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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微笑着露出皓齿,眨了眨眼。她们从眼角到耳尖都有蓝色条纹状的文身,大腿到臀部的健壮肌肉用山猫皮包裹,锁甲手套上方露出【创建和谐家园】的双臂,同样锁甲包裹的肩膀上露出一把军刀的刀柄。
粉刺男慢慢地单膝跪地,又用更慢的动作,将刀缓缓放到地上。
废墟洞口传来刺耳的石头滚动声,黑暗中伸出两只手,抓住洞壁参差不齐的边缘。紧跟双手出现的,是落满砖灰的白色头发,然后是苍白的面孔,最后是双肩及肩头的剑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雪花石膏发色的男人直起身子,从洞中拖出个奇形怪状的东西:看起来像具小小的尸体,覆满尘埃和血污。男人一言不发,拖着那蜥蜴状的长尾,将它抛到市长脚下。市长赶忙退后,却被一块断墙绊倒。他紧盯着那鸟喙般的嘴、状如新月的带蹼翅膀,还有鳞脚上镰刀般的爪子。它的喉咙被割断了,血迹变成脏污的棕红色,凹陷的双眼呆滞无神。
“这就是那头石化蜥蜴。”白发男人说着,拂去裤子上的灰尘,“按约定,应该付我两百林塔,成色要好,不能太旧。事先提醒你,我会检查的。”
市长用颤抖的双手捧出一个硕大的钱袋。白发男人环视聚集的市民,目光落在粉刺男及他丢在脚边的刀上。他同样注意到了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还有两名穿山猫皮的少女。
“总是这样。”他从市长颤抖的手里接过钱袋,“我冒着生命危险换取这点小钱,你们却想趁火打劫。真是本性难移,活该你们下地狱!”
“我们没碰您的行李袋。”屠夫嗫嚅着往后退,拿棍棒的两人早已混入人群不见踪影。“没人乱翻您的东西,阁下。”
“真令我欣慰。”白发男人笑道,笑容在惨白的脸上绽开,仿佛一道开裂的伤口。人群开始四散离去。“那么,兄弟,你用不着担心了。你可以走了,但最好快点儿。”
粉刺男连连后退,想要逃跑。惨白的脸色衬着粉刺,让他显得愈发丑陋。
“喂!等一下!”穿棕色束腰上衣的男人喊道,“你忘了点儿事。”
“什么事……阁下?”
“你刚才用刀指着我。”
两名少女中,个子较高的一位正劈着两条长腿候在一旁,这时拧过腰来,军刀出鞘,径直切开空气,快如闪电。粉刺男的人头飞到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进通道的入口。他的残躯僵硬而沉重地倒在碎石间,仿佛一棵刚被砍倒的树。人群齐声尖叫。另一名少女手按刀柄,迅速转身,护住高个子少女的身后。但这动作根本没必要——众人跌跌撞撞逃出废墟,朝镇子的方向奔窜,只恨双腿跑得不够快。市长一马当先,速度惊人,屠夫紧随其后。
“漂亮!”白发男人冷静地说,抬起戴着黑手套的手遮住阳光,“泽瑞坎军刀果然名不虚传。向刀法与美貌并重的女战士表示敬意。我是利维亚的杰洛特。”
“我……”陌生男子指指束腰外衣上的褪色纹章——上面绣着三只黑鸟,在金色的田野里排成一行。“我是博尔奇,别人也叫我‘三寒鸦’。她们是我的贴身侍卫蒂亚和薇亚,我是这么称呼她们的,因为她们的本名太拗口了。你猜得没错,她们都是泽瑞坎人。”
“多亏她们,不然我的马和行李早没了。我要感谢两位战士,还有你,尊贵的大人。”
“是三寒鸦,不是什么大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可有任何原因让你继续滞留此地?”
“没有。”
“很好。那样的话,我有个提议。离这儿不远,前往河边港口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沉思之龙’的小酒馆,那儿的食物在周边地区数第一。我正要去那儿吃饭并过夜,不知能否有幸邀您一同前往?”
“博尔奇,”杰洛特应道,他在马前转过白发丛生的头,直视陌生人明亮的双眼,“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误会,所以事先说明:我是个猎魔人。”
“我猜到了。你这口气就像在说:我是个麻风病人。”
“有些人,”杰洛特平静地说,“宁愿与麻风病人为伍,也不愿与猎魔人同行。”
“还有些人,”三寒鸦微笑作答,“宁愿与绵羊为伍,也不愿与两位年轻女士同行。我只能对他们表示遗憾。我的提议依然不变。”
杰洛特摘下手套,握了握陌生人伸出的手。
“我接受。很高兴认识你。”
“那我们走吧,我饿坏了。”
二
老板用布擦擦不怎么平整的桌面,欠身微笑。他少了两颗门牙。
“我们……”三寒鸦望向发黑的天花板,看着悠闲爬过的蜘蛛,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先来点儿……啤酒,呃,来一桶好了。配啤酒的话……有什么推荐吗,亲爱的?”
