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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啐了一口,喘了几口粗气,终于闭上嘴巴。他下面的獠牙露在外面,让他看上去像头野猪。
“那么,”一段沉默后,猎魔人放下长剑,“我们就一直这么站着?”
“不然你想怎样?躺着吗?”怪物回敬一句,“把剑放下,我说过了。”
猎魔人敏捷地还剑入鞘,但没放下手臂,他的手仍然握着剑柄。
“我希望你……”猎魔人道,“别搞什么突然袭击。我随时都能拔出剑来,速度快得超出你的想象。”
“我注意到了。”怪物恼怒地说,“要不是因为这个,你早被我一脚踢出大门了。你来这儿想干吗?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迷路了。”猎魔人撒了个谎。
“你迷路了。”怪物重复一遍,嘴角裂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好吧,我来帮你指路。出大门之后,让你的左耳朵始终对准太阳,一直走,很快就能找到大路了。明白了吗?你还愣在那儿干吗?”
“这儿有水吗?”杰洛特冷静地问,“我的马很渴,我也是。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想讨口水喝。”
怪物换只脚站立,抓了抓耳朵。“听着。”他说,“你真不怕我?”
“我应该怕吗?”
怪物朝四周看了看,清清嗓子,又使劲提了提松垮垮的裤子。
“该死的,请客人进屋坐坐有什么!你这种家伙不是每天都能遇到。大多数人一见到我,不是晕倒就是一溜烟跑掉。好吧,如果你是个旅途劳顿的正派人,我欢迎你。但如果你是土匪或窃贼,那我警告你:我这房子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这里可是我的地盘!”
他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所有百叶窗哗啦啦合上,海豚雕像下方传来隆隆的响声。
“欢迎你。”他说。
杰洛特没动,仔细打量着怪物。“你一个人住?”
“跟你有啥关系?”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生气地说。它声音提高,听着有些嘶哑。“哦,明白了,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有一帮跟我一样漂亮的仆人。没有!该死的,你打算接受我慷慨的邀请吗?如果不想,大门就在那边。”
杰洛特僵硬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邀请。”他一本正经地说,“主人盛情,却之不恭。”
“那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怪物也一本正经地回敬道,尽管语气丝毫不客气,“尊贵的客人,请走这边。把马留在这儿吧,拴在井边就好。”
屋内相当整洁干净,但明显需要大规模整修。家具都是能工巧匠之作,价值连城——放在十几年前的话。杰洛特一进去,就闻到黑暗的屋内弥漫着灰尘的刺鼻味道。
“点灯!”怪物高喊。屋内铁架上的火把随之迸发出火焰和黑烟。
“不错。”猎魔人评价。
怪物哈哈一笑,“这就不错?我还以为这些过时的花招打动不了你呢。我告诉你,这栋房子会听从我的号令。请走这边。小心点,这儿的台阶很陡。点灯!”
在台阶上,怪物回身问道:“尊贵的客人,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自己看。”
怪物用毛茸茸的爪子拿起徽章,举到眼前仔细观看。银链微微勒紧了杰洛特的脖子。
“面相不善的动物。这是什么?”
“我的徽章。”
“哦,你是做牲口口套的?走这边。点灯!”
大屋没有任何窗户,中间有张巨大的橡木桌子,上面摆着一只已经生出绿锈的黄铜烛台,烛台上布满结块的硬蜡。在怪物的命令下,蜡烛燃起摇曳的火光,给黑暗的屋内稍微增添了一点光亮。
一面墙上挂满武器,有圆盾、交叉的长戟、标枪和长钩刀、重剑和长柄斧。另一面墙被巨大的壁炉占据,壁炉上方悬挂着一排斑驳陆离的肖像。正对门的墙上则摆满了狩猎纪念品——麋鹿和牡鹿的头,它们的双角在野猪、熊和山猫龇牙咧嘴的脸上映出张狂的影子,下方还有羽毛凌乱残缺的鹰隼。最显眼的位置摆了条岩龙的头,染成褐色,填充了干草。杰洛特仔细看了看这东西。
“我祖父杀掉的。”怪物一边对杰洛特说,一边往壁炉里塞了块巨大的原木,“恐怕是附近地区最后一条岩龙了。坐吧,客人。你饿了吗?”
