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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蹲在坡顶,脚边放着没有送出去的铜钱和石头。佩剑悬刀的宁姚悄无声息地坐到他身边,气喘吁吁,气呼呼道:“你不是掉钱眼里的财迷吗,怎么这么大方了?全部家当都要送出去?就算刘羡阳是你朋友,也没你这么大手大脚的啊。”
陈平安只是抱着头,望向远方。
齐静春的那尊巨【创建和谐家园】相,洁白缥缈,肃然危坐于东宝瓶洲最北端的版图上。
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不断靠近齐静春头颅。齐静春抬头望去,笑意洒脱。
云海之上,有威严嗓音响起:“齐静春,须知天道无私!你身为儒家门生,对骊珠洞天生出恻隐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时回心转意,犹有余地。”
伴随着这个天上仙人的话语,仿佛有阵阵雷声迅猛滚走于云海之中,那些一闪即逝的电闪雷鸣,不断从云海底端渗透而出。言出法随。
又有一个仙人嗤笑道:“与这书呆子废什么话!想要做出顶天立地的壮举,得先问过我的拳头答应不答应!”
与此同时,一只金黄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捞,云海被拨开厚重云雾后,露出一个窟窿,一道光柱落在齐静春法相前。
西方响起佛唱一声,悲悯开口:“齐施主,一念静心,顿超佛地。”
齐静春沉声道:“斩龙一役之后,小镇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气运,后世子孙英才辈出,无非是寅吃卯粮的手段。只不过既然是四位圣人订立下的规矩,最早那拨选择扎根骊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异议,我齐静春自然没有资格在此事上指手画脚。如今天道要镇压此方天地,来便是了,无非是换成我齐静春一人,来替小镇百姓承受这一场劫难,天道和规矩未曾落在空处,诸位又为何阻拦?”
伸手将云海搅出一个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齐的,你是真不知道缘由,还是装疯卖傻?”
齐静春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一只手,手掌变拳,将那颗蕴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虚握于手心之中。想来掌心之中,洞天之内,小镇之上,已是白昼骤然变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时,那只护住骊珠洞天的雪白手掌,仿佛遭受到一股四面八方而来的无形攻势,滋滋作响,手背之上不断溅射、绽放出白色电弧,不断有看似小如飞羽、实则大如山峰的“雪花”从齐静春手背脱落,坠落人间,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烟消云散。
高坐于云海窟窿附近的云上仙人,放声讥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从东宝瓶洲的极远处举目望去,并且能够破开仙人联手造就的遮掩法阵,那就能够依稀看到无比壮观的一幕。破开云海的宏大窟窿当中,先是露出一粒黑点,笔直朝下,然后是一截剑尖,最后终于显露出全貌,是一柄齐静春法相手指长短的“袖珍”飞剑。
第一把刚刚现世,第二把又尾随其后,从别处落下,第三、第四把,依次从天上云海降临人间,总计十二把飞剑。一线排开,悬停于高空。如铁骑列阵,被人勒紧缰绳,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冲锋凿阵。
云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随意盘腿而坐,睁着巨大的金色眼眸,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缓缓伸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弹。一把飞剑率先激射向齐静春拳头虚握的那条胳膊。飞剑下坠的速度快如闪电,轨迹上,拉扯出一条连绵不绝的云尾。飞剑瞬间穿透齐静春法相的手臂,在距离地面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骤然停止。云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轻轻旋转,飞剑划出一道弧线,重返高空,同时左手叩指轻弹,原本悬在空中的一把飞剑轰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齐静春的手臂。两根手指相互起落。十二把飞剑笔直落下,弧线返回。起起落落,如此反复。
齐静春那条胳膊被飞剑一阵阵密集攒射后,变得伤痕累累,出现无数个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体莹白的巍峨法相,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齐静春对此神色自若,眼见着又要再来一拨飞剑穿刺,展开新一轮冲杀,真是咄咄逼人。
齐静春云淡风轻地说出四个字:“春风得意。”
一把飞剑依然直直刺向齐静春手臂,只是这一次它没有钉入手臂,而是像松针被一阵清风吹拂得飘荡歪斜。不但是这一把飞剑,之后十一把飞剑无一例外,都是无功而返。飞剑围绕在齐静春法相四周,遵循某种既定轨迹缓慢飞行,剑身颤抖,伺机而动,轻微嘶鸣作响。不但如此,一阵阵弥漫天地间的春风,还不露痕迹地托住了下坠的云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临下,眼见着那十二把飞剑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绽,有些惊讶:“咦?”
