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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

  诺霍恩抬起头，看着踏前一步的双胞胎，他们高筒靴上的银扣子叮当作响。

  “我想起来了。”留辫子那人突然道，“我知道在哪儿见过他了！”

  “你嘟囔什么呢，塔维克？”

  “就在镇长家门口。他带来一头怪物，一头蜘蛛和鳄鱼的混血怪物，他想拿玩意儿换钱。人们说他是个猎魔人。”

  “猎魔人是啥？”十五问，“呃？西弗瑞尔？”

  “就是雇佣魔法师，”半精灵道，“为了一把银币就到处施法的巫师。我说过了，他们是天生的怪胎，是对人类和人类遵循的神圣律法的侮辱。他这种人就该被活活烧死。”

  “我们不喜欢巫师。”塔维克尖声道，他眯缝的双眼分毫不离杰洛特，“在我看来，西弗瑞尔，这鬼地方的活儿比我们想象的还多。这儿的巫师不止一个，而且人人都知道，他们特别团结。”

  “他们是一丘之貉。”半精灵恶毒地笑了，“光是想想他们就够我受的了。是谁养出了这群怪胎？”

  “麻烦你再忍耐一下。”杰洛特平静地说，“我猜你母亲不止一次森林里走丢，所以你才会经常思考自己究竟打哪儿来。”

  “也许吧。”半精灵笑容不改，“但我至少知道我母亲是谁。你们猎魔人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

  杰洛特面色发白，抿紧嘴唇。看到这一幕，诺霍恩大笑起来。“哦，伙计，你不该容忍这样的羞辱。你背上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把剑。怎么样？要不要跟西弗瑞尔出去解决？今晚太乏味了。”

  猎魔人毫无反应。

  “可耻的懦夫。”塔维克嗤之以鼻。

  “他刚才怎么说西弗瑞尔的母亲的？”诺霍恩用同样的语气续道，下巴放在交扣的双手上，“我记得是些非常下流的话。说她很放荡什么的。嘿，十五，坐视流浪汉羞辱同伴的母亲，是不是很不应该？【创建和谐家园】的东西，母亲可是很神圣的！”

  十五欣然起身，取下佩剑，丢在桌上。他挺直身子，调整一下镶有银钉的护肩，吐了口唾沫，踏前一步。

  “如果你有话要问，”诺霍恩道，“十五会先跟你比比拳头。我早说过了，他们得把你抬出去。让出地儿来。”

  十五靠上前，抬起拳头。杰洛特把手按在剑柄上。

  “留神。”他说，“再走一步，你会看到自己的手掉在地板上。”

  诺霍恩和塔维克跳了起来，抓住各自的佩剑。沉默的双胞胎用同样的动作拔出武器。十五退后几步。只有西弗瑞尔一动没动。

  “该死的，怎么回事？我连一分钟都不能离开吗？”

  杰洛特缓缓转身，看到一对海蓝色的双眸。

  她几乎跟他一样高，稻草色的头发修剪得参差不齐，仅及耳垂。她一手按在门上，穿着一件天鹅绒紧身皮衣，腰间围着一条华丽的皮带。她的裙子也不太对称——左边垂到小腿肚，右边却露出麋鹿皮靴上方健美的大腿。她身子左侧挂着剑，右边有把匕首，柄头有块硕大的红宝石。

  “怎么不说话了？”

  “他是个猎魔人。”诺霍恩嘟囔道。

  “那又怎样？”

  “他想跟你谈谈。”

  “那又怎样？”

  “他是个巫师！”十五吼道。

  “我们不喜欢巫师。”塔维克咆哮道。

  “放松点儿，伙计们。”女孩说，“他只想跟我说说话，这又不犯法。你们继续找乐子吧。别惹麻烦，明天有集市，你们肯定不想打扰这祥和小镇的重大盛事吧？”

  随之而来的沉默中，响起一阵恶毒的轻笑。发笑的是依然漫不经心、仰躺在长椅上的西弗瑞尔。

  “得了吧，伦芙芮。”半精灵哧哧笑道，“重大……盛事！”

  “你给我闭嘴，西弗瑞尔。马上。”

  西弗瑞尔马上不笑了。杰洛特一点也不惊讶，因为伦芙芮的语气里有种古怪的味道——让他联想起刀刃上反射的红色火光、垂死者的哀号，以及马嘶与血腥气。其他人肯定也有类似的联想，就连塔维克那沧桑的脸也变得有些苍白。