“确实有点儿,尊贵的主人。”
怪物坐在桌边,低下头,用毛茸茸的爪子捂住胃部,一边低声念诵什么,一边转动粗大的拇指。少顷,他大喊一声,爪子“砰”地捶在桌子上。锡和银质的餐具与盘子浮出桌面,水晶般剔透的酒杯“叮叮当当”地在桌上跳舞。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大蒜、墨角兰和肉豆蔻的味道交织着,让人食指大动。
但杰洛特一点都没表现出惊讶。
“没错,”怪物抹抹手,“比仆人好用多了,不是吗?别客气,客人,这些是禽类,这是野猪腿,这个砂锅里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吃的。这是榛子炖松鸡。该死,不对,是鹧鸪。我总是弄错咒语。吃吧,吃啊。都是真的食物,别担心。”
“我不担心。”杰洛特把鹧鸪撕成两半。
“我都忘了,”怪物微微一笑,“你胆子很大的。我该怎么称呼你?”
“杰洛特。你呢?”
“纳威伦,但附近的人叫我德根或凡格尔。他们还拿我的名号吓唬小孩子。”
怪物灌了一大杯酒,把手指【创建和谐家园】肉糜,直接舀走了大半锅。
“吓唬小孩子,”杰洛特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吧?”
“没错!为你的健康干杯,杰洛特!”
“干杯,纳威伦。”
“酒怎么样?有没有发现是用葡萄而非苹果酿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变瓶不一样的出来。”
“不用了,这酒不赖。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不是。是我变成这样之后才有的。这根本是个陷阱。我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但这房子总能满足我的愿望。都不是什么大事:召唤食物、酒水、衣服、干净的床单、热水、香皂。如果找个女人,不用魔法也能做到这些。我能控制门窗的开关。我能点着火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个,嗯……按你的说法,这个陷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二年了。”
“最开始是怎么出现的?”
“跟你有啥关系?再给你自个儿倒杯酒吧。”
“好吧。是跟我没啥关系,只是好奇。”
“这个理由可以接受,”怪物哈哈大笑,“但我不想回答。这跟你毫无关系。当然,我可以稍稍满足你的好奇心,让你看看我曾经的样子。请看那些肖像画。从壁炉数起第一幅是我父亲。第二幅,鬼知道是谁。第三幅就是我。你能看清吗?”
在被灰尘和蛛网遮盖的画框里,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长在一张傲慢阴翳的脸上,从高处盯着屋内之人。杰洛特早就见惯了画师为讨好顾客而信手涂抹的手法,因此只是点点头。
“你能看清吗?”纳威伦露出獠牙,又问了一次。
“能。”
“你是谁?”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怪物抬起头,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我的肖像挂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能看到它,因为我不是人,至少现在不是。人类想看清我的肖像,就必须站起来,走近它,毫无疑问,还得拿着烛台。这些你都不用,所以结论很明显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是人吗?”
杰洛特依然盯着肖像,沉默了一会儿。“既然你这么问了,那么,好吧,不完全是。”
“啊。那我斗胆问问你,你是什么?”
“猎魔人。”
“啊。”纳威伦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猎魔人的谋生之道很有趣——他们以杀戮怪物为生。”
“你没记错。”
沉默再次降临。
烛火在黑暗中不断跳跃颤抖,在晶莹剔透的酒杯上反射出点点光芒。烛泪像小瀑布一样流到烛台上。
纳威伦仍然坐着,但那对大耳朵开始微微抽搐。“我们假设,”他最后说,“你能在我扑向你之前拔出长剑。但就算你把我一剑砍翻,以我的体重,你还是不能完全阻止我,我的冲势仍能将你扑倒。到时就要靠牙齿一决胜负了。你怎么想,猎魔人?咱们俩谁更有机会割开对方的喉咙呢?”
杰洛特拔掉玻璃瓶的白蜡塞,给自己倒了些葡萄酒,抿了一小口,然后朝后一仰,靠在椅子上。他盯着怪物,露出阴森森的笑。
“是……啊……”纳威伦一边缓缓地说,一边用指甲剔着牙,“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不论我问什么都不要回答。但接下来这个问题让我很好奇:谁付钱让你对付我的?”
“没人。我是偶然找到这儿的。”
“你没说谎?”
“我不习惯说谎。”
“那你习惯做什么?猎魔人的传闻我听过不少——他们诱拐小孩,领回去灌下各种魔法草药,活下来的孩子就会成为猎魔人,变成拥有非人力量的施法者。他们学习杀戮,将所有人类的感情磨灭殆尽。为了消灭怪物,他们把自己也变成了怪物。甚至有人说,现在该猎杀猎魔人了,因为怪物越来越少,而猎魔人却越来越多。吃点鹧鸪吧,快冷掉了。”
纳威伦从盘子里拿起鹧鸪,用爪子撕开,像嚼面包一样嚼碎,连骨带肉一起在嘴里磨成碎片。
“你为何一言不发?”怪物嘴里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问,“这些关于猎魔人的传言中,有多少是真的?”
“几乎没有。”
“哪些是谎言?”