这些对人间修士而言威力无匹的飞剑袭扰,齐静春并不太上心,他始终盯住那只虚握的拳头。
世间有人老珠黄一说,骊珠洞天这颗悬浮在东宝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经有三千年岁月,六十年后,在下一任圣人阮邛手上,包裹庇护珠子的外壁将会彻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层釉色脱落剥离殆尽。到时候天道碾压而至,必然势如破竹,虽然不会当场死人,但是小镇所有人都会失去来生。齐静春为此专门翻阅佛经,甚至推断出一个可怕的后果:小镇这六千余人,被用来承受天威浩荡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堕入西方佛国的饿鬼道,永世不得超脱。兵家修士、铸剑师阮邛,作为骊珠洞天最后一位坐镇四方的圣人,他到时候的职责,可不是守护小镇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让任何一人逃脱这份天道责罚。
那金色巨人声如擂鼓,轰隆隆传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说你齐静春不简单,拥有两个本命字,‘春’字之外,还有一个坏了规矩的‘静’字,来来来,让本座开开眼!”
巨人每说一个“来”字,就用拳头砸在膝盖上一次。三次过后,云海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底部,那阵原本肉眼不可见的清风,也摇晃起来,光线混乱,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风,本座则有一场飞剑法雨,要给你这家伙泼泼冷水!”
言语过后,无数金色的丝线透过云海,又渗透清风。如果用巨人身躯作为对比,那些金色丝线,就像是指甲长短的小小绣花针,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汇聚之后,声势之大,惊心动魄。
齐静春依然凝视着拳头,闻声后面不改色,轻声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只见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溅出一颗颗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可忽略不计,其实皆大如水潭。然后这些不断涌现的雨珠,违反常理地哗啦啦向天空滑去。雨幕倒挂,只因儒家圣人齐静春默念的那一句诗词。
金色绚烂的飞剑法雨,从上往下,起于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狠狠撞在一起!
头顶气象万千,齐静春却对此不见,不听,不言。
齐静春那颗拳头四周,凭空生出一条条闪电蛟龙,砸在手背之上。闪电颜色分为猩红、青紫、雪白三种,看似杂乱无章,三者却泾渭分明,并不交替缠绕,分别交织成三张大网。法相的拳头,碎屑四溅,飞羽飘摇,不断衰减。
齐静春轻声道:“风平浪静。”
三色闪电,唯独雪白闪电毫无征兆地静止不动,但是其余两种闪电依然遵循规律而行,这就使得一条猩红闪电砰然撞断一条雪白闪电,一条青紫闪电又捆绑住猩红闪电。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网,竟变得混乱无序。
云海之上,有苍老嗓音悠然响起:“动静有法!”
只不过转瞬过后,原本趋于混乱的三张闪电法网,重新恢复乱中有序的浩大天威。一次次敲打撞击齐静春那尊法相的拳头。齐静春微微叹息。
“小打小闹也差不多了,齐静春,可敢接下本座这一拳!”
一只金色拳头从云海窟窿之中落向齐静春的头颅。
齐静春空闲的右手高高举起,掌心向上,阻挡住那压顶一拳。齐静春法相猛然下坠百丈,只是云海也被一股激荡清风托起百丈,像是天地之间拉开了两百丈距离。
“再来!”