“奶酪?”店主犹豫地建议道。
“不,”博尔奇皱了皱眉,“奶酪应该晚点儿再吃。我们想要些下酒菜,酸的辣的都行。”
“愿意为您效劳。”老板笑起来,嘴咧得更开了。原来他缺的不光是两颗门牙。“不如来点儿用大蒜和醋腌的鳗鱼,或者酸菜……”
“很好,两人份。还要汤,就是上次我喝的那种,里面有贻贝、小鱼,还漂着乱七八糟的杂碎。”
“海鲜汤?”
“对。还要配鸡蛋和洋葱的烤羊羔。六十只小龙虾,锅里多撒茴香,有多少撒多少。然后是羊奶酪和沙拉。再然后……到时再说吧。”
“愿意为您效劳。每人各一份吗,你们四位?”
高个子泽瑞坎少女摇摇头,还特意隔着亚麻衬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我忘了。”三寒鸦冲杰洛特眨眨眼,“女孩子要注意身材。老板!羊羔只要两人份。啤酒和鳗鱼要快,其他晚点儿再上,免得凉了。我们来这儿不是为大吃大喝,而是想愉快地聊天。”
“我理解,阁下。”店主说着,又鞠了一躬。
“理解力——对你这行尤其重要。把手给我,我的美人儿。”丁当作响的金币落入老板掌中,让他笑开了怀。
“这不是预付金,”三寒鸦强调说,“只是小费。回你的厨房吧,我的好伙计。”
房里很热。杰洛特松松腰带,脱下紧身上衣,卷起衬衫袖子。
“看起来你无须为金钱烦恼。”他说,“你靠骑士的特权过活吗?”
“算是吧。”三寒鸦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们很快吃光了鳗鱼,喝掉小半桶啤酒。两位少女明显很高兴,但没喝太多酒。她们轻声交谈,薇亚突然大笑起来。
“她们说的是通用语吗?”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着女孩,问三寒鸦。
“是,但很糟。她们平时话不多,甚合我意。汤怎么样,杰洛特?”
“唔。”
“喝吧。”
“唔。”
“杰洛特……”三寒鸦晃晃勺子,小心地打了几个嗝,“回到之前在路上的话题吧:猎魔人,按我的理解,你从世界的一头跑到另一头,杀死路上遇到的所有怪物,换取报酬。这就是你的工作,对吧?”
“差不多。”
“如果有人要你去某个特定地点呢,比如执行一项特殊任务。你会怎么做?”
“那要看什么人,又是做什么事。”
“还要看报酬多少?”
“对。”猎魔人耸耸肩,“‘要想活得好,就得多加价。’一位巫师朋友经常这么说。”
“有道理,而且要我说,还很实际。但有条原则比它更优先,杰洛特。那就是秩序与混沌的冲突——我有位巫师朋友经常这么说。我想,你接受的向来是保护人类不受邪恶伤害的任务。毫无疑问,你站在善良的一方。”
“秩序、混沌……真是冠冕堂皇的字眼,博尔奇。众所周知,这是场永恒的争斗,自我们出生前便已开始,待我们死后仍将继续,而你想将我定义为其中一方。铁匠打造铁器时站在哪一方?为我们匆匆端上这盘烤羊羔的酒馆老板又站在哪一方?在你看来,又是什么定义了混沌和秩序的界限?”
“很简单。”三寒鸦直视猎魔人,“混沌代表侵略,它站在暴力与攻击性的一方;而另一边,秩序就是与之对立的存在。正因如此,它才需要维护,需要有人为它而战。但我们还是喝酒吧,尝尝这只羊羔。”
“好主意。”
两位泽瑞坎少女担心身材走样,于是不再进食,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喝酒。薇亚靠在同伴肩上,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发辫拂过桌面。个子较矮的女孩蒂亚突然大笑起来,欢快地眨了眨文着刺青的眼皮。
“好了,”博尔奇啃着羊骨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明白,你不想在两方势力间做选择,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是这样。”
“但你没法逃避秩序与混沌的冲突。刚才的例子不成立,因为你不是铁匠。我知道你是怎么工作的:你从地下通道带回一头血肉模糊的小石化蜥蜴。我的美人儿,钉马掌和砍杀石化蜥蜴是有区别的。你说过了,只要价码合适,会毫不犹豫地前往世界的另一头砍杀怪兽。如果一条凶猛的龙,摧毁了……”
“这例子举得不好。”杰洛特打断他,“你瞧,混沌和秩序的界限已经变得模糊了。我不杀龙,尽管它们无疑代表了混沌。”
“真的假的?”三寒鸦舔了舔手指,“太令人震惊了!在所有怪物中,最危险、最恶毒也最残忍的就是龙。那些爬行动物最可怕了。它们袭击人类、喷吐烈火,甚至偷走处女!你也听过许多关于它们的传说吧?在你的丰功伟绩中,猎魔人,难道就不包括几条龙?”
