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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尼、”杰洛特严肃地说,“卡兰瑟、帕薇塔,还有你,正直的图尔塞克,未来的辛特拉国王。想成为猎魔人,就必须在命运的阴影下诞生,但这样的孩子很少,所以我们的人数也这么少。我们会衰老,死去,没人能继承我们的知识和能力。我们后继乏人,而这世界又充满了邪恶,它们在等待我们全部消失的那一天。”
“杰洛特。”卡兰瑟低声道。
“对,你想得没错,王后陛下。多尼!你要把你已经拥有却毫不知情的那样东西送给我。我会在六年后重返辛特拉,看命运是否会仁慈地对待我。”
“帕薇塔,”多尼睁大了眼睛,“你该不会……”
“帕薇塔!”卡兰瑟惊叫道,“难道你……难道……”
公主垂下目光,涨红了脸。然后她作了答。
理性之声 五
“杰洛特!嘿!你在吗?”
他把目光由发黄粗糙的书页上抬起。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的《世界历史》,一本有趣但充满争议的著作,他从前天就开始研究它了。
“在。什么事,南尼克?要我帮忙?”
“你有客人。”
“又是客人?这回是谁?希沃德公爵亲自到访了?”
“不,这回是你的老伙计丹德里恩——那个懒散又没用的寄生虫,侍奉艺术的祭司,歌谣和情歌领域的闪亮之星。跟往常一样,他炫耀名气,吹着牛皮,浑身酒臭。你想见他吗?”
“当然,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朋友。”
南尼克恼怒地耸耸肩。“我真不明白你们的友谊。他跟你简直天差地别。”
“互补嘛。”
“这倒没错。好,他来了。”她撇了撇脑袋,“你的知名诗人。”
“确实是个知名诗人,南尼克。就连你也不敢说没听过他的歌谣。”
“我听过。”女祭司缩了缩身子,“是啊,我听过。哦,也许我对诗歌了解不多,但能如此流畅地由动人的抒情转到淫词秽语,的确算是一项天赋。别介意,但我得失陪了,我没心情听他的低俗笑话。”
大笑声和鲁特琴弦的颤动声在走廊里回响。丹德里恩身穿淡紫色花边短上衣,歪戴帽子,站在图书室入口处。看到南尼克,行吟诗人夸张地鞠躬行礼,帽顶上的苍鹭羽毛拂到了地面。
“老妈妈,向您致以最深的敬意。”他傻乎乎地嘟囔着,“赞美伟大的梅里泰莉和她的女祭司们,美德与智慧的源泉……”
“别再胡说八道了。”南尼克哼了一声,“也别再叫我老妈妈。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我就怕得发抖。”
她转身离开,曳地长袍沙沙作响。丹德里恩弓起身子,夸张地模仿她走路的姿势。
“她一点儿没变,”他欢快地说,“还是开不起玩笑。只因我跟守门的女祭司聊了会天,她就大发雷霆。那是个睫毛细长的金发美女,还梳着处女辫,一直垂到可爱的小【创建和谐家园】上,不去捏一把简直是种罪恶。所以我就捏了,南尼克恰好那时来了……呃,运气够坏的。你好啊,杰洛特。”
“你好,丹德里恩。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诗人挺直脊背,扯了扯裤子,“我去了趟维吉玛,”他说,“听说了吸血妖鸟的事,也听说你受了伤。我猜你会来这儿休养。看来你已经痊愈了,是吗?”
“说得没错,但你最好也跟南尼克解释一下。坐下吧,我们聊聊。”
丹德里恩坐下,瞥了眼讲经台上那本书。“历史?”他笑了,“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我读过他的书。我在牛堡学院进修时,第二喜欢的科目就是历史。”
“第一是什么?”
“地理。”诗人严肃地说,“地图集够大,在后面藏瓶伏特加很容易。”
杰洛特一本正经地笑了笑,起身取下书架上卢宁和泰尔斯所著的《魔法奥秘与炼金术》,又拿出藏在厚重书籍后面、裹着稻草的细颈大肚瓶,让它重见天日。
“啊哈。”吟游诗人的喜悦溢于言表,“我懂了,图书馆里还是存有智慧和灵感的。噢噢噢!我喜欢这味道!是李子酒,对不?没错,这才是真正的炼金术,这才是真正值得研究的贤者之石。为你的健康干杯,兄弟。噢噢噢,它简直跟传染病一样厉害!”