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势都雷霆万钧,恐怕东宝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都经不起他这一拳。一身雪白的齐静春法相,只是扬起手臂,高高举起。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个大坑,然后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紧接着手臂一节一节被金色拳头打烂。法相大损的齐静春仍然无动于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终放在虚握拳头的左手之上。
从拳头蔓延到整条手臂,再到肩头,覆满了雷电游走的道家符箓,每个字都大如屋。
苍老嗓音继续响起:“莫要冥顽不化。齐静春,你若是愿意,可以追随贫道修行。”
齐静春稍稍转过头,低头凝望着那只千疮百孔的手臂,上面已经布满道家一脉掌教圣人写就的无上谶箓,好一个替天行道。
齐静春轻轻呵出一口气,沉声道:“清静……”
苍老声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齐静春,你大胆!”
一声怒喝,硬生生盖过了齐静春在“清静”之后的两个字。
高空有双指并拢作剑,轻而易举破开云海,一斩而下!竟是直接将齐静春握拳的那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极远处,有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充满惋惜。儒家圣人不逾矩。齐静春不该跨过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剑成功斩断齐静春手臂后,似乎主人怒气犹在,双指快速缩回云海,却并未就此罢休,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刺向那个已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的悬空拳头。齐静春收回头顶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挡在珠子上方,往自己这边一搂,护在自己身前。仙人双指一往无前,毫无悬念地洞穿齐静春法相的胳膊,来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结结实实砸在齐静春法相的头颅之上。齐静春这尊法相,摇摇欲坠。
虽然残肢断臂,依然大袖飘摇,自有读书人的风流,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惨不忍睹。
又是被当头一拳,齐静春法相继续下沉。一拳紧接着一拳,好像不把这读书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罢休。
破败不堪的法相,死死护住身前的那颗拳头,那颗珠子,那座骊珠洞天,那些见了面就会喊他一声“齐先生”的百姓。这尊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小洞天之内,乡塾之中,没有一个蒙童在场。有一个独坐的青衫儒士,不仅仅是双鬓霜白,头发已雪白。
齐静春七窍流血,血肉模糊。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还碎得彻底。齐静春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闭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齐静春。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这座天下,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第四章 CHAPTER04
天亮
小镇好似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变得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见五指。小镇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声响愈来愈频繁,当小镇因为天黑而寂静之时,就显得格外刺耳,这无疑又加深了小镇普通百姓的猜测,联想到之前那些载着大户子弟的牛车马车,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个个惶恐不安。四姓十族的高大门墙内,无一例外,每当有奴仆丫鬟想要自作主张,高高挂起灯笼时,很快就会遭受大声呵斥,一些脾气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当场就拍掉那些灯笼,将其一脚踩烂,脸色狰狞,以视若寇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于好心的下人。
铁匠铺子这边,陈平安正和宁姚坐在井口吃午饭。天黑之后,陈平安虽然奇怪,但是不耽误他低头扒饭。铁匠铺的伙食相当不错,长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块食指长宽的肥腻红烧肉,外加一勺汤汁。饭管够,但是肉就只有一块。陈平安大概是两大碗米饭的饭量,所以每次从掌厨师傅那边分到一块肉后,因为有汤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饭不动肉,吃到最后,那块红烧肉就会从碗顶一点点滑落到碗底,然后跑去盛第二碗米饭,这才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块肉。宁姚每次看到陈平安那样吃饭,都有些想笑。阮秀倒是不会像宁姚这样,阮秀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里,仿佛写着四个大字: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一手端着空荡荡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尽目力环顾四周,只能依稀看到两三丈距离以内的景象。
最近这两天,除了给阮师傅的铁匠铺子做牛做马,陈平安会抽出三个时辰去练习走桩,白天一个时辰,午时到未时间,晚上两个时辰,亥时到丑时间。到后来陈平安尝试着走桩的同时,十指结剑炉桩,但是他发现如此一来,会让自己呼吸不畅,步伐更加不稳,遂果断放弃。陈平安只在劳作间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锻炼剑炉来滋养身躯。其实对陈平安而言,只不过是把以往的烧瓷拉坯,换成了《撼山谱》里的立桩剑炉。
午时到未时间那个时辰的走桩,一开始宁姚偶尔还会尾随其后,装模作样指点过几次后,就不再出现。陈平安不想惹来流言蜚语,白天这一个时辰的拳桩,会沿着小溪下游方向,跑出铁匠铺子一里地后,才开始练习。来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对于陈平安来说,这就算一条雷打不动的新家规了。
此时坐在井口,宁姚望着覆盖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狭长双眉,微微皱起。
陈平安小声问道:“是不是跟齐先生有关?”