“我从不猎杀龙。”杰洛特干巴巴地说,“我杀过巨蜈蚣。皮翼类中杀过龙蜥,但那不是真龙,不是绿龙、黑龙或红龙。千万别搞错了。”
“你真让我惊讶。”三寒鸦答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龙的事已经说得够多了。我看到红色的东西在逼近,肯定是我们的龙虾。干杯!”
他们用牙齿嘁里喀喳地咬碎虾壳,吮吸白色的虾肉,盐水流过手腕,刺痛了皮肤。博尔奇又倒了几杯啤酒,用长柄勺刮着小酒桶的桶底,两名泽瑞坎少女快活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们毫不避讳地嘲笑邻桌的一位占卜师,杰洛特觉得这是在故意找茬儿。三寒鸦也注意到了,于是威胁地冲她们挥挥手里的小龙虾。女孩咯咯笑起来,蒂亚给了他一个飞吻,又露骨地朝他眨眨眼。她的刺青让这个眼神显得有些恐怖。
“真是两只小野猫。”三寒鸦悄声对杰洛特说,“你必须时刻盯紧她们,不然只消两秒钟,地上就会毫无预警地洒满内脏。但她们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财富。你知不知道,她们可以……”
“我知道。”杰洛特点点头,“很难找到比她们更好的护卫。泽瑞坎人是天生的战士,从小就开始接受战斗训练。”
“我不是说这个。”博尔奇将一只龙虾钳丢到桌上,“我是说她们在床上的表现。”
杰洛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两位少女。她们同时露出微笑,薇亚抄起一只贝壳,动作快如闪电。她用牙齿咬开贝壳,冲杰洛特眨眨眼。她唇上的盐水闪闪发亮。三寒鸦大笑起来。
“好吧,杰洛特。”他继续说,“你从不猎杀龙,不管是绿龙还是别的龙。我记住了。但我能否问一句:你为什么把龙以这三种颜色划分?”
“准确地说,四种。”
“你只提到三种。”
“你好像对龙很感兴趣,博尔奇。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只是好奇。”
“颜色是最普通的分类法,只是并不准确。绿龙的分布最为广泛,但事实上,它们更接近灰色,就像龙蜥。说实话,红龙更接近红棕色,砖块的颜色。而深棕色的龙通常被人称为黑龙。最稀有的是白龙,我一条都没见过,据说它们居住在遥远的北方。”
“有意思。你知道我还听说过哪种龙吗?”
“知道。”杰洛特说着,咽下一大口啤酒,“我也听说过:金龙。但金龙并不存在。”
“你怎么这么肯定?就因为你一条也没见过?你还没见过白龙呢。”
“这不是主要原因。在大海另一边的奥菲尔和赞格韦巴,栖息着长黑条纹的白马,我同样没见过,但我知道它们存在。而金龙是神话,是传说,就像凤凰。凤凰和金龙都不存在。”
薇亚用手托腮,好奇地看着他。
“这方面你肯定很清楚——你是个猎魔人。”博尔奇又从小桶里舀了些啤酒,“可我认为,任何神话,任何传说,都可能包含一些点滴的真实,让人无法忽视。”
“也许吧。”杰洛特说,“但你说的这些跟人类的梦想、希望和欲求有关:你相信可能性没有界限,因为有时,确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会让可能成真。”
“机会!正是如此。也许世上真的有过金龙:一条独一无二的突变种。”
“如果真有,那条龙的下场也跟所有变种生物一样。”猎魔人低下头,“它不可能幸存下来,因为太另类了。”
“你是在跟自然法则对着干,杰洛特。我那位巫师朋友总说:所有造物都将以某种方式存续下去。一种存在的结束永远意味着另一种存在的诞生。根本没有界限,至少自然界中没有。”
“你的巫师朋友真乐观,但他忽略了一个因素:自然界本身或那些玩弄自然规律之人总会犯下一些错误。金龙和其他所有突变生物,即使真的存在过,也不可能存活下来,与生俱来的界限会阻止它们的存续。”
“什么界限?”
“突变生物……”杰洛特的下巴绷紧了,“博尔奇,突变生物无法生育。只有传说才会允许违逆自然法则的事物存在,只有神话才能忽视可能性的界限。”
三寒鸦一言不发。杰洛特看到,两位少女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薇亚朝他靠过来,用肌肉结实的双臂抱住他,被啤酒润湿的嘴唇贴上他的脸颊。
“她们喜欢你。”三寒鸦缓缓开口,“老天爷啊,她们喜欢你!”
“这有什么奇怪的?”杰洛特苦笑着回答。
“没什么,但我们必须为此干一杯。老板!再来一桶酒!”
“不用那么多。一大杯就够了。”
“那就来两大杯!”三寒鸦高喊道,“蒂亚,我得离开一会儿。”
泽瑞坎少女从长椅上拿起军刀,站起身来,用厌倦的眼神审视整间屋子。猎魔人看到,有几对贪婪的眼睛正盯着博尔奇鼓鼓囊囊的钱袋,但他摇摇晃晃走向院子时,却没人敢跟在他身后。蒂亚耸耸肩,跟着她的雇主走了出去。
“你的真名叫什么?”杰洛特问留在桌边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