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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一个也没有?”
宋长镜笑道:“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点头道:“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宋长镜越发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让你有如此执念?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个……”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小地方的人,眼界兴许不高,眼窝子会浅,但是绝对不能就觉得他们傻。好也好得赤子之心纯朴善良,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还有些人,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坏。”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
宋集薪叹了口气,懊恼道:“他哪一种都不算,真是个傻子,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
宁姚蹲在长凳前,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他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宁姚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
杨老头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跷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个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宁姚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杨老头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宁姚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他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宁姚,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宁姚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杨老头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宁姚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齐,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宁姚没好气道:“忘了!”
杨老头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个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城墙上刻下一字?”
宁姚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杨老头笑道:“很久以前有个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杨老头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的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
人睡为小死。
宁姚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宁姚愣了愣,陷入沉思。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宁姚,来到陈平安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陈平安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杨老头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承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草穿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地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会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呢。”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孩子踮起脚把鱼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那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不弄,吃起来也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个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都很羡慕身为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但是要强的他并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宋集薪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稚圭,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他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
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宋集薪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违背娘亲去世时他立下的誓言,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
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那个身影看到杨老头的动作后,格外受伤。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杨老头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杨老头连抽旱烟的兴致都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铺子伙计做得好好的,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郑大风,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不由得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修修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杨老头视线冷冷地望向躲躲藏藏的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您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杨老头脸色阴沉,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在雨地上,号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杨老头从屋檐下搬来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伙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杨老头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惹祸精妇人一走,没了春光乍泄的风景可看,杨家铺子的人群很快也就散了。
郑大风缩头缩脑跑到正屋檐下,蹲在远处,不敢离杨老头太近。同样是徒弟,他和李二在这个师父面前,待遇是云泥之别。郑大风也怨师父偏心,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是不认命不行。
郑大风怯生生问道:“师父,齐静春是铁了心要不按规矩来,到时候咱们何去何从?”
杨老头一言不发,抽着旱烟,一只黑猫不知何时从何处到来,蹲在他脚边不远处,抖了抖毛皮,溅起许多雨水。
郑大风忧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请神下山,会不会有麻烦?毕竟现在有无数人盯着这边呢。”
杨老头依然不说话。
习惯了自己师父的沉默寡言,郑大风也不觉得尴尬,胡思乱想着,又想起了齐静春,咒骂道:“他娘的你齐静春当了五十九年的孙子,还差这几天工夫?读书人就是死脑筋,不可理喻!”
杨老头终于说话了:“你不读书也是死脑筋。”
郑大风不以为耻,转头谄媚道:“要不要给师父您老人家揉揉肩敲敲腿?”
杨老头淡然道:“我没什么棺材本,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郑大风赧颜道:“师父你这话说的,伤人心了啊,我这个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里会惦记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妇。”
杨老头嗯了一声,道:“你比她还不如。”
郑大风整张脸都黑了,耷拉着脑袋,霜打茄子似的,没有半点精气神。不过他猛然间满脸惊喜,才发现师父今天说的话,虽然还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说了这么多,难得难得,等回到东边屋子那边,可以喝一壶酒庆祝庆祝了。
郑大风心情愉悦了几分,随口问道:“师兄拦得住那家伙?”
这次不等杨老头拿话刺他,郑大风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师兄拦不住才有戏,要真拦下来,以后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杨老头莫名其妙问道:“郑大风,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大出息吗?”
郑大风愣在当场。心想师父这个问题大有玄机啊,自己必须小心应对,好好酝酿一番。
不承想杨老头已经自顾自给出了答案:“人丑。”
郑大风双手抱住脑袋,望向院子里四溅的雨水,这么个老大不小的汉子,欲哭无泪。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么察言观色,就知道自己不适合继续待下去,随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了屋子。
陈松风继续埋头查阅档案,只是相比陈对在场时的战战兢兢,总算恢复了几分世家子弟的潇洒气度,但他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里的刘灞桥就越觉得气闷,一肚子憋屈想要吐,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无遮拦又是一回事,刘灞桥便想着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见心不烦。
陈松风突然抬头笑道:“灞桥,终于坐不住了?”
刘灞桥刚从椅子上抬起【创建和谐家园】,闻言后一【创建和谐家园】坐回去,气笑道:“哟呵,还有心情调侃我,你小子胸襟气度可以啊。”
陈松风放下手中一本老旧籍书,苦涩道:“让你看笑话了。刚才为我打抱不平,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
刘灞桥最受不了别人的苦情和煽情,赶紧摆手道:“别别别,我就是瞧不上你家远房亲戚的欺软怕硬,我说她几句,纯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陈松风不用感恩戴德。”
陈松风后背向后仰去,慢慢靠在椅背上,轻轻呼出一口气。这要是在龙尾郡陈氏家门,这个透着一股懒散的坐姿,一旦被长辈发现,无论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则要挨训。豪阀世族的读书人,虽然往往被武人讥讽为道貌岸然、装腔作势,可规矩就是规矩,打从娘胎生下来,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无一例外,从小耳濡目染。当然,也有盛产清谈名士和荒诞狂士的南涧国,以言行不拘泥于礼仪著称于世。
刘灞桥问道:“你和陈对到底什么关系,至于如此畏惧她?如果涉及家族机密,就当我没问。”
陈松风站起身,关上屋门,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轻声反问道:“刘姓少年的买瓷人名分,几经波折,最后辗转到我龙尾郡陈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为何?”
刘灞桥点点头。恐怕搬山猿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因为那部剑经闻风而动的竞争对手,竟然不是死敌风雷园,而是横空出世的龙尾郡陈氏。
陈松风面容疲惫,应该是一路行来长期郁结,多思者心必累,终于忍不住要找个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刘灞桥的人品性情,所以缓缓说道:“虽说我们陈氏与你们风雷园关系更近,但陈氏子孙恪守祖训,不掺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经坚守这么多年,难道一本对于陈氏子弟来说十分鸡肋的剑经,就能够让我们为此破例?陈氏是书香门第,不是修行世家,蹚这浑水,有何意义?”
刘灞桥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个陈对的家族,想要将这部剑经收入囊中?难不成她家是哪个不出世的剑修豪族?”
陈松风摇头道:“并非如此。先前你也听薛管事提及,小镇陈氏分两支,陈对就属于最早迁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彻底,干脆连东宝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别洲,经过一代代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陈对所在家族,如今已经被誉为‘世间坊楼之集大成者’。当然,这些消息,在东宝瓶洲从未流传,我们龙尾郡陈氏也只是因为与他们有丁点儿渊源,才得以知晓内幕。”
刘灞桥嗤笑道:“是那娘们吹牛不打草稿,还是欺负我刘灞桥没学问?她家能有功德坊?”
陈松风伸出两根手指。
刘灞桥白眼道:“听清楚了,我说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陈松风没有收起手指。
刘灞桥有些吃瘪,继续不服气地问道:“那学宫书院坊,她家能有?”
刘灞桥所谓的学宫书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统的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绝非世俗王朝的普通书院。偌大一座东宝瓶洲,不过山崖、观湖两座书院。
陈松风缓缓收起一根手指,还剩下一根。
刘灞桥佯装要起身,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故作惊慌道:“我赶紧给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个乖乖,就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身世,别说让你陈松风翻几本书,就是让你做牛做马也没半点问题嘛。”
陈松风笑而不语。
这大概就是刘灞桥的独有魅力,能够把原本一件憋屈窝囊的糗事,说得让当事人完全不生气。