宁姚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只给出一个模糊答案:“齐先生既然是这座洞天的主人,应该跟他有关系吧。”
陈平安又问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说法,齐先生原本打算跟学塾书童赵繇一起离开小镇,为什么最后不走了?”
宁姚摇头笑道:“圣人的心思,就像一条龙脉,能够绵延千万里,我可猜不到,也懒得猜。”
说完这句话,她把碗筷往陈平安手里一丢,起身去往一栋独属于她的黄泥墙茅草屋。宁姚自己也很奇怪为何阮师对自己如此客气,难道阮师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极小才对。毕竟倒悬山并不位于东宝瓶洲;况且倒悬山与外界几乎没有牵连,名声很大,客人极少;再者倒悬山那边,对自己的身份也吃不准。只不过宁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剑劈出一条直路的性情,堂堂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大家阮师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纳了。
陈平安拿着碗筷,刚想要去灶房那边,发现不远处有人要从这边走过,是一个袖子宽大的年轻男人,比读书人陈松风更像读书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像齐先生,又有点像当时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男人看到独自坐在井口发呆的陈平安与自己对视后,微微惊讶。他来到陈平安身边,笑容温醇道:“我找阮师傅有点事情,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陈平安这次没有像当初在泥瓶巷故意瞒着蔡金简、苻南华那样,而是直截了当给那人指明了方向。一来宁姑娘跟自己说过阮师傅的厉害,二来眼前这个男人,没有给陈平安一种阴沉且有城府的感觉。
陈平安客气问道:“需要我带路吗?”
年轻男人没有着急赶路,望着陈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几步路的事情,不麻烦了。谢谢你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走向灶房,那年轻男人则走向远处一间铸剑室。
陈平安还了碗筷后,发现短工学徒们都聚在几栋屋内,点上油灯,在那里聊着为何会昼夜颠倒。有人言之凿凿,说是某座大山的山神过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恼了管辖溪涧的河神老爷,一场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辈人的说法来反驳,说咱们这儿,大山都给朝廷封禁了,哪里来的山神,再说了,那么点大的小溪,绝对出不了河神。陈平安没去掺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借着自己超乎寻常的眼力,独自去往最后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篓一背篓搬土出井。
一次沿着木梯爬出井口后,恰好看到那个年轻男子从铸剑室返回,他也发现了陈平安的身影,并未走近,也没有停步,只是与陈平安遥遥挥手告别。陈平安有些感慨,不论此人是好是坏,至少他跟正阳山、云霞山两座山,还有清风城、老龙城两座城的外乡人,确实不同。
陈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运土壤,最后一趟出井后,发现阮秀站在井口辘轳附近,手心摊放着一块巾帕,上面堆满了小巧糕点。等到陈平安出现后,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满身泥土、双手脏兮兮的陈平安笑着摇头,随后阮秀坐在井口上,低头吃着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精致糕点。阮秀迅速沉浸其中,整个人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欢喜。
陈平安继续来来【创建和谐家园】搬运积土,十数次后,阮秀已经不见踪迹,不过井口留着巾帕和一块糕点,是压岁铺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酿糕。陈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篓,放在脚边,坐在巾帕附近的井口,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双指拈起糕点,放入嘴中。陈平安使劲点头,果然很好吃。毕竟自己吃的是整整十文钱啊,一想到这点,陈平安立即觉得更好吃了。
之后几个时辰,天色依旧昏暗,天空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响,除此之外,小镇其实并无异样。阮师傅破例让自家铁匠铺的短工休息两天,让他们各回各家,不用待在这边等着“天亮”继续干活。陈平安也在此列,他干脆返回小镇,去了趟刘羡阳家,没发现少东西后,就赶紧熄灯,再锁好屋门,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为何,陈平安觉得如今的小镇,死气沉沉,没了生气。
陈平安并不知道,当他跑过廊桥廊道的时候,桥底下的水面上,悬浮着一个衣袂飘摇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头发雪白,【创建和谐家园】在外的手脚肌肤亦是如羊脂美玉一般。她正歪着脑袋,以溪水为镜,一手绾发一手梳理,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镇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骊将帅命人打造的一块沙盘,战事已经落下帷幕,决定弃之不用,就用黑布随意一遮。
陈平安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三袋子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顾璨留下的两袋,算是买泥鳅的钱。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钱,陈平安在出山途中,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羡阳,陈对虽然疑惑,可是并未拒绝。兴许对陈平安的选择比较惊讶,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地说了些肺腑之言,让陈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这个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陈平安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不敢全信,只不过宁姚听说“颍阴陈氏嫡系子弟”后,私下让陈平安放宽心。
