。大诗人杜甫因母亲小名“海棠”,平生不做海棠诗,礼法谨然,由此可见。当时桃夭夭惊疑不定,忽见许青铉站起身,嘴里嘟囔:“阿瑶,阿瑶,是,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难怪凌波这般重视……”

        “当啷”一声,油灯掉落桌面,许青铉掩面掉头,拉开门板夺路而去。三只蒙鸠“咕咕”啼鸣,也随主人飞入夜色。桃夭夭疾步冲到门口,急道:“许前辈!快回来,我有几句话请教!”

        天空银蟾皎皎,四周没半个人影,蓦地凉风拂面,送来许青铉苍凉的嗓音:“贤侄无须多言,请暂歇一夜。明日降妖,老夫舍命相助。”桃夭夭愣了片刻,转身走回屋中,暗想“他称我贤侄,那定是我父母的故交,为何这般惊慌而去?”

        他怏怏的坐回桌边,回忆往日和母亲的言谈,何曾提到过姓许的亲朋?陆宽朝外张望,嘀咕道:“阿瑶?闺名叫得这么亲热,老相好么?……”

        桃夭夭抬起头,脸色发青,道:“陆兄!你说什么?”

        陆宽自悔失言,忙道:“贤弟别误会,我是说许老前辈,呃,他是令堂的老朋友……”

        桃夭夭双肩微微发抖,似乎强抑怒火,实际内心惶恐万分。他自小没了爹,大人们说他是遗腹子。但每当跟同龄孩子打闹,却总被骂作“野种”“私生子”,此恨刻骨,历久弥深。今晚听闻许青铉道出母亲闺名,忽而想起母亲素有美名,年轻时倾慕者必多,儿女情事难免错综纠葛。那许青铉慌态中满含羞愧,称呼“阿瑶”口吻亲密,连陆宽也瞧出端倪,其中隐情又何须深究呢?

        越想越郁闷,桃夭夭垂着头发呆。张家几口人浑然不觉,仍议论今夜的奇遇。不多时唐多多困了,大娘将他抱入里屋安睡,返身回来接着聊天。老少三代谈兴愈浓,从初来白露坪,讲到蒙受许老爹的照顾,又说他身怀仙术,定是天神转世。

        桃夭夭不愿再谈此人,岔开道:“张大叔,我们此来专为捉妖的。这儿出了什么妖怪?你能讲讲么?”

        张富顺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这里盛产丝料——用乱丝织成的料子,拿去县城卖给布匹店。平常男人忙农活,婆娘们操持家务带孩子,织布洗布的活计由姑娘来做。沿着大路往西有条白水河,就是洗丝料的地方,姑娘们白天纺织,太阳落山后洗布料,一向来去平安。两个月前村后王大成的二女儿到河边洗丝,一去便再没回家。从此隔三差五的丢失人口,全是各家未出嫁的闺女。”

        大娘道:“真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哩。沿河上下方圆几十里找遍了,头发丝也没找着。”

        老大接口道:“官府派捕快查案,差官来了只管吃喝要钱,混账够了拍拍【创建和谐家园】走人。后来村里张端公说白水河妖气重,大概是妖精作祟。大伙儿请法师驱邪,邀得泸州松鹤观的黄天师出山。结果河边守了两天,妖精没捉着,一发连黄天师也踪影全无。”

        大娘又道:“女孩儿仍是接二连三的失踪。若叫她们别去河边吧,丝料不洗会打结坏掉,如今又卖得起价,若没了此项进帐,明年青黄不接时怎么办?‘开春断粮,熬断肝肠’,眼下秋收农忙,汉子媳妇们都要下田割麦,没奈何,为了全家的生计,只好让女儿们行险。近些日子她们成群结伴,趁大白天干活,倒也再没出事。可以前丢失的姑娘怎么办?那可是十多条人命啊!”

        她口中絮叨,望向墙角的红木箱子,叹道:“那里面装着新娘子的衣裳,本是给隔壁杨三妹做的嫁衣,未得一试,三妹就出了事。唉,多好的闺女,我家丝料全是她帮着打理,可怜……”喉咙里呜咽,眼圈微微发红。

        众人轮番讲述,只道乡邻的遭遇何其不幸。桃夭夭纳闷,问道:“既然遭受了祸害,为何倒象没事似的?我们来时遇着几位乡亲,还笑呵呵的打招呼,全无忧苦神色,莫非他们家中没丢女儿?所以不愁?”

        张富顺摇头道:“村里农户都沾亲,一家丢女儿全村着急。小哥如果早来半月,看到的就尽是哭丧脸了。最近几天大家高兴,是因为……”

        老二抢着道:“是因为萧花神要来抓妖,咱村的灾祸算是化解了,那些女孩子很快便能回家,大家还有啥好愁的?”

        桃夭夭奇道:“萧花神?那是什么人?”

        老二呆了一瞬,大为忿然,道:“咦,你活这么大,萧花神也没听过?”