“你来这儿到底想干吗?”杰洛特从诗人手里接过细颈瓶,啜饮一口,咳嗽起来,摸摸缠着绷带的脖子,“又准备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也就是说,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可以结伴。你打算在这儿待很久吗?”
“不久。本地的公爵来通知过,说他不欢迎我。”
“希沃德?”丹德里恩了解从雅鲁加河到巨龙山脉的所有国王、亲王、领主和诸侯,“别把他当回事。他不敢顶撞南尼克或梅里泰莉,否则老百姓会烧了他的城堡。”
“我不想惹麻烦。而且我在这儿也待得够久了。我要去南方,丹德里恩,很远的南方。我在这儿根本找不到活儿。这儿的人太开化。他们要猎魔人干吗?我每次找活儿干时,他们都像看疯子似的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什么开化?我一星期前渡过布伊纳河,一路上听到各种故事。很显然,这儿有水精灵、多足巨虫、奇美拉、飞龙,所有肮脏的怪物都有。你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
“哦,故事,其中一半是凭空捏造或夸大的。不,丹德里恩,世界在变化。有些东西迟早会到头的。”
诗人喝下一大口酒,眯起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又要为猎魔人的不幸命运哀叹了?还要来一番哲学探讨?我能理解你不恰当的措辞,因为世界的确在变化,就算对那个老古董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也一样。说来巧了,你认同这部著作,而它唯一的主题正是世界的无常。哈,你摆出一副大思想家的嘴脸,跟我讨论这些,早就不新鲜了——我得说,这一点也不适合你。”
杰洛特没有回答,而是喝了口酒。
“是啊,是啊。”丹德里恩又叹了口气,“世界在变化,日升日落,伏特加也快喝到头了。在你看来,什么东西不会到头?大哲学家先生,你老是跟我提什么结局啊、终点啊之类的。”
“我可以举几个例子。”沉默片刻后,杰洛特道,“都是这两个月来,布伊纳河这边发生的事。有一天我骑马过去,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一座桥,桥底下坐个巨魔,朝每个过路人收钱。拒绝付钱的人会被打伤一条腿,有时两条。于是我找到镇长,问他:‘干掉那头巨魔,你打算付我多少?’他很惊讶。‘你在说什么?’他反问我,‘如果巨魔不在了,谁来修桥呢?他经常挥汗如雨地修桥,干得又快又好。相比起来,过桥费便宜多了。’我继续前行,你猜我又看到了什么?一条剪尾龙,个头不太大,从头到尾也就四码长。它在飞,爪子还抓只绵羊。我去村子,问他们:‘消灭那只剪尾龙,你们愿意付我多少?’农夫纷纷跪下,‘不!’他们大喊,‘那是我们男爵小女儿最喜欢的龙。哪怕它背上掉下一片鳞,男爵也会烧了我们的村子,扒了我们的皮。’我继续走,越来越饥肠辘辘。我必须四处找活儿干。活儿肯定是有的,但都是些什么活儿?替某个男人抓水泽仙女,帮另一个男人抓宁芙,为第三个找树精……他们根本是疯了——村里满是女孩,他们却想要类人怪物。还有个人要我杀掉一只蝎蛉,再把它的手骨带给他,因为那东西磨碎了,放进汤里能治阳痿……”
“胡扯。”丹德里恩打断他,“我试过了,根本没用,还让汤里全是旧袜子的味道。不过嘛,既然有人信这个,而且愿意付……”
“我不会去杀蝎蛉,还有其他无害的生物。”
“你宁可挨饿?除非你改行。”
“改行做什么?”
“什么都成,当个祭司好了。凭你瞻前顾后的道德观、还有对人对事的了解,你应该干得不赖。你不信神明也不算问题——我认识的祭司没几个信的。去当个祭司吧,别再自怨自艾了。”
“我没自怨自艾。我只是在陈诉事实。”
丹德里恩跷着腿,饶有兴趣地打量自己磨损不堪的鞋底。“杰洛特,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命不久矣的老渔夫。他发现鱼都臭气冲天,海风也吹得人骨头发痛。淡定点儿吧,怨天尤人一点用都没有。如果我发现大伙都不想听诗歌了,我会丢下鲁特琴,做个园丁。我会种很多玫瑰。”
“胡扯。你根本放不下诗歌。”
“唔,”诗人盯着鞋底,承认道,“也许吧。毕竟我们的职业还是有些不同的。对诗歌和鲁特琴声的需求永远不会减少,可你这行却一天不如一天。说到底,你们猎魔人是在缓慢但确凿无疑地结束自己的生涯。你们干得越出色,越尽职尽责,剩下的工作就越少。毕竟你们的目标是个没有怪物存在的世界,一个和平安宁的世界,一个不需要猎魔人的世界。悖论,不是吗?”