齐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共计四方。最早两方印章,“静心得意”和“陈十一”是齐先生用自己私藏的蛇胆石刻的,之后两方印章,是齐先生根据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随形刻就,一小篆一隶书,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一敦厚一纤柔,齐先生分别刻下“山”“水”二字,依照宁姚的说法,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山水印”陈平安把陆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宁姚曾经嫌弃过陆道长的字寡淡无味,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啥也没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规规矩矩,低三下四。陈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陆沉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造诣高低,也不会因为宁姚的评价不高,就轻视了这三张纸。再者陆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陈平安想要学字,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
此时陈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陆沉敕令”四字,并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便觉得那几个小字,格外可爱可亲。陈平安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哪天买了书,归入家中私藏,就在扉页或是尾页轻轻以“陈十一”印钤盖朱字。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咧嘴乐呵。只是很快陈平安就有些为难,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挂“草头”二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所谓的文房四宝、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陈平安犹豫片刻,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再去买一盒印泥。除此之外,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七八颗,颜色各异,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依然颜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大如青壮手心、中如稚童拳头、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样讨喜。
陈平安本来希望把它们送给刘羡阳,宋集薪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摆在泥瓶巷外的摊贩手上,卖几文钱,还得费很大工夫,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顾客爱买不买,没钱滚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平安觉得宋集薪这话挺有道理,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留在小镇上,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可要是给了刘羡阳,拿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给人坑骗杀价,也绝对比陈平安得到的钱更多。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两者孰好孰坏,对陈平安来说,根本不用考虑。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羡阳做朋友?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陈平安觉得这个人不坏,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也从不附和。
陈平安最后拿起那支玉簪子,齐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是寻常之物,并非什么奇珍异宝。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宁姚解释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
“君子”陈平安虽然没读过书,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
门口那边传来宁姚的嗓音:“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
怔怔出神的陈平安抬头望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桌对面,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细查看过了,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没有暗藏玄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
陈平安一头雾水:“啥?”
宁姚看着那一桌子陈平安的“压箱底传家宝”解释道:“别有洞天,这个说法听说过吧?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没当真。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天底下洞天分两种,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属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个洞天,有些疆域广袤,不知几千几万里。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
陈平安一惊一乍,怀疑道:“不可能吧?”
宁姚笑着伸出大拇指,跷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回来告诉你真假!”
陈平安轻声道:“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
宁姚呵呵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陈平安赶紧岔开话题:“宁姑娘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
宁姚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说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够贯通天地,灵气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风景最宜人,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以骊珠洞天……”
陈平安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