  “好吧，白发佬。”伦芙芮打破沉默，“我们去宽敞点儿的地方谈。嗯，去找跟你一起来的镇长吧。不用说，他肯定也想跟我谈谈。”

  看到他俩，等在吧台边的凯尔迪米恩中断了与店主的低声交谈，挺直身子，双臂抱在胸口。

  “年轻的女士，”他省去寒暄，开门见山地说，“从这位利维亚的猎魔人口中，我得知了你来布拉维坎的目的。显然，您对我们的巫师怀恨在心。”

  “也许吧。那又怎样？”伦芙芮用同样直率的语气说。

  “这边有处理此类恩怨的法庭。在弧海这边，所有用刀剑了结私人恩怨之人都会被当成盗匪。所以，要么你带着你的同伙，明天一早离开布拉维坎，要么我就得把你们丢进大牢，以防……那话怎么说来着，杰洛特？”

  “以防万一。”

  “没错。明白了吗，年轻的女士？”

  伦芙芮把手伸进腰间的袋子，抽出一张折成好几叠的羊皮纸。

  “如果你识字的话，镇长大人，看一看。顺便，别再叫我‘年轻的女士’了。”

  凯尔迪米恩接过那张纸，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一言不发地递给杰洛特。

  “‘致各位诸侯、领主与自由民，’”猎魔人大声念道，“‘致全体臣民。我宣布，克雷伊登的伦芙芮公主得到了我们的尊敬和帮助，任何胆敢对她无利者将招致我们的怒火。——奥杜恩国王。’这里应该是‘无礼’才对。不过印章好像是真的。”

  “就是真的。”伦芙芮把羊皮纸从他手里抽走，“署名是你们仁慈的主子奥杜恩，所以我建议你，别对我做出无礼的举动。拼写是否正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将迎来悲惨的结局。尊敬的镇长大人，你无权把我丢进监狱，也别再叫我‘年轻的女士’了。我没触犯任何法律。暂时还没有。”

  “如果你敢有一丁点儿违法行为，”凯尔迪米恩露出嫌恶的表情，“我会把你扔进地牢，连同这张纸片儿一起。我向所有神明发誓，年轻的女士。杰洛特，我们走。”

  “你，猎魔人。”伦芙芮拍拍杰洛特的肩膀，“我有话跟你说。”

  “晚饭别迟到了。”镇长转过身去，“不然丽波希会发火的。”

  “我不会的。”

  杰洛特斜倚吧台，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狼头徽章，看着女孩蓝中带绿的双眸。

  “我听说过你。”她说，“你是杰洛特，利维亚的白狼。斯崔葛布是你朋友？”

  “不是。”

  “那就简单了。”

  “没那么简单。别指望我会袖手旁观。”

  伦芙芮眯起双眼。“斯崔葛布会在明天死去。”她平静地说着，拂开额前的发梢，“就他一个死。这只算小恶罢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但事实上，在斯崔葛布死前，恐怕还会再搭上几个人。我不相信还有其他可能性。”

  “几个？猎魔人，你未免太乐观了吧？”

  “光凭言语吓不倒我，伯劳鸟。”

  “别叫我伯劳鸟，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重点在于，我觉得有其他可能。值得商讨的可能……但丽波希在等你。那个丽波希，她漂亮吗？”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不是。但你得走了。丽波希在等你。”

  四

  阁楼的小房间里有人，杰洛特还没走到门边，就察觉到徽章发出轻微的震动。于是他吹熄照亮楼梯的油灯，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别在背后的腰带上，然后转动门把。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但对猎魔人来说并非如此。

  他用无比缓慢的动作跨进门去，小心翼翼地关紧房门。下一秒，他扑向坐在床上的人影。二人在床单上滚做一团，他把手臂抵在对方颚下，伸手去摸匕首。但他没把它抽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劲儿。

  “不坏的开始。”她压低声音，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下，“我料到这种事迟早会发生，但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会上床。麻烦你，把手从我喉咙上拿开好吗？”

  “是你。”

  “是我。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从我身上下来，跟我好好谈谈；也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但我希望，至少你把靴子脱了。”

  猎魔人放开女孩。后者叹了口气，坐起身，整了整头发和衣裙。

  “点亮蜡烛吧。”她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在黑暗里看不见，我想看清楚跟我谈话的人。”

  她迈开穿着高筒靴的长腿，走到桌边，坐下。她身材高挑、苗条，身手灵活，看起来没带任何武器。

  “你有喝的吗？”

  “没有。”