        张富顺忙道:“乡下娃子村野嘴刁,小哥莫怪。但提起‘萧花神’的大名,天底下的穷人那是无所不知。”

        他坐直腰板,眉间神采飞扬,讲述道:“早先黄河两岸遭灾,老百姓年年走西口,奔关外,天南海北到处流浪。不知从何时起,民间出了位‘萧花神’,那里有灾情,那里便有他的救济,或是钱粮,或是器物用具,总能及时送到灾民手中。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无不感念萧花神的恩德,奉为万家生佛。连孩子的歌谣里,也有颂扬萧花神的字句呢。”

        老大接着道:“听村头贩货的江货郎讲,前年朝廷发兵征讨岭南蛮子,几百辆运粮的车子从湖北出发,不知怎地却运到了苏北,救济了当地闹粮荒的饥民;还有浙江陈总督的‘千秋纲’,三十多万两的金银珠宝哟,原本送往京城他老丈人家,半途却被散发给安徽的穷苦农民。这些事全是萧花神做的。官府没处拿办,又追不回钱粮,只好‘哑巴打落牙齿,苦水往肚里吞’,单是咱们老百姓得了好处。”

        大娘道:“别的我不知,亲身经历的事可假不了。前些年白露坪闹瘟疫,得病的人周身生疮,皮肉烂的露出骨头。全仗萧花神送的灵药,村里百十口老幼才死里逃生。”

        她挽起衣袖,现出胳膊上斑斑点点的旧疮疤,以示所言属实,又道:“曾有陕西亲戚来我家探门,讲起老家光景,说黄河修堤工程得到萧花神两百万银子的资助。河道总督林崇泊大人也是大清官,使用善款不徇私,慢慢的水患根除,每年春天再没人逃荒了。唉,要是萧花神早些施恩,咱家也不致流落他乡。”

        张富顺道:“您老是鸡蛋里挑骨头。人家无量功德,倒换来您几句埋怨。”大娘略显惭色,打个哈哈,连称自己老糊涂。

        桃夭夭听他们说的起劲,心里半信半疑,沉吟道:“嗯,看来萧花神是位仁侠君子,他出身豪门么?竟有普济万民的能力?”

        老大道:“这话说来可怪了,怪就怪在从没人见过萧花神,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发是‘包黑子的脸,谁都弄不清白’。”

        桃夭夭更觉离奇,正待细问。忽然陆宽插言道:“你们受‘萧花神’救助前,可曾收到他的预示?比如名贴,告示之类的东西?”

        张富顺点头道:“对啊,萧花神行善必有预兆。十天前,本村但凡丢女儿的人家,屋里都发现了小木牌,上面刻着字……呃……”

        陆宽道:“是刻着‘潇湘花雨’四字么?”

        张富顺连拍桌子,道:“对对对,我不识字记不住,但萧花神的记号谁都认得。既然他出手,咱村定能逢凶化吉,那还用的着担忧?你们看大伙儿都喜滋滋的,正是这个原由。”

        陆宽笑道:“呵呵,我明白了。哪里是什么‘萧花神’?这人的事迹我知道。我们广东的百姓也受过他的恩惠哩!乙亥年闹海啸,琼州,雷州民居倒塌无数,事后遭灾的住户均收到一笔银子。随着‘潇湘花雨’的署名帖子,白花花的银子悄悄送至身边,那真是雪中送炭的救命钱!很多百姓不识贴中字迹,以讹传讹,误作什么‘萧花神’显灵。”

        既有陆宽证实,传闻必属真实。桃夭夭念道:“潇湘花雨,潇湘花雨,名字可风雅得紧……”

        陆宽道:“此人乐善好施,不分贵贱,‘无以善小而不为’,非但赈济大灾难,寻常人家的疾苦他也解救。我父亲的好友杨士诚先生是番禺大盐商,年逾花甲生了个独子,岂料三岁时害了场怪病,眼看行将夭折,多亏‘潇湘花雨’暗中施药救活了小孩。杨老先生感激涕零,发誓耗尽家产也要找到恩公。寻访好几年,才知各地无数的盲女,寡老,病夫,孤儿,都曾受他救治抚恤。寻找他的人成千上万,但除了‘潇湘花雨’几个字外,再无丝毫线索,似乎那人千方百计隐匿身份,不愿让受惠的人报恩。杨老先生万般无奈,只好捐资修建‘潇湘花神祠’祭祀,祠堂落成时抱着‘潇湘花雨’的神位大哭,还捶胸痛呼‘今生无缘面谒恩公,老朽死难瞑目。’”

        众人悠然神往,想象“潇湘花雨”的风采,只觉和张老先生深有同憾。桃夭夭仰面嘘气,点头道:“真乃大丈夫所为……”

        陆宽道:“贤弟,跟你讲两句掏心窝的话——愚兄胆子小,爱吹牛,但对英雄的羡慕是真心实意的。记得咱俩初会时的谈话么?陆达远常怀宿愿,若学成仙术扶弱济贫,象‘潇湘花雨’那样为万人敬仰,哪怕只有一天,我这辈子算没白活。”桃夭夭默然不语,盯着地面呆呆出神。

        老大忽道:“‘潇湘花雨’是神仙,要不单凭他两只手,怎能救济那么多百姓?依我看,十有【创建和谐家园】就是许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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