“说得对。”
“在独角兽尚未绝种的过去,有很多女孩保守贞洁,为的就是能捕捉它们。还记得吹风笛的捕鼠人吗?所有人都抢着请他们帮忙,但他们很快就被炼金术士及其高效的毒药取代,然后是驯化的白鼬和黄鼠狼。那些小动物更便宜,办事更利索,而且不会酗酒。明白我的比喻吧?”
“明白。”
“所以,学习一下前人的经验吧。捕猎独角兽的处女丢了工作之后,立刻抛弃了贞洁。有些甚至渴望弥补那些年的牺牲,结果因技巧和热情而声名远扬。那些捕鼠人……哦,你还是别学他们为好,因为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酗酒和颓废。好吧,猎魔人的尽头似乎也快到了。你在读罗德里克·德·诺温布瑞的书?在我印象里,书里提到了猎魔人,还是三百年前刚开始从事这一行的那些。那时农夫习惯带着武器去收割作物,村庄也总围着三重护墙,商队马车就像行军的正规部队,少数镇子总有上好弹药的投石车日以继夜地守在墙头。统治这块大地的是巨龙、蝎尾狮、狮鹫、双头蛇怪、吸血鬼和狼人,外加奇奇摩、吸血妖女、奇美拉和飞龙。我们从它们手里一点一点夺回土地,每次夺回一片山谷、一个隘口、一座森林或一片草地。如果没有猎魔人的宝贵助力,我们根本做不到。但那段时光早已消逝,杰洛特,无可挽回地消逝了。男爵不允许你杀死剪尾龙,因为它是方圆千里最后的龙族,而且随着时代变迁,它招来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怜悯和怀旧之情。桥底下那个巨魔与人友好相处,他不再是用来吓唬小孩的怪物。他是件纪念品,是这儿的名胜景点——而且他还有实际用处。至于奇美拉、蝎尾狮和双头蛇怪,它们住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或者难以攀登的高山……”
“所以我说得没错。凡事都有个头。无论喜不喜欢,它总会到头的。”
“我不喜欢听你口吐陈词滥调。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你这是怎么了?杰洛特,我都认不出你了。该死,我们赶紧去南方,去那片荒芜的国度吧。等砍倒一两只怪物,你的忧郁就会不翼而飞。那儿肯定有不少怪物。据说,如果那边哪个老女人活够了,她会不带武器跑到林子里捡柴火,这样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你真该去那儿,然后定居下来。”
“也许是吧,但我不想去。”
“为什么?猎魔人在那儿很容易赚钱。”
“赚钱容易,”杰洛特抿了口酒,“可花钱就难了。最糟糕的是,他们吃珍珠麦和粟米,啤酒的味道就像尿,女孩都不洗澡,蚊子又特别凶。”
丹德里恩哈哈大笑,脑袋倚着书架上皮革装订的书卷。
“粟米和蚊子!让我想起了我们头一次结伴前往世界边缘的远征。”他说,“还记得吗?我们在古雷特的节庆宴席上相遇,你说服我……”
“是你提出的!你必须尽快逃离古雷特,因为你在指挥台下搞大了一个女孩的肚子,而她有四个大块头兄弟。他们在镇子里到处找你,扬言要阉了你,再往你身上涂满沥青和锯末。所以那时你缠着我不放。”
“错,有人能跟你结伴让你喜出望外,从前陪伴你的只有马。当然,我必须得消失一段时间,百花之谷似乎是最合适的目的地。在传说中,它位于人类聚居地的最远端,是文明社会的边境,在两个世界的交界线上……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世界边缘
一
丹德里恩端着满满两大杯啤酒,小心翼翼走下酒馆楼梯。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咒骂着,从一群好奇的孩子中间挤过,再避开地上的牛屎,踩着一条斜线穿过庭院。
庭院里,猎魔人跟镇长说话的当口,不少村民已围在桌旁。诗人放下酒杯,找了个座位。但他立刻意识到,在他离席这段时间里,谈话没有丝毫进展。
“我是个猎魔人,阁下。”杰洛特拭去唇边的酒沫,无数次重复道,“我不卖东西,不为军队招募士兵,也不知道怎么治鼻疽病。我是个猎魔人。”
“这是门行当。”丹德里恩又一次帮他解释,“他是猎魔人,你明白吗?他能杀死吸血妖鸟和幽灵,能消灭各种害人精。他是靠这谋生的专业人士。听懂了吗,镇长大人?”