  “还好我带了。”她大笑着，把一只酒囊和两个皮制酒杯放到桌上。

  “快半夜了。”杰洛特冷冰冰地说，“能直接说重点吗？”

  “别急嘛。来，喝一杯。这杯敬你，杰洛特。”

  “也敬你，伯劳鸟。”

  “该死，我叫伦芙芮。”她抬起头，“我允许你省略我的王家头衔，但别再叫我什么伯劳鸟了！”

  “小点声，你会把整屋子人都吵醒的。能告诉我，为什么要从窗口溜进来吗？”

  “你可真笨啊，猎魔人，我是为了让布拉维坎免遭屠戮。我像三月里的母猫一样爬上房顶，就为跟你谈谈心，你应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很感激。”杰洛特道，“但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能谈些什么。情况已经很明确了。斯崔葛布躲在他的塔楼里，你得攻破高墙才能抓住他，但你这么做，你的赦免文书就没用了。你敢公开违法，那连奥杜恩都保不了你。镇长、卫兵和整个布拉维坎都将与你为敌。”

  “与我为敌，整个布拉维坎都会后悔的。”伦芙芮笑了笑，露出森森白牙，“见过我的同伴没有？我向你保证，他们都是老手。你觉得他们打起架来会是什么样？那些蠢卫兵肯定会被自己的长戟绊倒。”

  “那你觉得我会袖手旁观吗？你也看到了，我住在镇长家里。如有必要，我会站在他那边。”

  “对此我并不怀疑。”伦芙芮的语气严肃起来，“我想你会的。但恐怕你将孤身一人，剩下的家伙都会躲进地下室瑟瑟发抖。在这世上，没人能同时对付七名剑手。所以说，白发佬，咱们别再互相威胁了。就像我说的：屠杀和流血是可以避免的。有两个人能避免这一切。”

  “我洗耳恭听。”

  “第一个，”伦芙芮道，“是斯崔葛布本人。如果他自愿离开塔楼，我会把他带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让布拉维坎人继续过着麻木不仁的快活日子，忘掉整件事。”

  “斯崔葛布也许像个疯子，但没疯到这种地步。”

  “谁知道呢，猎魔人，谁知道呢？有些条件是无法拒绝的，比如‘崔丹姆的最后通牒’。我打算把这份通牒送给他。”

  “什么通牒？”

  “那是我的小秘密。”

  “好吧，但我怀疑它的效力。提到你时，斯崔葛布连牙齿都在打颤。能说服他束手就擒的最后通牒，一定得足够厉害才行。另一个是谁？让我猜猜。”

  “我也想看看，你有多精明，白发佬。”

  “是你，伦芙芮。你会展现出真正的贵族气度——我是说，高贵王室的气度，放弃这场复仇。我猜得对吗？”

  伦芙芮仰起头，用手捂着嘴，大笑出声。最后她沉默下来，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盯着猎魔人。

  “杰洛特，”她说，“我曾经是个公主，拥有梦想的一切：俯首听命的仆人、衣服、鞋子、细麻纱【创建和谐家园】、珠宝首饰、小马、池塘里的金鱼、玩偶，还有比这房子更大的玩偶屋。这就是我的生活。直到斯崔葛布来了，然后那个【创建和谐家园】的【创建和谐家园】艾瑞蒂娅就命令一个猎人，在森林里杀掉我，把我的心肝带回去。多棒啊，不是吗？”

  “一点都不。万幸的是，你从猎人手里逃脱了，伦芙芮。”

  “放屁。是他可怜我，放我走的。但这【创建和谐家园】的【创建和谐家园】了我，还把我的东西洗劫一空。”

  杰洛特摆弄着徽章，直视她的双眼。她没有避让。

  “公主的生活到此为止。”她续道，“衣裙破烂，肮脏不堪。然后是污垢、饥饿、臭气和虐待交织的人生。我把自己卖给那些老流浪汉，只为换一碗汤，或一晚遮风避雨之处。你知道我的头发过去是什么样子吗？就像丝绸，而且很长很长。但我长了虱子，只好用羊毛剪把它们齐根剪掉，后来，我的头发再也长不齐了。”

  她沉默片刻，徒劳地拨开额前的发梢，“我为了不饿死而偷窃，为了不被杀而杀人。我被关在满是尿骚味的监牢里，不知他们明早会吊死我，还是鞭打之后把我放走。可就算这样，我的继母和你那位巫师仍旧穷追不舍，送来毒药、刺客，还有魔法。你想让我展现贵族气度？让我庄严地宽恕他？我只会庄严地扯掉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