“比如说,怪物越来越少。”
“的确。怪物相当多。”纳威伦龇了龇牙,“你面前就坐着一个,他还在纠结,把你请进来到底是对还是错。我的客人,打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你的徽章。”
“你不是怪物,纳威伦。”猎魔人冷冷地说。
“该死的,这听着可真新鲜。那我是什么?草莓布丁?在凄惨的十一月清晨南飞的大雁?还是磨坊主丰满的女儿在春天失去的贞操?好吧,杰洛特,你说我是什么?好奇心都让我浑身发抖了。”
“你不是怪物,否则你无法触碰这银托盘,更别提碰我的徽章了。”
“哈!”纳威伦大叫一声,震得烛火颤抖一下,“今天,就在今天,你揭露了一个多么伟大又多么可怕的秘密啊!就好比告诉我,我长这么一对耳朵,是因为我小时候不喜欢喝麦片粥!”
“不是,纳威伦,”杰洛特冷静地说,“你变成这样是因为咒语。我敢打赌,你知道是谁下的咒。”
“知道又怎样?”
“大部分情况下,咒语是可以解除的。”
“你,一个猎魔人,能在大部分情况下解除咒语?”
“我能。想不想让我试试?”
“不,不想。”怪物伸出舌头,舔舔嘴唇,那舌头有常人的两倍大,鲜红如血,“你很惊讶,是不是?”
“的确。”杰洛特点点头。
怪物咯咯地笑了起来,懒洋洋地靠在扶手椅上。“我就知道。”他说,“你再给自己倒点儿酒,舒舒服服地坐好,听我讲讲前因后果吧。不管是不是猎魔人,你看起来很诚实,我也想找个人说说话了。多倒点儿。”
“已经没了。”
“该死的!”怪物清清嗓子,用爪子使劲拍了下桌子。一只盛在篮中的大型陶酒罐,从已经空了的玻璃酒瓶旁凭空出现。纳威伦用牙齿咬开酒罐塞子。
“不用说,你也注意到了,”他倒满酒,开始讲述,“这儿是个相当偏僻的地方,离最近的人家都要走上好远。部分原因在于我祖父和我父亲,他们活着时不怎么讨邻居和过路商人的喜欢。如果我父亲在瞭望塔上发现,有人误入我家的地盘,他最起码会被抢去钱财——这还是最好的情况。附近几个村落甚至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因为我父亲认为他们缴税太慢。没人喜欢我父亲,当然,除了我。有一天,我父亲抢回来一辆马车,结果被车里蹦出来的家伙一剑捅死了。当时我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哟。我祖父从不参与抢劫,因为……大概是被流星锤砸过脑袋,他有很严重的口吃,总是不合时宜地流口水。我呢,后来便继承了他们的事业。
“那时我很年轻,”纳威伦续道,“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帮会里的小子们动动指头就能把我掀个跟头,我被大伙儿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们很快开始做些父亲生前绝不允许的勾当。细节就不说了,直奔主题。有天我们跑到吉尔里柏,在米尔特附近洗劫了一座神殿。里面有位年轻的女祭司。”
“纳威伦,你说的是哪座神殿?”
“鬼才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祭坛上摆着头骨和散落的骨头,我记得清清楚楚,上面还燃着绿色的火焰。那里面的臭味叫人没法忍受。还是说重点吧,那帮小子被女色冲昏了头,剥光了女祭司的衣服,然后说我该成为男人了。就这样,我成了个拖着鼻涕的男人。在我展示男子汉气概的时候,女祭司朝着我的脸吐口水,高声尖叫着什么。”
“叫了什么?”
“大意是说,我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我终将披上怪物的皮囊,还有什么爱和鲜血之类……记不太清了。当时她肯定把一把匕首藏在头发了里。她【创建和谐家园】了。后来……我们逃离了那里,杰洛特,我跟你说——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逃走的。那神殿真不是个好地方。”
“继续。”
“随后,一切就成真了。几天后,几个仆人看到我起床,当场尖叫起来,然后拔腿就跑。我走到镜子前……你知道的,杰洛特,我当时惊惶不已,却又产生了像【创建和谐家园】的冲动。我记不清当时的感觉了,就像踩在云端一样。简而言之,最后留下的只有尸体。好几具尸体。我随手拿起什么就砸向他们——我变得异乎寻常地强壮。房子也很配合,大门猛地关上,家具飘浮在空中,火焰盘旋如龙。能跑的全跑了——我姑妈和堂弟,跟我一起厮混的那帮小子。我那只叫饭桶的猫也跑掉了。就连我姑妈的鹦鹉,也因为恐惧踢开了笼子。我一个人站在房里,大吼大叫,近乎疯狂,将手边一切东西都砸个粉碎,尤其是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