“啊哈!”镇长的眉头本因沉思而深锁,这会儿舒缓了些,“猎魔人!你早说多好!”
“是啊。”杰洛特附和道,“现在我问你:这儿有我能干的活儿吗?”
“呃……”镇长又思索起来,“活儿?没准那些……唔……怪物?你是不是问我,附近有没有什么怪物?”
猎魔人笑了笑,点点头,用指节揉揉发痒的眼皮。
“还真有。”好半晌,镇长得出结论,“往远瞧,瞧见那些山头没?那边住着精灵,他们的王国在那边。我听说,他们的宫殿用纯金打造。哎呀,先生!真的,那儿有精灵。他们可怕得很。去那边的人就没回来的。”
“我想也是。”杰洛特冷冷地说,“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去那边。”
丹德里恩放肆地笑出了声。
正如杰洛特所料,镇长又沉思许久。
“啊哈。”最后他说,“好吧,这儿还有别的怪物,肯定是从精灵那边来的。哦,先生,有很多很多,数都数不清,不过最坏的就是那些灾星,我说得对不对,好伙计们?”
“好伙计们”顿时活跃起来,从四面八方凑到桌边。
“灾星!”其中一人说,“哎哎,镇长老爷说得对。大天亮的时候,有个白衣小丫头走过村子,孩子们就死了!”
“还有小鬼!”瞭望塔的士兵补充道,“他们把马儿的鬃毛都缠到一起了!”
“还有蝙蝠!这儿有蝙蝠!”
“还有多足虫!身上起疹子全是它们干的!”
接下来几分钟,众人一直在控诉,控诉滋扰本地的怪物们的种种恶行,甚至控诉怪物存在的事实。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听说了能让诚实的农夫像醉汉般找不到回家路的迷途鬼和误导怪;偷喝母牛奶水的飞龙;长着蜘蛛腿、在森林里转悠的人头;戴着红帽子的小妖;一条趁妇人在河边洗衣时抢走衣物的危险的梭子鱼——如果等得够久,它连女人也能拖走;他们还听说,老鬼婆阿南晚上骑着扫帚在天上飞,白天让女人流产;磨坊主把橡果粉掺在面粉里;还有个家伙认定,王室派来的税务官就是个窃贼兼无赖。
杰洛特平静地聆听,假装饶有兴味地点点头,问了几个关于道路和附近地貌的问题,然后站起身,冲丹德里恩点点头。
“保重,诸位。”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再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他们沉默地骑上马,沿村舍和栅栏离开,狂吠的狗和喧闹的孩子为他们送行。
“杰洛特,”丹德里恩在马镫上立起身,从探出果园围栏的树枝上摘下一颗熟苹果,“一路上你都在抱怨,说工作越来越难找了。可就我刚才所见所闻,你大可以在这儿一口气干到冬天。你可以多赚几个子儿,我的歌谣也能有些不错的素材,所以解释一下吧,咱们为啥还要继续赶路?”
“丹德里恩,我连一个子儿都赚不到。”
“为啥?”
“因为在他们嘴里,没一个字是真的。”
“呃?”
“他们提到的怪物根本不存在。”
“你开玩笑吧?”丹德里恩吐出果核,把它扔向一只杂种斑点狗,“不,不可能。我刚才看得很仔细。我很会看人,他们没撒谎。”
“对。”猎魔人赞同道,“他们没撒谎。他们坚信这一切。但这改变不了事实。”
诗人沉默片刻。
“那些怪物全都……全都不存在?啊!他们列出那么多怪物,肯定有几种是存在的。至少一种!承认吧。”
“好吧,我承认。有一种确实存在。”
“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